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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迈包里虽然有一份世界地图集,那是当初为旅游准备的必备品,但一幅一比一千五百万的中亚地形图根本就没法拿来行军,再说古代的地理情况和交通情况,也和地图上的标示很不相同,不但现代公路、铁路一条也没有,甚至连人工小路也不多,所以轻骑行动,仍然得靠向导。
带路的是郭师庸,他不愧是唐军三大兵情资料夹之一(另外两个是安六与刘岸),郭师道曾称赞他说:“我军凡行伍规制、训练法度、器械马匹、周边地理乃至于大小杂务种种,皆在此三大军囊之中。”
三大兵情资料夹各有所长,在地理上,郭师庸对东面的军事地理尤其娴熟,对碎叶山东北的地理了如指掌,夷播海更是他四十年中十五次踏及的地方,这时竟然带着七百唐军走入一片沼泽,这条道路第十四回前往夷播海办事时才无意中发现的,对此发现他曾深为得意,发现一条秘径对有探路癖的人来说有极大的满足感,可惜这满足感却没法拿出来跟人炫说,不想这时却起到了作用。
原来这内陆深处干旱的土地虽然占了绝大部分,但在夷播海附近却有几片很大的沼泽地。在沼泽中行军,危险程度只怕还要高过爬雪山、过沙漠,若不是有熟悉道路的人带着,随时随地陷进烂泥里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郭师庸为了怕军中青年将士热血过头,冲得太快,在进入沼泽之前反复叮嘱:“进入沼泽地区,最主要是路要走对,千万不能乱冲,宁可走得慢些。越想要快,就只……”
“就只会越慢,对不对?”杨易有些不耐烦地叫道。
“不对!”郭师庸冷笑道:“是就只有死路一条!”
他是经年老辣的人,深悉毛头小伙子们的习性,几句话是没办法叫这些人上心的,便赶了一匹马,猛抽一鞭,那马长嘶着跑了出去,郭师庸指着它道:“你们若没记牢我的话,这匹马就是你们的榜样!”
青年们都不明白,杨易以前和刘岸来的时候走的也不是这条路,没进过沼泽,正想发问,忽然发现那匹马不跑了——不,不是不跑,而是四蹄乱动,却一步也前进不了,身子却在挣扎中慢慢地往下沉,这匹战马似乎意识到了危险,豁出性命了要从烂泥里头抽脚,但这最后的努力却只是让它沉陷得更快了!终于烂泥入口没顶,那马最后一声长嘶没叫出来,便听咕噜噜沼泽泥面冒出了几个泥水泡。
沼泽的可怕张迈自然听说过,不过听说而眼见毕竟不同,一众青年将士看得心里发毛,连杨易这样的人也忍不住叫道:“庸叔,能不能别走这条路,上次我和刘司马来时走的路可没这么可怕。”
“怎么,怕了么?”郭师庸哼道:“你们上次是乔装打扮了,又只两个人,扮成牧民什么的,走大路混进去也容易。但现在正是多事之秋,回纥人防范必严,我们又是几百人一起行动,刘岸带你走的那条路没法到达的。”
他一挥手:“不过你们放心吧,跟着我走就肯定不会有事!走这条路,刚好能直接通到回纥人一个大马场后面。”
说着领头而行,两营将士亲眼看到那匹战马活活淹死的惨状,谁也不敢大意了,跟在郭师庸的背后亦步亦趋,郭师庸看看这些后生跟在自己背后的模样,便如几百只小鸡跟着老母鸡,心下大慰。
对眼前这些年轻人,郭师庸也有着和郭师道杨定国类似的感情——他们既是自己的下属,也是自己的子弟,他爱他们,但又总是对他们不放心,尽管这些青年全都已经成人,但在郭师庸心中这些“儿郎”根本就还没长大,他们还有很多的东西没学会啊!
尤其是,最近这些子弟有些不好的趋向,就是被张迈那个小子逗引得不够脚踏实地了!
尽管这些青年将士经过碎叶焚城、遏丹袭营两次大战已经在强敌回纥心中也已建立了赫赫威名,甚至战胜了郭师庸素所畏惧的博格拉汗,但郭师庸仍然认为,这种巧取的胜利有如过眼云烟,根本就不足凭恃,只有反复训练出来的技巧以及多年累积的经验,才是保障唐军长久走下去的不二法门啊。可这些“儿郎”们却都不懂这些道理,一个个背弃了自己,投向张迈的怀抱中去,天天跟着那个半桶水特使大呼着些不切实际的口号,这一切都让这员老将心中暗伤。
直到这时,看着青年将士们小心翼翼地跟在自己背后,对自己的吩咐不敢违拗半句,郭师庸才又找回了一点昔日“儿郎”们依靠自己、信赖自己甚至崇拜自己的感觉来。
一瞥眼,只见张迈坐在骆驼上,很担心地看着骆驼脚的每一个起落,似乎骆驼脚要是一陷入太深他就要赶紧逃命一般,郭师庸暗想你小子也有露怯的时候,微微一笑,马鞭甩了个空响,指着远方夷播海的方向道:“特使,这夷播海却有一奇,特使见闻广博,可知其情状否?”
张迈一呆,他一时可没想到郭师庸是有意要考校他落他面子,同时等他回答不出来后自己摆出答案,那样所有行军的将士就会明白谁才是这支军队里真正的牛人!
哪知张迈一呆之下,却说:“这巴尔……啊,不对,这夷播海可有好几个很奇特的地方呢,郭校尉你指的是哪个?”
