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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1963年开始在明报和新加坡的南洋早报同时连载,历时四年。期间,金庸因出访欧洲,曾请倪匡代写了一段独立的故事,倪匡深以此事为荣。金庸后来出修订本时,删去了代写部分。天龙八部被很多人誉为金庸小说的绝顶。同他的其他几部长篇巨著一样,结构宏伟,人物繁多,关系错综复杂。民族矛盾、国家冲突、江湖帮派、几代人的爱恨情仇等等,给我们展现了一个颇具历史感的武侠世界。诚如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孔庆东先生所言:“天龙八部可以说是一部中国的战争与和平,又是一部中国的罪与罚。”
在此,不妨先读几段选文,先有个印象。
塞上牛羊空许约
萧峰披上长袍,向青石桥走去。行出五里许,到了河边,只见月亮的影子倒映河中,西边半天已聚满了黑云,偶尔黑云中射出一两下闪电,照得四野一片明亮。闪电过去,反而理显得黑沉沉地。远处坟地中磷炎抖动,在草间滚来滚去。
萧峰越走越快,不多时已到了青石桥头,一瞧北斗方位,见时刻尚早,不过二更时分,心想:“为了要报大仇,我竟这般沉不住气,居然早到了一个更次。”他一生中与人约会以性命相拼,也不知有过多少次,对方武功声势比之段正淳更强的也着实不少,今晚却异乎寻常的心中不安,少了以往那一股一往无前、决一死战的豪气。
立在桥边,眼看河水在桥下缓缓流过,心道:“是了,以往我独来独往,无牵无挂,今晚我心中却多了一个阿朱。嘿,这真叫做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了。”想到这里,不由得心底平添了几分柔情,嘴边露出一丝微笑,又想:“若是阿朱陪着我站在这里,那可有多好。”他知段正淳的武功和自己差得太远,今晚的拼斗不须挂怀胜负,眼见约会的时刻未至,便坐在桥边树下凝神吐纳,渐渐的灵台中一片空明,更无杂念。
蓦地里电光一闪,轰隆隆一声大响,一个霹雳从云堆里打了下来。萧峰睁开眼来,心道:“转眼大雨便至,快三更了吧?”
便在此时,见通向小镜湖的路上一人缓步走来,宽袍缓带,正是段正淳。
他走到萧峰面前,深深一揖,说道:“乔帮主见如,不知有何见教?”
萧峰微微侧头,斜睨着他,一股怒火猛地在胸中烧将上来,说道:“段王爷,我约你来此的用意,难道你竟然不知么?”
段正淳叹了口气,说道:“你是为了当年雁门关外之事,我误听奸人之言,受人播弄,伤了令堂的性命,累得令尊自尽身亡,实是大错。”
萧峰森然道:“你何以又去害我义父乔三槐夫妇,害死我恩师玄苦大师?”
段正淳缓缓摇头,凄然道:“我只盼能遮掩此事,岂知越陷越深,终至难以自拔。”
萧峰道:“嘿,你倒是条爽直汉子,你自己了断,还是须得由我动手。”
段正淳道:“若非乔帮主出手相救,段某今日午间便已命丧小镜湖畔,多活半日,全出阁下之赐。乔帮主要取在下性命,尽管出手便是。”
这时轰隆隆一声雷响,黄豆大的雨点忽喇喇的洒将下来。
萧峰听他说得豪迈,不禁心中一动,他素喜结交英雄好汉,自从一见段正淳,见他英姿飒爽,便生惺惺相惜之意,倘若是寻常过节,便算是对他本人的重大侮辱,也早一笑了之,相偕去喝上几十碗烈酒。但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岂能就此放过?他举起一掌,说道:“为人子弟,父母师长的大仇不能不报。你杀我父亲、母亲、义父、义母、受业恩师,一共五人,我便击你五掌。你受我五掌之后,是死是活,前仇一笔勾销。”
段正淳苦笑道:“一条命只换一掌,段某遭报未免太轻,深感盛情。”
萧峰心道:“莫道你大理段氏武功卓绝,只怕萧峰这掌力你一掌也经受不起。”说道:“如此看掌。”左手一圈,右掌呼的一声击了出去。
电光一闪,半空中又是轰隆隆一个霹雳打了下来,雷助掌势,萧峰这一掌击出,真具天地风雷之威,砰的一声,正击在段正淳胸口。但见他立足不定,直摔了出去,折的一声撞在青石桥栏杆上,软软的垂着,一动也不动了。
萧峰一怔:“怎地他不单掌相迎?又如此不济?”纵身上前,抓住他后领提了起来,心中一惊,耳中轰隆隆雷声不绝,大雨泼在他脸上身上,竟无半点知觉,只想:“怎地他变得这么轻了?”
这天午间他出手相救段正淳时,提着他身子为时颇久。武功高强之人,手中重量便有一斤半斤之差,也能立时察觉,但这时萧峰只觉段正淳的身子斗然间轻了数十斤,心中蓦地生出一阵莫名的害怕,全身出了一阵冷汗。
便在此时,闪电又是一亮。萧峰伸手到段正淳脸上一折,着手是一堆软泥,一揉之下,应手而落,电光闪闪之中,他看得清楚,失声叫道:“阿朱,阿朱,原来是你!”
只觉自己四肢百骸再无半点力气,不由自主跪了下来,抱着阿朱的双腿。他知适才这一掌使足了全力,武林中一等一英雄好汉若不出掌相迎,也必禁受不起,何况是这个娇怯怯的小阿朱?这一掌当然打得她肋骨尽断,五脏震碎,便是薛神医即行施救,那也必难以抢回她的性命了。
阿朱斜倚在桥栏杆上,身子慢慢滑了下来,跌在萧峰身上,低声说道:“大哥,我我好生对你不起,你恼我吗?”
萧峰大声道:“我不恼你,我恼我自己,恨我自己。”说着举起手来,猛击自己脑袋。
阿朱的左手动了一动,想阻止他不要自击,但提不起手臂,说道:“大哥,你答允我,永远永远,不可损伤自己。”
萧峰大叫:“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阿朱低声道:“大哥,你解开我衣服,看一看我的左肩。”萧峰和她关山万里,同行同宿,始终以礼自持,这时听她叫自己解她衣衫,倒是一怔。阿朱道:“我早就是你的人了,我我全身都是你的。你看一看看一看我左肩,就明白了。”
萧峰眼中含泪,听她说话时神智不乱,心中存了万一的指望,当即左掌抵住她背心,急运真气,源源输入她体内,盼能挽救大错,右手慢慢解开她衣衫,露出她的左肩。
天上长长的一道闪电掠过,萧峰眼前一亮,只见她肩头肤光胜雪,却刺着一殷红如血的红字:“段”
萧峰又是惊奇,又是伤心,不敢多看,忙将她衣衫拉好,遮住了肩头,将她轻轻搂在怀里,问道:“你肩头上有个‘段’字,那是什么意思?”
