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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曰:
天上鸟飞兔走,人间古往今来,沉吟屈指数英才,许多是非成败,祸福由人取,信邪反正堪哀。少年遇色须戒哉,有过切勿惮改。
话说周公子正自散闷,以解余悲,不期偶然遇一个美人立在太湖石侧,手执纨扇,意静神遐,若有所思的样儿。看来真是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又搭着这有情有趣的时光,无垢无尘的境界,越显得佳人体态风流。
当此之际,就是铜铸的金刚、铁打的罗汉,也便情不自禁,而况周公子正在英年,才情无限,知识已开,未免有嘲风弄月之襟怀,惹草拈花的心性。他便笑吟吟理正衣冠,紧行几步,来至玉狐切近,深深打了一躬,说道:“荒园小榭,唐突西施,幸蒙青睐,草木增光。甚愧点,不堪玷辱佳人赏鉴。”玉狐闻言,故作吃惊之态,羞怯之形,用春扇遮面,将身倒退两步,方启朱唇,低声答道:“奴家偶尔绣慵,偷闲出户,贪看姣花嫩柳,不觉信步行来。得入芳园,眺览美景,幸遇主人,有失回避。今蒙不施叱逐,为幸多矣。”说罢,站在一旁,用杏眼偷看周生。
公子听他言语典雅,倍加爱慕,故意问道:“小娘子闲步至此,宝宅定离不远。不然何以不带梅香,孤身来到敝园之内?请问府上贵姓?尊大人何居?小姐芳名?望赐指示,改日好到宅拜见尊翁,稍尽邻里之谊”玉狐见周生说话亲切,便知其心已动,乃含笑答道:“萍水相逢,何敢周公子拜访?奴家姓胡,小字芸香,原籍乃淮南人氏。自去岁投亲不遇,移居此处,至今不过半载有余。家翁早已去世,现在只有孀居老母,相依度日。今日纱窗刺绣,困倦忽生,丫环午睡正浓,未肯唤醒令伊等相伴,故只身出外散闷。今乃得遇公子,实是三生有幸。又蒙俯问,足见长厚多情。公子坟墓在此,一定常来。奴家从此倒要不避嫌疑,求公子照顾护佑,则孤弱母女,感情多矣。”
这妖狐故逞媚人之术,真是莺声燕语,呖呖可听。公子又闻这一派言词,更兼妖狐作出许多情态,就似把三魂被他摄去一般,并不详细究问,便把一片虚言当作真事。心内反怜他母女孤单,又贪恋佳人模样,不由的便落在妖狐术内。因忙答道:“小姐既系此处邻居,日后未免常来搅扰。适才所言,足徵雅爱,幸蒙不弃,小生敢不惟命。”此时周生已是意马难拴,无奈不敢冒昧,因又言道:“小姐立谈多会,未免玉体劳烦。现在我园小轩颇静,请停息片刻,待小生献茶,聊表微意,望小姐见允才好。”
此时妖狐虽欲与周生相嬲,又恐有人撞见,查出他的破绽来,乃含笑答道:“公子情谊奴家心领,奈奴出门多时,恐老母呼唤不便。速速回去,庶免高堂致问。”周公子听罢,心不自主,心知难以相强,遂带出些许留恋不舍之形。玉狐参透其意,故意为难多会,方说道:“既蒙公子不弃,奴家应该听从。无奈此时有许多不便,故不能遂相公之意。果然相公不鄙寒微,诚心相待,请暂且回府。至晚遣开贵介,在书斋坐候,俟初更之际,奴家侍奉老母,小声与丫环等说明,使瞒老母一人,那时情愿不辞奔波,往相公书斋一会,以作倾夜之谈,岂不胜此一时眷恋乎?”
