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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衣手撑侧颊,靠在房内窗沿,心神恍惚。
原本不该出现的犹疑不定,此刻占据她所有可以思索的空间。
多久之前,她还渴求着独自生活的快意,然而才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丝丝退缩竟渗透原有的决心。
因为他?不可能,他们在一起的日子连指头都数得出来,他何德何能,能够影响她?
只是愈是否认真,心头的反弹就愈强烈,而她却刻意不去理睬。
“叩!叩!”敲门声暂时中止无衣内在的争执。
不会是迎夏回来了吧?唉!她想一个人安静的机会铁定没了。
启门,无衣视线正对上壮硕的胸膛。
“大少爷!”她讶异。
姜伯诗如入无人之境,大剌剌进门。
“你用不着服侍你那主子?”言词虽平常,却暗含切实的讥讽意味。
“你希望见到一间空房?”无衣感觉得到他要找她,于是转弯抹角地问。
“有时候,我会觉得你实在不像当下人的料。”她全身散发的气味太独特,使他不得不自动将她归类危险之中。
“有话直说吧,大少爷,你不适合废话连篇。”无衣悠哉坐于床边,也不管姜伯诗是否站着。
他眸光冰寒烁闪,不过仅在一刹那。
“你接近季礼到底有什么目的?你应该知道季礼在姜府的地位不高,所以你别妄想从他身上得到好处。”
无衣嘲弄地扬扬眉。“既然他地位不高,你何必来警告我?任随自然不就得了。”
“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我也是。”无衣脸庞寻不到丝毫的畏惧,镇定自若的很,对此姜伯诗不由得恼怒。“我知道你怎么看我,不过你听清楚,无论季礼是否为姜家的子孙,我一点益处也没有。倘若我真想飞上枝头当凤凰,相中二少爷、三少爷岂不更好?起码他们在姜府的分量多过季礼。”
“也许你的想法异于常人,也许你认为季礼是个痴儿,可以供你控制,好乘利之便,当上四少奶奶。”无衣对季礼的直称,听在他耳中十分梗刺。
“四少奶奶!”她弯起唇际弧度,笑得极为鄙贱他似的。“这名衔你双手贡呈与我,我还不见得要呢!”
他一怒之下,使劲夹拑她手臂,她疼得咬牙,却不吭声。
“你别虎上拔须,得寸进尺。”
“你有尺寸让我得、让我进吗?”她力持平静,面容尽量若无其事。
“你”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如此伶牙俐齿?
“大少爷,你既然有空在此与我闲扯,何不把这些宝贵时问拿来接触我们家小姐,省得她再去找季礼麻烦?”从孟荇娘身上,她已读出姜伯诗之所以坚持这门亲事的缘由,无怪乎孟荇娘会怒不可遏。
“你只是个卑劣的女婢,少管些有的没的!”他一把扔开无衣,她跌向床铺,手臂一阵痛麻。
“你不爱我们家小姐吧?你心中另有所爱是世俗所不能容忍的禁忌?”
他斜瞪她,轻视的目光伴着嘴角的嘲谑笑意。
“你流言蜚语搜集的倒不少,想说我和季礼吗?请便,反正我听惯了。”他脚步才要跨过门槛,她云淡风轻地推翻:
“你与季礼之间确确实实是单纯的手足之情。”
他诧异顾盼,漾着淡淡了然的苍眸栓牢了他七上八下的一颗心。
“何以见得?”
“因为你待季礼的感觉,就像我大姐对我一样。一股脑儿的付出与保护,从不求回报,无怨无悔。”看穿不了他内心,总能感受与臆度他举动背后的真正意义。就恳待自己手足这点而论,他和华儿姐姐倒颇为相似。
姜伯诗闭唇沉默,有好一会儿,焦距是模糊的。
“你,很不一样。”他终于开口,心底着实佩服无衣的敏锐,但神情却无异于之前。
他对季礼的好,早被一些有心人士传得不像话,但他并不在乎,毕竟现在的季礼不会懂,自然也不会受到伤害,他毋须忧虑,只要另一个人不受波及就好了
“你觉得这样对季礼公平吗?他虽然傻傻的,什么也不晓得,可是拿他护卫你心中重要之人,不是太不公平了?”
如当头雷喝,姜伯诗僵直得动不了。
她她有可能知道吗?
“二少爷和季礼同是你的兄弟,你有必要厚此薄彼,置季礼于险境吗?”
闻言,他强压抑下内心的惊骇,黑瞳直视无衣,佯若不解地反诘:“你在胡说什么?”
