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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遭受到的那次夜袭虽然惊险,但唐军受到的损失其实并不大,相反,还截住了数十名俘虏,其中包括七匹纯种汗血宝马,以及二十三匹第二代。尤其阿西尔的忠仆马呼蒙也为救主被擒,然而这一切都还是无法让唐军高层高兴起来。
阿西尔的这次雪夜袭击,对唐军最大的打击是心理上的。在这个不利消息接踵而至的晚上,阿西尔的突袭不但抵消了杨易获胜带来的些许兴奋感,而且让唐军诸都尉、参军心里都蒙上了一层阴影。汗血骑兵团能够绕过杨易的阻截突至唐军主营,让诸将心中对阿西尔的评价又高了几分,不过回头想一想又觉得理所当然,杨易手头只有一千多人,只能进行重点防御,而无法实现全线堵截。
安守敬摸了摸肩头上的包扎布,心想:“薛复既然能攻到这里,那么也就能攻击下疏勒,能攻击大昭寺,甚至绕开我们西面的联营,从北面或者南面突破到疏勒城下!”
西线有回纥援军抵达的消息还被唐军暂时控制着,但从现在的形势看,疏勒城得知这个消息只是迟早的事,唐军加上十六胡部只是要点堵截,并不足以将这座大城市围个水泄不通,瓦尔丹若派出若干轻骑绕道潜行,偷至城下送个消息进城的机会是很大的。一旦让胡沙加尔知道此事,疏勒城内势必士气振奋,而就眼前的形势看来,“若是让胡沙加尔和前后夹击,我们可该如何是好呢?”郭师庸亦不禁忧心忡忡。
这个老将盘算胡沙加尔、唐军主力以及库巴圣战者三方面的实力,得出的结论是胡沙加尔兵力最多,唐军综合实力最强,但库巴圣战者亦有不可小觑的长处,无论是瓦尔丹还是胡沙加尔,唐军面对任一个敌人要取胜都不容易,如果让双方联合起来,那唐军的形势可就危险了。
雪还在下,而且看形势比昨晚还大,天气也变得越来越冷,主帐氛围的沉郁比昨晚尤甚,然而郑渭发现当张迈一踏进来,整个帐篷的气氛就有些变了。
“阿嚏——”张迈斜斜依在虎皮椅上,还没说话,就先打了个喷嚏,郭洛等忙问他是否着凉,“怕是有一点,昨晚啊,薛复那一矛都扎到我眉毛上了!真是丢脸啊,当时我竟来不及挥刀抵挡,还好小石头扑了过来,但我已经吓出了一身的汗,跟着薛复又纵马他来——他奶奶的!这小子跟我有深仇大恨啊!亏得小春舍命相见,但又吓出了一身汗。后来赶去救李膑,吹了风,里头热外头冷,多半就……阿嚏——”
昨晚的事情谁都知道,这时他却啰啰嗦嗦说了这么多,便如和诸将闲聊家常一般,整个人显得轻松极了,郭师庸何等老辣,郑渭何等精明,郭洛与张迈何等亲密,都看出张迈的这份轻松不是为了安抚诸将故意装出来的,而是真正的轻松。
“难道,特使已经有了破敌的对策?”安守敬忍不住想。
郑渭和张迈认识还不到几个月,却已经很了解他,微微含笑,说:“你可千万别病了,这阵子咱们军中病号伤号都嫌太多了,先是李膑和牺牲,昨晚又多了安叔叔和马小春,要是你再病倒了,消息让胡沙加尔知道,他非笑话我军弱不禁风不可。”
张迈哈哈一笑,说:“我应该没那么弱吧。”郭师庸和安守敬虽然笑不大出来,但见张迈半点不将当前的险恶形势放在心中,他们也就跟着宽心多了郭洛道:“不管如何特使你都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眼下正值生死存亡的关头,要是你忽然病倒,我们可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谁知道张迈却摇了摇头,说:“生死存亡?不,我却觉得现在正好休息休息呢。咱们一路奔波到此,明明是到家门口了,可说实在的,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恰好现在雪越下越大,这种鬼天气下没法打仗,我想就让将士们好好歇息歇息,免得病号伤号不断增加。”
诸将听得大奇:“歇息?”
“是啊。”张迈道:“还有十六胡部,也都放他们歇息去。反正强留着他们,他们也没心思打仗了,不如就卖个好,放他们回去避寒吧。”对安守敬道:“守敬叔,回头你就先拔营前往下疏勒,然后就可以安心养几天伤了。”
安守敬忙道:“养伤?那怎么可以!如今我们腹背受敌,要是这么一撤,圣战者可就冲过去了!”
