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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天平
马警官调职已经半个多月了。
上次监区放风时越狱的两名重犯,其中一个最终还是让他漏网而去,马警官因此被记过调职,换了一个姓乔的上尉区队长。总队还派了两位专员到监区进行为期一月的封闭整顿。
警察部队其实和地方上的一些行政单位一样,平时风平浪静,但一出了什么漏子,就要进行一大堆诸如检讨、反省、整改之类的花套。也许这是人类的一种习性,很多事我们在拥有的时候往往不懂得珍惜,当它失去或错过之后,才知道痛苦和追悔。亡羊补牢的寓言教育着一代又一代的人,但生命中有很多的东西,一旦失去了,一旦错过了,就永远不会再回头。如同那只被子弹穿透的,无处可藏的风筝。所以这个世界上才有蓦然回首的眷恋,才有不堪回首悲凉,才有永远的失去,没有永远的拥有。
在封闭后的前几天日子里,我每个晚上都做着同样的梦。梦见一张长着腮胡,充满惊恐和仓皇的脸,用闪着绿光的怨毒的眼刺穿我的心脏,然后用他尖利的獠牙撕咬我,从我的头皮开始,到耳朵,再到喉咙。我在血泊中歇斯底里的挣扎着,最后感觉人越来越轻,痛越来越淡,接着渐渐失去了知觉,又接着在极度恐惧中满身大汗的惊醒,再接着开始不停的呕吐,直到耗尽胃和心脏最后一丝筋脔的力气,然后象一具灵魂刚刚出窍的尸体瘫软在床上。
接着又开始拼命想麦子。那道幻化着阳光颜色的黑白似乎已经融入我的血液,已经烙炙在我的骨髓里,不放过我任何清醒时的空间。直到浑浑噩噩中一阵起床的军乐,把我的灵魂又重新招回到阳间。
白天也象患了失忆症,上厕所会去推食堂的门,早上洗漱时忘了挤牙膏,刷得满嘴是血都不知道。那段时间我几乎随时都会发狂崩溃。
直到有一天叶虹到我们监区开会时碰到我,她笑着说我离死不远了。由于麦子的事,那段时间我和叶虹走得很近,私底下也会拉拉家常,开开玩笑。叶虹说晚上实在不能睡了,就在她值班时跑过去和她聊天。我向她要了一把通道的钥匙。
后来只要叶虹值上夜的班,我就会偷偷溜过去找她聊天。不知是叶虹知道我始终不会是属于这里的人,还是我知道她和马警官的事,还是麦子那一层关系,又或是其他什么原因。在我们两个人聊天时,几乎没有级别上的隔阂,聊到她私人问题上的话题时,她也不会刻意回避,所以时间一长,对叶虹的了解也多了。
叶虹是个性情中的女人,但我们的关系始终处于一种非常微妙,说不清,道不明的状态。我们就象各自走在天平的两端,在摇晃中相互寻找平衡的交叉。如果我们有一方不动一方动,或一方跨越了中间的平衡杆,或被外来的力量突如其来的冲击,天平就会在瞬间倾塌。所以我们总是走得很小心,走得不温不燥,走得心照不宣。
每当和叶虹两个人聊天时,我就会隐隐约约感觉到叶虹身上有一种和麦子极其相似的东西,尽管她们相差了整整十岁。但我无法说清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或许有一天我会明白,但我不知道那时会是一个怎样的叶虹,怎样的麦子,或怎样的我自己。
十二、月若有心月更苦
已经快20天没去医院看麦子了。一向懒得连袜子脏了翻个面就可以接着继续再穿的我,居然会去写日记。
第一次知道了想一个人的滋味,那种感觉就象在茫茫沙漠中划着一条载着自己一个人的小船,划得筋疲力尽,船还在原来的地方。白天酷热,夜间严寒,风暴起时连个躲避的地方都没有,任由风沙把心刮得潺潺沥血。
但我很怀念,很珍惜那一段偷偷的想着一个人的日子,因为今天的我不会再痴到连对方到底有没有喜欢过自己都不知道,就那样刻骨铭心的去想着她,就那样日以继夜的去念着她。
江枫在把内裤往床底下一丢之后,就睡得象一只已经被剥光了皮扔在肉案上的死猪。我穿上衣服点了一支烟,轻轻离开空气中还残留着刚才江枫的意淫的房间。
夜静得象沉睡中的婴孩,月光把廊檐下一条孤寂的人影拉得长长的。我漫无目的的在操场上兜着,直到感觉有些凉意时,才发觉自己走到泳池边的石阶上。泳池很大,是特勤中队用来训练武装泅渡的。
浑圆浑圆的月静静的躺在水面上,映得水池一片清辉,只有在一阵夜风掠过时才会轻轻的晃动,宛如某一张酣睡中的脸,在睡梦中悄悄的笑着,鼻梁间拧起一小堆细细的皱纹。
我突然想起了逆水寒。
在“四大家”中我惟独喜欢温瑞安对爱情的描写。
梁羽生笔下的爱情故事,永远在唐诗宋词间夹缠不清;金庸喜欢从大背景落笔,所以爱情故事也如同他的小说般气势磅礴;古龙如果不把爱情放到血光中去灿烂,他一定会连酒都喝不下。惟独温瑞安,才会把如谈亭会中周白宇和霍银仙那么复杂的感情纠葛,用短短几句的对话,就让两个人毫无遗憾的躺在菜园里,却让人掩卷长叹;无情和姬摇花的爱情更象流星般烁然刹那,几乎是发生在从一个眼神到一次触手,再到无情射杀姬摇花这一瞬间,但给人的感觉却象无情那样永远也抹不去。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此时相望不相闻,原逐月华流照君。”引用两句诗话,就把逆水寒里郝连春水、戚少商和息大娘三个人之间的爱恨情仇刻画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
那一夜,郝连春水在微凉的薄雾水月边,最后一次想起息大娘,当他去为毁诺城而死的时候,息大娘从他的身后悄然拉住他欲飞的枪。
麦子呢?她会不会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个这么想着她的人?她会不会在这个薄雾水月微凉的夜,在睡梦中挽留我不欲离去的脚步?
