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维娜与郭浩然

王跃文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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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维娜后来的日子,看上去平静,却过得死气沉沉。场里所有领导都来说情,请她搬回干部楼住。她被磨得不行了,搬回去住了几天。实在过不了,又回到了单身宿舍。她同郭浩然怎么也过不到一块儿去。郭浩然经常不洗脸,不涮牙,挖出鼻屎就放在手指间搓,然后用力一弹,弹得老远。他也老得快,眼角上总挂着眼眵。维娜看不惯他,他也看不惯维娜。维娜将地板弄得越干净,他越不舒服,故意大口大口吐痰,还说:"怕脏是剥削阶级思想。我爷爷讲,当年美国传教士最讲卫生,告诉大家不要喝生水,却专门往井里放毒,残害中国老百姓。"

    她的心很灰,好在有雪儿。雪儿长得很漂亮,又会逗人,谁都喜欢她。维娜总觉得是自己害死了郑秋轮,她猜想别人也是这么看的。她能向谁去辩解呢?郑秋轮到死都不明白她为什么背弃了他。爸爸妈妈怪她不争气,死不瞑目。知青们把她看成攀附权力的人。只有戴倩隐隐知道个中原委,她们俩却从来不提这事儿。

    她常常偷偷儿跑到郑秋轮行刑的湖边暗自流泪,却是阴阳两隔。有时太难受了,她就把雪儿托给戴倩,独自去蔡婆婆家。蔡婆婆的耳朵慢慢地聋了,已经分不清白天和黑夜。每次维娜得摸着她的手,她才知道来客了。老人家却说夜夜都听见亡魂鸟的叫声。维娜就对着这位又瞎又聋的老婆婆说呀哭呀,像个疯子。蔡婆婆什么也听不见,间会儿就会说:"维娜,你听听,他在叫哩。"

    有个深夜,维娜突然听到外面人声大作。开门一看,农场北边方向火光冲天。维娜吓得脑袋嗡嗡作响,她知道那个方向只有蔡婆婆孤零零的茅草屋。她顾不着雪儿,胡乱穿了衣服,提了个桶子就往外跑。很多人都带着提桶和脸盆,叫着嚷着飞跑。维娜出了农场大门,眼泪哗地流下来了。真的是蔡婆婆家。风助火势,呜呜地叫。没等大家跑到那里,火光就暗下来了。茅草屋,眨眼间就烧光了。只有立着的柱子还在燃,火苗蛇一样绕着柱子飞卷。

    等维娜跑到跟前,火已全部扑灭了。有人高声叫喊:"看看人,看看人怎么样了?"

    有人就说:"不用看了,不用看了,人肯定烧死了。"

    大家忙了一阵,居然没有找着蔡婆婆的尸体。大家七嘴八舌,说这事儿真怪。怎么就没人呢?

    只有维娜哭着,大家见着觉得奇怪。非亲非故的,她哭什么呢?

    人们一直没找着蔡婆婆。这事儿在北湖平原上一传,越来越玄乎。平时大家就觉得这孤老婆子有些神,瞎着眼睛,却知道远乡近邻的很多事情。慢慢的就有种说法,说是蔡婆婆前几辈子本是个恶人,又做了几辈子的大善人。老天爷想尽快超度她,让她瞎了眼,将她的罪孽一次消掉,就叫她上天做神仙去了。

    只有维娜心里有数,猜想蔡婆婆一定是越来越牵挂她的那只亡魂鸟,自个儿去湖里找他去了。

    雪儿五岁那年,大学又开始招生了。维娜学业荒得差不多了,好在她的英语没有放下过。多亏当初听了郑秋轮的话。人生总是因因果果,维娜跟郑秋轮两人学英语,从来没过想过这辈子还会用得上。

    知青们暗自兴奋着,总算看到一线希望了。维娜那个寝室的女伴们都在偷偷地复习。很少有人当着别人看书,怕遭人笑话,好像考大学是件丢人的事。只有维娜胆子大,天天大声地背单词。她的同龄人最多只能用英语讲"毛主席万岁",记不了几个单词。维娜却能流利地朗读英语九百句,很让人羡慕。戴倩也是有空就躲在一边复习,却没有半点儿信心。她逢人就说:"维娜肯定能考上大学。"

    郭浩然却冷笑,说:"学什么英语,洋奴思想。"

