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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千年冰川亦成水
“刘树,你有没有觉得自己有点过分?”叶虹铁青着脸看着桌上的画夹、画纸和一大堆画笔、橡皮泥还有文具刀。
“我知道,但是叶警官”
“没有但是,”叶虹打断我的话“你知不知道你都在做了些什么?”
有时候觉得人真的是一种很白痴的动物,明明有高层次的智慧,但当一个人走入某一种感觉的陷阱时,理性就会被形成一个真空。就象叶虹和马警官的事。
我当然也知道叶虹的苦衷。犯人在医院里连写信,甚至独自上厕所的自由都没有。对于象麦子那样有自杀倾向的犯人,在医院里几乎连一点的机会都不会存在,因为连她病服上的扣子都是用布做成的。我也不敢肯定下一次插在麦子心脏里的会不会是一支尖锐的铅笔;或是在某一个深夜,一把锋利的文具刀悄悄的切断了她身上的某一根动脉。
“可不可以不要给我这样的压力?”叶虹话里的意思我们心照不宣。
“对不起叶警官,”我在心里叹了口气说“但你真的不要想那么多,我会明白的。”
“谢谢。”叶虹笑了笑,笑得很开心的样子。
我是第二次到叶虹的办公室,但却是第一次看见她笑。
叶虹的嘴唇很丰润饱满,笑的时候上唇会微微上卷,形成一道很漂亮的弧线,露出白如洁珠的牙齿。我倏地又想起麦子那微微上翘的鼻头,但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风情。麦子的笑如同露荷朝展,香风幽韵,清新之气沁人心脾;而叶虹的笑仿若是罂粟花开,妩媚秾绚,极致成熟的风韵让男人的心闻风而动。
我忽然发觉女人的笑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热能,阳光之下千年不化的冰川,似乎在她们轻轻的回眸一笑中就可以冰消雪融,在瞬间幻化成水。
“不介意聊些私人的事吧,”叶虹帮我倒了杯水在我身边坐下“就象朋友拉家常的那种。”
“呵呵,叶警官我看你是想知道些什么吧。”房间里的气氛在叶虹的笑意中变得轻松舒爽。
“那我就说啦,”叶虹笑笑说“你对麦子好象有点”
“谁说的,人家是看她挺可怜的嘛。”叶虹的话虽然没有说完,但我明白她的意思。
“呵呵,在监狱里的每一个人都很可怜哦。”叶虹的笑意里有些暧昧,但不知怎么回事,却给我一种很亲和的感觉。
“其实说真的,我自己也弄不明白。”我的心突然有点乱。
“其实我明白。”
“你明白?”我点意外。
“因为我也曾经从你们这种年龄走过来,”叶虹忽然怅怅叹了口气说“其实我很羡慕你这种说不明白的感觉,那是一种最初的纯真,可惜它在生命中停留的时间太短、太短,短得我来不及回味就走得永不回头。”
我突然看到叶虹看着桌上茶杯的眼神有一层淡淡的迷朦。多少年以后当我又想起那句话时,终于明白了一个三十岁的单身女人那种成熟的孤独和感情的无奈。
“是不是喜欢上了麦子?”叶虹突然问得很直接。
“如果我认为是的,那我该怎么办?”叶虹刚才那声怅怅的叹息和那副纯女人的温柔似乎吹散了我最后的顾忌,而事实上如果我真的喜欢上了麦子,那么在这里面能帮上我的也只有她一个人了。
叶虹没有回答我的话,沉思了一会儿突然问了我一个很奇怪的问题“刘树,你见过青苔吗?”
八、青苔
“青苔?”我有些困惑“青苔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不是和你,是和所有人,”叶虹看着我慢慢的说“如果你曾经在青苔上跌倒过的话。”
蓦然间我读懂了她的意思。
青苔是一种生长在阴湿地带的隐花植物,小时候在乡下的井边陌上、墙角旮旯随处可见。
在放大镜下的青苔其实是一种很美的植物,它有自己完全独立的叶、茎和根。但它平时只是静悄悄的伏帖生长于人们的脚下,所以隐眼得一不小心就会忘记了它的存在,只有当你不小心在它身上滑倒时,才会惊诧于它的力量足以推翻你的重量。记得小时候常在井边的那一丛青苔上滑倒,所以后来在走别的路时,就会避开长有青苔的地方。
在生活中一样有生长着青苔的角落,但不知是我们早已黯淡了小时候跌倒的痛楚,还是它在生活中隐藏得太深,总让我们在不经意间又从它的身上踩过。我突然惊起自己现在是否又正走上一条铺满青苔的路?
“如果我注定了要从它身上走过呢?”
“如果你来得及驻足,为什么一定要去走呢?”
“叶警官,希望你能明白。”
“就是因为我明白,才知道这条路有多难走。”叶虹说话时眼里隐隐闪过一丝激动。
我突然想起她和马警官的事。
“你要阻止?”
