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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归盈说道:“张迈虽然贪如狼,却不是不讲道理,相反,他凡事都是用道理开路——尤其是对汉唐一脉,尚未见他作出见利忘义之事。这应该是他团结内部的力量所在,同时也就是他的缺陷所在。他既然高举宗唐大旗,那么我们也就可以用这面大旗来限制他,他既然处处向我们示好,那我们就接受他的美意,只要不留下可以让他作文章的口实,他就没打沙州的借口,我们却可以借他的威势拓展势力。”
拓展势力?不错,那确实也是一条路子。
曹议金也是西域之雄才,否则如何能平定河西混局在乱世立足这么多年?只是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奉行和亲自守的政策且行之有效,久而久之便成了一种思维惯势而无法自己挣脱出来了,这时形势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他若要继续延续早先的战略那就只有坐等张迈吞食周边邦国,但若是配合张迈的行动却反而有机会实现对外扩张。
在张迈出现之前,曹议金的和亲自守战略是和西域的政治环境相吻合的,但如今若还是要勉强维持这种战略那就等如逆水行舟了。
慕容归盈才智不在曹议金之下,因为地位的关系有了一个超然的旁观者视角,所以反而比曹议金更早地看到了这一点,他继续道:“这段时间来我们心中一直忌惮张迈,就是因为他大肆扩张而我们的版图却一点变化也没有,我们畏惧的不是他现在的实力而是他的成长速度。其实我们的根基比他厚实得多,如果顺势而行,同样借着宗唐驱胡的大旗,我们将可以形成一股比他更为坚实的力量,张迈打到高昌之后,除了入侵沙州之外就没法东进——但如果师出无名就进攻我们却会让他所秉承的宗唐大义荡然无存,所以遇到我们之后他就将会陷入两难境地,可而我们却不同,借着宗唐之大义限制张迈发展的同时我们却可以继续东进,可以说我们的发展前途要比他们好得多了!”
慕容归盈的话让曹议金心里掀起了一阵波澜。
不是与安西军对着干,而是借着张迈所造之势扩张?
那确实是自己之前所未想到,却未必不可行的路子啊!
——————————归义军的最高决策团体在收到焉耆的消息后整整两天没有动静,到第三天,仿佛长久压抑后的爆发一般,沙州官方忽然出来了许多的动作!
嘉陵有些诧异地发现,曹家终于出面肯定张迈的行动了。
先是官方出了公告,对百姓宣布安西军“焉耆大捷”的消息——这在之前可都是没有的,自龟兹易主以来,归义军方面对安西军取得的胜利从来都是遮遮掩掩,或者假装不知道,老百姓都是通过小道消息了解的。当然,沙州内部能够出现这么多准确而及时的“小道消息”也是多亏了嘉陵的功劳。
可是现在嘉陵却发现官方在做这件事情了。
“放弃用堵,准备用疏了么?”嘉陵心想。
然后他就收到了一封邀请,是曹元德设宴要庆贺安西军取得“焉耆大捷”的!
焉耆大捷……龟兹攻克的时候,影响应该比焉耆攻克更大吧,但那时候也没听沙州官方提什么“焉耆大捷”,而现在却……看来沙州政局的方向变了啊。
当天晚上,曹元德在敦煌设宴,宴请沙州名流,在宴会上高赞张迈为大唐规复了数千里疆域的功劳,并将之和曹议金平定沙瓜乱局的功勋相提并论。
“张大都护建此伟业,青史之上势必与张骞、班超、张义潮以及家父前后辉映,名垂千古而不朽!”
变了,变了,果然是要变了啊。
嘉陵在赴宴回来后赶紧写了一封文书要传出去,可是在发出去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到压力大了。
盯着他的人,没有放松,反而加紧了。一方面高调赞扬安西军已经取得的胜利,一方面又加强了对已经渗透进敦煌的安西势力的控制,这种双重加强的变化,让嘉陵感到曹议金的对外政策仿佛已经结束了彷徨而变得坚定,变得霸气!
“他要主动出击了!”
嘉陵和张迈之间的联系是秘密的,必须走七弯八绕的途径才能安全的送出去,但曹议金要和张迈联系,途径却是直的,早在嘉陵找到办法之前就已经直接飞到了张迈手中。
与此同时,慕容腾也行动了,但他只是副将,主将竟然是曹元德——在那次的宴会后他就从敦煌“失踪”了。这支军队没有赶往孔雀河去和曹元深会合,却悄悄绕到了高昌回纥的背脊去!