    维娜觉得可笑,懒得理他。郭浩然虽然可恨可厌,却也可怜巴巴的了。他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满口过了时的政治腔。任何新的东西,都进入不了他的脑子。他仍然背着手,从农场里威风地走过。而知青们不像从前那样怕他了。他脸上的肉就更显得横了,鼻子里老莫名其妙地哼一声。

    维娜考得很不错,本来可以上个更好的大学。她要照顾孩子,就进了荆都大学外语系,学英语专业。戴倩名落孙山了,在维娜面前哭得眼都肿了。

    维娜劝她:"好好复习,明年还在机会哩。"

    戴倩说:"我明年不想考了,我底子太差了。我打开试卷一看,只见一片黑。"

    维娜说:"也不是只有考大学这一条路嘛。让吴伟帮忙,早些回城。"

    戴倩说:"我想好了,同他结婚算了。帮不帮都是他的老婆,看他怎么办。"

    维娜带上女儿,回到了荆都。她家在大学里有房子,就住在家里。维娜班上拖儿带女的好几位,这些做爹做娘的总开玩笑,叫那些小同学孩子们。维娜上课时,雪儿要么就在走廊里玩,要么就坐在妈妈身边看小人书。雪儿也调皮,那些小同学要她叫叔叔阿姨,她受妈妈怂恿,总叫哥哥姐姐。乐死人了。

    雪儿七岁时,维娜大学还没有毕业。孩子就送到大学附小上学。郭浩然也调到了市农垦局,当个处长。知青们早已全部回城了,农场下放给当地管理。维娜同郭浩然仍是各过各的日子,互不相问。郭浩然在局里住了套两室一厅。他有时会跑到学校来看看孩子。雪儿看见他就怕,远远地躲着。维娜就拉过雪儿,说:"别跑,是你爸爸哩。"

    这时候,维娜开始为郑秋轮的冤案上访。她不具备上访人资格,去找郑秋轮父母。两位老人都退了休,住在市防疫站的宿舍里。一个星期天,维娜提着些水果,敲开了郑秋轮父母的家门。开门的是郑秋轮的父亲,头发花白了,瘦得皮包骨。"你找谁?"老人家的声音很干涩。

    "老人家,我是秋轮农场里的同事,来看看您二老。"维娜说。

    维娜进门一看,家里就只两间房,厨房是后面的阳台改的。也没什么家俱,就只有一张床,一张旧饭桌,几张旧板凳。却收拾得井井有条,清贫而不显寒酸。

    郑秋轮的妈妈也从里面出来了。两位老人请维娜坐,他们自己却坐不是立不是的。老爷爷倒了茶递上,说:"你看,家里没什么吃的。"

    "不用不用,别客气。"维娜望着两位老人,秋轮的影子就在她眼前晃着。秋轮眉眼长得像娘,清秀润朗,身材和肤色又像爹,高大黝黑。

    老太太手搭在眼眶处,打量半天,才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维娜。"

    "你就是维娜?"老太太说着就哭了起来。

    老爷爷叹息一声,说:"他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你还来干什么?"

    维娜无地自容。看来两位老人知道他们儿子的死同她和她男人有关。维娜哭了起来,说:"您二老要怪我恨我都行,先请您二老容我把事情说清楚。"

    两位老人不说话了,听维娜哭诉。维娜想让自己冷静些,可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她说着说着,老太太就拉住了她的手,喊道:"儿哪。"两人就搂着哭成了一团。

    "儿哪,我们错怪你了。你的命也真苦啊。"老太太哭着。

    维娜揩着眼泪说:"秋轮不在了,可我一直把自己当作秋轮的人。您二老就把我当作自己的女儿,当作自己的儿媳吧。"

    老太太哭道:"我就知道,我秋轮孝顺,会给妈妈找个好儿媳的。"

    维娜说:"我必须去上访,替秋轮讨个清白。"

    老爷爷长吁短叹:"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白费劲有什么意义?让他安安静静长眠九泉吧。"

    维娜说:"不还秋轮一个清白,我死不瞑目的。"