“立场上一定会是,但感情上不会。”
“谢谢叶警官。”我忽然发觉叶虹是个性情中的女人。
我开始收拾桌上的画具文具。
“这些东西暂时先放在这吧。”
“为什么?”我很意外。
“暂时我是没有足够的理由和把握,你先回去,晚些时候我会给你电话。”叶虹似乎在考虑着什么。
在我回到监区后的一整个下午,都没有离开过宿舍,但墙上的传讯扬声器始终没有响起。直到晚上快九点时,接到叶虹的电话,告诉我可以让麦子尝试着在医院里画画。那一刻的心情我至今没有忘记。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下午叶虹去医院里找过麦子,但她没有说明我对麦子的意思,只是说我曾向她提过画画的建议,理由是调整麦子的心理状态。当然也暗示麦子,如果造成她自杀的话,将会给我带来非常严重的后果。之后叶虹又去找过院方和支队的相关领导,理由当然是很冠冕堂皇的,诸如监管人员有责任和义务树立犯人的生活信心,鼓舞他们的生命热诚等等。
我不知道叶虹这样帮,除了我知道她和马警官事以外,是否还有别的因素存在。但我知道了一件事,就是那天一整个下午,和接到叶虹电话时的那种心情,终于告诉自己,我真的喜欢上了麦子。
九、黑白与阳光
午后的阳光从窗户的玻璃上斜斜透进来,粘在病床的一角,象铺了一层麦穗的颜色。
麦子斜靠在病床上,静静的看着我帮她削画笔,看得很轻,很温柔,似乎担心她的视线会在不经意间,将纤细的笔尖弹断。
“好了。”我抬头把削好的画笔递给她。
“谢谢。”
“能不能不说,我才来一个小时,你已经说了十几个谢谢了。”我笑着把画具放在她的膝盖上。
麦子看着我笑了笑没有说话,接过我递给她的画具。
“是不是想好了画什么?”
“恩你喜欢什么,我想先画一幅送给你。”麦子用笔头支着嘴角,轻斜着头看着我。
金黄金黄的阳光在她的身后幻散着一层视觉上的光晕,映衬得她脸上笑颜,宛如一朵秋日阳光下的山菊,在恬静中俏然烂漫。我骤然间觉得一股淡淡菊香袭入心扉,将我的心旌飘漾袅绕。
“怎么了,发什么呆呀。”麦子笑着用笔头在我眼前晃了晃。
“可惜我不会画画,要不就让我画你。”我回过神来在心里怅怅叹了口气。
麦子的脸上倏然飞起一丝绯红:“那让我画你好了。”
“画我?”
“是啊,你刚才白痴白痴的样子也满好看的呀。”麦子笑得象只在阳光下开心跳舞的老鼠。
我忽然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很想过去抱着她,轻轻亲吻她那微微上翘的鼻子。
“你会不会把我画成四不象啊。”我把视线移向她手中的画夹,用蹩脚笑意掩饰我的心事。
“不会的不会的,来来,坐着。”麦子坐靠在床头,曲起膝盖开始画,笑呵呵的神情象个狡黠的孩子。
我静静的有些发呆的看着她画,看着她带着一丝微笑恬静的脸。每一次麦子不经意的用手拢起飘下脸颊的发丝,似乎都会让我的视线飞扬跳动。在她一次一次看向我的眼眸中,依稀看到自己的神经在一次一次温柔的绕动。
当麦子把画递给我时,我已经在心里将她画了千万遍。
“怎么样?”麦子的手环抱着膝盖,把脸斜贴在上面看着我。
长长的黑发散落在洁白的病服和布单上,感觉明亮得象一张透明的照片,在刹那间定格成我一生中所看到最经典的黑白。
我知道麦子在进来前念的是历史专业,但没有想到她素描的技艺会这么好。黑色的笔线在纯白的画纸上将我的脸勾勒得非常传神。
我忽然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在麦子的身上几乎只有黑白,感觉不到一丝灰的色调,如同在她黑白分明的眼眸,还清晰的留着刚才那道经典的黑白,但这种黑白却可以幻化成阳光的颜色,铺展开那张如露荷朝展般的笑脸。
“哇,画得棒极了,就送给我吧。”我笑着就要把画卷起来。
“哎,等等等等,我还没签名呢。”麦子说得很认真的样子。
“也对,那就签上名吧,说不定哪天你成了名人,我还可以拿去卖钱。”
“呵呵,如果真有那一天,你就直接拿到我这儿回收好了。”
“是不是说真的,那从明天开始,你每天都帮我画一张吧。”
“好啊,就当做你买画具文具的利息好了。”
我们在病房里说笑着,夕阳的余辉在窗台上徘徊着渐渐离去。那是我在警队两年多来最开心的一个下午。我一直希望着夕阳不要去得太匆匆,麦子手里的画笔永远不要停下来,让我可以一次一次看她望我的眼,让我可以一次一次的在心里画她千万遍。