从龟兹要到沙州有两条路。
第一条是从龟兹焉耆之间的渠离城径取东南,走荒漠,过蒲昌海,直接抵达沙州——这条路是汉代古道,在蒲昌海萎缩、楼兰古国沙化灭亡后已经不是正道了。
第二条才是正路:过焉耆,然后再过高昌(今吐鲁番),进入伊州(今哈密)地区,然后折而向南到达瓜州,这条是康庄大道,一路都有绿洲,如果除去政治原因的影响让商旅选择的话,他们显然会选择后者。
而现在,曹元深的部分兵力回缩了,而曹元德却已经到达瓜州整军。
河西的雄狮终于也要迈出他自己画地自限的牢笼了!而此时,毗伽的大军已经越过了银山!
————————————银山在西域算不上特别雄峻,山脉也并不只一个缺口,小的缺口不说,大的缺口有两个,除了银山大寨南面俯视的这条路山路以外,在银山大寨北面一百余里还有一条路可以走。
薛复固守银山大寨,无论出击还是回守都让人看到一个干练大将的风范,毗伽的两拨前锋都被薛复杀败,在收到前线的消息之后毗伽迅速做出判断:如果用大军围攻银山大寨,虽然最后攻破此寨是必然之事,但大军被拖在这里,安西军将会有足够的时间来解决焉耆的问题。所以他立刻做出决定:让其长子擎着自己的大纛,带着两万士兵拥至银山脚下,自己却带领四万五千大军从北路突至遏索山下,跟着转而向南,直扑焉耆!
张迈在何正刚口中知道北面还有一条道路后也派了一个营前往驻防,但这个营的任务主要是侦察防备,却哪里拦得住毗伽的大军?
“报——遏索山有一支大军正向焉耆扑来!”
焉耆城内诸将心头都是微微一震。
银山那边一直不间断传来的消息让安西诸将其实都稍微有些松懈了,此刻毗伽忽然,在时间上比李膑接到薛复战报后所判断的预期早了至少五天!
“是从北面来,而不是走西路么?”张迈赞叹道:“这也不是一个好对付的对手啊。”
“那现在怎么办呢?大都护。”
“怎么办?打啊!”张迈道:“咱们眼下在城内还有多少兵马?”
郭师庸报道:“焉耆城内有十个折冲府的兵力共一万二千人,从龟兹带回来的新军一万二千人,慕容春华的七千牧骑可在明日赶回城内。此外还有何正刚麾下的新军六千人。”
“那就是有三万人以上了……”张迈道:“那还怕什么!我们就出城和毗伽决战!”
郭师庸问出城兵力如何安排,张迈道:“我带九个折冲府并新军一万人出城,奚胜做我的副将,慕容春华为左翼,何正刚为右翼。赶在焉耆以北迎战毗伽!”
李膑看了何正刚一眼,道:“此战必是一场恶战,何团练才加入不久就让上战场面对大敌,恐怕有不宜,不如留守城内。”
何正刚一听道:“李司马,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大唐的规矩,新加入的人就没资格上战场么?还是说你不信任我们?”
李膑忙笑道:“哪里。”
何正刚道:“如果不是,那你又是什么意思?”
张迈挥手止住了他们的争辩,道:“我对何将军若不信任,不会托付重责,将军不必多心!李司马也不用多言,就按照原定计划出兵!”
军事会议散了以后,诸将各作准备,李膑却来寻张迈,道:“大都护,此去迎战毗伽事关重大,一旦战事不利,焉耆也难以固守,此战可以不胜,却不能失败。何正刚是刚刚投降的将领,带的士兵又未曾经过深入整编,万一有变,在战场上插我们一刀,那可是会引起全线崩溃的啊。”
张迈道:“我也考虑到这一点,所以才要带他出去,大军出城以后老郭手里就只剩下三千多兵马,如果这六千人趁机作乱,万一老郭弹压不住后院起火,那我们也得腹背受敌!”