    "好吧,我们跑不动了,你替我们上访吧。也算了却我们活人的心愿。"老爷爷说。

    维娜便一边上学,一边四处奔走。案件的主要当事人,就是郭浩然。命运太捉弄人了,维娜得替被自己丈夫害死的人去伸冤!法院本来就不想理这个案子,没有当事人的关键证词,根本翻不了案。当年办案的那些公安、法院的人,有的已做了大官,他们更不愿意把自己的丑事儿翻出来。其实当时就有人议论,说是因为上面追得急,抓着个替罪羊交差就得了,哪管什么冤假错案?而郭浩然正想整死郑秋轮,他们就一拍即合了。

    维娜找到郭浩然,说:"你自己知道,你我虽是夫妻,却是仇人。你毁了我的生活,害死了我的爱人。我心目中的爱人永远只能是郑秋轮。但这么多年,我同你过日子,并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就请你看着这一点,发一回善心,说一次真话吧。"

    虽是时过境迁了,但郭浩然还沉浸在昔日的梦幻里。他不敢承认自己过去错了,那等于说他几十年的风光是个荒唐。他更不敢承认自己谋害了郑秋轮,那样他越发不敢面对今后的生活。

    "我没有错,我捍卫毛主席,拥护共产党,没有错。"郭浩然说。

    维娜尽量让自己平静些,说:"你不要同我讲大道理,我们只谈具体事情。你凭什么说那谜语是郑秋轮写的?有什么证据?就凭你的记忆就可以定罪,你摸着自己的良心想想,说得过去吗?"

    "我的记忆不会错。我是个军人,起码的素质是有的。"郭浩然固执道。

    维娜气得喘不过气,说:"你别吹牛了,这同你的军人素质没有关系。你敢指天发誓,你不是挟私报复?"

    "我干吗要报复他?我革命工作几十年,狠斗私字一闪念,心中只有一个公字。"郭浩然说。

    维娜冷笑道:"你的脸皮真厚,敢在我面前说这种话。我告诉你郭浩然,你一天不说真话,我就一天缠着你不放,叫你永世不得安宁!我还要告诉你郭浩然,你的那套空洞的官话早过时了,听着让人觉得可笑,觉得恶心。你打开窗户看看,都什么时候了。你的那出戏早唱完了。"

    "我就不相信,紧跟党和毛主席就有错!"郭浩然吼道。

    郭浩然不是个可以讲道理的人,维娜有空就去找他吵,快把自己弄成个泼妇了。维娜同他争吵了一年多,他终于向有关部门递交了材料。但他只肯证明当年认定郑秋轮犯罪缺乏事实依据,并不承认他故意整人。

    可是,当年办案人员仍是从中作梗。维娜只好给市领导和北京写信申诉。上面层层批复下来,郑秋轮才被平反了。却并不是彻底平反,仍留着个尾巴。法院的裁定书,只承认对郑秋轮的死刑判决错了,仍然认为他思想意识不健康,犯有严重错误。

    望着这份法律文书,维娜和两位老人痛哭不止。老爷爷几乎是干号着:"我儿子只不过就是喜欢想问题,喜欢讲真话,错在哪里?他人都死了,还要说他思想意识不健康,犯有严重错误。我儿子还不到二十二岁哪,二十二岁的孩子,懂个什么?硬得生生的要他性命?"

    秋轮的祭日,维娜瞒着两位老人,偷偷去了北湖农场。她提着酒水、供果和香火,跪在在秋轮遇难的地方,大声哭喊。远远的围着好些农民,他们都摇头叹息。当地农民都还记得那位文质彬彬的郑伢子,别人都偷鸡摸鸭的,就他规规矩矩。

    天一擦黑,亡魂鸟就哀号起来,维娜听着肝肠寸断。

    从那以后,维娜一直照顾着两位老人的生活。两位老人把维娜当作自己的女儿,她却把自己当作他们的儿媳。维娜的孝顺和贤惠,却常常勾起老妈妈的痛苦,她总是流着泪说:"要是秋轮那孩子还在,有你这么个好媳妇,多好啊!"

