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妮子趴在村里这座唯一的小学窗前已整整一个时辰,她伸了伸几乎僵硬的脖子,把原本快掉下窗台的脑袋又往上探了探。教室里,凌乱地摆放着二十余张破旧的课桌,挤坐着五六十号年龄参差不齐的学生。授课的是年轻的小崔教师,俊秀的脸上挂着一副金丝眼镜,总带着一丝浅浅的微笑,说起话来慢条斯理,斯斯文文的样子,尤其他身上那件夹克衫,在渔村普遍穿着中式带襟衣服的人群中总显得有些鹤立鸡群,让人怎么也无法把他与这贫穷落后的渔村联系起来。妮子听村里的大人们说,小崔教师是前些日从上海下放来的知青,因为他有着这个渔村最高的学历——高中毕业,便名正言顺地当上这所村办小学的代课教师。
妮子出神地听着小崔老师绘声绘色的讲课,她喜欢听小崔老师那软软的普通话,在她认为能听上那么精彩的讲课本身便是种享受,更不要说能坐在教室里听小崔老师传授知识。妮子也知道坐进学堂听课对自己来说,只能是一个美好的希翼而已。她很清楚自己的情况,作为孤儿的她无论在何种程度上都不可能有机会坐进教室去听课。她只是想利用每天干农活的间隙来站在窗台下偷听那么一段讲课,回到家后,她便学着小崔老师那软软的语气把偷听来的课一五一十地复述一遍,加上自己的一丝揣摩与想象,她把它当成了每日功课来对待,事实上她的记忆力出奇地好,虽说是偷听来的,却学得比坐在教室里听课的学生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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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从遥远的内地一路乞讨逃荒而来的灾民,那一年全国爆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自然灾害,全国上下饿稃遍野,啃树皮,吃野菜,一切能用来充饥的,都给吃光了。菊便随着逃荒大军辗转数千里来到这座沿海渔村。看到渔民们出海返航满载而归的渔船,菊再也挪不动自己的脚步,毫不犹豫地选择留下来。
村上好事的快嘴张婆子滴溜着小眼珠审视了一番水灵俊秀的菊,便极力怂恿撮和村上那佝偻着背脊,年近四十的光棍海娃与之结亲。对菊来说,这个时候只要能提供一口饭吃,什么相貌,什么年龄都已经不重要。
很快,菊和海娃操办完了婚事,其实说是操办婚事,只是窗户上贴了一对喜字,请了几个族里有头脸的人物到家里吃上了顿颇丰盛的饭菜而已。而那一天对菊来说却是记忆犹新,因为她享受到了有记忆来最为丰盛的一顿饭菜。菊想起了因贫穷和饥饿而背井离乡的亲人们,想起了她那因饥寒交迫而夭折的弟弟,不由地放声而泣。
婚后第三天,陈海娃随着生产队的渔船出海作业,临出门时特意交代菊要照看好年迈寡居老母的饮食起居。也许是语言的不通,菊对婆婆那带着南蛮口音的话总是不甚理解,每每她看到婆婆操着伶仃细脚一路嘀咕着过来,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又做错了什么似的,噤若寒蝉,不敢发出丝毫的声响,生怕一不小心激怒了婆婆而把自己陷入尴尬的境地。
每次菊做完了饭菜总是一声不吭地搬了张凳子坐在门口看路上走来走去的人群,而每每不多会儿那木质的楼梯上就会传来箜箜的脚步声,伴随着吱吱呀呀木板摇晃声,是一双伶仃细脚最先跃入菊的眼帘。事实上满屋飘香的饭菜总是及时提示着开饭的时间。
两个人这样沉默无语的日子转眼就过了二十天,终于盼来了海娃海上归来的日子。那一天,早早便有人来家通知菊,今天下午她的男人要从海上回来了。
菊刚过晌午便等在了港口,她翘首看着一艘艘远航的渔船陆陆续续放下桅帆驶进渔港,没多久,小小的港湾内便挤满了大大小小的渔船,远远望去,一溜烟数里,但见一面面挂在桅杆上的红旗摇曳在风中,与那林立的桅杆形成了一幅蔚为壮观的场面。
码头上,到处是熙熙攘攘的渔民,那一个个眉飞色舞的海户,正卖力地将整筐整筐的鱼虾往岸上卸,整个埠头上弥漫着浓烈的鱼腥味,和着腥咸的海风,直涌入鼻孔,渗入每一丝呼吸。菊一下子还不能很习惯闻这浓烈的海腥味,忍不住连打起喷嚏。现在她唯一急切盼望着的便是能尽快看到海娃的身影。