周生尚要再言,只见玉狐已款动金莲,慢舒玉腕,向公子深深道个万福,故意连头不回,竟自去了。
但凡人要遇见美色迷了心窍,便把情理二字不能思想。比如日下,一个闺中民女,黑夜之间,独自一人焉能奔驰五六里荒郊道路,至别人家叙谈?况在此初逢,并没言过门户方向,深宅大院,找到书斋,世界上那有这等情理?总而言之,人若入了死心眼的道路,就有人指示投明弃暗,再也不肯回头。此乃人之懵懂着迷不能免的。故周公子一味被玉狐惑乱,迷住心性,并不细详有此情理没有。眼望着妖狐去后,他便急忙回到阳宅,催苍头叫园丁收拾祭器,备马归家。
你看他一边行走,一边思念今日奇缘,实为得意,恨不能一刻至家,打扫书斋,候胡小姐到来,好与他结成恩爱。想至此间,不觉喜形于色。复又暗想:“他乃娇弱美女,三寸凌波,夜晚更深恐不能行走。”念及至此,不觉又是发闷。
从来书呆子作事多露马脚。这老苍头乃是心细之人,见公子回归匆促,在马上又这般形景,未免有些疑心,便暗中低声说道:“延寿儿,你看咱公子来时,祭扫坟茔何等悲泣?你可知他在陰宅遇何事故,回头反这等喜悦?”延寿乃轻轻答道:“适才坟上祭奠已毕,我见园内桃花开的甚好,欲到树上去折一枝。走至树旁刚要下手,忽听有人细语。猛一抬头,见咱公子与一个极俊的姑娘在太湖石旁边说话呢。哎哟!他们两人真是说的有来有去的。到后来,咱公子作揖,那姑娘也答拜,闹了好大工夫。想是咱公子说话烦琐,见那姑娘竟一溜烟是的走了。剩下咱公子,发了半天愣怔,方回身出离园内。我见到了阳宅,便吩咐速速备马。也不知他们两个有甚么缘故。我恐叫他两人看见不便,连花也未折,便忙忙收拾起身来了。想这光景,咱公子必是与那姑娘拌了嘴,那姑娘赌气回去。不然就是和那姑娘题诗论文,叫那姑娘考短了。便是考短了那姑娘不悦,咱公子也就没趣咧。大约是为这事,在马上又喜悦又发闷的。”
苍头听延寿一片话,不觉的吃了一惊,说:“此事有些奇怪。现在此处半是荒冢,并无多少住宅。纵有两家守墓的家眷,不是形容丑陋,便是相貌平常,何曾见有绝色姿容、知书识字之女?况且村上妇女,一见生人早躲的无踪无影,慢说题诗讲文,就是说话尚不知从何处先言,焉能有惊动咱家相公的?即或有之,也不能在人家园内与年少书生攀谈多时、款诉衷情之理。”这老苍头乃是周宅上辈的老家人,周宅之事无一不知。修墓之际,皆他分派,所以这坟地四面居民,未有不晓得的。如今听了延寿儿的言词,满腹猜疑,再也想不出是谁家的女子,一路随着公子前行,也不敢致问。只见公子骑马紧走,已到自家门首。看门的将他搀下马来,竟自进入宅院去了。
你道周宅怎样装修?有赞为证:
这所在,是周宅的院宇,多齐整!看来是匠心费尽了细工夫。芸香院通幽处,月洞门便出入。影壁墙亚似粉涂,汉白玉镶甬路,四方砖把满地铺,一步步成百古。进中庭楼阁屋,栋梁材多硬木。安排好,点缀足,真正是修盖得华丽,精而不粗。深深院,幽香馥。假山堆,名太湖。叠翠形,崎岖处,青簇簇。芭蕉叶相映着四季花、梧桐树。罩纱窗多幽竹,玉阶旁瑶草绿。满庭中,奇葩异卉,仿佛仙都。小书斋,似图书府。启帘栊湘妃竹,翰墨香散满屋。摆设着瑶琴古,列七弦分文武,镌款式有名目,蔡邕题小篆书,金徽灿玉轸足,知音者方能抚。看出处,这物件原来是刻着汉朝的印图。设棋枰随着谱,云南子润如珠,手谈真不俗。论先后,分宾主,见高低,决胜负,论步位,分心路。得意间,忘情处,学奕术,能开心窍,把忧闷舒。启琅函,册页贮。设案架,堆书处,标着签,分名目。好装潢,无套数。芸香薰,怕虫蠹。亿万卷千百部,校兑清无讹误。看来是三坟五典、上古的奇书。满壁挂古画轴,写成章联成幅。墨山水美人图,称妙手笔力足,点缀好五色涂。配对联书法古,名人迹有印图,真正是丹青的妙笔世间无。靠粉墙,桌案处,摆设精,文玩古。控金钩,把床帐铺,兰麝香锦被褥,鸳鸯枕碧纱橱,真雅致不透俗;看来是,纵然富贵,并不轻浮。
话说周公子回在院内,并不等候老苍头父子来到,他便换了便服,也不用饭吃茶,匆匆的竟奔书斋之内。老苍头后面赶到,忙令延寿儿到书房伺候公子净面,以便用饭。谁知净面已毕,即将延寿遣出,说:“你不必在此伺候,如有他事,再行呼唤,无事不必再来。”延寿儿乃系小孩子,乐得的躲开,吃罢饭耍去。此话按下不提。