阿朱道:“我爹爹、妈妈将我送给旁人之时,在我肩上刺的,以便留待留待他日相认。”萧峰颤声道:“这‘段’字,这‘段’字”阿朱道:“今天日间,他们在那阿紫姑娘的肩头发现了一个记认,就知道是他们的女儿。你你看到那记认吗?”萧峰道:“没有,我不便看。”阿朱道:“她她肩上刺着的,也是一个红色的‘段’字,跟我的一模一样。”
萧峰登时大悟,颤声道:“你你也是他们的女儿?”
阿朱道:“本来我不知道,看到阿紫肩头刺的字才知。她还有一个金锁片,跟我那个金锁片,也是一样的,上面也铸着十二个字。她的字是:‘湖边竹,盈盈绿,报来安,多喜乐。’我锁片上的字是‘天上星,亮晶晶,永灿烂,长安宁。’我我从前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道是好口采,却原来嵌着我妈妈的名字。我妈妈便是那女子阮阮星竹。这对锁片,是我爹爹送给我妈妈的,她生了我姊妹俩,给我们一个人一个,带在颈里。”
萧峰道:“我明白啦,我马上得设法给你治伤,这些事,慢慢再说不迟。”
阿朱道:“不!不!我要跟你说个清楚,再迟得一会,就来不及了。大哥,你得听我说完。”萧峰不忍违逆她意思,只得道:“好,我听你说完,可是你别太费神。”阿朱微微一笑,道:“大哥,你真好,什么事情都就着我,这么宠我,如何得了?”萧峰道:“以后我更要宠你一百倍,一千倍。”
阿朱微笑道:“够了,够了,我不喜欢你待我太好。我无法无天起来,那就没人管了。大哥,我我躲在竹屋后面,偷听爹爹、妈妈和阿紫妹妹说话。原来我爹爹另外有妻子的,他和妈妈不是正式夫妻,先是生下了我,第二年又生了我妹妹。后来我爹爹要回大理,我妈妈不放他走,两人大吵了一场,我妈妈还打了他,爹爹可没还手。后来后来没有法子,只好分手。我外公家教很严,要是知道了这件事,定会杀了我妈妈的。我妈妈不敢把我姊妹带回家去。只好分送了给人家,但盼日后能够相认,在我姊妹肩头都刺了个‘段’字。收养我的人只知道我妈妈姓阮,其实,其实,我是姓段”
萧峰心中现增怜惜,低声道:“苦命的孩子。”
阿朱道:“妈妈将我送给人家的时候,我还只一岁多一点,我当然不认得爹爹,连见了妈的面也不认得。大哥,你也是这样。那天晚上在杏子林里,我听人家说你的身世,我心里很难过,因为咱们俩都是一样的苦命孩子。”
电光不住闪动,霹雳一个接着一个,突然之间,河边一株大树给雷打中,喀喇喇的倒将下来。他二人于身外之物全没注意,虽处天地巨变之际,也如浑然不觉。
阿朱又道:“害死你爹爹妈妈的人,竟是我爹爹,唉,老天爷的安排真待咱们太苦,而且,而且从马夫人口中,套问出我爹爹名字来的,便是我自己。我若不是乔装了白世镜去骗她,她也决不肯说我爹爹的名字。人家说,冥冥中自有天意,我从来不相信。可是可是你说,能不能信呢?”
萧峰抬起头来,满天黑云早将月亮遮得没一丝光亮,一条长长的闪电过去,照得四野通明,宛似老天爷忽然开了眼一般。
他颓然低头,心中一片茫然,问道:“你知道段正淳当真是你爹爹,再也不错么?”
阿朱道:“不会错的。我听到我爹爹、妈妈抱住了我妹子痛哭,述说遗弃我姊妹二人的经过。我爹娘都说,此生此世,说什么也要将我寻了回来。他们那里猜得到,他们亲生的女儿便伏在窗外。大哥,适才,我假说生病,却乔装改扮了你的模样,去对我爹爹说道,今晚青石桥之约作罢,有什么过节,一笔勾销;再装成我爹爹的模样,来和你相会好让你好让你”说到这里,已是气若游丝。
萧峰掌心加运内劲,使阿朱不致脱力,垂泪道:“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了?要是我知道他便是你的爹爹”可是下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果他事先得知,段正淳便是自己至爱之人的父亲,那便该当如何。
阿朱道:“我翻来覆去,思量了很久很久,大哥,我多么想能陪你一辈子,可是那怎么能够?我能求你不报这五位亲人的大仇么?就算我胡里胡涂的求了你,你又答允了,那那终究是不成的。”
她声间越说越低,雷声仍是轰轰不绝,但在萧峰听来,阿朱的每一句话,都比震天响雷更是惊心动掀。他揪着自己头发,说道:“你可以叫你爹爹逃走,不来赴这约会!或者你爹爹是英雄好汉,不肯失约,那你可以乔装了我的模样,和你爹爹另订约会,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在一个遥远的日子里再行相会。你何必,何必这样自苦?”
