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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是一个结束,是一个开始,又可能不是结束也不是开始,只是原有生活的延续。孟庭轩回到他的工作岗位上,做他认真、尽职的小儿科医师,偶尔为社区艺文发展尽他的棉薄之力;他的儿子有了母亲、他表面上有了一个太太,终于没有人再逼他相亲,可是他却没有得到应有的清静。
诊所协办的周末户外音乐会,在经过几个月的努力之后终于开张了。这是由他们社区发展会主导的,得到了此地几位医师和学校老师的支持,大家帮忙推动,每个周末夜晚都会在这个音乐公园演出,会场装点得类似左岸的露天咖啡厅,免费提供饮料和点心。今天晚上天气有点冷,不过还是有不少人前来,座位早就坐满了,草地上、喷水池边,随兴的人聊着天、听着音乐,今天的主题是长笛,现在正由教师乐团演奏“绿袖子”庭轩和牧德坐在草地上,书琪带着女儿到处走走“绿袖子”在冷风中飘摇,音乐就是这么神奇,没有文字,却一样能让人感受到旋律所诉说的悲伤,可是庭轩却在这个时候打了一个杀风景的大呵欠。
“这么困?现在还早呢!”牧德很少看到庭轩这么没精神的。
“嗯没睡饱。”他笑,有点懒洋洋的。
“新婚软脚症?”牧德笑着故意挖苦他,好朋友之间总是常常口没遮拦。“你一定要这样是不是?”他知道牧德并不赞成他假结婚,现在他一个头两个大也是自找的。
结婚之后他经常没睡好,忽然多了个“室友”也许不习惯,也可能不是。立晴每天晚出晚归,他并不常看到她,也不知道她在忙什么,唯一确定的是,她每天都会回来,容易被吵醒的庭轩每晚都会听到她轻轻的开门声,还有她几近神经质的整理家务的动静。没错,半夜里整理家务。母亲经常夸这个媳妇儿会理家,屋里弄得一尘不染。她对爸妈、对小翔都非常的好,家人对她推心置腹,但是他们的关系不会长久,家人对她的喜爱多一分,他的不安就多一分。
牧德两岁半的小女儿,跑过来撒娇的抱着他,书琪也慢慢走过来在牧德旁边坐下,她很高,有一百七十公分,牧德只比她高了几公分而已。
“你太太呢?怎么没有一起来。”牧德没有告诉书琪假结婚的事。
“她有事出去了。”应付人们询问妻子的去处,是婚后苦恼的事之一。“爸爸,我们到喷水池那里去看看嘛。”小女孩的声音真甜。
“你跟妈妈去,爸爸和孟叔叔说话。”他等书琪带着女儿走远了,忽然变得有点严肃。“怎么啦?”庭轩问。
“有件事,觉得还是应该跟你说。”牧德仍不假辞色。
“什么事?这么严肃。”
“你记得冯光远吗?”他是他们的大学同学,没从医,继承家业作生意去了。“记得啊,他怎么了?”
“昨天和他通电话,他说看见‘你太太’在pub喝酒,和另一个男人。”其实冯光远是特地打电话来的,而牧德会转告他,是因为即使他知道他们是假结婚,这件事听起来的感觉却仍然像是真的戴了绿帽子,也就是说,虽然庭轩还不知道,但是实际上已经对他造成伤害了。
庭轩心里一惊,却对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反应觉得奇怪,因为除了名声受损,他似乎也为了她在pub里和男人喝酒感到不悦。
“我知道你们各过各的,可是全世界的人都以为你们是夫妻。”
“我知道,嗯我是应该和她沟通一下。”
“我没有恶意”
“我知道,只是感情的事常常很难说。”他忽然幽幽的说。
“她?很好吗?”他有几分惊讶,好奇心拨动着藏了秘密的草丛。
“她呃?!”他忽然发现这个家伙居然在探查他的秘密。
“是你自己像被催眠了,看来你们之间有出乎意料的发展”他促狭的靠他很近很近,故意用奸佞语气小声的问:“到什么程度了?”