郭师庸一呆,心想:“你小子不是说自己没来过夷播海吗?怎么一张口就说这夷播海有好几个奇特之处?哼,这小子狡猾多端,多半是大言炎炎,要套我的话呢。”轻轻一笑,道:“哦?这可奇了,这夷播海居然还有几大奇处?那师庸倒要向特使请教了。”
“请教不敢当。”张迈对着谋落乌勒时何其阴险狡猾!但和自家人说话一时却没考虑这么多,就屈着手指说:“第一个嘛,这夷播海形状奇特,是一个长湖,东西长约一千二百里,南北宽约十到一百五十里,论大论深它在全世界的湖泊中还排不上号,但论到长,却乃是世界……嗯,普天之下第四长湖。”尽管来了好久,但平常说话时张迈总还要带着些现代味比较浓的词汇,不过郭洛等倒都没觉得什么,只道是书本上的言语,甚至还受他影响,言语中也带了些这等词语。
郭师庸一呆,这夷播海甚长他也知道,却未曾绕着湖完完整整地走上一圈,更不可能去丈量,只是与人交谈时知道此湖甚长,东西当有千余里之距,南北又较东西为狭窄,这时听张迈将数字说得如此确切,又和自己所知颇为吻合,一时也不知是虚还是实,然而他不服张迈,心中还是想:“什么天下第四长湖,多半是你信口胡吹。你小子才多大的年纪,难道你天下大湖都去过不成?”
但这时那些年轻人却又都被张迈吸引住了,听他说道:“这夷播海又以湖心半岛为界,可以分为东西两部,西湖广而浅,东湖窄而深,这夷播海名字叫海,其实只是个内陆湖,这里深处内陆,没什么雨水,夷播海的湖水,主要又是靠天山积雪消融,积聚成伊丽河,流入这片凹地,经过成千上万年,而成此湖。”
杨易惊讶道:“这夷播海的水居然都是来自于天山!不是它本来就有的吗?”
“当然不是啊,就算本来有水,水都会蒸发,要这湖水没有个源头,过个几年几十年早就蒸发干了,是靠着伊丽河的活水注入,它才能存在到现在啊。不过由于伊丽河是从西湖注入,而西湖又比东湖窄,所以这夷播海的湖水便是自西向东流,但因这两个缘故,便让这夷播海形成了一湖两水——西面是淡水、东面是咸水的奇观了。”
连郭师庸也听得怔了,那夷播海正是东咸而西淡,也正是他要考校张迈的那“夷播海一奇”,听张迈道破,这才确信他不是信口胡吹,他几次来这夷播海附近时曾听牧人说过,可为何如此,牧民们既不清楚,郭师庸自然就更说不上来,忍不住道:“为什么西湖比东湖浅就会形成这等西淡东咸的奇观?”问了这句话后老脸忽地一热,暗暗后悔。
张迈却丝毫未觉,微微一笑,道:“我刚才说过,水都会蒸发啊。所有河流的河水里头,都多多少少带着各种矿物质,水汽蒸发之后,那些矿物质却是带不走的,会留在湖底,所以天下间的内陆湖泊一般都是咸水湖,喝不得。可因为这夷播海西边浅而东边深,伊丽河又是从西边注入,所以河水涌入后便向西流去,西面的湖水多是活水,所以淡,东面的矿物质越积越多,几千几万年下来就变得越来越咸,那水没法喝了。”
把郭洛等人都听住了。人人都钦佩张特使见识卓越,“博知天下之事”,“果然不愧是长安来的特使啊!”
要知道张迈背包里是有一本厚厚地图册的,大凡这种卖给驴友的地图册,除了地图本身之外,常常还会在边角上附有一些重要景点的图文说明,郭师庸若要张迈之处具体而微的事情,比如沼泽哪里走得、哪里走不得,哪处河谷藏有灌溉农田,哪处河滩可以饮马牧羊,把打死张迈也说不出来,但郭师庸偏偏撞到枪口上,问张迈夷播海有什么奇处,张迈当然张口就来,这时说完了夷播海的特异之处后,不由得又感叹起来:“这天下第四长湖本来是我们国家西北边境的重要景观,如今却沦落在外国人手中了,咱们要来观赏这奇景,还得出国——他妈的,这算哪门子的事儿!什么时候一定要想办法收回来!”
他一时说漏了嘴,这句话感慨的本是他自己那个时代,但郭洛、杨易等人心中却以为他说的是大唐——这倒也说得通,一个个都叫道:“不错,不错!收复故土,吾辈有责!”
郭师庸怔住了,一时失神,竟望了看路,坐骑信足而走,竟然踏入软泥之中,张迈大叫:“小心!”郭师庸的坐骑已经惊嘶起来,张迈赶紧挥出马鞭,打在郭师庸手中缠住,郭师庸借力一跳跳到他身边,一只脚还是陷入泥泞之中,至于他那匹坐骑却是救不回来了。
杨易嘻嘻笑道:“庸叔啊,你这可应了一句话——老马失蹄啊!幸亏迈哥眼疾手快,要不然你自己就成了我们的‘榜样’了,哈哈,哈哈……”
几个没什么心机的青年都哈哈笑了起来,笑得郭师庸老脸发热,他看看一众青年,却个个又再次将那敬仰爱慕的眼光投到张迈身上,心中恍若有失,而且失去的,是一件再也找不回来的宝贵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