张迈微笑道:“守敬叔何必这么激动?好吧,若你一定要拦圣战者,那也由得你,可你觉得,我们拦得住么?”
“这……应该可以。”安守敬说,却没多少底气。其实唐军的实力还是比越过葛罗岭山口的圣战者强,但问题是唐军无法全心全意对付他们,只能分出部分兵力,这样一来形势就难说了。
张迈又道:“好,就算拦住了,那又如何?我们能够一边围困疏勒,一边打赢圣战者么?”
安守敬道:“若十六部诸胡能与我们戮力同心……”说到这里自己住口了,因为这个前提是不存在的。
张迈说:“所以啊,反正是很难同时围住疏勒又挡住圣战者,不如就放瓦尔丹过去吧。”
郭师庸素知张迈有着全军最积极进取的个性,料来他不会因为眼前的困难而选择歇息,因道:“特使,你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嗯,有的。”说到这里,张迈在慢慢将笑容收敛,说:“其实现在疏勒的形势已经完全改变了,而且这种改变多了一个对我们大大有利的因素,大家还没发现么?”
郭师庸等都沉吟不语,一时还没想到张迈所说的有利因素是什么,郑渭忽道:“你说的,莫非是这场雪?”
“不错!”张迈又打了个喷嚏,擦了擦鼻水,才说:“葛罗岭山口大家是都走过来的,当时上面是什么情形,我想大家也都清楚。我们打通葛罗岭山口一役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保住那座哨堡,否则安排个几百人在里头,阿西尔还如何能够轻易过来?不过,现在老天爷貌似在帮我们大忙,这一场大雪既然连于阗的道路都阻塞了,只怕葛罗岭山口的路就更加难走了。而且从贺子英传过来的消息推断,情况很可能也是如此。”
贺子英传来的消息称,从五日之前,葛罗岭山口的方向就再没有人下来了,而圣战者的全部兵力有多少唐军是很清楚的,所以张迈推测圣战者的部分人马有可能已经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挡在了葛罗岭山口的那一边。
他说到这里,诸将都已经明白了过来,郭洛叫道:“不错!不错!我们怎么就没想到?葛罗岭山口的地势比这里高出甚多,当初我们哨堡上面觉得天寒地冻,到了托云小镇就觉得凉意大减,如今下面也大雪飞扬,上面只怕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
郭师庸亦忍不住露出喜色来,说:“若是大雪封山,将葛罗岭山口也封住了,那么现在疏勒这个地方,岂不是被……”
“被封起来了!”张迈道:“这个地区,只怕将有很长一段时间会变成一个封闭的战场了。而我们最担心的萨图克的大军,只怕得等到天气转暖,才能过来了。”
郭师庸和安守敬对望了一眼,两人的眉毛都扬了起来!
天气转暖?现在已是十月,要想天气转暖,要么,是得来一个回暖天,如果没有回暖天,“难道要等到来年春天么?”安守敬忍不住失笑起来。
————————就在唐军高层召开会议的时候,石拔却拉着昨夜夜战的战利品——十几匹汗血宝马在诸胡部使者面前炫耀。
“哈哈,”石拔用鞭子在一名俘虏的头上虚抽一响,吓得那俘虏闪身躲避,“你们这些蠢猪,竟然想偷袭我军主营,真是找死!”
十六部诸胡昨晚本来已经听说唐军主营遇袭,本来就有些心动,这些胡部立场都不坚定,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就都准备转向了,但这时见到了这些汗血宝马,非但不敢生异心,反而更加敬畏,暗想:“唐军的防范好严啊,回纥人用汗血宝马来偷袭,那肯定是下了血本,可惜还是没用。”
又有人问偷袭者是谁,石拔笑眯眯的,用张迈教他的话道:“还有谁,萨图克在怛罗斯已经被特使彻底打垮了,昨晚来的是库巴的圣战者啊!”
库巴有一群圣战者也听萨图克指挥,这事疏勒很多人也是知道的。
石拔继续道:“他们是要来给萨图克报仇的,可惜,也就那点本事。结果事情没成,还给我们送来了这么些千里马,哈哈,哈哈……”
诸部听了越发敬畏,均想:“看来博格拉汗已经被打败的消息是真的了,要不然这次来的就应该是博格拉汗的大军,而不是库巴的圣战者了。”
吐蕃葱岭部的酋长哈腰给唐军道喜贺捷,跟着又问石拔:“石副都尉,前几天我们托郑参军说的那件事情,不知怎么样了?”
石拔问:“什么事情?”