“没有啦!去你的。”
音乐会结束之后,牧德带着书琪和小孩回岳家去了,庭轩一个人回到诊所,明天早上还有门诊,梳洗之后,他到书房埋首于新的医学研究报告。
电话响了,他顺手拿起书桌上的分机,慢慢的“喂”了一声,眼睛仍然没离开书本。“小翔啊?这么晚了还没睡?”他柔声的说,同时看看手表,快十点了,这个时候小翔应该早就要上床睡觉的。“爷爷呢?”
“我要跟妈妈说话。”电话那头似乎有些摆不平的争吵,他听到父亲在一旁说:“让爷爷跟爸爸说。”
不过小翔霸着电话固执的重复他的要求:“我要跟妈妈说话,我要找妈妈。”小翔一个礼拜打好几次电话来,但是很少遇到立晴也在家。
“妈妈不在耶我会跟她说,小翔在找她,请她回去看你好不好?”
“好吧,一定要记住喔。”他这才情愿把电话交给孟爸爸。
“喂。”
“爸。”
“立晴不在啊?”
“大概有案子在忙吧。”他只能这样说,因为他真的不了解她的工作。
“没关系,有空和她回来吃个饭,小翔很想她,记得提醒她不要太累了。”“嗯,好我知道,天气变凉了,早晚记得加衣服。”收线之前他叮咛着,季节变换的时节日夜温差很大,正是许多疾病的发作期,例如高血压还有过敏。
放回电话,孟庭轩呼了一口气,他走到起居室扭开音响为自己放了音乐“娜塔莉夏高”如梦似幻的歌声随即流泄在这个清冷的空间。
“rossignoletdubois(森林里的夜莺)”是一首法文歌,听不懂歌词,反而使音乐更增加几分想象与神秘感。铃鼓轻轻敲打出来的节拍,仿佛是精灵的脚步声,在透着月光的森林里,蹑手蹑脚的寻找他被施了魔法而失落的爱情。
这样的歌,该缅怀谁呢?
已经按下的情绪,因为小翔的电话又翻腾了起来,他相信她是个好女人,相信她不会乱来,但是这份不悦他却无法厘清。他给自己冲了杯咖啡,然后到阳台上去站了站,天气变冷了,是不是夜归的人也提早了回家的时间,所以即使现在还不算太晚,诊所门前这条十二米宽的道路也显得有些冷清。立晴现在在做什么呢?这个时候,她和谁在一起?
自己在做什么呢?杨立晴独自开着车在街上游荡了将近一个小时,现在心情稍微平静,她不禁这样问自己:“我到底怎么了?”
不久前她在广告拍摄片场用完了仅剩的耐心,几乎所有需要沟通协调的事,都让她想发脾气,虽然她努力隐忍着,但是同事一定看出来了。
她从来不曾这样,广告是她最喜爱的工作,把一件大家已经有了成见的商品,经过大脑的抽剥、重组,赋予它一个新的性格,那不只是“包装”而已,事实上,那是必须经过很多复杂的思考,在创作的过程中,经常必须推翻大多数人,也包括自己已经维持了一段时日的成见,这是一种非常有趣的挑战。
可是现在乐趣早就没有了,每当她努力思索着广告文案时,经常会发现一些被自己深深埋藏的事情,在她正想挖开记忆深处一探究竟时,却总是猛猛地打住,就像是动物的某种天性,机灵的预知危险,并且避而远之。这使得她变得恍惚乏味、肠枯思竭,她不想知道自己痹篇的究竟是什么,只是隐约的以为它们会随着时间过去。于是,白天工作时巴不得赶紧天黑,夜晚到了又无眠的盯着天花板等待天亮,日子永远匆忙,大脑却永远空荡。她摇下车窗,冷风吹进来,脑子清醒了,仍然无法让她面对未知。
她开着车赶着她的路,就像是夸父追日一样,一天接着一天,追的只是一场徒劳。孟庭轩的咖啡凉了。在很久以前,他也经常这样,在人们已入睡的时分,给自己冲杯咖啡或是倒半杯红酒,冷静清醒的面对自己心里的任何思想。在倩容刚去世时,他经常独自反刍对她的思念,时日久了,他所想到的终于只剩下家人、工作,他不再谈感情,就像个安贫的苦行僧,平静而且理所当然。只是,曾几何时,他的心情已经不再平静了,有个顽皮的精灵朝他丢石头,时时刻刻吸引他的注意,并且搅乱了他的生活。
他很想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结束了那一段感情究竟有多伤心?她需要多少时间来复原?她经常在半夜起来洗厨房、擦地板,尽管屋子里里外外已经弄得很干净了,她还是会一再的重复,甚至为了这些事放弃睡眠。这是一种近乎强迫性的行为,她的精神状态非常不稳定,时间持续越久,情况就会越糟。他很想和她谈一谈,可是她却在排拒他,逃避他的关心和试探性的询问。
和大部分时间一样,一直到就寝前,立晴都没有回来。他给她留了张纸条贴在门上:立晴,小翔想“妈妈”请你抽个空去看看他,好吗?