    平反留下的尾巴,一直是秋轮爸爸的心病。维娜说再去争取,老人家又坚决不同意。他有些看破了,很灰心。多年以后,他还常常感叹:"中国这些年,总是拖着落后的尾巴往前走,历史的进步极其暖昧。老百姓都知道,屙了屎不能老放在裤裆里兜着啊。"

    维娜大学毕业以后,分配在市外贸局工作。说起来像电影里的俗套。雪儿十三岁那年,一个很偶然的机遇,维娜的命运发生了变化。郭浩然说的那位被天主教毒害的姑妈突然回国省亲来了。

    郭浩然的父母都已不在人世,他是那位姑妈唯一的亲人。原来,他姑妈因为克夫,在美国四十多年,连续继承了五位丈夫的遗产,是位很富有的老寡妇,又无儿无女。已经七十岁了,不想再去克别人,就守着大堆遗产过日子。她这次回国,就是想找个至亲骨肉去美国,作为她未来的遗产继承人。

    老姑妈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却又自小在中国生活,宗教情结和思乡情结都很重。她说本可以将自己遗产全部捐给教会的,因为是主赐福于她,才让她有缘去那个美丽而自由的国家。父母的养育之恩又时刻不能忘怀,年纪愈大,思乡愈切,就想着能有自己的亲人陪伴她的晚年。

    郭浩然跑去找维娜,搓着双手,很是拘谨。好半天,才叹息一声:"维娜,你能原谅我吗?"

    维娜平静地说:"我们不谈这些吧。"

    郭浩然说:"我知道,你这辈子永远不会原谅我的。"

    维娜说:"我说了,我们不要谈这些。"

    郭浩然说:"我知道自己过去几十年,什么都错了。我们几十年听到的全是谎言。"

    维娜奇怪地望着他,没有吱声。郭浩然摇头说:"我姑妈把自己在美国几十年生活一说,我人就傻了。她一个孤老婆子,有洋房,有汽车,有大笔财产。她每年都出国旅游,我们去次北京都不容易。她说自己要是不进教堂服务,不是被饿死,也会被人买走。"

    维娜仍不说话,由他说去。郭浩然竟然哭了起来:"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就连雪儿小小年纪也看不起我。我活该。我脑子里只有一根筋,上面说了就是金口玉牙。我真心喜欢你,又知道自己不配你。我承认自己公报私仇,无法赎罪,可我当时也的确认为郑秋轮思想意识有问题。"

    "你不配提他的名字!"维娜突然愤怒起来。

    郭浩然被震住了,嘴唇微微发抖。"好吧。"郭浩然低头说,"维娜,你娘儿俩随我一道去美国吧。"

    维娜说:"你去过你的天堂生活吧,我是不会去的。"

    老姑妈也找上门来:"维娜,浩然同我说了你们的婚姻。您是很不幸的。浩然他非常后悔,他说自己这辈子都无法洗清自己的罪孽。看在孩子份上,你们和好,同我一起去美国吧。"

    维娜摇头说:"姑妈,我非常感谢您。但我绝不能跟他去美国。我这辈子的苦难,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他不是说想赎罪吗?同我离婚,就算他做了件好事。"

    "没有别的选择?"姑妈很是无奈,"您的英语好,您去美国,会有很好的发展。有您去,浩然也会好些。不然,他去美国就是聋子,瞎子。他没法在美国找工作。那是个很上进的社会,不工作自己都会有负罪感的。"

    "我帮不了他。"维娜说。

    老太太已是正宗的美国人了,摇头耸肩,深表遗憾。

    维娜就同郭浩然离婚了。她很感谢老天赐予了机会,终于同郭浩然了清这笔孽债。

    老姑妈回国省亲后八个月,原本对美帝国主义怀着满腔仇恨的郭浩然,兴高采烈地到美国享清福去了。郭浩然带走了雪儿。维娜舍不得女儿,只想多看她一眼,一直送她到上海。他们父女俩是从上海乘飞机走的。郭浩然穿了几天西装,就找到有钱人的感觉了,总是宽厚地微笑着,要维娜好好过日子。

    没过多久,维娜突然收到二十万美金汇款。随即就接到姑妈电话,说钱是浩然要她汇的,请维娜别介意。维娜也不多说,收下了这笔钱。郭浩然欠她的是多少钱都赎不清的。

    过去的生活交割清楚了,维娜蓦然四顾,自己在荆都早已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她辞去了工作,跑到南方做生意去了。她把郑秋轮的老父母带在身边,他们两老也习惯跟着维娜了。维娜先是做外贸,这是她熟悉的行当。后来又投资建筑业、旅游业、餐饮业。她的生意很顺,几乎没做过赔本买卖。

    生意越做越大,人也越来越倦怠。维娜后来感到精疲力竭,就把生意收缩了,只做室内装修。如果她后来不回荆都,会过得很平静的。荆都注定是她的伤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