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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县尊亲来探望,伍老爷倒履相迎,接到厅里奉茶毕,知县大人故妆不知问他为何走路一瘸一拐。伍老爷若无其事笑道:“昨儿骑马颠着了。”二人各怀鬼胎说些今年的钱粮等语,消磨了许久,衙里有人来报,说是一位张翰林立等大人说话,那知县才不得不走。
伍奶奶恨恨道:“县太爷特意来问你,如何不将实情说与他听。也叫他替你出一口气。”
伍老爷咳出一口浓痰在痰盒里,喜滋滋拿出婚书来抖一抖,小心收进匣内道:“狄家认了俺这门亲,又是相大人为媒,就这几个字儿,也值五千两银。六亲同运,俺跟他过不去就是跟俺自个过不去。”
伍奶奶不忿道:“他若肯当你是亲,怎好打的你。伍老爷咳嗽几声,方道:“你妇道人家懂个屁。靠上这棵大树,几个女儿就是没得嫁妆,嫁到婆家夫主也自爱敬。”
伍奶奶啾啾唧唧,还在那里抱怨,守门人来报狄家请新亲后日到明水庄上吃酒,等不得伍老爷吩咐,伍奶奶就兴兴头换衣裳,找首饰,将四个女儿打扮的花枝招展,到了日子自家一辆车不够,又雇了辆车才将全家都装到明水狄家新庄。
伍老爷见到前庄极整齐宅院,已是赞不绝口,到了后庄大门口下车,四围的香樟都长的有丈把高,亭亭如盖,暮春天气里,一阵阵软风吹过来,花香熏人。粉白的小蝴绕过粉墙飞来飞去,隐隐还听得墙内有女子的娇笑嬉闹之声。休说伍家几位小舍人心神荡漾,就是伍老爷都有些心痒难耐。来贵跟小板凳在门口接着。都假妆是头一回见伍老爷,客客气气引着男宾到外书房。小板凳把女客送到二门。自有秋香上前接手。
伍夫人因素姐不曾到二门来接她,心里不甚乐意,沉着脸到上房的院门口,又是一般儿大两个十三四岁穿着青竹布夹袄地小婢接出来。她本当狄家是暴发,心里还有轻视之意。今儿还不曾进门,先见三个大小丫头,说话行事都娴雅稳重,倒比自家女儿更像小姐,伍奶奶不由得将心提了提,脸上换出喜容来。
素姐正跟春香几个坐在一处说话。见客来了,快步接到门口笑道:“是俺怠慢了,这是小翅膀的泰水?”
伍奶奶本不识字,回不得这样文绉绉的话。煮酒不咸不淡提点道:“伍奶奶。俺们奶奶是问你可是小翅膀地岳母。”
伍奶奶忙道:“就是呢。俺们从前没打过照面,狄夫人好。”走到左边跟素姐对行了礼。
素姐本就不愿以长辈之礼待伍奶奶,伍奶奶走到左边跟她行平辈之礼。顺水推舟请伍奶奶坐了客位,跟四个女孩儿一一见过。拉着喜姐的手问她:“几岁了?上过学不曾?”
喜姐不敢答话。伍奶奶小心答道:“十岁了,还不曾上过学。”
素姐端着茶碗半晌不言语。等一碗茶吃尽了,方道:“俺家没有不识字不上学地。喜姐嫁过来就要当家,若是看不来帐本记不得帐,小翅膀那份家当都教人哄去了还替人家数钱呢。”
伍奶奶笑道:“就等着过了这阵儿就叫她进书房。”
素姐方换了笑容,道:“如此甚好。喜姐读书还要用功,你的侄女们个个都是起五更睡二更,除了要读书识字明道理,那些厨活女红算帐管家,都肯下苦功的学。小说网。喜姐可不要被她们比下去了。”命人取了一对寿字金簪来,亲手插在喜姐发上,笑道:“以后你就是俺狄家人,年节边上常来走走。”
伍奶奶忙叫喜姐道谢。素姐看着这个小女孩儿如牵线木偶一般,心里叹气,若不是满县里再找不到这样合适的人家,跟这样的人相与什么。
伍奶奶又要请孙小姐出来见,素姐只道:“在府里念书呢,不曾回明水来,改日再见罢。”
命人在厅上摆了吃一看一地席面,完了送她们出二门就止步道:“得闲了就来走走。”叫秋香送出去。
却说伍老爷吃的半醉已是坐在车内,见伍奶奶阴着一张脸进来,傻笑道:“他许了俺送个儿子到他家学里去呢。你喜不喜?”