在立晴家里,刚吃过晚饭,她和立云帮着杨妈妈收拾餐桌。
“和我去散散步吧。”杨爸爸对立晴说。
“好。”她觉得有些不对劲,和立云交换了个眼色,放下手上的餐具,跟着杨爸爸走了出去。今天是他打电话把她找来的。
“你和庭轩结婚多久了?”走在家门前那条巷子,杨爸爸和气的问,他们一家人包括父亲都是经常嘻嘻哈哈的,所以一严肃起来就会觉得特别谨慎。
“嗯几个月了。”她谨慎的回答,很怕亲友提及她的婚姻。
杨爸爸皱了皱眉头,一对新婚燕尔的夫妻忘了结婚多久,这在他这个生性浪漫的女儿身上似乎不太寻常。“一切都好吗?”
“嗯还好。”她说。
“庭轩的脾气好不好?”
“爸,你想说什么?”立晴受不了父亲的旁敲侧击。
“呵。”这就是他的女儿,直来直往的直性子,不过他还是让自己表现得非常严肃。“你常去pub吗?”
“嗯不常去。”事实上,婚后只去过一次。
“你张叔叔的女儿告诉我在pub里看到你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
她低头,无言。
“pub不是不能去,反正年轻人就是爱逛热闹的地方,可是你已经结婚了。”他其实并不认同那个地方,但他尽量语气和缓,不让立晴排斥和他沟通。
“我是去pub了,可是我没有”
“我知道你没有,可是在一般人眼里,你在那里出现,别人会有些不当的揣测,即使不认为你不贞,也会以为你的婚姻生活不美满。除非庭轩跟你一起,要不然我认为你并不适合到那种地方。”没错,就连张老的女儿都这样猜。“你现在是孟家的媳妇儿,他们对你非常好,你的言行不再只是代表你自己,也代表了孟家的家风,你要很小心,不能再像以前那么任性。你知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她点点头,明白了父亲的用意。自己当初假结婚也是不愿意让父母亲伤心,她不能走上堕落这条路,让努力功亏一篑。压下心里的烦乱,她回到诊所。
“嗨!”立晴在门边拖鞋子,看见庭轩从书房里走出来。
“嗨,今天比较早。”他说。
“嗯。”她简单的答了一声,走进客厅。
“你现在有空吗?我有事想和你谈。”他看着她说。
“嗯,什么事?”她在沙发椅上坐下来。
“你常去pub吗?”他和缓的问,在她旁边的位置坐下。
立晴惊讶的抬起头看他,果然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有人看见你和一个男人在pub里喝酒”说着说着,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在禁止她交男朋友,可是也不能让人说“知名小儿科医师的太太一个人在pub里和别的男人厮混”他俩的这种关系实在很麻烦。“我无意打搅你的生活,对你也非常尊重,但是这算是不情之请吧。”
“不,是我该道歉,我没想到这点对不起,一定给你增加了许多困扰。”记得她曾经说过,不会给他添麻烦的,现在想想,真的要很小心才做得到。
“谢谢你的体谅。”庭轩本来还想顺便告诉她,希望她夜里别再起来打扫,他的工作需要充足的精神,可是看她歉疚的样子,竟然不忍再提。
“嗯?还有事吗?”看出他欲言又止,她问,口气就跟开会时一样严肃,对他,她的确有些严肃。
“你的精神不太好。”
“看得出来吗?看来我的口红要换个颜色了。”她笑。
“苍白可以用口红来遮盖,眼神却不行,你真的需要的是放松自己。”
“我需要的是时间。现在,不管人前还是人后,我都放松不了自己。”
“是不行,还是不愿意?”
