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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待完安西使者的酒会结束后,曹元德独留侍奉乃父,密语道:“父亲,那慕容旸说他安西军对回纥能够以一敌三甚至以一敌五,你看他们是否真的这么强?”
曹议金身体虽然有病,脑子却还十分清醒,笑了笑说:“不可能。”
曹元德道:“但他们疏勒攻防战一役,岭西诸国联军号称二十万,按估计当时安西军最多也就三四万人,结果安西军却取得了大胜,这却是差不了的。还有亦黑一战,马继荣也是言之凿凿,或许安西军真的很强。这帮人来历不明,虽然号称安西旧裔,实际上却多半是伪托而已,若真是这般强大,却得小心引狼入室。”
曹议金淡淡道:“疏勒那一战安西军是占了先机,坚壁清野,诸胡联军则是千里远征,这等情况之下的胜负要考虑的问题太多,未必就直接由双方军队的战力决定。至于亦黑一战,你听不出马继荣在明褒暗贬么?他明面上是说安西军的将领所向披靡,却又说唐军兵力不足、粮草不继。自古邦国相争,斗的是国力,国力在于人力与钱粮两方面——而这两方面安西军都不足,那他们还有什么可怕的?至于什么智将猛将,那只是因事成名罢了,里头吹嘘的成分太大,不必作过多的理会。安西军与我们隔着数千里,与这等名高实弱之远邦结交,有助于增加我们的声势,却不会对我们造成威胁,最是划算不过。”
曹元德喜道:“还是爹爹远谋深算,孩儿知道怎么办了。”当即吩咐下属好好招待唐军,尽量表现出归义军方面的诚意来,而对于法信提出的结盟一事也在高调进行。
归义军眼下虽然只占据了沙州、瓜州,但仍然以整个河西的唐民领袖自居,在陇右道的影响力也相当之大,安西军却是新近崛起的强邦,归义军、安西军与于阗三国结成大唐西域联盟,消息传出,整个河西都为震动。
安西使团的正使——礼曹参军事法信又代表张迈提出了“尊大唐、保国境、联军势、同子民”的四项主张。所谓尊大唐,就是奉中原汉家政权为正朔,所谓保国境,就是代表华夏政权保护在西域的疆土,所谓联军势,就是三大势力互为奥援,一方有事,其它二方必需鼎力支持,所谓同子民,则是要让三大势力辖下的民众可以自由来往,“使安西之民入沙州,则如沙州之民,使沙州之民入安西,则如安西之民。”
本来张迈最初的主张是“尊唐辟胡、联军同民”,但马继荣认为归义军如今的对外政策是尽量与周边的胡族保持平和友好,一定不肯贸然得罪诸回纥,为了减少结盟的压力,所以张迈才听从了马继荣的意见,将“辟胡虏”改为“保国境”,就字面上来说似乎显得保守了,但就实际意义来说却没有区别,因为在安西唐军的心目中高昌、龟兹、北庭、甘州乃至八剌沙衮与怛罗斯全部都是大唐故有的领土,保护国境自然就得先恢复国家的固有疆域,因此这一项主张似守而实攻!
