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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俊与李从德都觉得张迈没必要和那个回纥王子一般见识,嘉陵也觉得这事“不合算”,李膑默默不言,杨易忽然说道:“什么合算不合算!这是男人间的事情,胜负决于刀马!不必用这等市侩言语。”
众人瞧向张迈,李从德问:“大都护,此战你有几成胜算?”张迈笑了笑说:“胜败?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我对胡儿,绝不畏退!”
众文僚被他这股气势所慑,便不再问,只是喝酒,晚间散后李膑来寻杨易,说道:“定北,你看大都护此战胜负如何?”
杨易一笑,道:“你是军师,这都看不透?”
李膑笑道:“我知大都护非为一时之愤,只是不晓得他的武艺比起那个景琼来是强是弱。万一胜算不高,我最好预先想想办法。”他说的想办法,那就是用计了。
“别做!”杨易却马上制止他,道:“这次大都护应战,要的就是这份气势,这份气概,这份气派!你若用这些阴面的东西反而要坏事。”
李膑道:“所以我要问问,毕竟大都护的武艺我没你清楚。”
杨易笑了笑,道:“这半年来你广派探子,深入河西探到了不少情报,我问你一声,近十年甘州肃州可有过战争?”
“有,”李膑道:“东对凉州,西对瓜州,南对吐蕃,内压汉民,有过不少冲突。”
河西的和平只是相对的,这里毕竟是在逐渐胡化的地方,蛮夷永远不可能达成文明的和平方式,尽管几大政权都未发生过重大战争,但边境部落间的相互掠夺厮杀却在所难免。
“我说的不是冲突,”杨易道:“我说的是死战——像灯上城、疏勒攻防那样惨烈的倾国死战!”
李膑沉吟了片刻,道:“没有!”
杨易道:“这不就结了?男儿争战,体力是底子,但只要不是差距太过悬殊,那么训练就更重要,但平日武艺训练得再好,没有实战经验也是不行的。有了实战之后就要看决心。大都护是从死战中杀出来的人,如今他年方三十,这一年来与毗伽争战周旋,体力战意都正在巅峰,这次又被景琼的挑衅激怒,便如一头老虎被摸到了触须,虽然暂时压着却随时都要发威。反观那个景琼,自恃有乃父撑腰,暗中又得曹家纵容,既要抢大都护的女人,又要借机捣乱这次会盟,心中杂念太多,气势肯定就弱了,就算他底子不错,武艺精熟,但一个未经殊死搏战的人是无法体验到死亡临近时那种恐怖的,未曾经历过那种恐怖的人在已经征服了那种恐怖的人面前,那就如同婴儿面对一个成人。所以明天一战绝无悬念!”
李膑道:“这一层我也想到过,但明天进行的是君子之斗,只怕战场杀意用不上,还是要看体力强弱、训练生熟。”
“君子之斗?”杨易笑道:“你认为大都护明天会做君子之斗?你没注意到他眼神之中已露杀意么?你看着吧,明天那个回纥小王子就算不死至少也得脱层皮!”
——————————————这一晚李从德回去后将张迈的情况告诉姐姐妹妹,文安对福安道:“姐姐,你看,我说肯定没问题的。准姐夫一定能赢!”
福安默默而已。待李从德下楼,文安又睡着以后她才悄悄走到窗台,望着明月默念祝祷:“月娘娘保佑,明日一战,一定要保佑张郎旗开得胜……”
忽听背后文安笑道:“谁是张郎啊?”
福安啊了一声,臊红了双脸,拍打文安骂道:“死丫头!还不赶紧睡觉去!”
——————————————敦煌城的另一边,谋落戈山却正忙碌着,一个个的探子进进出出,向他禀报通过各种渠道搜集来的情报。
“我对胡儿,绝不畏退?”