李膑道:“若是如此,那宁可不出城去了,固城自守,毗伽纵然有四五万人也奈何我们不得。”
“那怎么行!”张迈道:“我们自起兵以来,从来只有进取高歌猛进,没有龟缩不出的。疏勒攻防战可以取得成功,前提就是我们夜野战能够战胜对方!眼下双方兵力相差不多,如果我们不敢出城一战,守起城来也会困难异常。毗伽来势汹汹,就该迎头打他一棒,打得他缩回去,这样才能让焉耆的百姓都畏服我们的力量!”
李膑道:“如果大都护是这样的考虑,那我宁可大都护将何正刚派出城外去执行一个不甚重要的任务,自己带领较少的兵力前往迎敌!那样就算不胜也不至于阵脚大乱。总之带领莫测之人上阵是万万不可的——大都护莫忘了怛罗斯一战的教训!”
张迈一愕,心里忽然生出戒惧来。
怛罗斯之战是大唐帝国与阿拉伯帝国争夺中亚统治权的一场关键战争,此战开始时唐军本来稳占上风,但到了中场却由于葛逻禄的背叛而溃败,张迈近一年来对自己的信心是越来越强,所以便觉得有自己在场何正刚不敢背叛,这时被李膑提起葛逻禄的事情来内心深处才有了变化,暗想:“高仙芝何尝不是一代名将,在怛罗斯之前战绩何其辉煌,怛罗斯一战仍然不免落得个威名玷辱的下场。”回想自己最近那超乎寻常的自信,隐隐也觉得似乎有些托大了,沉吟半晌,道:“你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
当下采纳了李膑的意见,改令何正刚前往张三城驻防。
那张三城是焉耆城与银山大寨之间的一个据点,位于焉耆城以东,与铁门关东西呼应,是焉耆的两个门户。
何正刚本来已经传下了号令,正在厉兵秣马,忽然接到消息要他出守张三城,一阵愕然之后甚是失落,当初与他一起归降的七将领之一的毕信道:“张大都护这是怀疑我们呢。”
“怎么说?”何正刚问。
毕信道:“将军你手中有六千人,也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兵力,如今毗伽大汗从北面逼来,气势汹汹,在这当口却派将军你去守备张三城,那是既怕我们在决战时背叛,又怕留我们在焉耆会作乱,所以安排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去处让我们去守备。”
何正刚豹眼一睁,道:“有这等事?我去问张大都护!”
毕信道:“将军你去问他干什么!这种事情,你问了他们也不会承认。他让我们去张三城,咱们就去张三城好了,在那里正可以坐山观虎斗,如果张大都护赢了,咱们就仍然跟随他,如果毗伽大汗胜了,咱们就归附高昌。如此则可进可退,比起吊死在一棵树上不好多了么?”
何正刚沉思了片刻,道:“不,不行!要是这么做,那我们就成了反复无常的小人了!”
毕信叫道:“将军你千万不能去啊!将军你不去,带领我们老老实实往张三城,如果张大都护得胜我们照样能沾点光领些苦劳,万一安西军打败了我们也还有个转圜的余地。可要是将事情捅破了说,我们的处境只会越难过的!我担心到时候我们连到张三城去都不行了。”
何正刚又犹豫了一下,却还是说:“不!我不愿做这样的人,也不能做这样的人。毗伽大汗对我们也难说有怨,也难说有恩,咱们在焉耆混乱中执掌了兵权,是靠自己平时的努力,张大都护进城之后没有削我们的权而对追认、提拔我们做了团练使、都尉、校尉,那已经是知遇之恩。”
毕信道:“那也没多大的区别啊。”
“可是他们入城以后,不像草原其他的霸主一样,攻陷一座城池后就加征、掳掠甚至屠城,他们没这么干,反而真的在做一些安民的事情,和他们一起来的商团,比如前两天才入城的郑济,还自己掏钱买了粮食去赈济贫民孤寡,而唐军带来的法曹,法官断案也很公正,因此我总觉得张大都护和大漠草原上来的那些可汗不同!”何正刚道:“再说,我们已经投降了一次安西军,如果再投降回毗伽,我可不觉得毗伽大汗会因此而重用我。当初答应卢明德是因为我们没得选择,现在既然有得选择,人总得像大树那样立得定方位,我不想像小草一样随风乱摆,这件我还是要去问个明白,万一真像你说的,最多就让张大都护将我解职吧。”
不顾毕信的阻止,赶来求见张迈,见面就问:“大都护,你为什么要派我去守张三城?”