阿朱道:“我要叫你知道,一个人失手害死了别人,可以全非出于本心。你当然不想害我,可是你打了我一掌。我爹爹害死你的父母,也是无意中铸成的大错。”
萧峰一直低头凝望着她,电光几下闪烁,只见她眼色中柔情无限。萧峰心中一动,蓦地里体会到阿朱对自己的深情,实出于自己以前的想像之外,心中陡然明白:“段正淳虽是她生身之父,但于她并无养育之恩,至于要自己明白无心之错可恕,更不必为此而枉自送了性命。”颤声道:“阿朱,阿朱,你一定另有原因,不是为了救你父亲,也不是要我知道那是无心铸成的大错,你是为了我!你是为了我!”抱着她身子站了起来。
阿朱脸上露出笑容,见萧峰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深意,不自禁的欢喜。她明知自己性命已到尽头,虽不盼望情郎知道自己隐藏在心底的用意,但他终于知道了
萧峰道:“你完全是为了我,阿朱,你说是不是?”阿朱低声道:“是的。”萧峰大声道:“为什么?为什么?”阿朱道:“大理段家有六脉神剑,你打死了他们镇南王,他们岂肯干休?大哥,那易筋经上的字,咱们又不识得”
萧峰恍然大悟,不由得热泪盈眶,泪水跟着便直洒了下来。阿朱道:“我求你一件事,大哥,你肯答允么?”萧峰道:“别说一件,百件千件也答允你。”阿朱道:“我只有一个亲妹子,咱俩自幼儿不得在一起,求你照看于她,我担心她走入了歧途。”萧峰强笑道:“等你身子大好了,咱们找了她来跟你团聚。”阿朱轻轻的道:“等我大好了大哥,我就和你到雁门关外骑马打猎、牧牛牧羊,你说,我妹子也肯去吗?”萧峰道:“她自然会去的,亲姊姊、亲姊夫邀她,还不去吗?”
忽然间忽喇一声响,青石桥桥洞底下的河水中钻出一个人来,叫道:“羞也不羞?什么亲姊姊、亲姊夫了?我偏不去。”这人身形娇小,穿了一身水靠,正是阿紫。
萧峰失手打了阿朱一掌之后,全副精神都放在她的身上,以他的功夫,本来定可觉察到桥底水中伏得有人,但一来雷声隆隆,暴雨大作,二来他心神大乱,直到阿紫自行现身,这才发觉,不由得微微一惊,叫道:“阿紫,阿紫,你快来瞧瞧你姊姊。”
阿紫小嘴一扁,道:“我躲在桥底下,本想瞧你和我爹爹打架,看个热闹,那知你打的竟是我姊姊。两个人唠唠叨叨的,情话说个不完,我才不爱听呢。你们谈情说爱那也罢了,怎地拉扯到了我身上?”说着走近身来。
阿朱道:“好妹妹,以后,萧大哥照看你,你你也照看他”
阿紫格格一笑,说道:“这个粗鲁难看的蛮子,我才不理他呢。”
萧峰蓦地里觉得怀中的阿朱身子一颤,脑袋垂了下来,一头秀发披在他肩上,一动也不动了。萧峰大惊,大叫:“阿朱,阿朱。”一搭她脉搏,已然停止了跳动。他自己一颗心几乎也停止了跳动,伸手探她鼻息,也已没了呼吸。他大叫:“阿朱!阿朱!”但任凭他再叫千声万声,阿未再也不能答应他了,急以真力输入她身体,阿朱始终全不动弹。
——选自天龙八部第二十三章塞上午羊空许约
单于折箭身先死
萧峰朗声道:“众位请各在原地稍候,不可移动,待在下与辽帝分说。”不等段誉、阿紫等劝止,已单骑纵马而出。他双手高举过顶,示意手中并无兵刃弓箭,大声叫道:“大辽国皇帝陛下,萧峰有几句话跟你说,请你出来。”说这几句话时,鼓足了内力,声音远远传了出去。辽军十余万将士没一个不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人人变色。
过得半晌,猛听得辽军阵中鼓角声大作,千军万马如波浪般向两侧分开,八面金黄色大旗迎风招展、八名骑士执着驰出阵来。八面黄旗之后,一队队长矛手、刀斧手、弓箭子、盾牌手疾奔而前,分列两旁,接着是十名锦袍铁甲的大将簇拥着耶律洪基出阵。
辽军大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震四野,山谷鸣响。
关上宋军见到敌人如此军威,无不凛然。
耶律洪基右手宝刀高高举起,辽军立时肃静,除了偶有战马嘶鸣之外,更无半点声息。耶律洪基放下宝刀,大声笑道:“萧大王,你说要引辽军入关,怎么开门还不大开?”
此言一出,关上通译便传给镇守雁门关指挥使张将军听了。关上宋军立时大噪,指着萧峰指手划脚的大骂。
萧峰知道耶律洪基这话是行使反间计,要使宋兵不敢开关放自己入内,心中微微一酸,当即跳下马来,走上几步,说道:“陛下,萧峰有负厚恩,重劳御驾亲临,死罪,死罪。”
刚说了这几句话,突然两个人影从旁掠过,当真如闪电一般,猛向耶律洪基欺了过去,正是虚竹和段誉。他二人眼见情势不对,知道今日之事,唯有擒住辽帝作为要胁,才能保持大伙周全,一打手势,便分从左右抢去。
耶律洪基出阵之时,原已防到萧峰重施当年在阵上擒杀楚王父子的故技,早有戒备。亲军指挥使一声吆喝,三百名盾牌手立时聚拢,三百面盾牌犹如一堵城墙,挡在辽帝面前。长矛手、刀斧手又密密层层的排在盾牌之前。
这时虚竹既得天山童姥的真传,又尽窥灵鹫宫石壁上武学的秘奥,武功之高,实已到了随心所欲、无往而不利的地步;而段誉在得到鸠摩智的毕生修为后,内力之强,亦是震古铄今,他那“凌波微步”施展开来,辽军将士如何阻拦得住?