天上明月照,水中明月浮。月若有心应解语,月若有心月更苦。
我在痴笑中叹了口起,转身离去。
我希望今晚可以见到麦子。但我一想起那张长着腮胡,充满惊恐和仓皇的脸,还有那闪着绿光凄恨怨毒的眼,刚走到宿舍门口的脚步不自觉的又停了下来。就在我犹豫间,听到值班室开门的声音,通讯员柳安安拿着两只水瓶出来打水。
“大树,还没睡啊。”安安操着字正腔圆的京腔和我打招呼。“没呢,对了,今晚怎么你值班?”自从监区封闭后都是乔警官值班,所以我有点意外。
“噢,头上支队开会,今晚不回来了。”
我听了心里一动说:“噢,没事你先忙吧,值班室我先帮你看着。”
看着安安远去,我走入值班室。
“你好,二号监区值班室。”电话那头传来叶虹略带倦意的声音。
“你不是值下夜的班么?”我心里掠过一丝意外的惊喜。
“那你现在打电话过来找谁,”叶虹笑着继续调侃我“是不是又被那个人生吞活剥了。”
“不知道,睡不着,到你那聊聊吧,今晚头不在。”我心有点乱乱。
“现在?我快下班了呀,今晚队副有点事,我们调了个班。”
“唉,那没戏了,我还是继续被人生吞活剥吧。”我怅怅的笑着说。
“恩要不这样吧,你要真不能睡了,30分钟后到我宿舍,做点东西吃,反正明天是周日,大家都没什么事。”
“呵呵,这是你说的,我可是贫下中农,吃的东西就你来搞定吧。”
“你这人,什么时候才能不来烦我。”叶虹在笑声中挂上电话。
十三、看尽落花能几醉
东风又作无情计,艳粉娇红吹满地。碧楼帘影不遮愁,还似去年今日意。
谁知错管春残事,到处登临曾费泪。此时金盏直须深,看尽落花能几醉。
一进门就看到墙上的那副书法横轴,锦纸褚边,裱工精致。字体素骨内敛,大气外张,笔风隐于苍劲,弥于妆秀。但落款竟是叶虹。
“你写的?”我有些意外。
“是啊,写个字轴挂着,既装点,哪天调职时也好带。”叶虹边说边帮我倒水。
虽然常来找叶虹,但在她宿舍聊天还是第一次。这是间约20平米的房间,可以看出叶虹平时没有在宿舍待客的习惯,因为房间里除了书桌书架,一把椅子,一个衣柜和一张床外,什么都没有。这就是警队宿舍的风格,简洁、宽敞。墙上的那一副书法横轴,成了这里最奢华也最雅致的装饰。
“没想到你也喜欢诗词,更想不到你的字也这么棒。”我由衷的赞叹。
“以前在警校喜欢看那些书,时间长了都忘得差不多啦,”看到唯一的椅子被我不客气的占着,叶虹只好在床沿坐下接着说“听麦子说你们在医院里也常聊这些。”
我突然感觉有些异样。不知是叶虹无意中提起麦子,还是不经意间把话题扯到警校,我不禁又抬眼望向墙上的横轴。
那是宋词人宴几道的木兰花。先疾怨东风,再委婉伤春,述尽年年无计避愁情;末了虽以旷达之语自我安慰,却更显愁情深重。我知道叶虹在警校时曾经有过一段伤心往事,也是因为那件事,她才申请来到监区,从实习警官到上尉区队长,一来就是整整7年,且至今未婚。
看尽落花能几醉。她真的可以超脱吗?
