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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厚记得姚宓有几本法文小说的英译本,想借来对照着读原文。姚宓却反对这样学外文,说罗厚偷懒,不踏实。她主张每个生字都得亲自查字典,还得认认这个字上面和下面有关的字,才记得住。罗厚不和她争辩,乘她不在家,私下见了姚伯母,就到姚宓的小书房去找书。自从他帮姚家搬书以来,他曾进去过几次,看见里面收拾得整齐干净,他并没在意。他没有站在书橱前浏览阅读的习惯,所以难得去。
他要的书没找到,却发现了许彦成和姚宓来往的信和字条儿,夹在折叠的报纸里,塞在书柜靠边。因为不像一般情书,他拿来就看了几页。原来两人秋游确有其事!他一气读完,自己缩缩脖子,伸伸舌头。好家伙!姚宓疯了吗?要做方芳了!妈妈都不顾了!老许也疯了吗?要离婚!咳,这是从何说起呢。信上没有日期,看来后面还有长信,可是姚宓准是藏在别处了。姚家的事他向来关心,许彦成和他也够朋友,他该找姚宓切实谈谈,又觉得不好开口,还是等老许回来,男人和男人好说话。不过这种事,他能介入吗?
许彦成离京很匆促,他向领导请了假就急忙和丽琳同回天津。姚太太过了两天才接到他的信,说是他妈妈得了胃癌,正待开刀。他没留地址,只说过些时再写信。过了很久,他又来信,说他妈妈已经动过手术,很顺利。他每次给姚太太写信,也给领导写信,所以善保知道他的情况。外文组办公室里都知道。
许老太太安然出院,虽然身体虚弱,恢复得很快。她还是坚决不愿意到北京来。小丽还是不肯离开奶奶,也不肯离开她的姑姑,对父母总是陌生,不肯亲近。彦成夫妇不能再多耽搁,辞别了天津的家人又回北京。
他们是临晚到北京的。彦成当晚就要到姚家去送包子,丽琳说:"咱们先得向领导销假,再看朋友。"彦成说,领导那里反正早有信续假了。丽琳说,这么晚姚太太该已休息了,不能为几个包子去打扰她。丽琳说的都对,彦成无可奈何。他已经多时不见姚宓,也无法通信,只能在给姚太太的信尾附笔问候一句,他实在想念得慌。他知道丽琳是存心不让他见到姚宓,如果明天白天去拜访姚太太,姚宓在上班呢,他见不到。
他们俩明早到傅今的办公室去向博今销假。傅今问了许老太太的病情,就给他们看一份社里的简报。彦成还在和傅今谈话,丽琳看了简报,立即含笑向博今道贺。原来他已由代理社长升做正社长了。范凡当了副社长。彦成接过简报看下去,古典组成立了红楼梦研究小组,由汪勃任小组长。另一个小组是"古籍标点注释小组",丁宝挂是小组长。外文组由余楠和施妮娜分别担任正副组长,原先的四个小组完全照旧,傅今不再兼任组长。彦成看完用手指指着给丽琳看。
傅今正留意看他们夫妇的反应。他承认自己多少失去了点儿平衡,太偏向余楠了。可是余楠靠拢组织,接受新事物的能力也比较强,对立场观点方面的问题掌握得比较稳,和妮娜也合作得好。社里人事更变的时候正逢彦成夫妇请假,组长一职就顺顺当当由余楠担任了。不过傅今觉得这事还需解释一番,所以赔笑说:
"我考虑到许先生学问渊博,组长该由许先生当。可是我记得上次请许先生当图书资料室主任,许先生表示对行政工作不大感兴趣。余先生呢,对行政事务很热心。他年纪大些,人事经验也丰富些。我想,请许先生当组里的顾问或许更合适些,没事不打搅,有事可以请教。"
彦成说:"我现成是小组长,又当什么顾问呢?"
傅今说:"小组长只管小组,顾问是全组的。"
彦成笑说:"不必了,小小一个外文组,正副两个组长,再加四个小组长,官儿不够多,还要什么顾问!"