不知如何,这句话竟然已流了出来。市井中的不夜酒馆,对张大都护的评价是太爷们了,而谋落戈山听说张迈还在喝酒,似乎半点也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反而更加紧张。
“谋落,这个张迈,真的有那么厉害么?”景琼哼了一声,但冷傲并不能完全掩盖他心中的忌惮与担忧,毕竟盛名之下无虚士,何况张迈今天又这样爽快地答应,这更加让人觉得他胜算十足。
“王子,放心吧,没问题的。”谋落戈山道:“臣下早就想好了,也暗中和曹家的人通过声气,明天会按照我们的设想来。”他笑着,眼睛眯了起来,就像一头狐狸:“更何况此次比武,我们输了没什么,张迈那边却输不起。”
“胡说!”景琼道:“我一定要赢!”
————————————曹议金在灵图寺外坐候了半天,之后又主持诸侯之会,体力和深思都消耗甚大,那是近年来未有的,身体不免吃不消,灵图寺之会结束后他便回去休息,曹夫人进了一碗安神茶后便睡了过去,直到晚间才醒来,听说了景琼挑战张迈的事情后大骂“胡闹”!
只是当时夜色已深,第二天便派了人分头调停,要两人以和为贵,坊间除了有识之士,听说此事后都大为失望。心想一场热闹没得看了。
景琼对着曹议金的使者不好发脾气,谋落戈山见张迈对此事完全不放在心上也有些担心,便想趁机下台,便在这时张府那边传来消息,原来曹议金派了曹元深到张迈那边,张迈听说来意后冷笑道:“我张迈纵横西域,便是阿尔斯兰、萨图克、奈斯尔二世,也不敢占我一句口头便宜,今日却叫一个无知竖子当着众人的面指着鼻子说要抢我未过门的妻子,我若不教训教训他,只怕叫西域豪杰说我无勇,不但我今后要被人说嘴,连我安西兵将也要跟着抬不起头来。”
曹元深道:“大都护威震天下,会当与大国雄主争衡,和这个竖子计较什么。与他计较只会显得大都护少了风度,容他一容,方见大都护宽宏大量啊。勇与不勇,不在这上面。”
张迈哈哈一笑,道:“二公子,你就别拿这种话来坑我了。这事若放在二公子你身上我可以一笑了之,但放在胡儿身上则不行。我和胡人打交道的时间也不短了,深知忍让的美德,在中原行得通,在这里不行!人家欺你三分,你就得十二分地还给他,这些胡人才知道怕,若是你未立威就先怀德,人家才不认为你是什么宽宏大量,只会说我张迈怕了狄银,怕了那小子。不是我小气,只是胡人就是这样的见识,所以这件事情我断断不能当没发生过就算了。”
曹元德大感为难,张迈说的话他也知道是真的,胡人心中对“勇”的标准还停留在相当原始的程度上,更普遍不知道度量为何物,昨日之事张迈若不强硬回应,只怕今天满西域的人都已经在笑话他了,但这时奉父命前来总不能就这么回去,因此劝之再三,道如今大唐西北同盟歃血在即,忽然闹出这样的事情来,“恐会因私而误公,还请大都护以大事为重。”
张迈也不愿拂他面子,便说道:“好吧,既然是曹令公出言,我也就不和他一般见识了。”曹元深一喜,张迈又道:“不过他既然是公开侮辱我,这事就不能默默结束,他必须当众向我致歉,那这事我就算了。”
“这个……”曹元深不是没见过景琼,深知要他让步那只怕十分困难。
张迈瞧了曹元深一眼,道:“二公子,是非对错总要分个明白,这事是他挑起的头,就该由他来了结。要让步必须双方各让一步,这才合礼。若是要我单方面让步,哼,那不显得我是一个君子,而显得我是一个蠢货!”
他言辞堂堂正正,曹元深也无可辩驳,只好回去与曹议金说了,曹议金派人去找景琼,要他向张迈道歉,“免得惹出祸端来”。景琼哈哈连笑,道:“张迈要是怕那就不用来了,我看在令公份上不去抢公主就是了,至于要想我去给他道歉,那是做梦!”