又一艘满载的渔船缓缓驶入港湾,菊终于看到海娃站在高大桅杆下的身影,在落日余晕映衬下,海娃那被海风熏成古铜色的皮肤显得格外醒目。她使劲地向海娃挥了挥手,忽然菊觉得原本有些佝偻的他一下子变得有些伟岸起来。
海娃的归来,使家里原本沉闷的空气一下子舒缓开来,屋子里开始飘荡起欢快的笑声,海娃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海上的经历,那一次次化险为夷的过程,那一次次满载而归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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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大半年,菊开始挺起日益隆起的肚子。在海婆子们的帮助下,菊已经能娴熟地编织起网具。海娃的脸上洋溢起欢快的微笑,当然,快要做爸爸了,海娃怎么也没法遏制住内心的喜悦。
又到了出海的日子,海娃收拾渔具进行出行前的准备,菊忙前忙后地准备着丰盛的饭菜,她把那条挂在廊下许久有些风干的鱼为海娃做成下酒菜,她知道海户们出海前都有喝口酒的习惯。
吃饭的时候,也许是海娃喝了些酒的缘故,神情颇有些兴奋。他一面使劲地往菊的碗里夹着菜一面体贴地叫菊在自己不在家的日子里要照顾好自己和未来的孩子。海娃的母亲坐在一边,无声地瞅着他们恩爱的样子,神情却有些黯然。
也许是受了当时气氛的影响,菊感动地有些语无伦次,她想关心海娃,却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情急之下,她夹起碗中的鱼,翻了个身,准备从背面夹一块大些的鱼肉递给海娃。正在她把鱼翻身的当儿,只见得坐在对面的婆婆啪地把碗砸在地上,嘴里怒不可遏得冲出一连串的词语,菊听得不甚明白,但有一点她很清楚,那就是她一定做了什么无法饶恕的事,使得婆婆会发如此大的火。
菊颤颤然地坐在那不知所措,海娃楞了半晌,终于站出来打圆场“娘,菊不懂海户的规矩,这次就算了吧。”婆婆却怎么也不想饶恕菊,依旧不依不饶地喋喋不休。事后,菊知道,让鱼翻身是海户的大忌,意味着出海遇难。可是一切都已晚了,灾难不可避免地降临到了海娃头上,在这次出海中,渔船遇到了特大风暴,海娃在抢险过程中不甚落水而亡。消息传来后,菊哭得死去活来。她无法原谅自己,正是自己的过错造成了海娃遇难的事实。
菊终日以泪洗面,而婆婆在接到海娃遇难的消息后,以最恶毒刻薄的言语痛骂了菊一通后正式与菊决裂。她把菊赶到了后面堆柴薪的小屋,要不是看在菊挺着大肚子怀着海娃骨肉的份上,也许她早就将菊赶出家门。
风雨交加的夜晚,菊挺着隆起的肚子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织网,这是菊现在唯一用来养活生计的方式。肚子里的孩子又开始闹腾起来,不停地伸展拳脚。菊觉得这一次的闹腾和往常不太一样,一阵撕心的巨痛过后,菊终于明白孩子恐怕要提早降临这个人世。
因为没有生产经验,菊惊慌然不知所措,一阵痛苦的煎熬过后,她终于打算求助。她撑着伞顶着暴雨艰难地挪动着步履,来到婆婆院门口敲门,无力的敲击声夹杂着狂风暴雨的声响,显得格外脆弱无助。只是那紧闭着的院门却始终没有打开,一阵剧痛过后,菊眩晕着倒在雨水中。
等菊苏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幸亏隔壁的好婆听到动静出门看个究竟,将她从死神手中救了回来,孩子顺利地生了下来,是个女孩,因为早产的缘故,瘦弱得像个小猫,便取名为妮子。
菊因为在生产时染了风寒,从此便落下病根,没多久便撒手追随着海娃的步履西去。妮子沦为孤儿,年迈的祖母不得不把她收养在身边,吃百家奶,穿百衲衣,渐渐到了学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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妮子看着同龄的伙伴相继背着书包上学校,心里总有说不清的羡慕。她试着和年迈的祖母说上学的事情,却每每话题到一半就给打断。事实上,作为妮子的祖母,一直认为是妮子的命太硬,才会克父克母,导致其今日的命运。更何况在她的印象中女子无才便是德,上不上学并不重要,将来嫁个好丈夫,相夫教子才是女人的宿命。