段誉东一幌、西一斜,便如游鱼一般,从长矛手、刀斧手相距不逾一尺的缝隙之中硬生生的挤将过去。众辽兵挺长矛攒刺,非但伤不到段誉,反因相互挤得太近,兵刃多半招呼在自己人身上。
虚竹双手连伸,抓住辽兵的胸口背心,不住掷出阵来,一面向耶律洪基靠近。两员大将纵马冲上,双枪齐至,向虚竹胸腹刺来。虚竹忽然跃起,双足分落二交枪头。两员辽将齐声大喝,拌动枪杆,要将虚竹身子身子震落。虚竹乘着双枪抖动之势,飞身跃起,半空中便向洪基头顶扑落。
一如游鱼之滑,一如飞鸟之捷,两人双双攻到,耶律洪基大惊,提起宝刀,疾向身在半空的虚竹砍去虚竹左手手掌一探,已搭住他宝刀刀背,乘势滑落,手掌翻处,抓住了他右腕。便在此时,段誉也从人丛中钻将出来,抓住了耶律洪基左肩。两人齐声喝道:“走罢!”将耶律洪基魁伟的身子从马背上提落,转身急奔。
四下里辽将辽兵眼见皇帝落入敌手,大惊狂呼,一时都没了主意。几十名亲兵奋不顾身的扑上来想救皇帝,都被虚竹、段誉飞足踢开。
二人擒住辽帝,心中大喜,突见萧峰飞身赶来,齐声叫道:“大哥!”哪知萧峰双掌骤发,呼呼两声,分袭二人。二人都是大吃一惊,眼见掌力袭来,犹如排山倒海般,只得举掌挡架,砰砰两声,四掌相撞,掌风激荡,萧峰向前一冲,已乘势将耶律洪基拉了过去。
这时辽军和中土群豪分从南北涌上,一边想抢回皇帝,一边要作萧峰、虚竹、段誉三人的接应。
萧峰大声叫道:“谁都别动,我自有话向大辽皇帝说。”辽军和群豪登时停了脚步,双手都怕伤到自己人,只远远呐喊,不敢冲杀上前,更不敢放箭。
虚竹和段誉也退开三分,分站耶律洪基身后,防他逃回阵中,并阻契丹高手前来相救。
这时耶律洪基脸上已无半点血色,心想:“这萧峰的性子甚是刚烈,我将他囚于狮笼之中,折辱得他好生厉害。此刻既落在他手中,他定要尽情报复,再也涉及饶了性命了。”却听萧峰道:“陛下,这两位是我的结义兄弟,不会伤害于,你可放心。”耶律洪基哼了一声,回头向虚竹看了一眼,又向段誉看了一眼。萧峰道:“我这个二弟虚竹子,乃灵鹫宫主人,三弟是大理段公子。臣曾向陛下说起过。”耶律洪基点了点头,说道:“果然了得。”
萧峰道:“我们立时便放陛下回阵,只是想求陛下赏赐。”
耶律洪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想:“天下哪有这样的便宜事?啊,是了,萧峰已然回心转意,求我封他三人为官。”登时满面笑容,说道:“你们有何求恳,我自是无有不允。”他本来语音发颤,这两句话中却又有了皇帝的尊严。
萧峰道:“陛下已是我两个兄弟的俘虏,照咱们契丹人的规矩,陛下须得以彩物自赎才是。”耶律洪基眉头微皱,问道:“要什么?”萧峰道:“微臣斗胆代两个兄弟开口,只是要陛下金口一诺。”洪基哈哈一笑,说道:“普天之下,我当真拿不出的物事却也不多,你尽管狮子大开口便了。”
萧峰道:“是要陛下答允立即退步,终陛下一生,不许辽军一兵一卒越过宋辽疆界。”
段誉一听,登时大喜,心想:“辽军不逾宋辽边界,便不能插翅来犯我大理了。”忙道:“正是,你答应了句话,我们立即放你回去。”转念一想:“擒到辽帝,二哥出力比我更多,却不知他有何求?”向虚竹道:“二哥你要契丹皇帝什么东西赎身?”虚竹摇了摇头,道:“我也只要这一句话。”
耶律洪基脸色甚是阴森,沉声道:“你们胆敢胁迫于我?我若不允呢?”
萧峰朗声道:“那么臣便和陛下同归于尽,玉石俱焚。咱二人当年结义,也曾有过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
耶律洪基一凛,寻思:“这萧峰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亡命之徒,向来说话一是一,二是二,我若不答允,只怕要真的出手向我冒犯。死于这莽夫之手,那可大大的不值得。”当下哈哈一笑,朗声道:“以我耶律洪基一命,换得宋辽两国数十年平安。好兄弟,你可把我的性命瞧得挺重哪!”
萧峰道:“陛下乃大辽之主。普天之下,岂有比陛下更贵重的?”
耶律洪基又是一笑,道:“如此说来,当年女真人向我要黄金三十车、白银三百车、骏马三千匹,眼界忒也浅了?”萧峰略一躬身,不再答话。
耶律洪基回过头来,只见手下将士最近的也在百步之外,无论如何不能救自己脱险,权衡轻重,世上更无比性命更贵重的事物,当即从箭壶中抽出一枝雕翎狼牙箭,双手一弯,拍的一声,折为两段,投在地下,说道:“答允你了。”
萧峰躬身道:“多谢陛下。”
耶律洪基转过头来,举步欲行,却见虚竹和段誉四目炯炯的望着自己,并无让路之意,回头再向萧峰瞧去,见他也默不作声,登时会意,知他三人是怕自己食言,当即拔出宝刀,高举过顶,大声说道:“大辽三军听令。”
辽军中鼓声擂起,一通鼓罢,立时止歇。
耶律洪基说道:“大军北归,南征之举作罢。”他顿了一顿,又道:“于我一生之中,不许我大辽国一兵一卒,侵犯大宋边界。”说罢,宝刀一落,辽军中又擂起鼓来。
萧峰躬身道:“恭送陛下回阵。”
虚竹和段誉往两旁一站,绕到萧峰身后。
耶律洪基又惊又喜,又是羞惭,虽急欲身离险地,却不愿在萧峰和辽军之前示弱,当下强自镇静,缓步走回阵去。
辽军中数十名亲兵飞骑驰出,抢来迎接。耶律洪基初时脚步尚缓,但禁不住越走越快,只觉双腿无力,几欲跌倒,双手发颤,额头汗水更是涔涔而下。待得侍卫驰到身前,滚鞍下马而将坐骑牵到他身前,耶律洪基已是全身发软,左脚踏入脚镫,却翻不上鞍去。两名侍卫扶住他后腰,用力一托,耶律洪基这才上马。
众辽兵见皇帝无恙归来,大声欢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时雁门关上的宋军、关下的群豪听到辽帝下令退兵,并说终他一生不许辽军一兵一卒犯界,也是欢声雷动。众人均知契丹人虽然凶残好杀,但向来极是守信,与大宋之间有何交往,极少背约食言,何况辽帝在两军阵前亲口颁令,倘若日后反悔,大辽举国上下都要瞧他不起,他这皇帝之位都怕坐不安稳。
耶律洪基脸色阴郁,心想我这次为萧峰这厮所胁,许下如此重大诺言,方得脱身以归,实是丢尽了颜面,大损大辽国威。可是从辽军将士欢呼万岁之声中听来,众军拥戴之情却又似乎出自至诚。他眼光从众士卒脸上缓缓掠过,只见一个个容光焕发,欣悦之情见于颜色。
众士卒想到即刻便可班师,回家与父母妻儿团聚,既无万里征战之苦,又无葬身异域之险,自是大喜过望。契丹人虽然骁勇善战,但兵凶战危,谁都难保一定不死,今日得能免去这场战祸,除了少数在征战中升官发财的悍将之外,尽皆欢喜。
耶律洪基心中一凛:“原来我这些士卒也不想去攻打南朝,我若挥军南征,也却未必便能一战而克。”转念又想:“那些女真蛮子大是可恶,留在契丹背后,实是心腹大患。我派兵去将这些蛮子扫荡了再说。”当即举起宝刀,高声说道:“北院大王传令下去,后队变前队,班师南京!”