她摇头,不是不行,也不是不愿意,而是不敢。
星期六下午,立晴独自出现在孟家,小翔高兴的从客厅里跳到小花园,一把抱住他的妈妈,立晴笑眯眯的蹲下来把他抱在怀里。
“妈妈,你真的来了。”
“我来看你乖不乖?”立晴带着童稚的口吻问他。
“乖啊,我有打电话给你,可是你都不在。”他抱怨着。
“妈妈要工作啊,你看。”立晴从手提袋里拿出一组玩具园艺工具。
“哇,好棒耶!”他高兴的叫,同时很快的拆开包装仔细的检视。“水桶、铲子我可以用这些帮爷爷种花。”
“唉,立晴,你来啦!”孟妈妈从厨房里走出来。“庭轩呢?”
“他要看诊。”她不确定,因为来这里之前并没有和他联络过。“爸呢?”“他到社团去了,星期六下午他有两节课,教人下围棋你怎么越来越瘦?气色很不好。”孟妈妈关心的问,每次看到她都觉得比上次更瘦一些。
“嗯最近比较忙,没睡好。”她摸摸脸颊说。
“晚上留下来吃饭吧,我炖些补品好好给你补一补。”
“喔,那我带小翔到公园去玩。”立晴说完,小翔已经牵着他的小脚踏车整装待发了。立晴陪小翔到社区公园骑车、打球,小翔高兴得笑个不停,他活动量大,流了许多汗,体力比立晴还好,她上气不接下气的陪着他跑跑跳跳。
孟庭轩老远就看到他们两人的身影,小脚踏车放在一旁,园艺工具放在车子前面的小篮子里,而立晴和小翔蹲在地上似乎在逗弄着什么。
“孟斐翔。”
“嗨!你来了。”立晴听到庭轩的声音,抬起头来笑着。
“嘘,”小翔抬起头谨慎的说:“爸爸小声一点,你来看这里有一只青蛙。”庭轩和小翔一起蹲下来,一只蟾蜍愣愣地蹲在他们三人的包围之中。
“它是一只蟾蜍,”庭轩纠正他。“再过一阵子,它们就要冬眠了。”
“它在想什么呀?一动也不动耶。”小翔对于动物的冬眠并不感到意外,立晴已经向他解释过了。
“它一定在想我们为什么要围着它。”立晴笑说。
“嗯,也许它会害怕也许它在想要去哪里睡觉。”小翔向旁边移了一下位子,让出一条路给蟾蜍。“赶紧走,我不会抓你。”
小东西似乎听得懂,一蹦一蹦笨拙的跳开,小翔学着它也一蹦一蹦的跳。“走了小翔,天快黑了,奶奶在等我们吃饭喔。”他抱起小翔。
“我要自己骑车,妈妈跟我装了一些泥土要给爷爷种花。”小翔挣开庭轩骑上他的小车子。庭轩和立晴相视而笑,一左一右的陪小翔骑车回家。
“我妈煮了一锅鸡汤,说要给你进补呢!”庭轩说。
“这么麻烦她。”对孟妈妈,她有几分歉意,毕竟她不是她真正的媳妇。“她喜欢你啊,小翔也是,你让他开朗了很多,谢谢你今天来陪他。”
“别这么说。”她低头抚着他的头发,若有所思。“我自己也想看看他。”“看他黏你的样子,我有点吃醋了。最近忙吗?”