她无意逼迫危立悬崖的他,只有耸肩,轻松答道:“就当我胡说吧!不过,别忘了,我和你一样,都不希望季礼受到伤害。”她相信他会明了她的弦外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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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一场雨,将莲池潭的荷叶洗刷得清爽亮澈,衬托着亭亭植立的芙蕖,放眼望去,如诗如画。
无衣绕着湿泥混合的池畔,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
雨霁,天边拱起一道虹彩,难得的景致并没有带给她多少欣悦。
也许走累了,她停止,俯首凝视水中倒影。起先看到的是自己的面容,然而却缓缓扭曲,再次成形的时候,却出现季礼的笑颜。
“季礼!”她惊喜,匆忙回头,空无一人,只剩因阳光反射遍地的水滩而闪闪发亮的炫目。
怅惘顿时填满心房,她喟然叹息。
算算将近一旬时日了,她没再见过季礼。想去季湘居,又找不出任何名目说服自己。包汉子的腿伤已好,轮不到她送饭,唯一的藉口消失了。
可是,她不懂,为何自己这么想见到他?二十几年来,她不都踽踽独行吗?心头除了亲娘姐妹们,未曾悬挂过谁,而今脑海里季礼的形象却比谁都清晰。
或许是感激吧!因为他是亲人之外,第一个真心对她好、让她真实看清自己的人。
不过,只是这么简单?感激会使人们魂牵梦萦另外一个人?
她无奈地再瞥向水面,这次竟换成她与季礼的脸庞同映于其上。
又是幻觉吗?
“水井姐姐!”不得了,连幻听也出现!
无衣捂着耳朵,连忙侧身,不期然撞上一堵肉墙。
“啊!”雨湿路滑,无衣一个踉跄,险些坠进池中,所幸有人立即伸手环住她纤腰,顺势拥她入怀。“没事吧?”
无衣抬颔,眼前之人围于腰际的手劲随着忧忡的神色而增强。
“季礼!”
“抱歉,又吓到你了。我总是这么鲁莽”
“不,这次不是你的错,怪我自己不小心。”男人奇特的气息包裹她全身,使她不由自主陶醉,没有拉开距离来逃避。
所谓的“感激”是这种感觉吗?
“我”季礼如醉酒酡红着脸。“是不是我大哥那天的话气着你,所以你就讨厌我,不想来季湘居?”
季礼黑眸敛蕴愁思,无衣微笑,摇摇头。
“你大哥是你大哥,你是你,我不会混为一谈。不去季湘居,是因为已经不需要我送饭了嘛!”她稍稍挣脱他的围绕,有些莫可奈何。
“不送饭也可以来啊!随时都可以”季礼霍地忆起某个遥远的“规定”表情不禁沉郁起来。“对喔,大娘不准任何人跟我有所牵扯,水井姐姐应该也不希望惹上麻烦。”
“什么话?!”无衣不由得恼火,她在他眼中是这样的人?“我像是在意那些劳什子规定的人吗?我之所以不去季湘居,其实是”是什么呢?惴惴惶恐在体内隐隐流窜,她顿口说不下去。
她居然在害怕答案!不是感激吗?
“是什么都无所谓,总之跟讨厌你一事八竿子打不着。”她蒙混过去,却抑遏不了欲知事实的那股悸动。“话说回来,你怎么会来到莲池潭?这里并不在季湘居的范围之内,被人发现就糟了。”
“我想你,所以想找你。”他笑笑,羞涩漾在两颊。
“找到我,又如何?”她视线游移,桃腮若隐若现。
“我想带你看样东西。”他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手即刻握上无衣玉臂,迈开步伐。“我相信你一定会喜欢。”
****
季湘居内部的屏风后,居然暗藏玄机。
“地道?”无衣惊呼。硬邦邦的石墙只消翻转其上的挂饰,便自行大大敞开,阴暗的空间内,并无该有的潮湿霉味,反而发散着阵阵清雅的莲花香。
两人拾阶而下,平缓的阶梯与季礼手中摇曳的烛光带领无衣进入一个预想不到的世界。
俄顷,阶梯尽头的景象直令无衣杏眼圆睁。
狭窄的石房内,壁上一幅一幅裱框的画作,算算也有七、八幅吧!大多是泼墨山水之作,画纸些微泛黄,看来年日已久。
“这些是”
季礼勾起唇线,有些缅怀、有些愁悒。“你觉得这些作品好吗?”
无衣偏着头,似乎难以订定评断。
“好坏我无法说个准,毕竟我对书画研究不深。不过,看这用色、勾勒,以及上面题的字,应该是出自女子之手吧?”
“它们都是我娘的作品。”晕黄光线映照的季礼脸庞,流露着渺茫的哀伤。
“湘姨太的?”
