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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疏勒并不是唐军攻克的第一做城池,但杨定国到达这里时,却有一种起兵以来第一次得到一座城池的感觉。
在俱兰城也好,在怛罗斯也好,攻下之后唐军上下都有一种警惕感:随时要撤走。哪怕是郭师庸等对俱兰城怛罗斯的恋恋不舍,也不敢充分地放任自己的这种感情。可是到下疏勒就不一样了!
这是第一座唐军来了就不想走的城市。尽管因为刚刚经历过战场,城内大部分是断壁颓垣,到处都是垃圾,城墙断裂处比比皆是,乍一看甚是残破,但杨定国、郭师庸都显得十分的爱惜,不顾远来疲倦,不顾天降大雪,却带着手下骑马踏遍城内城外,谈论着哪里可以驻军,哪里可以开荒,哪里可以灌溉,哪里可以放牧,张迈偶尔参与到这种谈论时,发现这些老将的语气中充满了踏实感。
“他们的心里,大概也是这种感觉吧。”张迈心想。
远望西北,杨定国忽然流下泪来:“老郭啊,老郭,你要是也能到这里来看看,那该多好。”
这时,郑渭已经开始进行编户的工作,在回纥统治时期,回纥人用的是粗放式的管理,人口的数量只有一个具体到千的约数——而且还不准确。这时郑渭调动了三百僧侣与民部三百个识字者,逐条街道地进行登记工作,结果这一番登记之下发现,下疏勒城内居民的情况,比他们预想中要散杂得多:
全城居民,明教教徒有大约一万一千四百人,佛教徒六千人,祆教教徒五千,还有六千七百多人没有确定的宗教信仰。全城没人宣称自己是天方教信徒,下疏勒虽然是天方教在疏勒地区的祖庭,但明教起事之初,本城的天方教徒都已经逃亡疏勒了。
若按种族,则大体上是黄种人,或者是黄种人特征比较明显的混血儿,明显白种人因为容易被怀疑是天方教,在战争出现之后也大多逃走了。
若按民族来分,那就更复杂了,郑渭有些讶异地发现,用一句不太好听但实际上并无冒犯之意的话来说,这座城市简直就是一座杂种之城。大部分人至少都有两种以上的族源,父亲是葛逻禄,曾祖是突骑施,高祖甚至有可能是唐民,也有一些根本就不晓得自己是什么民族。
西域也好,大漠也罢,这些浅演民族有一个特征,就是统治阶层号称是什么族,其族民也就被冠以某族的名号,而且经过一二代人以后便会形成自我认同,不过这种自我认同又十分脆弱,要是再来一个更加强大的征服者,统治个几十年后,同样血脉的人又会变成另外一个民族。
张迈知道这一情况之后来找郑渭,叫他将登记簿中民族这一栏淡化掉。
“以后,大家就都是兄弟,都是大唐的子民,不必要再搞得这么隔了。”
除了本城居民两万八千一百五十六人之外,尚有暂时迁入城内避寒的疏勒唐民农夫五万五千人,安西唐军民部八千二百人,下大雪后仍然不肯离去而随唐军撤到下疏勒的吐蕃两部、突骑施一部、昭武三部共四千八百人,再加上作战部队四府二部,口数已经超过十万。
在统计的大致数字出来以后,郑渭给张迈提交了一份禀呈,告诉他若按照这个数字,唐军的粮食储备就不算很充裕,“如果将来能打下疏勒,再加上那边的十几万人,那日子可就紧巴巴了。”
张迈看着这份文书发了半晌的怔,当时杨易刚好就在旁边,瞧见后笑道:“最好胡沙加尔不投降,再搞出一件人神共愤的事情,咱们就有了理由,领兵杀进城去,将非我族类者宰个干净,这样一来粮食的问题也解决了。”
郭洛吃了一惊,责备道:“你怎么可以有这样的心思!”
杨易看看张迈,笑道:“我只是开玩笑,开玩笑。”
“就是玩笑,这种话也不能说!”郭洛道:“若传将出去,人家会怎么看我们!”
张迈点了点头,说:“阿洛说的对,这种话不能乱说的,阿易应该掌嘴!”就在郑渭的文书上批道:“知道了。”
杨易斜看了那文书一眼,道:“迈哥,不能说,那能不能做呢?”张迈呸了一声,就让郑汉将文书带回去。
郑渭拿着“知道了”三字,心想:“张龙骧这样,是自己另有主意,还是把这个难题全权委托给我处理了?”