在后来的许多天里,我每天都会找叶虹帮我找各种的理由,让我去看麦子,弄得叶虹不得不经常更换在医院监护的狱警。
麦子似乎也习惯了有我陪伴的日子,在偶尔我会晚到的时候,她就会叫狱警用轮椅推着,坐在阳台上望着我来时的路。在以后漫长漫长的岁月中,当我看着那张曾经期望着永远不要结束的素描,就似乎看到一个坐在阳台的轮椅上,静静的望着外面车来车往的女孩,和那一道病床上经典的黑白。
十、无处可藏的风筝
墙上的传讯喇叭和外面的警报几乎是同时响起。
“一级警报,各班立即到位!”马警官狂吼的声音几乎把扬声器震爆。
监区里的警报除火警外通常分为三级,一级警报就是发现犯人越狱。
我和江枫武装完毕冲到操场时,各班已陆续到位,当班的七、八、九班狱警已经出动搜捕,马警官简要地告诉我们在今次放风时跑了两名重犯。
操场上的状况基本得到控制,叶虹带着一队全副武装的女警赶到,支援我们监区的狱警用警棍盾牌将他们围集在操场中央,防暴组已携带瓦斯发射器到制高点布防。犯人成片的手抱着头蹲在地上,巨大的高分贝扬声器在20米高的哨台上持续着令人心悸的警报,现场紧张得如同战时遭遇空袭的气氛。
“j900、j900,二号哨台发现一个目标。”耳麦里传来二号哨台的警报。
“j902、j902,报告目标具体方位!”马警官几乎是用喊的。
“界外正南方约50米,界外正南方约50米。”
“神枪手一号二号哨台就位,副队长带一、二、三班留守,四、五、六班跟我地面围捕,七、八、九班继续搜捕另外一个,行动!”马警官嘶哑着嗓子吼着。
监区警卫队总共有十一个班,除通讯员、军医、文书等队部班,和负责伙食、采购、福利的后勤班,剩下的九个才是执勤班,每组10人,其中正副班长各一名。重犯监区多了一至两名神枪手,就是我和江枫的特勤组,原先的一名组员因在一次训练事故中出了意外,才由我临时替补。
监区的界线划分非常严格,高墙以内的称为界内,以外的称为界外。如果犯人在界内发生骚乱,只可以使用非致命性的防暴武器和高压水枪进行镇压;如果犯人已逃出界外,搜捕人员在外部条件的允许下,可以使用火力将其射伤或击毙。
重犯监区全天候戒备森严,除了牢房内部的监管值班室,还有外围的固定哨卡和流动巡逻哨,在界内的西面南北角,还各有一座20米高的哨台。因为重犯监区通常都是建筑在比较荒凉的地带,所以在哨台顶上用望远镜和远程探照灯,几乎可以看清方圆两公里内的景物。
在离界外南方约300米外就是延绵的山林,中间隔着一条宽约50米的河流。升降机把我拉到哨台顶上时,我远远的看到犯人已经快游到对岸了,由于马警官要从大门绕墙追捕,所以还没赶到,哨兵的八一式步枪里仅有的五发子弹,也变成了弹壳散落在哨台上。
我把狙击步枪架到射台上,对准目标调整好瞄准器后,在镜筒里清晰的看到一个约30岁的精壮男人,赤膊着上身拼命向河岸游去,脸上充满了惊恐与仓皇。
马警官带着狱警赶到时,犯人已经成功登陆,急速冲向山林。在那样的距离,他们手里的手枪对着一个移动中的目标,几乎和一块废铁没什么区别。
我突然感到手心在不停的出汗,搭在扳机上的食指也在微微颤抖,心脏猛烈的跳动让我几乎无法正常呼吸。
档案里的射击成绩和资格证书肯定了我的专业水准,但从射击场的训练靶标到一个活人的距离让我永远无法跨越。现在枪口的前端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和我一样,一生只有一次生命的人,正在为了存活做最后的挣扎。我知道如果他在冲进那片山林之前不倒下,那他的生命就可以得到未知的延续。
“一号位置报数!”耳麦里传来马警官火燥的声音。
“四成。”江枫出奇的镇定。
“二号位置报数!”马警官的声音象一匙铅水骤然从我的耳里灌入。
“刘树报数!”马警官吼叫着喊第二遍。
“九成。”职责和一条生命的绞缠将我的心脏剧烈勒扎、收缩。
“二号执行,一号备弹!”
“是!”我的思维在瞬间镇定清晰,开始计算弹道、风阻和目标移动数据。
“射!”
在那个男人即将冲入山林的刹那,我抠动了扳机。
几乎是枪声响起的同时,我闭上了双眼。
枪声在旷野中回荡飘踅,我扔下枪毫无知觉的躺在20米高的楼台上,没有再看那男人一眼。
天很高,很蓝,白色的云从我眼顶轻悠的掠过,象一只被遗弃的,无处可藏的风筝,在茫茫的天地间找寻他最后的归宿。
我开始剧烈的呕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