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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同性朋友的情感是一种极端危险的力量,黛二小姐始终这样认为。这需要她们彼此互相深刻地欣赏、爱慕、尊重和为之感动。同时还要有一种非精神化的自然属性的互不排斥甚至喜爱。她们之间最不稳定和牢靠的东西就是信赖。这种情感可以发展得相当深刻、忘我,富于自我牺牲,甚至谁也离不开谁,但同时又脆弱得不堪一击,一触即溃。稍不小心,转瞬之间就滑向崩溃的边缘。冥冥中,两个人的情感之间隔着一层薄薄的纸,这种情感稍一有所偏差,就会变得无法存在下去。比如欣赏滑向妒嫉,爱慕走向病态,那么这张薄纸顷刻之间就会碰破;而两个文化女子之间若没了这张薄纸,那么便什么都不会有,不会存在。所以,黛二从来都把发展同性之间的情感视为玩火。这一切的复杂和危险在异性朋友那里并不存在。
缪一、麦三先后与人同居、结婚,黛二更加充分认识到在物质化的世界里,物质与肉体的力量是多么强大,精神与心灵的力量是多么脆弱,前者终究是简单,而后者就复杂了。这世界上过分强调后者的人是最麻烦最倒霉的人。黛二不幸地想,自己命中注定要属于这最麻烦最倒霉的人了。黛二小姐心里乱乱的,情感朝着各个可能的方向堆积,说不清的孤寂与惆怅。
出国前黛二小姐的购物热情轰轰烈烈,她平时并不很喜欢盲目地逛商场,不像许多女人那样并不想买什么也能在商店里转上两小时。她平时多数情况是直奔“主题”除了服装,艺术品、书籍的柜台顺便扫上几眼,其他的物品都忽略过去。然而,出国前夕黛二小姐好像得了购物狂癖,见什么买什么,想把这辈子穿的用的读的全买齐了,仅胸罩就买了十几个。黛二小姐长得瘦削,她想美国东北部城市的人,个个人高马大,说不定买不到她所需要的型号。于是就更加拼命地买。
黛二小姐与母亲肯定是一番生离死别,自不待言。她到个体摊上买了个漂亮的卡片,写满了给面对长久分离一下子变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母亲的最恰当最安慰的话:
亲爱的妈妈:
现在我们俩相依为命的生活发生了变化,但这是希望的开始,而不是从此没有了希望。我们的目的是能够在一起,而不是分开。现在的状态是暂时的,我一结婚就接您出去,团聚。
您若是在我走后哭哭泣泣就太傻了,把生活调整成健康、轻快、充实同时又有所追求的状态才是聪明的,也是我盼望妈妈的。
我实际上对自己的选择格外理智,一人在外,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哭归哭,但我决不是那种傻哭下去的人,我会想办法解决,我有能力战胜自己的弱点,战胜孤独,把无聊充实起来。我们总是得活下去的,干脆活得高兴。
我一年内接妈妈出来。等着我。
爱您的黛二
黛二小姐把卡片悄悄锁在自己的抽屉里等待飞离北京的那一天,在离开家门之前,把抽屉钥匙,家门钥匙和她对自己的家所拥有的全部温馨或伤感的记忆一同留给妈妈,从此便浪迹天涯了