“以前有没有过女朋友?”叶虹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
“噢,没有。”我回过神来看着她说。
“猜你就没有,看你平时丢了魂似的样子。”
“那是不是经历了以后,就可以不是我这样子?”我知道叶虹是在调侃我和麦子的事。
叶虹似乎窒了一下说:“也许是吧,也许不是。”
“那你是不是呢?”脱口而出后我才惊觉自己的话题有点放肆。
“唉,”叶虹幽幽叹了口气,似乎没有介意接着说“其实每个人的心里都会有这样那样的结,并不是所有经历过的事都可以轻易的忘记。”叶虹把视线移向墙上的字轴。
很难忘记叶虹那时哀伤掺杂着一丝嘲笑的眼神,不知她心里的结到今天解开了没有。但后来我慢慢的明白,当一个人的心里有了一个结时,唯一可以解开的就是岁月,因为它是那么根深蒂固的依附在你心里的某一个角落,如果你坚持着将它撕解,最终的结果只会让你的伤口血肉横糊。
隐隐约约间,我又想起叶虹和麦子身上那种极其相似的特质,但我无法具体那种感觉,不禁看向叶虹望着墙上的脸,看得有些发呆。
“怎么了?”叶虹惊觉回头。
“噢,我没什么。”我一时没回过神来,视线倏然离开叶虹的脸,但失措间却不知该往哪儿搁。
叶虹似乎也感觉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敏,讪讪的眼光也不定的在我跟前飘忽。
本来很恬静,甚至带点伤感和淡淡书卷味的气氛,在两个人这么一惊一咋,四目相对再倏然躲避间,骤然变成了另外一种味道。也许一进门就有但我一直没有注意到的,那种女人房间特有的气味,这时也若隐若现的在我的鼻端袅绕,越绕越浓,越绕越深。
我忍不住用手擦了一下鼻头,同时用眼角瞥向叶虹,却刚好与她的视线碰个正着。叶虹似乎比我还强烈的感觉到房间里的气氛在急速转变,在她的眼光逃离时,脸上红晕乍现。我隐约间听到自己理智的防线出现裂痕的声音。
我霍然起身。
几乎同时,叶虹抬头。
我本欲逃避的视线在趔趄中失足掉落在她的锁骨,如同一个溺水者为了去抓住一根漂浮的水草,却被卷进一团更大的旋涡。
叶虹穿着薄薄的短袖v领警服,在她微微急促的呼吸中,从高处可以看到在起伏间隐现的乳沟。一股成熟女人的气息在瞬间从她略显紧绷的胸部喷勃而出,宛如雨夜闪电将我重重困压。一股异样的灼热在我身上开始急剧膨胀。
叶虹满脸绯红盛灼,在我们粘得发烫的眼神中缓缓站起,仿如一阵轻轻的风,将我最后的一丝理智连根拔起。我们几乎同时抱向对方,如同两个遥遥相望了一个世纪的身影在错然中相逢。叶虹炽热的唇将我熊熊燃烧,我在撕扯中反抗着。叶虹在衣帛的脆裂声中象一只贪腥的猫,激烈追逐着一条在海底沉睡了千年,骤然激醒于波涛之上的鱼。
橘红色的壁灯仿若烤盘下的烈焰,两条光滑的河鳗在碳火中不知疲倦的疯狂粘缠绞滚,直到夜在歇斯底里的亢奋中爆炸得支离破碎,黎明微弱的视线从窗帘的缝隙中悄悄探了进来。我从叶虹的背上滑落,如同小时候在井边的那一丛湿滑的青苔上滑倒,滑倒在一个比我大了整整十岁的女人的床上。
“第一次?”叶虹轻柔的语气似乎将我的神经融化。
“恩。”我很奇怪那时为什么竟然不敢看她一眼。
“对不起,我会记得。”
“我也会的。”
“你用不着。”
“为什么?”
“因为我只可以留在你以后的记忆里。”
刹那间我终于明白了叶虹和麦子身上那种极其相似的特性。
那是一种女人天生的特性,那种特性可以让她们在沉痛中勇敢,也可以让她们在幸福中脆弱;那种特性可以征服天下英雄,却也注定了她们永远无法走出的悲哀。不管她如何强大,无论她怎样弱小。
看尽落花能几醉。你醉又怎样?你不醉,又怎样?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长发的女孩,但当我转头看着叶虹时,第一次发现原来短发的女人,从她耳根到脸颊的距离,竟会如此的广阔。从此,当我看见笑起来宛若罂粟花开的短发女人,就会忍不住驻足将她悄悄的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