至于三邦子民开境互通,对三方来说也都是有利的,如今安西唐军控制的地方也不小了,而且更与萨曼达成了协议,将向西的商路延展到了河中地区,如果三家联合起来,商人可以安全行走的距离就会从瓜州一直延伸到库巴,向东可以影响到与归义军结亲的甘州,向西可以进入河中并辗转到达整个天方教世界,丝绸之路最重要的一段已经驳接完毕,商机自然是增大了不知多少。
就在法信与高层商谈结盟大事的时候,嘉陵却带领一众僧俗走向民间。对于这个年轻的和尚,曹家上下都没有重视,殊不知张迈却认为自己交给嘉陵的任务要比交给法信的任务更加重要。
曹元德为了显示对安西唐军的善意,特别在结盟正式达成之前就许可安西的僧侣可以到诸寺从事讲经问道的佛教活动,又许随使团到来的商人到市井间做买卖。
嘉陵带来的一百多个僧侣中有几十个头脑十分伶俐,早在疏勒攻防战时期,张迈已经有意识地对部分僧侣进行训练,让他们自觉地以“变文”的形式来宣传安西唐军,这批僧侣慢慢地就有了一个名号:“安西变文僧”。
变文是唐朝、五代时期所流行的一种说唱文学,乃是宋元“说书”的前身,所说内容原为佛经故事,是佛教徒用来传教的手段之一,后来渐渐也包括了历史故事、民间传说等。安西唐军崛起碎叶、万里转战、智破胡虏的事迹早在前年疏勒攻防战之前就已经在开讲了,到如今早已形成了一套回环曲折、激动人心的故事,其中《火烧新碎叶城》、《昭山夜战》、《灯上城攻防》等都已经十分成熟,疏勒坊间的茶客尽皆耳熟能详。
而敦煌又恰恰是整个大唐的变文重镇之一,僧侣们不但讲说,而且还将变文形成了文字,后世留存下来的变文文本大多就是从敦煌莫高窟中挖掘出来的,沙州的百姓对变文的接受程度极高,甚至可以说变文就是他们最主要的娱乐活动。
只不过从中唐到现在二百多年间,各种各样的故事套路变文讲说者都已经说烂了,而百姓们也都听得有些审美疲劳,就在这时安西来的僧侣忽然带来了一个新的故事名目,而且这些新故事又是新近发生的“真人真事”,敦煌百姓自然大感兴趣。
就在招待酒会结束后的第五天,安西第一变文僧嘉道得到官府许可后在敦煌十二大寺之一的龙兴寺开讲《火烧新碎叶城》,敦煌民众口耳相传,争相往听,这一日竟是万人空巷。
这篇变文经疏勒变文僧的数经修改,夹说夹唱,在说讲中还带着些通俗诗文,故事曲折,该煽情处有煽情,该热血处有热血,尤其嘉道把握说书的火候又强,当说到回纥围城,听讲百姓无不紧张,说到郭师道决定与敌俱亡,让张迈带领一干儿童退入山中保留元气,听众有大半都忍不住留下了热泪,故事到此却峰回路转,特使张迈居然折回,说有计策破敌,但破敌之策嘉道却又不说,等到最后火攻之起,将一干回纥尽数歼杀之后嘉道才揭破谜团,把听众听得如痴如醉,最后说到唐军大获全胜,整个龙兴寺竟响起了震天欢呼。
这一日过后,整个敦煌便人人都知“火烧新碎叶城”的故事,而张迈那两句“我们在哪里,哪里就是华夏!我们在哪里,哪里就是大唐!”更是传遍了全城!
在《火烧新碎叶城》之后,嘉道又讲《智斗回纥使》,这一次讲的却是唐军如何智斗回纥使者谋落乌勒,如何骗过敌人,如何千里奔袭,如何火烧遏丹,这一章论气势不如《火烧新碎叶城》,但对人物的刻画却更加深刻了,郭师道之忍辱负重,郭洛之沉着冷静,杨易在故事开始时的冲动以及在故事**时的迅猛,都经过了变文僧们的美化加工,尤其是张迈那英明神武的人物形象又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
这一篇变文说完,大半个敦煌的百姓都记住了张迈、郭洛、杨易等人,无不赞叹汉家出了如此英雄人物,无怪能从边荒崛起,一路打到疏勒。连曹元忠听过之后也着了迷,暗道:“那位张特使真的如此英雄?若是真的,那可得想办法去见他一见!”
随着嘉道说变文的名气越来越大,连曹议金也听说了,曹元忠也来请父亲去听,“真是好听极了,我从襁褓中开始听变文,听了三十年,从没听过这么精彩的。”
曹议金却微笑摇头,笑道:“都三十岁的人了,还没长大么?”