季礼颔首。“除了这一幅”他指向他们的正前方,比其他大出两倍不只的画作高挂于上。“听说它是我娘死后,我爹追怀她画下的。”
一袭天蓝色衣裙帮衬出画中女子婀娜多姿的身形,她浅浅挑着笑意,凤眼微微娇羞,柔荑轻持团扇于胸前。
依稀如菡萏盛绽之姿,使得无衣目不转睛。良久,她才注意到画像右下角的题诗,笔迹刚劲有力,确非女子所写。
“沅有茞兮醴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无衣逐字念出,但觉似曾相识,却记不起在哪儿读过。
“是屈原九歌里的湘夫人,写湘君思念湘夫人,望而不见的惆怅。”季礼看得出无衣正在苦思,因此特意解释一番,语气忧忧。
她望了他一眼。“你真像索引,随便一句都难不倒你。”
痴或正常,在季礼身上,有时候实在难以分辨。
“这么说来,”她视线再转回画上。“姜老爷对湘姨太的用情想必颇深。咦?不对啊!”她想起她初次送饭来的对谈,不由得胸腔一股闷充塞。“你曾经说过我长得像你母亲,这哪一点像啊?”
画中女子宛若菡萏,而她连杂草都不如,这瞒天大谎他怎撒得出口?
季礼昂眉观看画像,然后单手搭在无衣肩上,细细端详,不解地反诘道:“哪一点不像?”
如此理所当然的表情,无衣霎时不知从何答起。
“我虽然没有真正见过我娘,但我相信她一定是个非常温柔、善良的人,所以才会呈现这样的画像。对我而言,你也是,内在的美与外貌是相互反映的。你自己没有发觉吗?你非常漂亮。”
她心湖掀起一场狂风巨浪,她骤然退后数步,痹篇他渐触近她颈部的手指。
她整个身子灼烫不堪,假如不是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她肯定会以为自己发烧了。
季礼的话总会扰翻她情绪,总使她无所适从。她“漂亮”?“温柔”、“善良”?老天!他怎能说得如此诚恳,害她不敢反驳,深惧一反口,他又将道出更多足以席卷她思绪的言语来?
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懦弱?
“你怎么会发现这个地方?你大哥告诉你的吗?”她只能逃,只能转移话题。虽然她竭力欲以“感激”化解一切心情上的起伏,但结果却是徒劳无功。
“不是的,我大哥根本不晓得。唯一进来过的,就你跟我。”季礼并没有察觉到无衣的异样。“还有告诉我有这个石房的老爹。”
“老爹?谁?”
“他说他是姜家的远房亲戚,我记得大约是四年前的中秋夜吧,他突然闯进季湘居,带着上好的酒菜,说想认识我,和我饮酒畅欢,我就答应了。”这段回忆似乎相当愉悦,季礼笑得好开心,不过无衣白了他一记。
“你不晓得他是谁,还让他进来,万一是坏人呢?”这家伙没有维护自身安全的观念吗?
“不会的,他长得慈眉善目,不像坏人。”
“坏人的坏会写在脸上吗?”问毕,无衣翻翻白眼。她干嘛管那个什么老爹的是好是坏?“然后呢?”
“然后喝着喝着,他问我知不知道我娘的长相。我虽然在梦中见过几次,不过大多是模糊的影像,我就摇头。于是他便带我来到这里,告诉我每样东西的由来。之后,每一年的中秋夜,他都会来找我喝酒聊天,并且告诉我许多关于我娘的故事。”
她对姜家不熟,自然不晓得有什么远房亲戚。但是湘姨太既为妾,除了姜老爷外,不可能再有男人对她了若指掌吧!除非
“季礼,那个老爹长什么模样?有没有比较明显的特徵?”
他抓抓头,努力回想。“他留着灰白的髭须,脸形瘦长,双颊微凹啊!最明显的是他的右手有着一大块紫黑色胎记。”
闻言,无衣脑中迅速推理出所有的可能性。
“你见过你父亲吗?”
季礼稍愣,表情些些落寞。“我忘了”
“如果再让你见到他,你会认出他来吗?”
他没有把握地摇摇首。
无衣垂睑,叹息充斥胸口。
“思公子兮未敢言”由画中之诗可以想见姜老爷对湘姨太的相思情深,那么他对季礼必定疼爱有加,可能是碍于姜夫人,所以才不敢将真实身分暴露给季礼得知,故以远房亲戚一词隐瞒。
难为他了,一年才一次见面的机会,却无法堂堂正正表达身为父亲的亲情。
“季礼。”无衣大概没有发觉,注视他的苍眸带着无限柔意与羡慕。“你很幸福。”
季礼傻不愣登地眨着眼,无衣天外飞来一笔的言语他完全不解其然。
“你的周围有这些爱你的人,你大哥、胖叔、姜老老爹,你一定要好好珍惜。”换作从前,她绝不可能说出这些话。她变了吗?居然在劝人抓住眼前的幸福,她自己都做不到了
“你呢?你也爱我吗?”突如其来的问话,无衣傻了眼。
爱,多可怕的词!她哪碰得起?