军中皮鼓号角响起,传下御旨,但听得欢呼之声,从近处越传越远。
耶律洪基回过头来,只见萧峰仍是一动不动的站在当地。耶律洪基冷笑一声,朗声道:“萧大王,你为大宋立下如此大功,高官厚禄,指日可待。”
萧峰大声道:“陛下,萧峰是契丹人,今日威迫陛下,成为契丹的大罪人,此后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拾起地下的两截断箭,内功运处,双臂一回,噗的一声,插入了自己的,心口。
耶律洪基“啊”的一声惊叫,纵马上前几步,但随即又勒马停步。
虚竹和段誉只吓得魂飞魄散,双双抢近,齐叫:“大哥,大哥!”却见两截断箭插正了心脏,萧峰双目紧闭,已然气绝。
虚竹忙撕开他胸口的衣衫,欲待施救,但箭中心脏,再难挽救,只见他胸口肌肤上刺着一个青的狼头,张口露齿,神情极是狰狞。虚竹和段誉放声大哭,拜倒在地。
丐帮中群丐一齐拥上来,团团拜伏。吴长风捶胸叫道:“乔帮主,你虽是契丹人,却比我们这些不成器的汉人英雄万倍!”
中原群豪一个个围拢,许多人低声议论:“乔帮主果真是契丹人吗?那么他为什么反而来帮助大宋?看来契丹人中也有英雄豪杰。”
“他自幼在咱们汉人中间长大,学到了汉人大仁大义。”
“两国罢兵,他成了排解难纷的大功臣,却用不着自寻短见啊。”
“他虽于大宋有功,在辽国却成了叛国助敌的卖国贼。他这是畏罪自杀。”
“什么畏不畏的?乔帮主这样的大英雄,天下还有什么事要畏惧?”
耶律洪基见萧峰自尽,心下一片茫然,寻思:“他到底于我大辽是有功还是有过?他苦苦劝我不可伐宋,到底是为了宋人还是为了契丹?他和我结义为兄弟,始终对我忠心耿耿,今日自尽于雁门关前,自然决不是贪图南朝的功名富贵,那那却又为了什么?”他摇了摇头,微微苦笑,拉转马头,从辽军阵中穿了过去。
蹄声响处,辽军千乘万骑又向北行。众将士不住回头,望向地下萧峰的尸体。
只听得鸣声哇哇,一群鸿雁越过众军的头顶,从雁门关飞了过去。
辽军渐去渐远,蹄声隐隐,又化作了山后的闷雷。
——选自天龙八部第五十章教单于折箭六军辟易奋英雄怒
一、你快乐吗?
“北乔峰,南慕容”这就是江湖上盛称的两位青年才俊。两人都有高超的武艺,有着各自的追求。然而,两人的结局都是悲剧性的。
乔峰有着豪迈豁达的气质与“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英雄气魄,又有强烈的民族气节。上至王侯,下至普通的江湖人物,都对他无比尊敬。而为了救阿朱,大战聚贤庄,更是动人心魄。当智光和尚问他对当年武林人士雁门关大战契丹的态度时,他说:“但乔某纵然无能,却也是一个有肝胆、有骨气的的男儿汉,于这大节大义份上,决不致不辨是非。我大宋受辽狗欺凌,家国之仇,谁不思报?倘若得知这项消息,自当率同本帮弟兄,星夜赶去阻截。”“诸位前辈英风侠烈,乔某敬仰得紧,恨不得早生三十年,得以追随先贤,共赴义举,手刃胡虏。”然而,他或许做梦都没想到,他所敬仰的这次义举,却是一次误杀,并且,杀的是自己全家。他也不会想到,他自己原来就是他所仇恨的胡虏。从此,他踏上自己的悲剧之旅。为了报仇,一掌误杀了自己的爱侣阿朱;为了对自己民族、君主的忠诚,一剑刺死了自己。“萧峰大声道:‘陛下,萧峰是契丹人,今日威迫陛下,成为契丹的大罪人,此后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拾起地下的两截断剑,内功运处,双臂一回,噗的一声,插入自己的心口。”
一掌使得“塞上牛羊空许愿”亲手埋葬了自己的爱情,从此走上了灵魂无法拯救的痛苦深渊;一剑“教单于折箭,六军辟易”同时也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一掌一剑,成了萧峰生命中永远不可言说的伤痛。其悲剧起源于多年前的雁门关大战,而直接的导火索却是一个女人的嫉妒。“马夫人微笑道:‘我还想要什么?乔峰,我恼恨你不屑细细的看我,以致酿成这场祸事,你要我告知那带头的大哥的名字,那也不难,只须你将我抱在怀里,好好的瞧我半天。”世间之情事,多种多样。嫉恨对方,不惜把对方往悲剧的路上牵引,为的竟然就是让他能抱着自己看一眼。