黛二小姐与缪一最后的一次分手,有些使人黯然神伤。那时,缪一已与“谁谁的儿子”同居很久了。黛二是忽然从墨非与麦三那儿听到这消息的。那“谁谁的儿子”黛二早有爬过敌人的碉堡,就在文化界、艺术圈横行霸道,招摇撞骗。那些学者、歌星、影星什么的凡想出名成功的,都先要到他那儿拜把头,否则就别想成功。黛二对缪一的选择无比失望,倒不完全在于和他这种狗男人同居,更多的是黛二感到缪一对她遮掩、隐藏了,这使得她们的深挚的友情出现了裂缝。她一直以为缪一是对她无所不谈的。缪一的行为使黛二已经建立起来的对于友谊的信仰,开始动摇了。但黛二还是很快就把情绪调整到宽容与理解的立场,缪一毕竟有她的难处,自有她的难言之隐,难诉之苦。她从遥远的北方小镇流落到北京,除了“谁谁的儿子”艰难的境况使她别无选择。黛二很清楚缪一的往昔,黛二觉得她在那种处处防卫别人的恶劣的环境中生活得太久了,她的精神情感与物质世界长期植根于那样一片贫瘠的土壤,以至于她那自我保护(自私)的本能与汲取外在(别人)的根系便格外发达。她极少给予和付出,因为她从来没有安全感。现在,缪一这种以自身为代价寻求“谁谁儿子”的庇护的行为,实际上正是她长期形成的某种东西的延续。黛二很快就理解了这一切,并向麦三、墨非解释这个世界的艰难。但黛二注定已无法摆脱某一种失望。从缪一身上,黛二看到女人最终的薄弱。
那天,黛二送缪一下楼。夜晚瞒天星斗,天空深邃,一片静谧,秋意融融。她们站在楼下的星空下,缪一说着什么。月亮静静地挂在空中。她们迎视而立,徐徐秋风把黛二披在肩上的忧郁的黑发飘扬起来,缪一系在腰带里的上衣也被夜风鼓荡起来,黛二觉得有点冷,便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凝视着缪一,缪一那永远悒郁不欢的艳丽以及为着没有爱情的生活而显现出来的慵倦感染着黛二,可是黛二除了理解,还能给她什么呢?
“你会把我忘掉的,在美国那种现代世界。”缪一说。
“不会。”黛二说。
“我让你失望了?”
黛二把头转向一边。
“......”
她们站着不动,也不再说什么。星离雨散,分离在即,对往昔的追忆与对未来的茫然之情将她们吞没,黛二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畏惧,从缪一的神倩中,黛二看到她正在鼓起一种勇气走向黛二,靠向黛二,那是最后的告别。黛二莫名其妙生出一种胆怯,她闪了一下身,向后退了一步,说:“别!”
就这一个字,黛二丢给缪一一堵深厚而无法穿越的墙。
明显地,缪一泄了一口气,好像放下了一身重压,从矛盾中抽出身来,又站了一会儿,她转身走了,为了缓和尴尬,她说了句“真讨厌”!黛二愧疚交加,怅然若失,不知说什么。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你真他妈的是个不折不扣的中国女人。
黛二与麦三、墨非没能告别,他们到外省旅行结婚去了。黛二知道,若是能够与他们告别,也不会像与缪一告别那般沉重,麦三不只一次对黛二发狠地说:“将来我出国时,在飞离北京地面的那一刻,你猜我会怎么着?我就冲着北京发灰的蓝天最后看一眼,然后无比辽阔地大叫一声----”
“一声什么?”墨非急问。
“----一个字。”
大家都知道那一个字是什么,便都开心地笑起来,实际上,老天都知道麦三多么离不开墨非,离不开这块土地上的许许多多。她只不过善于做美国梦而已,而且做梦已经做得相当专业了。
黛二也曾想象自己告别北京时会怎样。依照黛二对自己本性的认识,她觉得自己会心里哭着而脸上笑着。为了避免最后分别的场面,她宁肯与任何人不辞而别,偷偷摸摸走掉。
可是,真的到了飞离北京的那一刻,黛二小姐却气鼓鼓地生着母亲的气,母亲一个劲地叫她穿呀穿,恨不得让她把春夏秋冬把南北两极和赤道全穿在身上。正是初冬嘛,是个麻烦的季节。
银灰色的波音747像一个心焦急迫的情人以拥抱的姿势向着东太平洋投去。一路上,黛二脱呀脱,为前前后后的高鼻子绿眼睛们表演着脱衣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