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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乃珊女士有一句好话:“弄堂——上海人的樱桃园”我生命最初的十几年是在弄堂里度过的,老虎灶、煤球炉、灶披间、小阁楼,这些点点滴滴印于心底,经过时光将童年敷上层层幻彩“樱桃园”逐渐在心头定了格。
弄堂曾是上海的血管,流淌着寻常人家生生不息的喜怒哀乐。现时有把小区大门习惯性地叫做“弄堂口”的,其实很不确切。小区的路由高楼和绿化盘出,清爽干净,但昼夜缺乏变化,水泥石板也总让人觉得隔着什么,体会不出那种味道。须知真正的弄堂,早出晚归景象殊异。早出时开门七件事正如火如荼扫荡郁积整夜的混浊,擦身而过逼仄的通道,迎面是熟悉的脸庞熟悉的动作熟悉的寒暄。匆匆迈入那段弹格路,凹凸的石块同脚心亲热厮磨,暖洋洋地开始一天的行程。
倘若晚归,主妇们的买汰烧早已开锣,闹猛得天边的云霞都会随油烟扑入鼻息。张家姆妈、李家阿婆忙碌不忘讲闲话,家长里短便在锅碗瓢盆的交响中烹炸煎炒得不亦乐乎。此时谁拎了些东西回来,询问会纷至沓来,并非嚼舌根打听隐私,而是一种邻里的关切,这种温情是能抚慰疲惫的。逢着盛夏,再晚些时候天井里陆续摆出许多躺椅,人们惬意地轻摇蒲扇,享受偶尔吹拂的微风,或寐或谈。可别小瞧了这份琐碎与平凡。地上疏疏密密的纳凉人,天上闪闪烁烁的繁星,天地各自呈现的星罗棋布,竟如此心照不宣、互相映衬,这不正是古人所追求的“天人合一”的境界吗?难怪明代哲学家王艮说:“百姓日用即是道。”这“道”也是流动的,即便不起眼的弄堂,也会蹦出引领潮流的时尚。原来无需绞尽脑汁,浮生的庸常闲杂便蕴涵了国计民生,无限江山。
对孩子来讲,弄堂意味着迷宫。短短七八分钟的路,因为弄堂的七弯八拐,我们竟能折腾两三个钟头,而且乐此不疲。那时的学生,对从家到学校的所有弄堂的所有“花花肠子”都了如指掌,一俟放学,警察抓小偷的游戏便风风火火蔓延起来。咯咯的笑声每每如同精灵,挠痒痒似的推搡着石库门,越过门缝间自由荡漾毕竟是螺蛳壳里做道场,难免碍着忙活的大人。所幸大人多很宽容,常常是一两句半怒半怜的零碎责骂,追上我们这些调皮的孩子,轻轻敲敲我们的脊背。如今想来,是倍感温馨的。
由于拆迁,我的弄堂生涯终止于小学四年级。居住自然条件好多了,但我因怀念仍回去看过。那是几年前,老房子已拆除,新楼尚未建造,一片废墟暂时沉静着。夕阳西沉,懒懒撒下余辉,恍若间那声声抖擞的吆喝:“坏的棕帮修伐,坏的鞋帮修伐”悠扬响起;儿时玩伴的身影,也跳跃着穿梭于九曲弄堂。记忆渐行渐远,终于被身后呼啸而过的大卡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