“还好。”
“下个星期日有空吗?”
“嗯?什么事?”她转过头来,看着他。
“我想带小翔出去走走,你可不可以一起来?”
“当然好啊。”
吃饭时间,立晴一直愉快的和大家说些闲话,主动跟孟爸爸谈及围棋课的上课情形,庭轩真的觉得她很神奇,她在人前是一个样子,独自一个人时却又是另一种样子。她把自己隐藏得这么好,是因为她的善良,还是倔强?
对一个小孩子而言,没有什么事情比全家出游更令他快乐。
为了避免塞车,他们决定早一点出门,所以孟庭轩在星期六晚上便把小翔接来,他很少有机会住到这里,显得非常兴奋。
“妈妈,这些是明天要带的吗?”在流理台前,小翔仰着头好奇的看着瓶子里的果汁,对他来说,把一颗颗柳丁挤成汁是很奇异的。
“对啊,请你帮我把它冰起来,好吗?”她把瓶子擦干后交给小翔。
“好,爸爸快回来了吗?”他费力的拿着瓶子走过去打开冰箱。
他一整个晚上都跟在立晴旁边妈妈长、妈妈短的,立晴找些小事情让他帮忙,她还用了一些时间准备了三明治、寿司,还有关东煮。
“嗯快了,不用急,他就在楼下呀。”立晴话才说完,便听见庭轩上楼来的声音。“小翔还没睡啊?明天会起不来喔。”孟庭轩在玄关脱鞋子一面说。
“爸爸。”小翔高兴的跑过去,庭轩一把抱起他,立晴还在厨房收拾,听见庭轩的声音,她笑着转过身来。庭轩有些远的看着她,家里有个女主人,有个孩子,有愉快的笑声,这几年来,父母亲一直想为他圆的天伦梦似乎实现了,幸福的错觉,使他心里一震。“他可忙呢!这些餐具都是他帮忙装进背包的喔。”立晴说。
“哇,小翔这么棒。”庭轩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爸爸跟妈妈真的不一样耶。”对于庭轩的热切他一点也不领情。
“哪里不一样?”庭轩皱皱眉头,纳闷的问。
“妈妈很香喔”
“你是说爸爸很臭喽?”庭轩笑着看了立晴一眼,她也笑着,似乎对小翔的见解很感兴趣,他装着生气问。
“不是啦,爸爸没有臭,也没有很香,可是爸爸脸上刺刺的。”他用他的小手在庭轩下巴摸索,寻找刺刺的东西。“是不是这样?”庭轩摊开他的手掌,用下巴去摩擦他的手心,小翔怕痒笑着缩回他的手。“洗澡喽、洗澡喽。”他一面又拿胡疵去搔小翔的下巴,一面走进房里,小翔一直咯咯笑个不停。
棒了一下子,小翔又跑出来,他只穿着一件内裤一边嚷:“叫妈妈一起来洗,妈妈。”庭轩追着跑出来:“小翔,妈妈等忙完了再洗,你这样会感冒”他一面说一面有些尴尬的笑,因为小翔的话,也因为他已经脱掉衬衫,只穿着内衣和长裤。虽然他们同住一个屋檐下,但是他从来不曾衣衫不整的出现在她面前。
“爸爸,你喜不喜欢妈妈?”父子俩一起洗好了澡,小翔睡在庭轩旁边。“嗯怎么这么问?”庭轩并没有回答他,反而试探小翔的心思。
“我怕你如果不喜欢她,那我就又没有妈妈了。”立晴的出现对小翔而言并非理所当然,在他的小小心灵里“妈妈”是可能又会失去的。
“不会啦,爸爸跟你一样喜欢妈妈,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庭轩安慰他,和他聊些幼稚园的事情,诸如小刘老师和大刘老师哪一个比较凶?还有学校养的小兔子、小鸟儿跟一只刚出生的小狈,小翔说着说着居然就睡着了。