他也知道,虽然自己政务繁忙,但眼下张迈肩头上的担子也很重——他正忙着军队的整编工作,为了这件事情,连婚期都延后了。
在杨定国抵达下疏勒以后,唐军高层就召开了一个都尉级别以上的会议,那个会议郑渭也参加了。会议的主要议程就是要进行新兵选拔和军队的再整编。
当时人口统计数字还没出来,但郑渭已经估算出大致在十万人上下,因此张迈道:“我打算在这十万人里头,在选拔出四千到五千人的新兵来,在这个冬季加以训练,期待着来春他们能够投入战斗。不过在此之前,我想要先对原来的军队进行整编。”而整编的重点则是撤掉昭武、乌护两部的番号。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共同作战与磨合,已不用担心昭武、乌护两部的士兵会因为番号撤出而不安,相反,这两部的士兵并不乐见自己所在部队被冠以“部”,因为那样让他们觉得自己不像正规军。
“昨天我到昭武、乌护两部中巡视,士兵们见到我都说,为什么要将他们叫做部,而不叫做府。这样让他们觉得自己是外人。所以觉得是时候将我们的军制进行统一整编,一律以府营队火的编制来重新整合,对此大家有什么意见没?”
薛苏丁自然没什么意见,合舍里也道:“这个自然是好,不过我有个请求,新军整顿之后,我想从军中退下来,还请特使准许。”
在四府二部里头,乌护部的战斗力最弱,一路以来都是负责辅助、后勤等事务,很少投入正面战场,也没什么战绩,合舍里在知道今天会议的议题后,心想与其让别人将自己拉下来,还不如自己提出,老脸上也好看些。
听合舍里这样一说,杨定国叹道:“合舍里,你要是退下,那对我们来说可是很大的损失。”
合舍里微笑说:“我老了,现在是后生们的世界了,老家伙就该让一让路。”北沼黑头乌护的势力本来就不大,合舍里本人的能力亦不算很强,能够做到都尉级的人物,主要原因在于他归附得早,资格摆在那里,虽然他退下去以后北沼黑头乌护一系的人里头暂时没人能够顶上来,但次子室辉最近升得很快,前途一片光明,他心里也就没有什么不满。
张迈道:“老族长退出府军,对我们来说确实是一大损失,不过我刚好有另外一个想法,正好得借助老族长的大力。”
因说了自己的主张,即在府兵之外,再设立农闲、市闲、牧闲三大系的民兵。农闲兵从农夫中抽选,市闲兵从市民中抽选,牧闲即统合来归诸部的牧民,都是辅助性的兵种,平时各自家居生活,并负责维持治安,间歇性训练,遇到战时有需要才编伍参战。
张迈道:“这三部人马,我想分别委法信大师、温宿海长老以及合舍里老族长进行管理。还望三位莫辞劳苦才好。”
合舍里心中大喜,温宿海也知道这个职务权力不小,欣然领命。
见几大派系的代表都支持此次整编,郭洛才开始叙述此次府兵重整的计划——整个计划包括老军整顿和新军征募两大部分。
眼下唐军的战斗力,主要是四府二部,还有就是杨易接掌下疏勒,慕容春华从下疏勒原有守军中精选出来的六个营。郭洛打算经过这一轮的整编,从乌护部中也选精择良,只留下一半,即两个营的兵力。最后统合起来再进行局部混编,共是二十八个营,组成七个新的折冲府,虚出第二折冲府的建制,仍以郭洛为第一折冲府都尉,杨易为第三折冲府都尉,升杨桑干为都尉掌第四折冲府,升安守业为都尉掌第五折冲府,改薛苏丁为第六折冲府都尉,升慕容春华为都尉掌第七折冲府都尉,升唐仁孝为都尉掌第八折冲府。都尉以下的将领也各有论功升迁者,如石拔、室辉、温宿武都升了做校尉。刘黑虎成了陌刀战斧营的新校尉。
老军的整顿主要是编制上的调整,可以在短期内完成并再次投入战斗,郭师庸、安守敬和奚胜则被调了去组建和训练新军。
————————————雪仍然在下,疏勒与下疏勒之间却在寒冷中恢复了平静。贺子英那边又传来了消息,他在圣战者东进以后派人探索,发现葛罗岭山口果然被大雪封住了,这个消息传到下疏勒以后,张迈与李膑便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
在达成秘密和议之后,疏勒方面出城伐薪的人越来越多了,达到了千人以上,两座相距九十里的城池,秘密往来也变得越来越多。李膑通过派遣与收买,在城内安插了五十多个探子,通过这五十多个探子,他和城内的佛教、祆教以及几大商人都取得了联系。
与此同时胡沙加尔也在下疏勒安插了眼线。
唐军的旧军整编在大营中进行,外人无法知晓,但新兵的招募却瞒不住。
“招募新军?”胡沙加尔皱了皱眉毛,“招募了多少?”
