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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纥派了个使者来招安唐军,郭师道聚众商议,大都护司马刘岸主和,安六、杨易主战,争执不下。
张迈留神军帐中与会者的神情,见众人都还在沉吟。来到这个世界已有几个月了,如果说之前几次聚会张迈和唐军之间还有一种见外的感觉,这时他就已经觉得自己是这个团体中的一份子了。他甚至觉得,大家并不太将他当钦差,而将他当亲人了,面对朝廷派来的上官时,人们总倾向于将自己的一些感情收敛起来,而这时一些里老脸上的忧虑之色也没有掩盖。
副大都护杨定国点了大都护仓曹参军事郭太行问:“如今咱们的存粮,还有多少?”
郭太行说道:“省吃俭用,也只能支三个月。除非是一边打渔采集,一边种田牧羊,才熬得到来年的收成。”
杨定国又问:“若是打仗呢?”
郭太行皱起了眉头,好一会才说:“若是打仗,回纥人都不用打,只要堵住进军的路线,再派轻骑骚扰,让我们没法安心种田牧羊,饿也把我们饿死了。”
众人一听,脸上都有了惧意,杨易道:“若回纥知道我们的虚实而这么做,我们确实危险,不过他们未必就能对我们知己知彼!也未必就能像郭仓曹这样定下策略。再说咱们也不是现在就要去和回纥打仗,咱们大可先休养生息一段日子,待储备足了粮草再行动。”
杨定国冷冷哼了一声,道:“若我们不答应回纥人的和议,新碎叶城这里是别想再住下去了!”问安六:“若我们撤往你探到的那个河谷,来年收成如何?能有多少盈余?”
安六苦笑了起来:“那个河谷地方比这边狭小,河水冻冰时间比新碎叶城这边要长二十来天,水土也不如这边肥沃,再说那里还未开垦,哪里就那么容易种出粮食来?总得一年年地开荒,不过就算把军部的士兵也全部投进去,我估计也得有三年时间,所造田亩的收成才能达到新碎叶城今年收成的六成,哪里还能有什么盈余。”
张迈听说要将所有兵力都投入到农事当中去,那还哪里有时间进行军事训练?好几个里老更是同时惊呼起来:“三年?六成?”
郭太行道:“那不是连肚子也填不饱了?”他执掌仓曹已经三年,自然清楚新碎叶城城郊每年所产谷物的也只刚好让安西军民填饱肚子,每年都还得依靠放牧、打渔等补充食物,才能节省下两成粮食来备战备荒。也就是说,新的居住点要想提供给唐军充足的补给,粮食产量至少要达到新碎叶城的八成左右。
“这就是了。”杨定国道:“若我们拒绝回纥人的议和,要打仗,打不起,要迁徙,这里的老弱怕有一半得饿死。”
张迈听到“有一半得饿死”心里也是一揪,他出生于物质大丰富的年代,所谓饿死人只是在书上看到过,却实在有些难以想象粮食缺乏到饿死人是什么样的场景。但现在他却要亲身面临这样的困境了。如果真有个相识的朋友在自己身边活活饿死,自己又该怎样面对?
帐中许多里老更是都低下了头,张迈所无法想象的惨状,他们却是亲身经历过的,安西唐军上百年来艰苦支撑到现在,已经养成了“先少壮后老弱”的传统——凡遇到危难困苦,总是老弱给少壮让路,这种传统,正如面临绝境的鹿群,其老弱会跳崖自杀将生机留给青壮者一样,如果唐军真到了粮食奇缺的地步,唐军中老弱的口粮也会首先被砍削,哪怕他们将因而活活饿死,也得将口粮省下来留给能够支持大局的壮年,以及代表着未来的孩子!因为若不是如此做,就无法保证这个集体存活下来。
实际上,幸存的这些老人中,有好些都曾亲眼见到他们的父祖为了保护他们而死于刀剑之下或饥饿之中。
“但我们要是与回纥议和,就能仍旧留在这里,种田养牧,回纥人要的那点贡物却实在不算什么,才五百头羊,一百匹布,十匹马。”
杨定国给大伙儿算了一笔账,就算扣除掉给回纥的贡品,剩下的财物也会比西迁重新开荒来得多。
“这第一年我们勒一勒裤腰带就挺过去了,第二年必然就有了盈余,三年可以温饱,五年可致小康!且回纥人又许我们到八剌沙滚贸易,我们的妇女善能制作衣物鞋帽,我们的陶器铁器,也都比胡人们造得好。所以我们的货物到了那里必能脱售,换羊换马也好,换皮毛也行,再则不用打仗,钱粮也会积聚得更快,我料不出十年,咱们的新碎叶城又能矗立起来,那时候肚子吃得饱饱的,手里又有了钱粮,就可进可退了。”
他口中说着说着,到后来眼睛小小地眯了起来,仿佛透过那道狭小的眼缝看到了十年后那个比焚城前更加繁盛的新碎叶城:城门人来人往,市集上堆着从八剌沙滚、疏勒、怛罗斯甚至撒马尔罕、于阗来的货物,今日的少年已经长大成人,新一代的孩童也已经出生,他自己老得得拄着拐杖才能走路,却搬了张藤椅,在太阳底下懒洋洋地躺着,看着旁边孙子戏耍……
杨定国心里想着,口中也不自觉地描述了起来,在他的感染下,许多里老眼睛里也透射出了迷离的色彩来。
是啊,那种和平安详的光景是多么的诱人,多么的令人向往。
大唐的子民虽然勇武,但却不是野蛮,他们不是为了杀戮而杀戮,而是为了守护文明!是为了扩张文明!