曹议金闻言大怒,张迈虽然没完全答应但毕竟还是礼貌地讲出了一番道理,景琼的回绝却是猖狂毕露了。
“这个无知小儿,就让他吃点苦头吧,否则他不知道天下英雄为何物!此事我不管了,就让张龙骧教训教训他去!”
曹议金盛怒之下,曹元德也不敢开口了,一直等了一个多时辰,等到他气消了以后才道:“父亲,这事景琼虽有不是,但他毕竟是代表狄银来的,西北之盟若是没了甘州方面的支持我们也很难压倒张迈。万一他一怒回去,这西北会盟我们还召开不召开?再万一他有个什么损伤,回头狄银兴师问罪那却如何是好?”
曹议金平静了下来,道:“那按你说该怎么样?”
曹元德道:“这事咱们还是不能不管,最好是安排作君子之斗,让双方不管输赢都有个台阶下。这样才能和谐啊。”
曹议金也不是意气用事之人,当即道:“双方既要决斗,不如就将决斗地点安排在灵图寺,到时候由我来做公证,除安西、归义、甘州之外别无第三家在场,无论输赢,结果一概不让外面的人知道,这样斗也斗了,这气也消了,只要不为外间所知,落败者的脸面也将得以保全。”
他自觉这是两全其美的办法,不料此议一出,当事人双方都不同意,景琼冷笑道:“他若是怕输现在认了就行,我也就放他一马。”曹元德听得恼火,而张迈那边则道:“回纥小子向我挑战我应战,这是光明正大的事情,为何要偷偷摸摸?若我折在他手里,那是我技不如人,绝不埋怨,也没有什么面子不面子的问题。”
这样一来一回,已过中午,敦煌百姓好事者大多出城等着看好戏,曹元德无法,只好在城外校场排开兵马,围拢住一个圈子,将百姓隔在外围,只等双方前来,午时过后,景琼骑着一匹千里乌骓马,带着数十家将,趾高气扬先出城来,到了城外后笑道:“张迈还没来么?”
便听人叫道:“张大都护来了!张大都护来了!”
张迈却只带了杨易、石拔、郭漳、卫飞四人,到了校场向曹元德举手为礼。
曹元德在台上道:“今日比试,无论输赢只怕两家都要失了和气,不如两位不如握手言和,咱们化干戈为玉帛吧。”
张迈淡淡道:“我也不愿和他计较,但他必须当众道歉。”
景琼笑道:“张迈,你若不敢和我比试,只要认个输,我便将文安公主让给你也不是不行。”
石拔气得双眉倒竖,差点就要发作,杨易眉头一皱,低声道:“这厮找死!”
曹元德无法,且命人排开十个靶子,放在百步之外,道:“昨日景琼王子提议三战两胜者为赢家,张大都护却说要一场决胜负。咱们西北人物,决胜当以弓马,要在一场比试之中既考验箭术,又考验骑术,莫若用马上连珠箭法来比试。”指着那十个箭靶子,道:“就请两位在此处横地里奔驰,且奔且射,中靶心者一箭当三,中靶未中靶心者一箭当一,十箭射毕,计中靶多者为胜。”
骑射已经是很难的事情了,疾驰之中弓箭的中靶率极低,至于驰马连珠,那更是难上加难,就算是郭漳、卫飞这样的神射手,在平常状态下十箭中也不过能中五六箭靶心而已——这已是十万中无一的功夫了。
周围军民听说要考校驰马连珠,个个兴奋,后面的人不断跳起来,也有的准备了凳子,还有的人轮流骑在彼此肩头上举目眺望,均想今日得见两位西域青年豪杰施展绝技,那真是不虚此行。
曹元德问道:“两位谁先来?”
景琼道:“我先!”这马上连珠箭法他曾下过苦功,就算在奔驰之中也能十中四五,有时候还能射中靶心,他二十岁时就曾以此绝技打遍甘肃二州无敌手,所以甚有把握。
景琼出场之后,先放马小跑,在横线来回跑动,调整速度,放松肌肉,要将目测力调到最佳状态。
郭漳和卫飞都是骑射大行家,一见之下郭漳道:“大都护,这家伙是练过的,这一次让我代替你出场吧。”
张迈却没答应,看看景琼已经取了弓箭在手,又回到了横线的左端,就要放马奔驰,张迈忽然道:“等等!”