伍奶奶道:“吃了一肚子气来,有什么好喜欢的?”
伍老爷道:“进了他的家学,自是他这一脉,将来科举做官,狄家不必说,就是相家薛家都要照应一二,这等天大的好事,就是日日拿热脸去贴他家的冷屁股也划算。”说完倒在伍奶奶身上睡去。
伍秀才跟他几个兄弟面皮都紫涨的似茄子,忍到回家,都逃也似躲到书房不肯出来。伍老爷酒醒自悔失言,偏伍奶奶受了冷遇跟他抱怨。两个话不投机争吵起来,平常伍老爷在家总要让着伍奶奶三分的,如今有了好亲戚,偏不让她,自走到喜姐生母房里去睡。伍奶奶独自想了一宿,第二日清早就让她自己生的那个三儿子收拾了行李,也不等伍老爷起来,亲自送了儿子到狄家学堂,先生得了吩咐收下不提。
素姐其实心里还有些俱怕,狄希陈安慰她道:“实是我们小心太过了,你看我们打了姓伍地,叫他来,他不是老老实实来了么,要圆要扁随咱们捏。”
素姐道:“俺还是有些怕。”
狄希陈冷笑道:“我许了他送个儿子来咱们家学,他若送来了,以后还敢动弹么。他不敢动弹,那个青天大老爷也只得干吞口水罢了。大不了小翅膀那头赋税吃些亏。我倒乐得见调羹多吃些苦头,要她晓得些进退。素姐道:“当真无妨?”
狄希陈道:“以前总是咱们小心太过了,生怕人家说我们是穿来的,其实大可不必。”想了想笑道:“俺去请五彩胡子来吃酒,还有他那群奇人异士的朋友。也叫你瞧瞧明朝时尚人士。”果然狄希陈在后庄湖边摆了极丰盛地两桌酒席。请学里三位先生做陪。素姐带着一群小女孩子们躲在看家楼上,瞧见四五个怪人。有一个高帽子极阔大衣服的人,绕着梅树吟咏。走三步就自袖里掏出假胡子来换个颜色。还有一个戴了顶又尖又高地白帽子,一手执壶一手紧紧握着一个墨绿色地竹节琉璃杯。自己吃一杯,还要喂那个胡子吃一杯。素姐虽是隔的远,也能瞧出来这两个人之前有说不尽剪不断地那什么,捂了嘴只是笑。春香跟秋香都不大懂得,皆问这是何故。素姐随口笑道:“**。”
小杏花道:“这样两个胡子乱糟糟的臭男人,当在哪里美?”
素姐掩饰道:“名士都是这样子地,俺们凡夫俗子哪里懂得。”
煮酒虽不懂素姐的话,看那二人的情形,也猜到四五分,附小杏花的耳说了几句,春香跟秋香都附过去,个个面红耳赤,一边笑一边挤在窗边争着数那个胡子有几色。
小杏花突然道:“那个白帽子手里拿的不是俺家上回做地玻璃笔筒。他怎么拿在手里当酒钟使?”
席上坐着的两个都是雄纠纠的武夫,各背了一把剑在身上。一人抱着一个羊腿大啖,糊的全身上下都是汤汁油腻。那两位先生坐了一会子就辞了去。只有胡先生被狄希陈拖着,不好走得。偏一位侠士还不肯放过他。拨出身后的剑来。一套乱劈柴流剑法使的如同行云流水一般,看得素姐恨不能使煎饼的铁锅挡在狄希陈面前以防误伤。胡秀才无人替他担忧。站起来拱拱手一路小跑去了。看家楼里边女孩子们笑成了一团,那个白帽子偏生听见了,跟狄希陈道:“那上边的,想是内眷?俺们通家至好,不妨请出来见见罢。”
狄希陈为了解素姐的心结,就使人去请。素姐下了楼,将柳嫂子装成狄希陈地远房姑母,自个装个媳妇子,跟着柳嫂子出去。狄希陈一边抽抽一边配合素姐演戏。
那个五彩胡子因有长辈,将胡子取下来纳到袖里,正经坐在桌边吃酒。素姐站在柳嫂子身边布菜,瞧着一脸络腮胡子的白帽子翘着兰花指把盘里的一块鸡屁股夹给胡子男。胡子男深情无比滴又夹回去,两个人细声细语地推让,素姐就觉得身边的柳嫂子在不停颤抖,忙丢了筷子问:“姑奶奶,是不是又头痛?”