慕容复为贵族的后代,虽然没落,但却依然有着雍容华贵的气质。为了复国的理想,他能舍弃一切,包括爱情。他心中始终想到的是他父亲对他的叮嘱:“除了中兴大燕,天下更无别般大事,若是为了兴复大业,父兄可弑,子弟可杀,至于男女情爱,越加不必放在心上。”尽管在旁人眼里,他的这种追求是很愚蠢的。正如王语嫣说的:“是的,他是燕国慕容氏的旧王孙。可是已经隔了这几百年,又何必还念念不忘着祖宗的往事?”他不学中国字,但是也不懂祖宗的鲜卑文。他就那么固执地一如既往地,为着心中的一个遥远的梦与理想去追求。即使,到最后,他所有愿望在现实中都破灭了,自己也疯了。在疯中,他仍然执著地实践着自己的梦想。这是一个为自己的理想,近似自虐的形象。不能简单说慕容复是一个贪恋权势的人。他的所作所为,以及最后的悲惨结局,更多的是自己的一种权力意志的毁灭。他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去改变社会。从表面症候来讲,他与抱着街上走过的一匹老马痛哭流涕的尼采并无区别,也是一种生命哲学的彻底失败。
一个为了忠诚,一个为了理想,萧峰和慕容复都走向了人生的不归路。他们都不是汉族人,但是他们的骨子里却有着根深蒂固的汉族父权思想。或者说,他们都是有着深刻的“恋父”情结。这也是金庸小说男主人公一个普通的特点,一开始都没有父亲。父亲在这里只是一种象征,象征着一种别无选择、理所当然的决定与信念。正如慕容复把父亲的话当成自己存在的根据一样。这种寻父可能是去寻找一个具体的父亲,也可能是父性遗留下来的某种东西,可能是某种由父性衍生出来的忠君思想等等。胡斐失去了父亲,但他延续了父亲的相貌与豪情;郭靖没有父亲,他需要完成的是父辈为国为民的事业,杨康拒绝寻父,于是他毁灭了;令狐冲对岳不群的依赖与尊重,也是超过了普通师徒的关系。如此等等。金庸小说中的父性情结可能与香港文化的无根性有关。
在天龙八部中,父亲更是一种民族身份认同的象征。乔峰在中原生活三十多年,仅仅因为得知自己父亲是契丹人,立场马上就转了过来。他对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阿朱说:“我父母这血海深仇,岂可不报?我从前不知,竟然不知道,认敌为友,那已是不孝之极,今日如不再去杀了害我父母的正凶,乔某何颜生于天地之间?”这种个人的复仇在江湖世界里,无可厚非。但马上把自己过去所有的朋友都认为敌人,直至最后,以身殉“忠”这中间就有很深的父权思想在作祟。他的立足点是要有颜面生于天地之间。而要有颜面,就是要“孝”和“忠”至于孝与忠的对象怎样,暂时是可以不在乎的。因此,他不在乎父亲是一个杀孽深重的凶手与阴谋家,也不在乎忠的对象——耶律洪基对他是利用。当他用自杀的方式来表示对民族和君主的忠心,耶律洪基只不过有一阵茫然,接下来“他摇了摇头,微微苦笑,拉转马头,从辽军阵中穿了过去”他的努力换来了短暂的和平,然而却用忠义毁了自己。当然,他也是很有侠义的,不愿生民涂炭,但并不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大英雄。
可以说,萧峰和慕容复都是这种不加怀疑的父权观念的忠实奴隶。他们没有了真正的自己,活在一种观念之中。萧峰在阿朱死去之后,命运对他是一种打击,也未尝不是一种转机,因为,他可以从此脱离不可遏制为父复仇的冲动。然而,他很快又转向了父性的另一面——忠君。慕容复则彻头彻尾都是为父辈不可实现的遗愿所左右。他们无法享受爱情,没有快乐,除了父性留下的重负。从一个更宽广的角度来说,他们是在民族冲突的缝隙中不断地找寻自己,又不断地迷失了自己的悲剧人物。
相比慕容复,萧峰毕竟还有自己最心爱的人,也有去塞外隐居的念头。而慕容复连这一点都没有。为了当能给他复国机会的西夏驸马,不惜看着青梅竹马,深爱着自己的王语嫣自杀。当宫女问他生平在什么地方最是快乐逍遥的时候,他“突然间张口结舌,答不上来。他一生营营役役,不断为兴复燕国而奔走,可以说从未有过什么快乐之时。别人瞧他年少英俊,武功高强,名满天下,江湖上对之无不敬畏,自必志得意满,但他内心,实在是从来没有感到真正的快乐过”快乐是与他无关的。他的快乐存在于他对自己的理想的一种希望。“要我觉得真正的快乐,那是将来,不是过去。”等问到他生平最爱的人叫什么名字时、“慕容复一怔,沉吟片刻,叹了口气,说道:‘我没什么最爱之人。’”没有快乐,没有爱,除了四处奔波,作为一个人,他还能有什么呢?或许他还有希望。因为,我们分明看到他还坐在海边的石头上,享受着他的梦想。
萧峰的刚烈又何尝有过真正的快乐呢?先是为了报仇失手打死爱侣,一直沉浸于痛苦之中,后来,又在忠义与民族矛盾之间徘徊,最后没有一个社会群体是他能融入的。只有毁灭。
悲剧总是能给人以思索。从萧峰和慕容复的悲剧中,我们是否应该思考,如何去回答西夏宫女的问题:这一生你最快乐逍遥的地方是哪儿?你最爱的人叫什么?