杨定国说到这里拍拍儿子杨易的肩膀:“易儿,我知道你一片赤胆,满腔热血,可有些事情并不一定要靠打仗才能解决啊,用和平的手段一样可以达到目的,效果甚至会更好。比如拯救流落在西域各地为奴的唐民这件事情,也不一定要动刀动枪,等咱们赚到了钱,也可以用钱将他们赎买回来啊,你说,对不对?”
他素来严厉,和儿子之间说话向来也是强对强硬碰硬,一语不合甚至动手打架,否则如何会养成杨易这般脾气?这时在众人面前好言好语地劝谕儿子,实在是难得之至,杨易罕见父亲如此慈和,反而不习惯,心里其实未被说服,他想抗拒,但话却说不出口来了。
大帐中的气氛,似乎不再如刚才那样紧张了,大伙儿的心好像渐渐走到了一起,讨论还没到尾声,但结论似乎也快了。
杨定国所描述的那种平而安详的生活,就连张迈也有些心动。但他很快就猛地摇了摇头,甩了甩脑袋,仿佛要将这种诱惑甩出去一般!
因为他一想起要接受回纥人的议和,内心深处就会冒出一股不安来!
“被没有什么诚信的仇家招安,从来都没什么好下场的!”
“回纥是敌人!敌人是不会那么好心的!”
“如果敌人忽然变得为为自己考虑,那也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是这些念头让张迈对那两个使者没好脸色,也是这些念头,让他站了起来,似乎大多数人都还沉浸在杨定国所描述的世界中,要等好一会,才注意到张迈的举动。
“特使……你可是有什么话要说?”一直没有说话的郭洛,一句话将所有人的目光重新聚集到张迈身上。
“杨老所说的那种生活,我也很想过……”张迈这句话不是谎话,就算是穿越,如果是穿到大宋中期那多好,可这里却是唐朝,这里是西域,他面对的也不是圣君名臣,而是一群虎狼一般的胡虏!
“那确实是好日子,可是大家想过一个问题没有!回纥为什么要给我们这种好日子过?他们和我们有亲吗?还是回纥的大汗阿尔斯兰真的仁慈到希望周边所有民族都过上好日子?”
回纥与安西唐军当然没有亲,非但没有亲,甚至还有仇!而说回纥的君主有那样的情怀,这种话就算对回纥的牧民讲他们也要失笑。
“回纥与我们是敌非友,他们也绝对不是什么善类!但他们这次来和我们议和,条件却给得忒宽厚了些,五百头羊一百匹布,这点东西根本不值什么,也正是我们所能接受的。可也正是这一点让我很怀疑!”
“怀疑?”杨定国问:“特使在怀疑什么?”
“我怀疑,对方提出这样的条件,好像是将我们的底线都算计进去了!他们是算准了,我们一定会答应,因为这对我们是最有利的——可是,回纥人凭什么会帮我们考虑问题?我可不相信这些胡人会来替我们设想!所以想到最后,我只能想到两点,要不,就是回纥人自身出了乱子,要不,就是他们这么做背后另有阴谋!”
“阴谋?什么阴谋?”好几个将领担心地问。
“我不知道!”张迈坦率地道:“我只是感到这件事不对劲!”
张迈将心中的话整理了一下,才道:“刚才,杨老给大家算了一笔账,算的是如果与回纥议和,我们可能得到什么。现在我在这里还要算另外的一笔账:那就是,如果我们和回纥议和,会失去什么!”
“我们将失去的,难道就只有回纥人所提出的五百头羊、一百匹布,以及十匹马么?不!我还会丢失掉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郭洛和杨易几乎异口同声地问。
“我们会丢掉我们的雄心壮志!”几乎在几秒钟之前,张迈还找不到很好的词语,这时却在郭洛杨易的催问下脱口而出:“我们或许能得到一时的和平,却很可能会从此失去和回纥一决高下的霸气!当我们向回纥人低过一次头以后,如果回纥人再向我们提出第二个条件时,我们会不会想,反正已经低过一次头,无妨再忍耐一回。然后,就会有第三回、第四回、第五回……当我们的锐气被他们这种渐渐逼近的步伐消磨殆尽后,若他们的铁蹄再一次忽然奔来,那时候,我们是否还有勇气拾起对抗他们的陌刀?”
杨易本来被压制住了的眼神重新点燃了火焰,但那些里老们却没有被这几句话打动,稳健派的将领也觉得,张迈所说的情况,只是一种可能而已。在这个帐篷里坐着的没几个愣头青,不像他们手底下那些青年般容易被豪言壮语所鼓动,在他们的眼睛里,没有郭师道做背书的张迈其实尚不具备让他们畏服的气势。而杨定国的盘算,听起来亦远比张迈的豪言壮语更具有说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