柳嫂子道:“教这风一吹,就疼起来了,俺们回房去罢。”一边说话,一边等不及掉转了身子,背朝着这几个人,好容易慢慢走进院子里,撒开两只大脚飞奔到角落里,抱着一根柱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素姐也扶着院子角上地一棵树只是笑。少时狄希陈回来道:“我也受不了了,上回只有一个胡子还罢了,他哪里找来这几个活宝。”
素姐笑道:“今儿他们住前边?”狄希陈道:“说是要去府里访朋友,雇地车在前庄呢,你封几两银子跟些礼物,打发了他们罢。”
素姐封了五两银子,一盒点心,又一只烧鸭子一对水晶肘子又装了一个盒子,又叫称二钱银子替他们给了车钱。
狄希陈还不放心,叫小板凳骑着马送他们,又把房里使唤的人都支走了,问素姐道:“这群人你怎么看素姐笑问道:“真是名士?”
狄希陈道:“千真万确,他每到一地,都有当地名士跟他唱和。还送了俺一本诗集呢。”在小书架上翻了翻,找出一本蓝绸面地册子来,上边贴着白绫,写着墨猪般的三个大字:芙蓉集。
素姐掀了前边几页,指着一首秋江引咬牙切齿道:“这个叫诗集?秋深最好是枫树叶,染透猩猩血。这几句,我记得我们第一次的第二天,你抄了张小纸条给我,上边就是这个,你还说是你写的。”
狄希陈接过来看了一眼。红着脸道:“穿越,本来就是不合逻辑的”
素姐恨恨道:“分明古人抄的你。”将那个册子抢过来,在脚底下踩了几脚。高声道:“小梳子,把这本破书拿到厨房去垫桌子。”
狄希陈自己越想越觉得好笑。道:“说不定人家也是穿来地。”
素姐呸他道:“分明是一伙江湖骗子,我敢打赌,今儿半夜,两位侠士不知哪里偷个猪头来,要骗你说是仇人的头。央你保管,还要问你借钱。”
狄希陈笑道:“行,跟你赌,要不是猪头,就是你输。那节儒林外史又不是只有你记得。”两个一觉到天明无事,第二日因小全哥休息,在庄上当再住一日。
却说中饭时,素姐亲自下厨,细笋炒肉丝、酸菜鱼、炒田螺、烧海参做了一大桌。小全哥跟严明柏正吃的快活。守门人来报说昨日地客人有一位回来,神色慌张,说是有要事寻老爷说话。
素姐笑道:“那话儿来了。”
狄希陈摇头道:“走。大家都到书房里间呆着去,俺在外间跟他说话。看你们娘的卦准不准。”
却说素姐叫小全哥院子里捡了四五块拳头大小地石头。拿个锦盒装好了,又使个青布面的包袱包严实了。狄希陈才命请那人进来。却是昨日一直坐着吃酒的那一个。左手握着剑,右手拎着个皮囊,大步跨进来,在狄希陈面前跪下道:“先生救我。”
狄希陈强忍着笑扶他起来道:“若有用到某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那人道:“俺实是有个仇人在济南府,昨日在府上吃的大醉,晚间不该由着性子去割了仇人头。先生大义,替俺埋了这头,俺还有这把剑,价值千金,权做个信物儿,问先生借二千两银子去海上避避。”
狄希陈犹豫道:“这个”
那人振臂一挥,将剑连鞘解下,的一声放在狄希陈面前地圆桌上,道:“这是俺祖传的宝剑。镇远大将军许俺黄金千两,俺都没舍得与他。实是今日紧迫。还望先生成全。”
狄希陈道:“俺去取银子给你。”溜进里门,小全哥跟严明柏两个吃了一惊,将素姐挡在身后。见是爹爹,才让开来。
素姐将手里的包袱交给狄希陈。狄希陈掂了掂,倒有二三斤重,拎出来笑道:“银子实是没有,恰好亲戚还了几十两金子在这里,都与你了罢。这剑俺替你收起,过了这阵先生再来取罢。”
那人郑重接了包袱,道:“大恩不言谢,来日再会。”头也不回大步出去了。
狄希陈亲送至大门,回来看素姐三个围着那皮囊跟剑,都是想看又不敢动手。忙道:“我来。”先去拨那剑,怎么也拨不出来,又去解皮囊,才拉开袋口,里边一股血腥之气冲鼻。狄希陈叫小全哥拿洗手的铜盆接着,顷出一个血肉模糊的头来。素姐早扭过头去,问:“可是猪头?”
狄希陈仔细瞧了瞧,笑道:“你输了,是个剥了皮的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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