几个酋长都道:“就是且让我们回去避寒,现在这天气越来越冷了,打不了仗。而且我们男人在外面,女人小孩在老家都不知道怎么样了,心里着实牵挂。”
“那件事情啊,”石拔道:“我不能说。”
他不是说“我不知道”而是说“我不能说”,诸酋长使者就都晓得他知道,慌忙求着他透露点消息,石拔笑道:“好,我就给你们透点信,那天郑参军说这事时,几个都尉都在,他们都不同意,说现在攻城正值紧要关头,要是你们忽然都走了,围城之事岂不得半途而废?”
那些酋长与使者都皱起了眉头,说:“不是我们不尽力,实在是都有难处,还请张特使能够体谅体谅我们。”
石拔点了点头,说:“这个你们倒放心好了,虽然几个都尉这么讲,但张特使却说,反正萨图克已经灭了,这疏勒已是囊中之物,攻取此城不过是早晚的事情,也不争这几天。”
众酋长、使者无不转忧为喜,纷纷道:“那张特使的意思,是肯放我们回去了?”
“我可没说哦!”石拔笑吟吟道:“总之你们回去等消息吧,应该会是好消息的。”
————————“这场大雪一下,我们的时间就宽裕多了!”这是李膑昨晚迷睡之前说的话。
疏勒守军和圣战者的兵力虽较唐军为强,但他们的缺陷也很明显,如果能够排除萨图克忽然攻来的这个变数,让唐军从容应对的话,唐军所能运用的策略就多得多了,运筹帷幄起来,在时间上就不用有太过急迫的顾虑了。
张迈说道:“眼下胡沙加尔与瓦尔丹的兵力若是加起来,虽然比我们更多,但他们却都有几个重大的破绽。我们的粮食充足,他们的粮食不足,我们的人心齐,他们的士气低。此外,昨晚李膑晕过去之前,他还出了一个很不错的主意,他认为以瓦尔丹的脾气和胡沙加尔的身份,是我们可以加以利用的。”
“胡沙加尔的身份和瓦尔丹的脾气?”郑渭道:“李膑的意思,莫非是指他两人纵使同床,也必异梦,是这样么?”
————————————————胡沙加尔再次向唐军派出了使者。
并不是只有唐军懂得安插间谍,胡沙加尔也懂得这一招。帮忙唐军围攻疏勒的十六胡部当中,有一部双渠突骑施就是他的人,张迈一给诸胡传达什么指令,双渠突骑施的族长总会第一时间派人给疏勒城内报信。
“博格拉汗真的已经败亡了?”
莫兰特等人听到这个消息都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尽管胡沙加尔说:“别听这些唐寇胡说!”却还是无法彻底消除众人心头上的阴霾。有圣战者突入唐军主营偷袭,但这个好消息却没有给疏勒的将军们带来太多的兴奋。
在这个大雪天中,虽有城墙挡住了寒风,但依然让人感到难受。城外的粮食被唐民收割殆尽的消息传遍城内以后,疏勒所有居民对未来一年的生计都充满了担忧,胡沙加尔手里虽然还握有足以供两万人半年多的军粮,但在围城之际,军粮是不可能发给普通居民的,而且要是将所有军粮平分给十几万人的话,那点粮食就支持不了一个冬季了。如果能将民间的粮食也都搜集起来的话,其实数量也是很客观的,但包括奈尔沙希家族,所有的粮商都捂紧了自己的粮仓,胡沙加尔几次三令五申要求他们出面平抑粮价,却没人肯听他的。损己利人?疏勒的商人可没有这么高的觉悟。
“都不知道他这个疏勒大总管还能当多久呢。”商人们背后嘀咕着。萨图克.博格拉汗已经被唐军击败的消息,早已暗中在城内传开了,疏勒如今走到了十字路口,未来究竟会继续接受回纥的统治,还是重新投入大唐的怀抱,谁也说不清楚。
“我们根本就没有必要怕他。”疏勒五大粮商之一的莫贺说,“如果胡沙加尔要维持城内的稳定,他就得依靠着我们,如果他敢动我们,我们就将粮食供应彻底切断,那时他胡沙加尔除非打开仓库动用军粮,否则疏勒马上就得大乱。”莫贺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这里都是自己人,我可以给大家透个信。我已经从大唐那边得到了承诺,他们如果进城,只要我们献出黄金五百两,就会继续保证我们的财产不受侵害的。”
本来张迈并没有向莫贺的使者索要“五百两黄金”的意思,但郑渭却坚持这么做,他说:“我们必须开一个价,而且得是一个他们可以接受的高价,这样他们才会安心。如果我们不开价,他们反而要怀疑我们没有诚意。”