傅今偷看了他一眼,忙说:"这样:领导小组的扩大会议,请许先生出席。"他觉得女同志也得照顾,接下说:"社里现在成立了妇女会,正会长是一位老大姐,我想再加一位副会长,请杜先生担任。"
丽琳忙摇手说:"算了,我不配。我连小组长都要辞呢,单我一个人,成什么小组。不过我不懂,别的组只有一个组长,为什么我们组要一正一副呀?"
傅今忙解释:"研究外国文学得借重苏联老大哥的经验。苏联组因为缺人,还没成立单独的组,暂时属于外文组,当然该还它相当的地位。"
丽琳表示心悦诚服,不过她正式声明妇女会的副会长决不敢担当,请傅今同志别建议增添什拿副会长。许彦成郑重申明他不当组里的顾问,他如有意见,会向组长提出;领导核心小组的扩大会议如要他参加,他一定敬陪未座(他想:反正我旁听就是了)。傅今唯恐他们闹情绪,看样子他们不很计较,外文组的人事更动算是妥贴了。他放下了一件大心事,居然一反常态,向丽琳开玩笑说:"小组长你可辞不得。你们不是夫妻组吗?取消了妻权,岂不成了大男子主义呢!"
丽琳不愿多说,含糊着不再推辞。
他们俩回到家里,彦成长叹了一口气。
丽琳说:"乘咱们不在,余楠升了宫,咱们在他管辖下——也怪你不肯巴结,开会发言,只会结结巴巴。"
彦成只说:"傅今!唉!"他摇头叹气。
丽琳埋怨说:"请你当顾问,干嘛推?"
彦成说:"这种顾问当得吗?"
"挂个名也好啊。"
彦成说:"你干吗不当妇女会的副会长呢?"
两人默然相对。丽琳叹息说:"这里待不下去了。"
彦成勉强说:"其实,局面和从前也差不多。"
"现在他们可名正言顺了!我说呀,咱们还是到大学里教书去,省得受他们排挤。"
"可是大学里当教师的直羡慕咱们呢。不用备课,不用改卷子,不用面对学生。现在的学生程度不齐,要求不一,教书可不容易!不是教书,是教学生啊。咱们够格儿吗?你这样的老师,不说你散布资产阶级毒素才怪!况且咱们教的是外国文学。学生问你学外国文学什么用,你说得好吗?"
"咱们也只配做做后勤工作,给人家准备点儿资料。"丽琳泄了气。"他们要怎么利用,就供他们利用。"
"他们两眼漆黑,知道咱们有什么可供利用的吗!只要别跟他们争就完了。咱们只管种植自己的园地。"
丽琳不懂什么"种植自己的园地"。彦成说明了这句话的出处,丽琳说她压根儿没有"自己的园地",她呆呆地只顾生气。彦成在自己的"狗窝"里翻出许多书和笔记,坐在书堆里出神。
饭后三四点钟,丽琳跟着彦成去看望姚太太,并送些土仪。他们讲起外文组的新班子。姚太太说,据阿宓讲,余楠已经占用了办公室的组长办公桌,天天上午去坐斑,年轻人个个得按时上班,罗厚只好收紧骨头了。丽琳问起姚宓,姚太太说她在乱看书,正等着你们两位回来呢。
彦成想多坐一会儿,等姚宓回家,因为他写了一个便条要私下交给她。他不能让姚太太转交,也没有机会去塞在小书房里;即使塞在小书房里,怎么告诉姚宓有个便条等着她呢。丽琳却不肯等待,急要回家。彦成不便赖着不走,只好泱泱随着她辞出。
可是他们出门就碰见姚宓骑着自行车回来。她滚鞍下车说:"许先生杜先生回来了!"她扶着车和他们说了几句话。
彦成乘拉手之便,把搓成一卷的便条塞给姚宓。丽琳的第三只眼睛并没有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