第二天果然是个云淡风轻的好天气,主题乐园中,多得是趁着暖和出来晒晒太阳的游客,有的是学生团体,有的和孟庭轩一样,一家三、四口人,优哉的逛着。
在车上,小翔一直急呼呼的问到了没?到了没?立晴只好陪他唱歌,教他各种猜拳游戏,从最简单的“剪刀、石头、布”到“棒打老虎鸡吃虫”有些因为小翔年纪小学不来,滑稽的样子反而把庭轩、立晴逗笑了。
小翔一到乐园便被室内的游乐场吸引,他们已经在这里耗了一个早上。他一手牵着庭轩、一手牵着立晴,新奇的张望各种声光效果俱佳,令他跃跃欲试的游乐设施,旋转马车根本不能满足小小冒险者的胃口。当然,碍于年纪的限制,他并不是每一种项目都能试,但是他能坐的一些较温和的游戏都试过了。
“妈妈,我们去坐那个。”他指着不远处一个叫做“金矿山”的玩意儿,同时拉着立晴和庭轩往那儿走去。
这倒是没有年龄限制,只是六岁以下的小孩子要大人陪同。他们将背包寄放在寄物柜,然后三人坐上独木舟,小翔在前面,立晴坐中间,庭轩在最后面。小船驶进布景山洞,里面是逼真的美国西部,酒店里有酒客、草原上有奔跑的野生动物,忽然冒出水面的鳄鱼,让小翔兴奋惊奇的尖叫起来。
立晴觉得很累,她不知道自己的体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差,想找个地方休息,可是供人休憩的座位实在不多,而且她也不想扫小翔的兴,坐在船上正好让她稍作休息,她觉得背部很酸,孟庭轩强壮的肩膀就在她后面,她很想靠着他,只是终究还是没有这么做。前面看到了太阳光,不断有人尖叫,洞口是一个瀑布,小船呈近乎九十度直落而下,精力旺盛的人总喜欢这种消耗方式,重力加速度的快感。
立晴没有跟着尖叫,她紧紧闭着眼睛,很用力的度过这两三秒钟,感觉水花溅在脸上,还听到小翔舒畅的大叫。
“哇哇哇好好玩、好好玩,我还要再坐一次。”船在出口处停下来,小翔自己下船,同时雀跃的说,他坐前面,所以满睑满头都是水。
第二个下来的是庭轩,他牵着立晴,她的脸色苍白,脚步微晃。
“你会怕?手好冰喔。”他笑,另一只手绕过她的肩扶着她。
“我才不怕!”她拿出纸巾帮小翔擦擦脸,又递了一张给庭轩,他的镜片也沾上水滴。“好了、好了,我们该休息一下,妈妈累了。”他牵着小翔往外走,另一只手还是扶着她。到寄物柜拿回背包,庭轩帮小翔背好他的小包包,把另外两个大包包都背在自己身上。庭轩在草地上找了个不错的地点,放下背包,拿出里面的塑胶布铺在地上,再把温水罐、水果一样样摆好,立晴打开另一个,拿出几个装了餐盒的塑胶袋,里面是她昨晚预先准备好的寿司、三明治,温水罐里装的是汤。
大量活动之后,小翔的食欲特别的好,不等催促,他已经拿起三明治吃将起来,还一口一口喝着杯子里的汤,小麻雀似的回述刚才各种有趣的事情。立晴很喜欢看小孩子自己吃东西,那会让她觉得感动,她脱掉鞋子,抱着自己的膝盖,膝盖上枕着外套,兴味盎然的看着小翔一口一口把东西送进嘴里。
“你怎么不吃?喝点汤好吗?”庭轩体贴的送上一杯热汤。
“好啊。”接过杯子喝了一口汤,勉强打起精神吃了一点东西。
“妈妈,这个很好吃喔,里面有凤梨。”一块形状有些扭曲的寿司递到立晴嘴边。“怎么会有凤梨?”立晴张口吃掉,还故意轻轻咬了一下小翔的手。
“喔!好痛。”小翔笑着轻呼。“我昨天晚上加的,好吃对不对?”