二、梦姑与梦郎
侠义给人以心灵的震撼,而情则拨动着人内心最敏感脆弱的那根弦。在武侠小说中,侠与情是相辅相成的,或者说,一部优秀的武侠作品往往也是一部优秀的言情作品。金庸笔下的情,瑰丽多姿,写尽人间无数爱恨情思。综观金庸小说的言情模式,尽管有着重复的,但是可以看得出的是,他在每一部小说中,都在努力地寻求着新的情感生长点,寻求爱情模式的突破。天龙八部除了常见的两情相悦、痴情、怨情、孽情外,又增加了几种特别的爱情。
高僧与恶人之恋。
一个是武林的得道高僧,德高望重的少林派掌门玄慈大师,一个是江湖四大恶人排名第二“无恶不作”的叶二娘。江湖角色的定位迥异,使得二人的恋情在世俗江湖别具一番动人的魅力。我们已经无从知晓他们过去相恋的情节,或者,作者故意地隐瞒爱情的发生,而直接呈现出一个普通人无法接受的事实,给人以无尽的想象空间。二十四年后的重逢,注定地同归尘土。叶二娘受尽相思之苦与失子之痛,但为了心爱的人无怨无悔,一向以残暴凶恶著称的她,为了保全心爱的人的声名和生命,甚至跪倒在萧运山面前苦苦哀求:“他他他在武林中这么大的名声,这般的身份地位年纪又那么大了,你要打要杀,只对付我,可别可别为难他。”而玄慈大师在爱侣与爱子出现之时,并不顾及自己的声名。在众人面前承认过去的事实,并温言安慰她。此时,叶二娘大哭:“我不苦!你有苦说不出,那才是真苦。”在心爱的人面前,一切的苦痛与等待都是可以忽略不计,心中想到的始终是对方,叶二娘在情感上的态度令人感动至深。
玄慈对叶二娘同样是爱得深切。当叶二娘不忍看到心爱的人而甘愿代他受杖时,玄慈微笑道:“痴人,你又非佛门女尼看不破爱欲,何罪之有?”看似玄慈主动承担责任,而一句“痴人”包含了多少对以往爱侣的柔情蜜意!过去的二十多年,叶二娘埋藏着自己的思念,而玄慈则日日夜夜都牵挂着叶二娘母子俩。两人的这份爱慕、这份相互的体贴,无须多言。
每个人或许都有自己情感的隐痛,当人们看到一个慈祥德高望重的玄慈,当人们看到疯疯癫癫、喜怒无常的叶二娘,又有谁能想到他们也曾经年轻过,也曾经深深地爱过呢?过去的岁月是他们心底最甜蜜的痛苦。
当玄慈自断经脉而死的那一刻,当叶二娘的身体扎向大地,伴随着相爱的人而去时,他们看到的或许是自己过去种下的罪孽,但更有可能的是看到了他们彼此的爱情,彼此的青春。那一个没有其他人知道的快乐夜晚,正如他们一起死去的今天,都是属于爱情的。在这两个日子里,他们终于可以无拘无束地在一起了。
一段不被世俗容忍的爱情,往往书写着最动人心魄的故事。很多时候,比那些道貌岸然的爱情,来得更深沉。
情圣的恋情。
金庸小说中,能够算得上是情圣的可能就是段正淳了。他风流成性。他喜欢过的女子,即使经过岁月的变迁,甚至有了自己的家庭,但还都对他念念不忘。如秦红棉自名幽谷客,在隐居的生活中,则不时练着段正淳曾传授她的五罗轻烟掌,来怀念过去的浪漫时光;王夫人在山庄种满茶花,以此留住远去的情人的痕迹;虽然身为人妇,初见段誉时,听到他的大理口音、获知他姓段,都足以使她思及故人而神思恍惚,忘记身陷险境的女儿,并且在梦中经常喊着段正淳的名字,充满着爱意与哀怨的甘宝宝;还有面对段正淳的花言巧语,而心甘情愿地去相信的痴情女阮星竹“你就是说了不算数,只嘴头上甜甜的骗骗我,叫我心里欢喜片刻,也是好的。”
段正淳有着这般令异性着魔般的魅力,除了他出身高贵,潇洒儒雅之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对每个人都很认真很投入,即使,若干年重逢,面对着几个曾经的恋人,他仍然有像少年人般的热情。他不虚伪,他都是发自内心真诚的爱。
小说其实也已经给出了答案:“他生平到处留情,对阮星竹的眷恋,其实也不是胜过元配刀白凤和其余女子,只是他不论和哪一个情人在一起,都是全心全意的相待,就为对方送了性命,也是在所不惜,至于分手后另有新欢,却又另作别论了。”
段正淳是一个真正懂得爱,但是在泛爱中迷失了自己的人。为此,他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自己的夫人为了报复,云游四方不说,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不惜委身于天下最丑陋、最污秽、最卑贱的男人——一个素不相识的,充满着烂泥、血污、脓疮,跛着腿的乞丐。而其他情人们也都有自己的归宿。
从严格意义来讲,段正淳尽管很多情,却还算不上一个情圣。因为,他对于情感的态度很认真,不是以玩弄别人为目的。正因为真诚,所以在伤害别人的同时,同样是在伤害着自己。他的洒脱不在于他可以毫无牵挂地随意遗弃爱侣,而在于他的情感可以不断地复活,永远保持着对爱本身的执著。应该说,他是一个有魅力的人。
魅力是如何炼成的?段正淳告诉人们,要用心去爱,要投入,要认真。不仅是爱情,做人也是一样。
梦姑与梦郎之恋。
如果说高僧与恶人之恋是悲剧的深沉,那么虚竹与西夏公主之恋则是喜剧的缠绵温柔。虚竹本是一个六根清净的小和尚,性格也比较内向,长相丑陋,心地还是很善良。但就是这么一个不能吃荤,不能近女色的和尚,命运却硬给他安排了大鱼大肉,还有绝色高贵的西夏公主。两人在黑暗寒冷的冰窖,上演了一出别具一格的爱情故事。
他们都不知道对方的长相和名字,仅仅知道对方的温度与味道。梦姑与梦郎是他们仅可选择的对方称呼,因为,幸福来得太突然,犹如在梦境中。这种爱情模式可以算得上是“野兽版”的爱情。但在金庸的笔下,却呈现出了爱的另一种唯美色彩。
身体在爱情中的重要性不比精神的重要性逊色。或许有一种爱情,双方在没有精神交流的媒介的时候,身体会成为最好的交流方式。正如影片钢琴别恋中的男主人公是一个粗鲁又充满着野性的村夫,女主人公是一个美丽的钢琴师,而且是个哑巴。他们的爱情就从身体的接触开始。没有语言和性情的沟通,只有肉体的交流,尽管也可以说,这种肉体的交流本身就有精神的因素。
虚竹与西夏公主的爱情也是从身体的交流开始的。正因为他们彼此都不知晓,谈不上什么精神的沟通与认同。但通过肉体的交流,他们却深爱上了对方,永难忘怀。
对于这种爱情模式,道德上评判不好说。只能说,金庸小说写出了这种模式,对于他本人来说,是有很大的突破性的。金庸在言情创作上是很严谨认真的。所以,他提供了一种可能的爱情发生模式。但是,他设计的是两人一直都无法忘怀对方,最终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局。这也将之与那些只重一时肉欲没有精神的“一夜情”区分开了。
“梦姑”与“梦郎”的称呼,本身隐含了丰富的意味。爱情,对于很多人来说,何尝不是一场梦境?对未知感情的憧憬,对未知爱人的想象,对现实中情人的魂牵梦萦,都与梦有关。梦想与爱情总是紧密地联糸在一起的。段誉喜欢上王语嫣,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她与他的梦中情人——无量山石洞的玉像全然一般。更不用说那些日夜喊着自己心爱的人名字的痴情男女了。
每一对热恋的人或许都是对方的梦姑或梦郎。爱情不可言说,正如梦境一般的虚无缥缈,却都令人不愿醒来。
我们只能说,梦姑梦郎,是关于爱情的传说。
三、死去元知万事空
爱国诗人陆游有句名诗:“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诗人卧病雨村陋室,知道自己要死去了,但念念不忘的是,祖国的统一大业。这是一种对家国博大的爱。即使,陆游复活,这颗赤子之心,应该是不会变的。因为,爱是永恒的。
萧远山和慕容博在未死之前,一个心中燃烧着仇恨火焰,一个眼里看到的只是功名利禄。在他们的心中唯一缺乏的是爱。一个处心积虑,将当年参与雁门关之役的中原豪杰一个个地打死,杀了无辜的玄苦大师和乔三槐夫妇。并且把玄慈大师弄得身败名裂,被迫自杀;一个老谋深算,穷尽欺骗污蔑之能事,害得许多人家破人亡,而且让别人找不到幕后的真正凶手。其中就包括萧远山一家。
他们的对决是顺理成章的,也是小说的一个高xdx潮。但当突然冒出一个无名的老和尚,一掌把慕容博打死时,萧远山所有的毕生的目标一下子没了。仇恨是他生命的支柱,而现在崩塌了。“他霎时之间,犹如身在云端,飘飘荡荡,在这世间更无立足之地。”“突然之间,数十年来恨之切齿的大仇人,一个个的死在自己的面前,按理说该当十分的快意,但内心却实是说不出的寂寞悲凉,只觉得在这世上再也没什么事情可干,活着也是白活。”“仇人都死光了,我的仇全报了,我却到哪里去?回大辽吗?去干什么?到雁门关外去隐居么?去干什么?带了峰儿浪迹天涯,四处漂流么?为了什么?”