“咦?这什么东西?”她发现画像下摆着一个褐漆木箱,她乘势转移注意力,企图闪躲季礼缱绻的视线。
“打开看看不就得了。”季礼虽痴,也明白无衣这刻意的忽略。
偌大的木箱分量不小,他放下烛火,两手并用举起箱盖,里头置满女人用的发饰、耳环、衣裳与丝绢等物。
“这些应该都是你母亲用过的东西吧?”无衣拿起一条粉色丝绢,感觉十分熟悉,她掏出怀中物,两相比照。“那天你擦我眼泪的天蓝色丝绢,也是你母亲的?”
“对啊!不然我怎么可能拥有这些女儿家的物品?”
“既然是她的,你应该好好保存,怎能随随便便送我呢?”她赶紧将丝绢塞还给季礼,然而他却猝地握牢她手掌。
无衣一怔,想抽手却动弹不了。心脏敲敲打打,扰得她无法安宁。
“该给你的石房内所有东西,都应该给你。”季礼的口吻与神情温柔地几乎要拧出水来,她根本招架不了,身体仿佛将溶化于他藉由手心递传的暖流中。
“什么应该给我?我又不是湘姨太的亲人!”她速度有点急促,惶惶然布满面容。
“我希望你能成为她的亲人。”
无衣吃惊抬首,季礼此时的微笑令她怦然、却也恐惧,脑海虽然已揣测到他的言外之意,但她怎么也不敢面对。
遽尔间,季礼踏步上前,无衣全人偎向他胸怀,挣扎不得。
“季礼,你干嘛?快放开我!”她听到两颗心狂跳不已,却听不出何者才属于自己。
“水井姐姐,我娘曾经在梦中对我说过,我可以把石房内所有物品,送给我最喜欢的女孩,所以我想送给你。”
“别、别开玩笑了,你喜欢的人那么多,何必单单选上我?”
“我喜欢的女孩子只有你一个!”他不知不觉加强拥抱的紧度。“当然,除了我娘之外。”
太过挚诚的表白,有时候反而是更沉甸的负担,尤其对无衣这种人。
“不要待我这么好,我不值得。”季礼因此句话松手,无衣乘机脱开,与他距离拉得长长的。
“为什么”失落深深锁进他幽邃的黑眸。
“你喜欢我,只是因为我不怕你,愿意陪你。可是你必须了解,我误闯季湘居、送饭来,都是因缘际会,我不是姜府的人,自然对你没有顾忌。所以我没有你想像中那么好,我内心丑陋,我一点都不像你母亲。况且”她的语调掩藏着悲伤。“你不是真的喜欢我,你遇过的女孩不多,没得选择,才会误以为我是唯一。事实上,你可能只是把我当成姐姐,就像你喜欢你大哥一样,纯粹的手足之情而已。”这个论点不是相当公允吗?但为何她的心正在剥裂,痛得她无处可逃?
季礼凄恻凝视她撇开的脸庞儿,有好一会儿,石房内静谧地使人喘不过气。
“大家都说我傻、说我笨。”他终于启口,但无衣的视线依然停留别处。“可是这点情感我还分辨得出来,我喜欢你的感觉前所未有。我吃饭想着你、走路想着你,连睡梦中都忘不了你的身影,大哥和胖叔不会带给我这种朝思暮想的心情,唯有你,系缚我所有情感。这会是手足情谊吗?”
无衣目光四处飘零,就是没有勇气正视季礼。
纯净玉洁的白莲,是她这摊糟到极点的污泥所不能高攀的。更何况,她对他没有“感激”以外的情感,不是吗?爱啊、喜欢啊,都该是多余!
若饮苦茶,她苦到心坎,却仍得逼自己吞下,当作心湖未曾扬过波涛。
“季礼,喜欢我是你的损失,因为我不可能喜欢你,这石房的新主人,你另觅他人吧!”她咬紧牙根,冲上阶梯。
“因为我是白痴吗?”无衣倏然止步,盈眶之泪在惊讶中如雨下。“因为我不是个正常的人,所以你不喜欢我?”
声音哽在喉咙里,她硬逼自己反着吐出。“大概吧!”
她极不愿伤害的,终究伤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