妮子的祖母在菊死后,也曾经反省过自己当初是否做得太绝情,以至于菊因生产时淋到大雨染上风寒而不久病故。当初海娃因讨不着老婆而找菊这个异乡人时,她心里总觉得郁着把火,讨个外族做媳妇,在她看来是件很没脸面的事。所以她从没有拿正眼看过菊一眼,临了到菊死了,她才发现自己原本有些过分,只是世上没有后悔的药,她也唯有在遗憾中了此残生。
事实上日趋苍老的她早已是一副风烛残年的样子,现在如果不是妮子照顾着她的饮食起居,真的怀疑她能不能挨过这个冬天。当然维持家庭生活的重任早已责无旁贷地落在了妮子柔弱的肩上。
每天清晨,妮子便早早出门去农田干活,回来时,路过鱼埠头,碰上潮讯,渔船归航,她便能拣上一些不太新鲜的小鱼回家,腌渍风干起来,便成了家中改善生活的主打菜。
只是妮子向往知识的愿望却从没泯灭过,每每路过村里那所唯一的学校,她总要忍不住趴在窗台上偷听一段,渐渐地养成习惯。
这一日正当妮子趴在窗台上费力地听课时,忽觉得背上有人拍了一下,一阵惊慌失措后发现原来是小崔老师正盈盈然地笑对她。事后她知道,其实小崔老师已经注意她许久,而这一天终于有机会和她有了面对面地交流。小崔老师因此而知道妮子酷爱学习,每天偷偷学了回家练习,基本上每一篇课文都能很流利地背颂,小崔老师又试着让妮子做一些练习,发现准确率明显高于同龄的孩童。
小崔老师听完妮子述说完身世,眼眶不由地温润起来,作为从小养尊处优的他来说真的很难以想象妮子是如何在这样困难的环境下求得生存。当他从繁华的大都市来到这片贫瘠的土地时,他曾经为这里的落后与愚昧感到无尽的悲哀。后来他被聘为这所渔村小学的代课老师,便发誓一定要用自己微薄的力量来提高孩子们的知识,改变渔村蒙昧的现状。
他决定帮助妮子,用自己仅有的节余替妮子支付学费,并买了一套衣服给妮子换上,事实上,妮子从没有过穿新衣服的记忆,总是好心的邻居们将小孩穿旧的衣服送给她。能像伙伴们一样能坐在课堂里听课了,巨大幸福的旋晕包围着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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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后,作为这所渔村小学出来的第一位大学生的妮子早已事业有成。当年,母亲的死,在妮子的记忆里留下无法抹灭的印象,她也一直觉得唯有通过知识才能使人的精神得到一种更高层次的升华。
妮子所填的志愿都是教育,也一直把启蒙老师小崔当成她的人生榜样,她希望自己能象小崔老师一样给孩子们传授知识,从而来改变渔村乡民们的落后与愚昧。另外一直埋藏在她心底的一个小小秘密便是,也许有一天自己能成为他的小小新娘。
终于她如愿以偿地成为一名教育工作者,毕业后通过自身不懈地努力,很快成为县里教育系统的一把好手,前不久,年轻的她被提升为教育局负责人,分管人员奖惩等事务。
这一天,妮子早早起床,她抑制住自己有些激动的心情,打扮得格外庄重。她要去乡里参加退休教师的欢送表彰会,之所以让她觉得特殊是因为名单上赫然挂着小崔老师的大名。这么多年过去了,小崔老师在妮子的记忆中总是那么地年轻和洒脱。
刚踏入大学时,妮子试着写信给小崔老师,将她心头抑郁多年的那份情愫终于宣泄出来,信发出后,却石沉大海。只是没过多久,她听说一直单身的小崔老师却闪电般地与一位海户结了婚。知青大批返城时,小崔老师留了下来,再后来,落实政策,小崔老师终于如愿以偿得以转正成为一名公办老师。
毕业后,妮子去看小崔老师,发现他对自己还是一如既往地热情,丝毫没有自己的那份尴尬,只是随着后来工作事务的繁多,渐渐便失去联系,要不是在名单上看到小崔老师的名字,真怀疑是否真的要淡忘了这份牵挂。她也只是每年过年的时候托人送钱和礼物到小崔老师的家中,而小崔老师却每每总又托人把东西退回。
车疾驰在道路上,虽说是乡道,却建设得颇具规模。宽广的道侧林立着现代格调的路灯,两旁是一栋栋漂亮的别墅,昔日落后的渔村早已无法从中辨认身影。
生命中许多事情原本就在不经意间错过,犹如车窗外的那道风景,稍纵即逝。遗憾即便是一种美。妮子望着窗外,陷入深深的思索。忽然间她有种愿望,期盼车子就这样一直行驶下去,永远不要到达目的地,好让这份牵挂成为永恒。就让记忆明灭于山水间,相忘于尘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