“还不知道,但唐寇开出来的条件似乎很不错,所以下疏勒城内都很踊跃。”莫兰特问道:“将军,我们是否也增募士兵?”
胡沙加尔眉头没有舒展,却摇了摇头:“增募什么,还嫌吃饭的人不够多么!”
眼下疏勒有八千常备部队,外加一万八千多人的民兵,这本已是很重的负担了,偏偏又来了八千多人的圣战者,八千多张口,养起来不容易,更可恨的是这些人不听话,胡沙加尔几次想进行整编,却都被瓦尔丹拒绝。
胡沙加尔受到的压力,不止来自于天方教一方,祆教方面也在向他施压。
那三百车粮食被劫走之后,穆贝德几乎每天都要派人来问胡沙加尔三四次,问他什么时候才帮自己把那批粮食索回来。
“那是我们用了,准备拿来赈济城内平民的,这事将军你又不是不知道!”
但圣战者方面却坚持说这些是穆贝德里通外敌的罪证!
“瓦尔丹这头一根筋的蠢猪!”胡沙加尔怒道:“他究竟是来帮忙的,还是来添乱的?”这时候他和张迈在实际上已经达成了秘密和议,即双方各据一城,互不侵犯——然而这项秘密和议只是默认现状,双方谁也没有承认对方的合法性,只要形势有变,双方随时都将撕破脸皮继续开战。而且在确定萨图克已经败亡之前,这项和议也是不能公开的。
“这个两面三刀的胡沙加尔啊!”瓦尔丹则是忧心忡忡:“他对博格拉汗的忠诚,值得怀疑啊!”
疏勒的高层明争暗斗的同时,城民间缺粮的情况则在迅速加剧,进入十月下旬,三千多名工匠集结起来,涌到胡沙加尔的府邸,胡沙加尔虽然调来了大军前来驱赶,但这些饥饿的汉子已经到了铤而走险的地步,什么也顾不得了!
双方在胡沙加尔的府邸前对峙了一天一夜,胡沙加尔的部下分成了三派意见,莫兰特主张镇压,“杀他几个人,其他人就都怕了!就会散了。”
“杀人容易,但这三千人后面还有一万多的家眷!把这一万多家眷也杀了,后面再出现饥民,难道也都杀了不成?外面唐寇还没退呢,城内如果进行大屠戮,全城非大乱不可。”疏勒的莱伊斯额吉尼说:“不如开仓,给他们每人发放点粮食,打发他们走就是了。”
“开仓?”莫兰特冷笑:“要喂饱这三千人容易,但这三千人喂饱以后呢?开了这个头,后面饿肚子的人就会源源不断地跑来了!那时候我们拿什么区喂他们!”
“其实,我们可否考虑开仓平抑粮价呢?”额吉尼说,他是商人出身,生意场上的事情也十分精通。
“开仓?”胡沙加尔横了他一眼,冷笑起来:“你该知道,博格拉汗对动用军粮定的是什么罪!如果你敢顶这个罪,我就许你进仓库拿军粮!”
额吉尼便把头低下了,“擅自开仓,偷盗军粮者,万马踏成肉泥!”要为此事送死,额吉尼可没这么高的觉悟。
莫兰特道:“其实大家都知道,现在城内粮食短缺,原因都出在那些大粮商身上,我看不如直接下令抄他们的家,只要把他们藏着的粮食抄出来,就足够疏勒全城过一两个月了!”
“那怎么可以!”额吉尼叫道:“他们又没有犯法,怎么可以无缘无故就抄他们的家?”五大粮商中有两个可是他的亲戚。
胡沙加尔也道:“现在还没到那时候呢。”
他和五大粮商没亲,可五大粮商每年都有丰厚的孝敬送到他手中,就连最近的几次黑市大买卖,五大粮商每一笔进账都会抽出一成来孝敬胡沙加尔,如果算单人受益的话,胡沙加尔才是这次围城最大的受益者,他人在府邸不动,后门的金银财宝却是源源不绝地涌来。
这些事情虽然做得秘密,但身为疏勒的大将之一,莫兰特还是收到了一些风声,心里再次涌出对胡沙加尔的不满来。压在他头上的这个疏勒大总管,各方面的能力总算是比较均衡,跟随萨图克的时间也仅次于苏赖,算得上是一个中庸守成之将,这些年萨图克领兵征战在外,胡沙加尔镇守着这个,基本做到了内无民变,外无大患。他的人品也很一般,贪污纳贿的事情这也不是第一遭,甚至曾被人拿着真凭实据告到萨图克那里去,但很奇怪萨图克却只是告诫了胡沙加尔一番,然后竟然就那么算了。
对此莫兰特常抱怀疑:“这样的一个人,真能带领我们度过这次难关么?”
