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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世叔却不过姚老板情面,那几样首饰高高的估了三百两银,六十个五两一锭的小元宝抬出来,推的小山样高。两个伙计帮着抬回莫家巷,
这样一堆小元宝堆在桌上,小桃花转来转去,心里舍不得那几根钗,问小姐:“小姐的那几根钗,哪一根不是五六十两买来的,怎么这样便宜当掉?”
滴珠笑道:“你白在我家这些年,就不晓得当铺是九出十三归?本来值十分的东西,若要去当,给你五分就是上上签儿。或是你去当,能当得二百两就是你本事。”把银子尽数移到箱子里。使了个心腹叫做姚大毛的就在莫家巷左近寻铺面。大年下人家铺子多是关门歇业。极容易就寻到间铺面。就在瑞记杂货铺隔壁,两间门面,楼上两间阁楼,后头两间房,一年只要十八两租金。姚小姐亲自去看过,算计纸笔比不得绒线家家都要买,就要开个绒线铺。就把房子租下,赶着叫家人粉涮墙壁打箱柜。恰好有个富商尚家不知发了什么疯,好好的生意都歇掉,货物比市价都便宜半分。姚小姐取尽那三百两买下许多丝钱,又是许多汗巾、荷包、扇坠之类的零碎,打点正月十六开门。
且说尚真真到了初二回娘家。尚家上下待王慕菲虽然不甚客气,也不至于冷淡。尚莺莺因为娘家的家财是她和妹子一人一半的,为了避嫌不肯叫夫家人经手,连夫婿都晾在一边闲坐。真真又不是怎么在行的人,明晓得慕菲还不如她,自然也不好叫自家相公上前。所以一应事体都是莺莺做主,真真旁听。尚家两个女婿李公子青书和王秀才慕菲,虽然都在尚家,其实是两个闲人。
王慕菲记挂着蟾宫折桂,犹自捧着书在花园静室苦读。李青书本是世家公子,哪一日不是高朋友满座,夜夜笙歌?忍了两日,来寻慕菲道:“连襟,我家十六弟在天香楼摆酒,和我一同去耍耍?”
王慕菲摆手道:“吃吃喝喝有什么意思。不去,不去。”
李青书倚着桌子,翻了翻他的书,笑道:“书呆子,你这般苦读哪里有用?文采再风流也抵不上家兄一笑。”拍拍他的肩道:“你我骨肉至亲,不害你的。席上有牛学道公子,还有薛粮道兄弟,都是手眼通天的人物,与我同去走走罢。”
慕菲还在推辞,蓦地莺莺和真真姐妹两个携手进来,听说李青书要带慕菲出去吃酒。莺莺忙道:“去罢,与其在家抱怨无趣,不如和十六弟乐一日,叫人抬两坛家酿的桂花酒去。”
真真也推相公道:“去罢,过年也要耍耍。”王慕菲教他们三人打搅,断了文思,掷随梦本笑道:“我是个村人,若是出丑,姐夫千万替我遮挡一二。”
李青书因娘子一直冲他微笑,晓得这事做得漂亮,拍胸脯道:“无妨,谁敢瞧不起你就是瞧不起我李青书。”
莺莺看不惯自家相公牛气冲天的样子,冷笑道:“极是,谁敢瞧不起李百万家?”呛得李青书差点闪了腰,灰溜溜扯着连襟出门。
王慕菲虽然和尚家大小姐不大对盘,和这位富家姐夫还说得来,因笑话他怕老婆。李青书笑道:“你对真真妹子何尝不是百依百顺。”
王慕菲摇头道:“我家真真性子柔顺,何曾这样当人给我下不了台?顺着她些儿也是应该。”
李青书不伏气道:“我家莺莺心直口快,从来都是刀子嘴豆腐心。何苦和她争一时意气。自家人顺着她些儿又何妨?”两个谁也说不服了谁。还好天香楼离的不并远,见到李十六公子迎出来,二人都打点精神寒暄。
满座俱是华衣美服的贵公子,王慕菲只认得一个陈公子。那陈公子看他和李九公子一同进来,就不似平常怠慢,站起来与他见礼,笑道:“王兄何故才来?”
王慕菲因他脸向着自己说话,眼睛却一直看向李青书,必是想借机和李青书搭讪,笑道:“路上耽搁了一会。”
李青书和相识的朋友打完了招呼,看到他还站在一边,忙过来拉他上前和学道公子、粮道兄弟说话。王慕菲留心看陈公子坐在角落里,背着众人问李青书:“姐夫,那位陈兄是府上亲戚?”