变文虽然流行,但变文僧在佛门的地位却不高,受众主要也是底层百姓的娱乐,上流社会的人虽然也有不少人喜欢听,但士大夫阶层终究认为变文是不登大雅之堂,只是用来消遣,没人当它是一回事。
第三日开始讲《昭山夜战》,由于听众越来越多,不少新听众因没听过《火烧新碎叶城》与《智斗回纥使》,便要求嘉道重新讲过,老听客却不依,急着要知道唐军接下来怎么样了。嚷嚷着要嘉道重讲的是阎家,吵着要嘉道赶紧说新故事的是李家,都是沙州大族,最后嘉道未能开讲,双方却闹了起来,这一日竟然就讲不成。
这《安西唐军长征变文》既然有市场,内中便有商机,唐朝的僧人都是以各种形式做买卖的,变文是否欢迎也关系到寺庙的香火收入,龙兴寺之外的其它寺庙,因见这《安西唐军长征变文》如此欢迎,对当初没争取嘉道来本寺讲变文也大为后悔,开始活动着想要抢嘉道过档。不但诸寺抢着要人,连城中的茶楼、酒楼,也都希望嘉道大事能够光降讲说。
就在这时,嘉陵让人传出消息,说会讲《安西唐军长征变文》的还有别的人在,诸寺庙、茶楼、酒楼一听赶紧重金来聘,不半日间二十三位变文僧就都被抢了个空。
敦煌的寺庙,有院寺和“窟寺”的区别,院寺就是位于城内的普通寺庙,窟寺却是位于城外,根据敦煌地区特有的地形凿成石窟,依傍山崖凿窟龛而成,石窟寺安置佛像、经卷以及供僧众居住以便修行、弘法的场所,都与一般寺院基本无二,只是建构的空间环境与材质不同。举世闻名的莫高窟,就是三界寺的所在。
从第二日起城内城外就处处挂满了招牌匾额,这个是“安西高僧嘉平大和尚开讲《安西唐军长征变文》第一回!”那个是“《火烧新碎叶城变文》重新开讲,欲听从速!”更有的玩起来了剧透,不讲第一回、第二回,却直接跳到前面讲《昭山夜战》,以吸引那些已听过前面几回的听众。
更有请不到变文僧的,因疏勒来的商人在市井间做买卖,偶尔遇到好事者追问故事,也能说上两段,就被请了去讲说。
若说这《安西唐军长征变文》原本只有**分的魅力,在众商家众和尚的炒作下就变成了十二分!再加上嘉陵暗中顺水推舟地造势,一时之间,满沙州都在说安西、讲张迈,真可说是:开谈不说长征事,听尽变文也枉然了!
幸好此时尚未到农忙时节,全城内外都如过节一般也没耽误了什么事情,反而市井商业却井喷式地繁华了起来。
三界寺方丈灵俊禅师对安西这群远客本来也颇为欢迎,这时眼见整个沙州都因为安西使团的到来而变得闹哄哄的,他却传下法旨,命三界寺不得开讲变文,监寺听到消息,忙来劝道:“方丈,如今各寺都争着讲变文,我寺好不容易才争来了一个,若是不讲,一来无法给争来的这位变文僧交代,二来善男信女都往别的寺庙去,我们这个月的香火钱怕就要断了。”
灵俊禅师道:“我佛传法,虽也以故事引下愚入道,故有《百喻经》,然《百喻经》虽皆小说微言,其旨却无不与我佛旨暗合,你们却看看如今这《安西唐军长征变文》,讲的都是什么!”
监寺道:“这《安西唐军长征变文》,讲的虽非佛法,却也都是忠孝仁义之事。”
灵俊禅师嘿嘿一笑,道:“尔等都被利禄迷了心窍了!此《长征变文》,虽也有忠孝之事情,但那只是皮相!其真髓所在乃是以战胜为快意,导人以向杀,此岂我佛慈悲之道哉!尔等不用多言,此变文绝不可在三界寺开说。”
监寺、首座等违拗他不过,背后却都道:“这个老顽固!我们定钱也给了,如今却不是要白白赔钱?”
灵俊禅师却不理会,当天便穿戴好袈裟,入城来求见归义军节度使,他是沙瓜地区乃至整个西域最负盛名的高僧之一,曹议金听说他来,传令召见,道:“禅师忽然到来,可是有以教我?”