“嗯真好吃。”她笑说。
“还有耶,我做了很多个。”他又拿了一个给庭轩。“爸爸,你吃吃看,妈妈说很好吃喔。”
“嗯真的好好吃,以后小翔每天都做,好不好?”他笑,自从有了妈妈,爸爸便永远排在后面了。
小翔果然精力充沛,吃过东西之后,站起来继续在草地上找些玩意儿来玩。“爸爸,我们来赛跑。”清扫得干干净净的草地上除了草什么也没有,他放弃搜索,转而去拉庭轩。
“我们跟妈妈一起跑。”庭轩想让立晴也一起活动活动。
“好啊,可是妈妈不跑,妈妈来当裁判;来,你们两个站好喽”她站起来走到草地上,说明游戏规则,庭轩和小翔分别在她的两边摆好起跑姿势。
“预备跑!”她做了两三次假口令,小翔都上当了,跑了好几步只好再回来。最后一次,他卯足了劲向前冲,庭轩故意输给他,跟在他后面笑闹。
听着他们的欢笑声,立晴忽然有一种感触,一种对幸福的渴望,如果一开始就遇见对的人,现在的生活是不是也大概是这样?
阳光洒在地上,把亲情烤得暖烘烘的,她的心也跟着暖了起来,她张开双手笑着帮跑回程的这对父子加油。有个比小翔大一些的小男生戴着一顶鸭舌帽,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在他们旁边,大概是被他们的笑声吸引过来的,小翔放慢速度一边跑一边好奇的看着他。这孩子好面熟立晴想。
“我有饼干给你吃好不好?”小翔热情的把立晴帮他准备的点心拿出来。“你叫什么名字?”孟庭轩蹲下来,以便和这两个孩子说话。
“我叫衷啤惟。”小男生大方的说。
“叫杜德伟啊?”孟庭轩笑着又问了一次,小男孩的童音太重了。
不,他叫衷啤惟叫衷啤惟,为什么她会知道他的名字?她机灵的抬起头四下寻找,果然看到周太太笑眯眯的走过来,而周家扬就在她身后。立晴几乎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就停在自己身上,他一定早就看到她了,她定定地站在原地无法做任何反应,一颗被庭轩温暖了的心,也随着他的靠近,又慢慢变凉。
“惟惟。”周太太一面走近一面叫着她的儿子,小男生立即转过头去。
她的笑真甜,立晴可不记得她有这样甜美的笑容。
“原来是你们,真巧。”庭轩认得他们,他对周太太笑了笑,又和走过来的周家扬握手寒暄。
“hi,sanny,好久不见。”周家扬的态度就像遇到了老朋友。
“hi,steven。”立晴看着他的笑,和他的视线只接触了一秒便慌张的痹篇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向孟庭轩靠近,庭轩顺势轻轻地将手搭在她的腰间。
不期而遇,让她慌乱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一些些思绪挂在心上,随着轻风飘啊飘的,悲伤飘了起来,心情却不断的往下沉、往下沉
立晴在陌生的地方踽踽独行,孤独惶惑,没有目的地,她只是戒慎恐惧的向前走,忽然脚下踩了空,她急速的往下坠落,来不及呼救,只能尖叫
“啊!”猛地,她从梦里惊醒,直直地坐在床上。
每夜都是同样的梦境,不一定在什么地方,却都是相同的从高处往下跌落,在坠落中惊醒。等到慢慢回过神来,她起身走到梳妆台前拿起闹钟,才两点半,昏黄的壁灯下,镜子反映她的单薄,她将闹钟放回去,惊见镜中人脸上有两行泪。她叹了口气,怎么会哭了?她不愿去想,可是家扬的笑像流星灯一般照得满屋子都是。为什么又遇到他?