果然,这时其他四大粮商听到这个消息后都如吃了一颗定心丸:“五百两黄金?那不算什么。”
这段时间五大粮商关闭了店铺,却通过黑市以高价卖出粮食,而且卖出粮食的数量,总是控制在仅供全城一二日的量,让城内居民都只能糊口而无法囤积,十几万居民被宰得痛如割肉,却还是不得不买,疏勒的财富正被一点一滴地榨了出来,而五大粮商却是日进斗金。
五大粮商们开秘密会议的时候,阿布勒是被排斥在外的,这不是因为奈尔沙希家不够资格,而是因为奈尔沙希家对外宣称,一向都与回纥的大总管胡沙加尔走得颇近。但是当五大粮商开会之后有了决定,并将这个决定通知他时,他总是亦步亦趋、小心谨慎地配合着,“永远都跟在别人后面,吃别人剩下的,默默地拾漏,默默地收割,默默的赚钱。永远也不要出头。”这是老奈尔沙希的家训。这种经商理念也导致了奈尔沙希家所涉及的商业门路极广,却没有一行做到了龙头地位。
这边跟随五大粮商,一起卖黑市高价粮食赚钱,那边当胡沙加尔秘密召唤他的时候,阿布勒也尽量地满足对方的要求,并向胡沙加尔泄露一点五大粮商的秘密,当然他泄露的这些秘密是不会给五大粮商带来灭顶之灾的那种。同时,由于奈尔沙希家号称是天方教教徒,所以阿布勒也拿出了一部分的存粮,捐献给了疏勒城内的天方寺,而当祆教的大祭司穆贝德威胁阿布勒要揭穿他其实是明教教徒的老底时,阿布勒也顺从了穆贝德的要求,表示愿意与祆教共同进退。
这种八面玲珑的行事作风,并非从阿布勒这里才开始,而是老奈尔沙希遗留下来的,阿布勒对此并不满意,他认为这正是奈尔沙希家族一直只能处于一流末端而无法成为真正巨头的原因。而且面面讨好,也并不是永远都没有危险的。
实际上在半年之前,奈尔沙希家就已经经历了一次重大的危机——老奈尔沙希在明教的旧教友告诉了他明教将在下疏勒发动叛乱的消息,这件事把奈尔沙希一家吓得够呛,最终老奈尔沙希无法拒绝明教旧教友的请求,仍然给了他们秘密的资助,但随即他就携带整个家族前往老家下巴儿思,名为思乡,实为避乱。
可是谁知道,他们却偏偏在那里遇上了唐军!并不得不作出一个更加彻底的选择。
“不过经过这一次之后,一切都会改变了吧。”阿布勒心想。
就在这时,胡沙加尔派人来找他,站在这个疏勒大总管面前,阿布勒故意不掩饰自己的慌张。
“不用拘谨!”胡沙加尔道:“我这次找你,主要是想问一点你在怛罗斯那边的见闻。”
“这个……小人半个月前,就都已经和将军说了啊。”
“我想你再说一遍。”胡沙加尔支着下巴,说。
阿布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将半个月前曾经说过的那番言语复述了一遍。他这时重复的,是和张迈、郑渭经过反复商量而炮制成的一套言辞,大部分的内容——尤其是细节都是真实的,只是剔除掉了奈尔沙希家其实已经向唐军效忠的事实,而改成了老奈尔沙希落入“唐寇”手中,临危之际只有小儿子脱逃出来,并从讹迹罕的秘道潜行回到疏勒。
胡沙加尔这次听得更加仔细了,中间又不停地打断,追问一些细节,幸好阿布勒说的关于回纥与唐军的战况本是事实,因此全无一点破绽。
一番谈话进行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算结束,胡沙加尔忽然道:“阿布勒,你说,博格拉汗是否真的在北面被唐寇……打败了?”说到这里时胡沙加尔的喉音竟然微微颤抖。
阿布勒心中猛地一跳,几乎就想临时捏造一点萨图克败亡的迹象来,但想起郑渭的叮嘱,还是忍住了,说:“我不知道。当时我从俱兰城逃出来时,只知道塞坎将军已经为国捐躯,灭尔基也已经陷落,后面的事情,就不晓得了。”
胡沙加尔点了点头,对他的这个回答似乎很满意,又说:“阿布勒,你敢不敢再去唐寇的军营里走一遭?”
“什么?”阿布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想你作为我的使者,去唐寇的军营里走一遭。”胡沙加尔加重了一点语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