张迈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跑来直接找自己,忙道:“张三城乃是焉耆东面的重要门户,我委派何将军前去就是担心毗伽再有诡计,万一薛复抵挡不住焉耆便有重大危险,所以才请了将军镇守张三城,作为焉耆与银山之间的呼应。”
何正刚直直地盯着张迈的眼睛,忽然道:“大都护,你在说谎!其实你忽然变卦,是听了什么人的唆摆,不信任我们这些降军,要带我们上阵决战却担心我们临阵倒戈,要留我们在城中却又担心我们在城内作乱——我说的没错吧?”
他问得这么直接,哪怕张迈久经交涉场合,这下子也被问得有些窘,忙道:“哪里有这事,何将军听谁胡说来着,我这就派人拿他!”
何正刚略微有些失望,道:“你果然不承认!大都护,中原有一句话,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既然用了我,为何却还要疑我?好吧,刚才就当我是鲁莽了,不过大都护,我想让你知道,这次你不让我们出征却调我们去张三城,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都会让我们焉耆的六千子弟兵大为灰心的。”他说着就告辞了。
望着何正刚的背影,张迈忽然叫道:“老何,你回来!”
何正刚回身站定了,两人默默,张迈犹豫了有一顿饭时间,忽然脱口道:“没错,我是对你们还不大放心!就算我放心了你,也还不放心你手下的六千人。毕竟我们相处的时间太短,整编军训又不够,而这次的战事又甚为重要,所以我出不得半点差错!现在我对你不疑也疑了,你对我不冲撞也冲撞了,你却来告诉我,接下里我该怎么办才能叫你们不灰心,你也告诉我,你能做什么能够让我不疑!”
何正刚道:“我有一个老母亲,一个老婆,两个孩子,还有我手下的七员将领在城内都有亲眷,大都护如果不相信我们,就请你派人将他们都关进镇守使府,如果我们敢有异动,你就将我们的家人全杀了吧。”
张迈道:“城内的局势早在我控制之中,但凭这个还是不大够。”
何正刚道:“那大都护就派我们做先锋!大都护你在后面安排刀斧手和弓箭队瞄准我们的后心,如果我们有什么异动,你就随时将我们杀了。”
张迈没想到他连这种法子都敢出,却摇了摇头,道:“那样做的话,六千焉耆子弟兵以后对我哪里还可能有什么信任可言?”
何正刚道:“那按大都护说,该怎么办?”
张迈支住下巴想了一下,道:“我们安西唐军一路打来,不是为了征服而征服,我们是要重建西域的秩序,重建西域的秩序为的又是什么?不就是希望西域的百姓日子能过得比以前好么?我们在疏勒的时候已经这样做了,在龟兹的时候正在这样做,而在焉耆也将会这样做。我们怀着这样的信念而来,自然也就要怀着这样的信念走下去,那如果有百姓不相信我们怀有这样的信念呢?难道我们还能将他们杀了不成?那怎么可以!何正刚,你回去吧,回去告诉你手下的六千将士,如果他们不相信我,也不愿意为了我而去和毗伽作战,那就让他们带着自己的家眷,在今天黄昏之前离开焉耆到张三城去等候消息吧——如果我打败了毗伽,我仍然会许他们回焉耆来继续过日子,我会用时间来证明我的诚意;如果上天不降福于我,让我败在毗伽手上,那他们也同样可以回来——只要毗伽还肯要他们。”
何正刚听得呆了,他万万料不到这次来找张迈会得到这样一个答复。
“大都护!”他叫道:“你这样说,是要赶我们走么?”
“不是赶你们走,是要给你们选择!”张迈道:“我大唐军中,不需要三心二意的将士。不肯相信我的人我不会勉强,就让他离开吧。”
何正刚道:“那如果是相信的人呢?”
“那大家就一起奋战!”张迈道:“不是为我张迈而战,而是为他们自己而战!这样的战士不需要多,只要有一百个做先锋,我就已经有信心击垮毗伽!”
“大都护!”何正刚道:“现在只需要再有九十九人,就够百人之数了!”
张迈一怔:“你……”
何正刚道:“我相信大都护!”
张迈大喜,抓住了何正刚的手,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终于道:“好!好!老何,就冲你这句话,我对你也将再无保留!对付毗伽的这个先锋就由你来做,至于士兵,你去挑选——只要是你信得过的人,我也就同样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