李青书随意看了那边一眼,小声笑道:“一表三千里的表亲,哪一房的不记得了,理他做甚?来,咱们和牛公子,薛公子一处划拳。”
慕菲和陈公子以往文会里常遇到,陈公子总是围着几位才女打转,和他不过泛泛之交罢了。听说他不是李家亲戚,不过一笑,就把他抛到脑后。打叠精神和牛公子说笑话,陪薛公子猜拳吃酒,一顿饭吃了一个多时辰。一来王慕菲极会看人眼色说话,二来李九公子有心拉拢,他就和牛薛两位成了相与,几人订下第二日到牛家吃酒,第三日到薛公馆赏梅,第四日又是李青书做东。王慕菲也要请一回,那位薛公子道:“王兄台,你要请也使得,请嫂子烧几个菜,咱们到你家吃一回就好,天香楼日日吃他却厌了呢。”
李青书笑道:“薛兄说的极是。过了正月,咱们好好到王兄家乐一乐。”散了二人走在回尚家的路上,李青书笑道:“妹夫好运气,牛公子最是清高,只和孔兄处的好。倒是薛公子是性情中人,这般替你省钱,就是把你当好朋友。秋试走薛大人的路子,想必一个举人稳稳在手里了。”
王慕菲叹道:“姐夫这般说,岂不是读书无用。”
李青书笑道:“天底下最有才的除去李太白就是杜子美,这两位官运如何?这世人,不得中举,又没有钱的,咱们酒席上遇见了无好话夸人家,不得已叫一声才子。谁当真,谁是傻子。”说完牵王慕菲的手,又笑道:“我家真真妹子极是天真烂漫的一个人,为着你在泰山和莺莺跟前受了多少褒贬,快快搏个举子来叫她扬眉吐气。”
王慕菲本来心里瞧不起这些富家公子,生来好吃好穿,就是读书也有好先生教,好不好,使银子开道,功名易如反掌。今日李青书这般替他设法,心里也感动,就在大街上唱了个肥喏谢他,道:“姐夫一心为我,我都记在心里。”
李青书受不得他这样一本正经,凑过来勾肩搭背,笑道:“真有心谢,不如请哥哥去梨花巷听兰儿唱小曲儿?”
王慕菲晓得他是个老婆奴,在家连丫头的手都不敢摸的,也就半真半假答应。到家李青书被泰山请去说话,真真又捎话来说晚上要和姐姐一处查帐,不回来住。他一个人无聊,想着还天色还早,不如回家看看。请个小婢进去说了,少时里边送出一个食盒来,他也不要人送,自己拎着回城。
正月里满街满巷都是人,一路上铺子都开着门在做生意。王慕菲记挂自己家杂货铺的生意也不细看。走到巷口,就看到自家铺子隔壁新开了一间铺子,地下铺着一层厚厚的红纸屑,里边好像没几个人。倒是瑞记的小伙计小三儿,穿着一身新衣和一群顽童在路口放炮仗。
王慕菲因手上食盒沉重,清了清嗓子喊:“小三儿。过来拎东西。”
就听见那铺子里有人应了声,伸头出来见是王慕菲,一路小跑着接出来道:“原来是王先生。里边请,里边请。”
王慕菲认得是他家对面姚家的一个小厮小三儿,笑着摆手,正要说我叫我家的小三儿呢。却听见帘后一串银铃似的笑声传来,几个女孩儿掀了帘子都召手叫他:“王兄,里边请。”
王慕菲正在愣神,姚家的小三儿已接过他手里的食盒,先进了那间铺子,显见得是把他当成来贺人家新铺子开张的了。王慕菲哪里好意思说那是在下要拿回家的晚饭,小生也不想和才女们打交道,不得已冲众才女拱拱手,心里还在心痛他的晚饭,勉强笑道:“舍下还有事,先回去了。”
姚小姐收了他的礼,不好意思叫人家空手回去,上来拉他,笑道:“小铺新开张,王先生进来坐坐,我姚湘莲收了先生的厚礼,若是一盏茶也不吃一口,那只有把先生的食盒退回去啦。”
扭着头对刘小姐她们道:“都来帮我请一请。”
王慕菲怕和一群女孩子拉拉扯扯叫街坊们看见笑话,几大步跨到姚家的铺子里。这间铺子不负姚小姐赛嫦娥之名,布置的犹如月宫一般:各色丝线挂在无数根小棍上,高低错落。首帕汗巾并脂粉等物都齐备,整整齐齐的摆在几个架子上。楼梯处还挂着一架珠帘,隐隐听见上头有女子和男子的说笑。
王慕菲看了一回,笑道:“茶呢?”