原来自己刻意忽视的就是他,原来自己并没有将他藏好,他一直都在那里。她以为已经深深埋藏的记忆,此刻像被施了魔法,排山倒海朝她淹没过来。
就像必须按住伤口才能止住血液,她双手深入发际,紧紧按住自己的头,不让思念继续蔓延,可是它们却沿着每一条感官流出来,在她眼前汇流成家扬的形貌,还有令她痛楚难当的温柔。
她低声呻吟,眼泪缓缓滑落。
喔!懊死、该死,这些该死的思念、不受欢迎的记忆,为什么它们不死去?难道搅扰得还不够吗?她已经无法思考、无法生活、无法工作了,这样的日子要持续多久呢?她忽然为自己的眼泪感到生气,她忿怒的打开房门冲到工作台,拿起一把美工刀,就像悬梁刺股般无情的警醒自己,她右手紧紧握着刀刃,利刃切开她的手、切开思念,鲜血沿着手臂向下流到手肘,一滴一滴滴在桌上,心口一阵阵抽紧,呼吸浅而急,她皱着眉专心体验这种深彻心肺的痛楚。
她宁可忍受痛楚也不愿心碎而死。
开门的力道吵醒了庭轩,他起身查看,在书房门口被她的举动吓住了。
“你,做什么?”庭轩抢过来握着她的手腕,但她似乎没注意到他,仍然紧握着刀子不肯放开,他急忙在她的腕上使了点劲,立晴手一软,美工刀应声落在桌上。她哭出一声,随即深吸一口气,硬是将澎湃的情绪压抑下来。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她,在他努力帮助她的同时,她竟然这样伤害自己!
他快速的抽出几张面纸擦拭她的血液,同时按住伤口止血,扶着她坐下,取来急救箱,快速的清洁、消毒,立晴仍是木然的随他摆布,如果庭轩没有发现她,也许她也不会为自己止血、包扎,说不定就这样呆呆的坐到天亮。
“为什么?”细心的为她包扎好之后,他拉出椅子在她旁边坐下。
“我睡不着。”她淡淡的说,似乎不觉得自己刚刚做的事情不可思议。
这是什么答案?有人因为睡不着就拿刀子割破自己的手?
“你觉得这是个好方法?”近乎责备的语气。
“我只是睡不着。”她低着头看着自己裹上洁白纱布的手掌。
“你知道你刚才做了什么吗?”压下自己的气恼,他温柔的说。
“我吵到你了。”她答非所问的表示抱歉,承诺过不会打搅他的。
“你知道吗,割断了肌肉纤维有可能使你的手指不再听你使唤,想发泄情绪可以用其它更健康的方式。”懂吗?伤害自己是不值得的。
她摇摇头,左手伸进发际,紧紧纠住发丝,什么也听不进去。
“别这样”庭轩拉下她深入发际的手,用自己的手心温热她。“你这样除了让自己更痛,没有别的好处。”他用另一只手捧着她的脸,让她看着他。她的神情平静,眼里溢出一滴悲伤,沿着脸颊滑至她苍白的唇边。
这样的神情,许久以前也曾经见过,像一朵随风摇曳的莲花,美丽而且孤独。“睡不着可以叫我,我陪你聊天,有事情跟我说,好不好?”看进她的眼里,诚挚的说,她点点头垂下眼睑,痹篇他的温柔。
她的自我封闭令他沮丧。
立晴并没改变多少,她比以前更常在半夜里起来打扫、做恶梦、晚归,心神更为恍惚,容易受到惊吓。自从她割伤自己的手之后,庭轩几乎没有好好的再睡过一觉,晚上他会一直等到她回来,在她半夜起来打扫时他瞪着天花板直到她停下工作,他小心翼翼地用更和气的态度和她说话,一有机会便邀她散步、聊天,他用了大部分的精神关心她,可是他还有工作。目前正值季节交换时节,门诊病患比平常多两、三成,诊所正在电脑化,没有赶紧上手,挂号、病历都会出问题;还有社区的教育推广工作,但是这些事都不会超过他对立晴的注意。只要他手边工作停下来,她的影像便会自动出现在他的脑里,对她的关心逐渐转成担忧,她的痛苦,他已无法再置身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