灵俊禅师道:“近闻归义军将与安西结盟,自此西域将有大唐三大藩属连绵数千里,而沙州也将多一个唇齿之援,故老衲特来贺喜,只是不知那安西唐军的首脑是何等用人物,竟让令公一见其使,便决定与之结盟。”
曹议金微微一笑,说:“彼此皆是大唐藩属,自然亲近。至于这安西军之首脑,与大师的俗家同宗,都姓张,名迈,他自起兵以来,连战皆捷,如今威名甚大。我与他这等英雄结盟,倒也不枉了。”
灵俊禅师哦了一声,道:“那位张大都护的事迹,老衲近日倒也听说了许多,据那传遍全城的《安西唐军长征变文》说来,这位张大都护何止威名甚大而已,简直是英明神武、举世罕有!就是老衲听了那变文也起了世俗之心,想去会他一会了。却不知世俗小民听了,会受何影响?”
曹议金一怔,道:“大师的意思是?”
灵俊禅师道:“我听那《长征变文》,这位张大都护自起兵以来,万里转战,用计用谋,用诡用诈,直将岭西诸国都玩弄于手掌之中。他如今忽而派人前来,先是结盟,跟着又广派变文僧到城内城外宣扬他安西军的事迹,使我沙州军民闻说都恨不得追随他左右与回纥一决死战,光复旧疆,振兴大唐——此志愿虽则宏大,然而却和我沙州与诸邻国和亲共处之外政相悖,我小民久受其变文熏陶,时日既久恐怕会不辨是非,但觉开拓进取之为可贵,而不知曹令公这些年维持安定之难得了。”
曹议金一听,心中便有了几分不快,因道:“若依大师却该如何?”
灵俊禅师道:“此变文绝不可放任讲演,须得及时禁绝,否则将来恐对令公之内外政略会有妨碍。”
曹议金沉吟了良久,忽而一笑,说道:“满沙州听了这变文,个个都觉有趣,人人都凑热闹,唯独大师慧眼独到,又能来跟我讲这一番话,足见大师对某的厚爱。不过我们如今正与安西议结盟之事,安西和尚讲说《长征变文》,一开始是受灵图寺之邀,后来因为百姓喜欢这变文,所以诸寺僧侣与商人便大肆宣扬,却不是安西使者故意使人如此,这一节某还是分辨得明白的。若我此时无故将之禁止,恐怕不但会妨碍两家结盟,就是于阗方面也要怨我待薄了远客。”
灵俊禅师道:“令公,沙州之安宁得来不易,依老衲看此《长征变文》之风行绝非偶然,那张大都护行事步步为营,犹如高手棋奕,落子之前已预设了数手,只怕此事之后,他更有后着。”
曹议金一笑,道:“大事智慧虽高,这一番怕却是过虑了。若安西已经与我沙州接壤,我自要防他收买我沙州军民之心,但如今他远在疏勒,双方隔着整整一个死亡之海(塔克拉玛干沙漠),他纵让我归义军上下都对他产生好感又能如何?大师且看吧,市井小民,易于愚弄,亦易于淡忘,今日听了变文,虽然人人振奋,全城开讲,但三五个月后新鲜劲头一过便不会再有人记得,待事过时移,就算还有人记得,也不过将之当作一片传奇,偶尔讲来下酒罢了。”
灵俊禅师见曹议金已经如此说,便不再多言,道:“既然令公心中早已经有了计较,那便是老衲多口了。”告辞而去。出城之后,忽然将锡杖重重一顿,望西长叹。
他的徒弟海印问道:“师尊因何如此?”
灵俊禅师指着夕阳道:“那位张大都护当日只有千人之众,却能转战万里,硬从萨图克.博格拉汗手中夺了疏勒,其人谋略之深广可想而知,如今他精兵强将何止万人,这死亡之海虽然浩瀚,可也未必拦得住他!如今觉得他远便不设防,我只怕等他来到身边时,再想设防已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