姚小姐指指楼上,笑道:“陈兄和梅兄几位都在楼上,今日小号开张,还请王兄上去小饮几杯。”看王慕菲皱着眉想要推辞的样子,想是他家的娇妻在家等候,存心为难他道:“王兄莫不是记挂家里的嫂子,不肯吃酒罢。”
王慕菲年轻气盛,最不喜人家说他怕老婆,忙道:“也罢,好久不见他们,我上去见见。”
带头上去了。
那位刘小姐附到滴珠耳边道:“请这个呆子上去做什么?”
滴珠笑道:“这个王秀才虽然呆了些,到底住在我家对门,又巴巴的送了礼来,怎么好不留他一留。”请这几个同窗一同上去。
刘小姐因不喜欢王慕菲,存心要叫他出丑,故意当着众人揭食盒,笑道:“且叫大伙儿看看王家嫂子的手艺。”第一层是四碟干果子两小碟卤菜,一碟泡椒凤爪一碟糟鸭掌。刘小姐一碟一碟捧到桌上,口内犹道:“这几样细果子却少见,王兄也舍得?”
陈公子自从上回天香楼一别,久有心和王慕菲结交,忙出口相助,笑道:“王兄快来,我们正商议要联句贺滴珠妹子哪,再想你来。”就把纸上的联句把他看,把他的名字写在最后,叫他拈韵。
王慕菲微微一笑,坐在他边上再不理会姑娘们。几个秀才当着姑娘们的面,怕联不出来出丑,俱都低头沉思。
刘小姐再揭第二层,就无人理会。四个中碟,却是千张卷肉,拆骨鸡块、油炸虾和糖醋排骨,姚滴珠忙叫人送到楼下去热。第三层,里边一大盆烧海参。这样一盒也要一两多银子才办得起来,怎么不体面。姚滴珠晓得王秀才身家不厚,感他盛情,趁众人饮酒作诗,下来取了好些丝钱和首帕汗巾,论进价也值二两银,用纸包好放回食盒里,吩咐守在门边的小三道:“回头王秀才下来,记得把盒子还他。”上去刘小姐问她:“哪里去了?”她含糊带过,将晚散席,这几位秀才和小姐,都买了四五两银的货物走,关起门来算帐,除去酒席花费和本钱,赚了也有十二三两银。
滴珠头一回赚钱,喜出望外,第二日索性发了贴子把她在女学里的同窗都请来吃酒,来了也有二三十位小姐,年纪只在十四五六岁之间,都是争强好生的年纪。谁也不肯当着别人的面少买。当下铺子里的存货就去掉一半。滴珠晚上紧赶着进货。如此这般三四日,一个松江府的有钱人都晓得莫家巷口新开一个丝线首帕店,谁家小姐想买几根丝线,必到她家去,一来滴珠是个女子,可以说话解闷。二来滴珠自家也会绣花,晓得小姐们爱什么不爱什么,人家来配丝钱,必要先问明白人家是绣什么方才替人家配,绣出来的绣件鲜活雅致。所以开张大吉,一边十来天,天天只闻银落钱箱声。
且说真真在娘家助姐姐十几日忙,好容易把家里产业都折现变卖。拢一拢也有十几万两银子在手,都藏在花园密室里,只他父女三个晓得,连家仆都瞒过。这一日真真放心不下家里的小梅,和王慕菲辞了爹爹和姐姐回家。
到家真真第一眼看见摆在上房当中大桌上的食盒,心疼道:“这个食盒虽然样子平常,倒底是个物件儿,怎么不洗涮收起?”
王慕菲笑道:“那天回来晚了,随手就搁在桌上。实是忘了,我将去井边洗就是。”
真真推他道:“这个要温水洗的,先叫小梅烧水去。”自家上前揭了盖子看,里头一个碟子都不见,收拾的十分干净,最底层还有一个大纸包,解开是些丝线首帕,也值三四两银子。不由的心里纳闷:“这些女人之物他是哪里得来的?”
闷闷的把纸包搁到架子上,提了食盒到厨房,问小梅:“前几日姑爷回家,可有异样?”
小梅想了想,笑道:“那日来家天都黑了。姑爷好像吃了几钟酒,”
真真想想不对,那天阿菲本是下午回去,他走了一个多时辰天才黑,必是有什么缘故罢,回来问他:“阿菲,碟子哪里去了?”
王慕菲哎呀一声,拍头道:“忘了。想来还在她家。又不是什么值钱的好东西,且等她使人送还罢。”
真真笑问:“谁家?”
王慕菲笑道:“对门姚家呀,新在我们瑞记隔壁开了个丝线铺子。铺子里收拾的极是雅致呢,明日无事,我带你去逛逛?”
真真见他扯得又远了,心里的结越打越粗,汪出一些酸来,把纸包摔到他跟前,笑道:“这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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