单说玉狐自花园中许下周生夜晚相会,他便匆匆归入洞府。众妖狐一见,急忙卷起湘帘,接去春扇,俱各含笑迎接。玉狐进入内洞,归了坐位,小妖送上茶来。玉狐擎茶在手,遂向群狐说道:“今日洞内有何人到?众姊妹等作何顽耍?”群狐答道:“我等并无别事,无非大家闲叙而已。”言罢,众狐又向玉狐问道:“今日洞主下山,我等看脸含春色,鼻放毫光,定有遂心如意之事。不然,何以气象如此?如有甚么奇遇,可对我等一言。”
玉狐闻听此言,满面堆欢,说道:“近来众妹等眼力颇高,灵明百倍,我方进洞,就看出此次下山定有机缘相凑。我实对妹等说罢,今日愚姐下山,正在郊原散步,忽见坟墓之旁来了主仆三人祭扫。我看其中有一书生,先天真元充实,后天栽培坚壮,满面红光一团秀,真是你我修炼难得的金丹至宝。况且生的品格端正,体态风流。因此,我见他们祭祀毕,便隐在花园之内等候着他。可巧也是天缘,此生又独自在花园内闲玩,我便故意与他撞见。谁知此生更自多情,被我三言两语,说的他实心相信,约定今晚在他书斋相会。”
玉狐从头至尾说了一遍,众妖听说,俱尽欢喜。遂一齐说道:“仙姑若得此人朝夕相会,慢慢的盗他真宝,从此不愁大罗神仙之位。这也是仙姑的福气、缘法,方遇得此等机会,实是可喜可贺。”遂吩咐小妖:“备办筵席,我等与仙姑增添圣寿。”顷刻间便搬运了许多的佳肴美馔,摆设已毕,众妖把盏,请玉狐上坐,玉狐说道:“即承众妹雅意,愚姐只得僭坐了。妹等俱来相陪,咱大家好开怀畅饮。”小妖轮流劝酒,众狐饮宴多时,已是金乌西坠,玉兔东升之候,众狐皆有几分醉意。玉狐恐误相约之事,便吩咐撤去杯盘,吃茶已毕,便辞别众狐,出了洞府,来在青石山高顶之上,对月光先拜了四十八拜,然后张开口吸取明月精华。完了工夫,又到山下涧水之中洗了洗身体,抖净了皮毛的水迹,仍然化成美女,驾起妖云,直奔太平庄周公子的书室而来。
来在窗棂之外按落云头,轻轻的站住,不敢遽然进入。乃用舌尖恬破窗纸,以目往里张看,但见屋内高烧银烛,静悄无声。只见公子在那书案之旁坐着发怔,似有所思。看他那模样,借着灯光,比在花园初遇更添了许多的丰采。怎见得,有赞为证:
这正是:佳人站立纱窗外,恬破窗纸偷看英才。倚书案似发呆,看标格真可爱,借灯光更把那风流衬起来。素方巾头上带,乌油黑遮顶盖,正中间玉一块。宫样袍可体裁,青布镶边儿窄,绣团花分五彩,坎肩儿是一水蓝的颜色,俗名叫月白。腰间系白玉带,透玲珑生光彩,银钮扣相配着护胸怀。镶云履地下排,细粉底轻且快,端正正鼓满充足,一点儿不歪。因守制无缯彩,锦绣服全更改。那知道一身青皂愈显得唇红齿白,两颊粉腮。玉狐隔着纱窗偷看多会,见公子坐在椅上若有所待。观其美貌之处,真是粉装玉琢,犹如锦簇花团。
妖狐此时不觉滢情汲汲,爱欲滋滋,恨不能一时与他鸾交凤友。乃轻轻的在窗外咳嗽了一声。
话说公子自从书斋吃茶、净面已毕,并不似每日在前边院内来与人说笑闲叙,也不唤仆人整理书室,将延寿儿遣开之后,竟自己将书室物件安置了一回。至用饭之时,老苍头亲身请问,他便带出许多不耐烦的样儿。苍头摸不着头绪,以为今日祭扫,身上必定劳碌,遂问道:“公子今日身上若不畅快,想吃甚么,可吩咐老奴,好派人去做。”问了几次,并不回答。苍头急忙出离书院,令厨役在书斋摆饭伺候。
那知周信一心想着美貌佳人,将饭胡乱用些便令撤去。厨役将要走时,复又说道:“你到前边院内,将锁跨院门的钥匙取来交给我,烹一壶茶送来。你们在前边吃饭去罢,我今日身觉乏倦,需要歇息。如有事,候我呼唤再来。”厨役忙答应,将钥匙与茶放下,便自去了。
这里剩他一人踱来踱去,顺着书院,绕到跨所门边,将门启放,向青石山望了一回,尚无踪影。复又回至书室坐着纳闷,恨不能一刻太阳西坠。又恐黑夜之间,苍苔露冷,鞋弓袜小,难以行走;又恐其老母未寝,阻住无由脱身。心中无限狐疑,搔首踟蹰,无聊之至。思虑盼望,好容易挨至初更之后,仍无人影。无奈何,自己点上银烛,倚靠书案,呆呆的在那里相待。正自发闷,忽听有人咳嗽一声,悄低低的说道:“有劳相公久候,恕奴来迟,万勿见怪。”此时周信正在渴想之际,猛听这一派莺声俏语,犹如得了异宝一般。况且,周信又是乍逢美色,其心中之喜真是:
胜似洞房花烛夜,强如金榜挂名时。
不知周公子与胡小姐二人果能可成恩爱不能,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