一个以仇恨建立起来的生命,是不堪一击的。因为,仇恨的力量只负责破坏,却无建设的能力。当破坏的力量彻底释放出来时,也就意味着生命彻底虚无与完结的到来。
他们为着各自的目标忙碌了一生,就在死前的一刹那,都没有时间做一下短暂的停留,没有机会去好好体味什么叫生活。其实,在他们的潜意识里何尝不希望自己能歇息一下呢?萧远山看到慕容博死去时的模样“只见他脸色平和,嘴角边微带笑容,倒似死去之后,比活着还更快乐”他的心里“反而隐隐有点羡慕他的福气,觉得一了百了,人死之后,什么都一笔勾销了”只是复仇与复国的欲望充斥着他们的灵魂,他们已经体味不到生命中还有其他可贵的东西。
当他们相继被老僧打死时,他们终于可以安歇了。或许,在死去的那一瞬间,他们都懂得了他们到底要的是什么。因而,当彼此神奇般被老僧救活时,无疑,他们开始了重生。一个是为过去的杀孽而忏悔以及对世间仇恨的淡薄。“弟子生平杀人,无虑百数,倘若被我所杀之人的眷属皆来向我复仇索命,弟子虽死百次,亦自不足。”一个是对生命重生的感恩以及对复国理想的虚妄的大彻大悟。“庶民如尘土,帝王亦如尘土。大燕不复国是空,复国亦空。”佛让人宽广,使人仁慈。
不知死,焉知生。死亡是人类必须面对的话题。只有死亡来临时,或许才能懂得生的含义。萧远山和慕容博经过了人生的颇多坎坷与风雨,经历了死亡的洗礼,终于明白了一切皆空的道理。正如老僧所言:“你二人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走了一遍,心中可还有什么放不下?”的确,生命是有限的,当肉体成为一扌不黄土,或是一片空气,那么,个体还有什么东西可执着追求的呢?有什么理由可追求的呢?但为什么要等人死去了,才有可能看透世事呢?是什么模糊了世间人们的双眼呢?如果说爱过方知情浓,那么不妨说,死过方知生好。虽说结果不重要,但是在生命、爱情、死亡这些大的命题前,真意却往往在回首的时候。当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复生。如果复生带来的是爱与永恒,那么没有适时的回首,也就没有成长。
小说以浪漫的笔法让萧远山和慕容博有了这种回首的机会。但没有给他们的后辈同等的机会。尽管萧峰与慕容复当时亲眼看到了父亲死而复活的一幕。但他们却并没有从中汲取什么。毕竟他们年轻,他们还没有达到佛学的境界。
一位无名无号的老僧化解了一段血腥的仇恨,拯救了两个破败的灵魂。却拯救不了每个人,超度不了每个人。因为,生活毕竟在于每个人自己的创造。
金庸小说总是告诉人们要开心和以爱去对待生活,而不是仇恨与贪欲。而最高的境界则是佛的境界,洞察一切的人世悲欢。到此时,仇恨、快乐与爱都不重要了,人还原成透明的“空”无欲无求。佛是一种不可言说的生命境界。
陈世骧先生在给金庸先生的书函中,写到:“读天龙八部必须不流读,牢记住楔子一章,就可见‘冤孽与超度’都发挥尽致。书中的人物情节,可谓无人不冤,有情皆孽,要写到尽致非把常人常情都写成离奇不可;书中的世界是朗朗世界到处藏着魍魉和鬼蜮,随时予以惊奇的揭发与讽刺,要烘出这样一个可怜芸芸众生的世界,如何能不教结构松散?这样的人物情节和世界,背后笼罩着佛法的无边大超脱,时而透露出来。”又说天龙八部“然实一悲天悯人之作也”作者正是以佛学的关怀去观照大千世界的生灵。“天龙八部这八种神道精怪,各有奇特个性和神通,虽是人间之外的众生,却也有尘世的欢喜和悲苦。这部小说里没有神道精怪,只是借用这个佛经名词,以象征一些现世人物,就像水浒中有母夜叉孙二娘、摩云金翅欧鹏。”
红尘之中,尘缘自是难断,悲喜爱恨交错。更多的人是不可能有那份超脱的情怀的。芸芸众生于烦扰之中,将如何选择?人生犹如一部没有固定情节与人物的书,但是,金庸小说让人们不仅看到了一种生命的过程,还看到了一种结尾,令人沉思。
有爱,才会永恒。陆游死去了,但是他的对家国的爱让他活在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的心中。萧远山和慕容博的复生,不是为了复仇与复国,而是对生命的大悟与感恩。
死去元知万事空,那么活着时,如果是爱与快乐,请保留;如果是仇恨与贪欲,请舍弃。这也许是天龙八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