这时,哥硕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意见:“我们能否请第三方来出面,解决此事?”
“什么意思?”
“我知道,城内几座大寺庙,也都囤积了大量的粮草。”哥硕说:“只要他们肯拿出来,也是可以的。”
哥硕的话胡沙加尔也不知不知道,疏勒是宗教氛围相当浓郁的一座城市,祆教、佛教、天方教,任何一教的主庙手里都握着大量的粮草,五大粮商所囤积的钱粮虽然不少,但要和三大宗教的主庙比起来,那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如果这三大主庙能够将手里的粮食拿出来的话,供应疏勒全城过冬绝对没问题。”哥硕说。
虽然谁也不晓得三大主庙手里到底有多少存粮,但谁也不会去怀疑哥硕的这句话。
然而胡沙加尔却摇了摇头,他不是没有向三大主庙发出请求,但三大主庙都不理他,而如果要对三大主庙动用武力的话,那胡沙加尔宁可选择将那数千工匠杀个干净!
“给那些贱民下个最后通牒!”胡沙加尔说:“现在是黄昏,明天日落之前,如果他们还不散去,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寒风之中,一个造纸匠在风雪中栽倒在地,奄奄一息。
他两个饥寒交迫的儿子还来不及将老父扶起,就听到了府邸内传出的号令。
“什么!大总管真的要赶尽杀绝吗?”
许多后生义愤填膺,但更多的人却只是默泣,大多数人聚在这里不是出于义勇,而是出于无奈,他们到这里不是来造反的,而是来哀求活命的,而现在,哭乞的道路已被堵上,他们可该如何是好?
是要回去饿死,还是明天手无寸铁地面对回纥士兵的屠刀?
老造纸匠在奄奄一息中仿佛想到了什么,拉住儿子的手:“孩子,快,想办法逃出城去吧。”
“逃出城去?可是外面比这里更危险啊。”
那是一个冰冷严寒的白色世界,庄稼已经被“唐寇”抢割干净了,很难找到吃的,北风却比城内吹得更加强劲。
“而且城外有唐寇啊。听说他们吃人的。”
会散布谣言的并不止唐军一家,这段时间以来胡沙加尔也在加紧对内的宣传,他压制不了“博格拉汗已经败亡”等种种不利的传闻,却成功地让许多底层无知百姓都对充满了恐惧。许多伐薪的民夫,都得在军队的保护下才敢出城。
“我不知道他们吃不吃人,可是,”老造纸匠压低了声音,说:“他们应该是我们的同族,或许会可怜可怜你们,不吃你们。”
两个后生都听得呆了:“我们的同族?我们是唐人?”
“是,我小时候听你们爷爷说的。”老造纸匠说:“你们太爷爷说过,疏勒会造纸的,会造火药的,都是唐人,不过后来大家被吐蕃老爷、回纥们打得怕了,就都不敢提了,慢慢的就都忘了。唉,你们太爷爷还跟我说过许多像梦一样的事情,说我们以前啊,可厉害了,走到哪里都是别人给我们磕头的,那些回纥人,都得给我们磕头的……”
两个后生对望了一眼,都想老父亲多半是要死了,开始说胡话了,长年困闷在工坊之中,让他们的思维变得有些迟钝,甚至愚弱,他们可不大敢想象回纥人会给自己磕头。
“但如果你们能够逃出去,遇到唐军,或许他们不吃你们,或许还有救,就算他们吃人,那你们也跟着他们一起吃人算了,吃人,总好过被人吃……”
老造纸匠的声音终于越来越低了,两个后生商量了一会,哥哥决定继续留在这里,虽然他也不知道到明天会有什么结果,弟弟却被他爹临终前那几句话说得心动了,竟然跑到北城门附近兜圈子,城门还没关,他却不敢出去,刚好有两个人赶着一辆牛车要出城,在他附近停了下来,赶车的人却跑去和守城门的士兵交涉,那后生见那牛车堆着很高的柴草,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趁着车主走远、旁边无人,竟然悄悄钻到柴草里头去,柴草里头似乎有不少东西,他也不敢动。
牛车出城,走出了十余里,天已经大黑了,便听一个车主对另外一个道:“要带这批货出来,可真不容易……”
跟着便是柴草翻动的声音,是那两个车主在翻柴草要拿东西出来,忽然发现柴草里头有人,都吓一跳!其中一个车主目露凶光,便拔出刀来。
那后生扑倒在地,大叫:“老爷饶命,老爷饶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