景琼松下箭来,道:“怎么了?”
张迈道:“你做什么?”
“做什么?”景琼笑道:“比试驰马连珠啊,哼,你现在才害怕已经迟了,我若胜出,一定要迎娶福安公主回去!”
张迈冷冷道:“我昨日只是说要教训你,什么时候答应和你比试什么驰马连珠了?公主是我的未婚妻,又不是物品,我焉能拿她来和你赌赛?”
包括曹元德与景琼在内,所有人都是一怔,张迈对景琼喝道:“出来!”
曹元德叫道:“大都护!”张迈却不理他,勒马向圈外走去,回头见景琼不动,喝道:“不敢来么?”
谋落戈山怕张迈有什么诡计,急叫:“少主,别去!”景琼却哪里按耐得住?大叫:“谁不敢!”
汗血王座过处,归义军军士不敢阻拦,只好让开,张迈走到了圈外,本来大部分百姓都被归义军军士挡住的,这时候见两人前后奔出,那便人人都能看见了,因此数千人都大感兴奋。
张迈奔到圈外后立定,环顾沙州百姓,朗声道:“咱们汉家男儿,有两件事情最忍不得,一是杀父,二是夺妻。咱们大唐法度,有两件事最容不得,一是叛国卖友,二是奸人妻女。谁犯了这两件事情,依我大唐法度,却当如何?”望向部下。
杨易石拔郭漳卫飞齐声应道:“当杀!”
张迈又望向孙超等河西诸侯,道:“诸公以为如何?”孙超亦道:“叛国卖友者当诛!否则社稷何以存!奸人妻女者当杀!否则黎民何以安!”
“孙公说得好!”张迈又望向百姓,道:“各位父老兄弟,若你们家园被人践踏,妻女被人凌辱,你们会怎么办?”
众百姓哪敢回答?
张迈又道:“河西自沦陷以来,是非不分,律法沦丧,强者欺凌弱小,胡人欺压汉人,恶人横行无忌,良民无以自安。虽有张义潮公力挽狂澜,却也只能重建大唐之名,未能重建大唐的秩序,律法成为空文,百姓仓皇无依。虽然号称宗唐,但我看你们中间,也没少受过屈辱欺压而投诉无门吧。”
人群之中忽然有人默泣起来,而且不是一个,而是三三两两地躲在人群中,不知有多少,原来这看热闹的人里头,有不少是受过权势者欺辱的,更有的是被胡人所凌辱。
张迈又道:“我张迈自新碎叶城起兵,一路东进,为的就是恢复大唐秩序,我的兵锋到了哪里,大唐律令也就到了哪里!这次我来到沙州,不是要扩张自己的势力,不是要追逐更多的富贵,而是希望与曹令公一起,与河西诸侯一起,重建大唐的秩序,使胡人不敢欺压汉人,使强者不敢欺凌弱者,使恶人不敢横行,使良民得以安生,我是抱着这样的心来沙州的。哪里知道入城之后,我未犯人,却已有人公然声言要夺我未过门的妻子!”
曹元德心中暗慌:“他说这些干什么!”
却见张迈纵马逼近景琼,冷然道:“夫妇为五伦之根本,今天我若连自己的妻子都保不住,还说什么保护治下百姓的妻儿不受欺辱?”说到这里他盯住了景琼,道:“小子,只要你承认昨日只是逞口舌之利,并非真心犯我,我念在你年轻无知,今日便饶了你。”
景琼怒道:“你们汉人就是这样,罗里啰嗦的嚷嚷什么,有本事便过来啊。”
张迈冷冷一哼,双目一睁,眼白中忽然布满了血丝,这是他在灯上城一战之后才有的反应——每当杀意大起时就是如此!
景琼本来飞扬跋扈,被张迈这么一瞪内心不由得慌了,曹元德在远处高叫:“大都护,手下留情!”
张迈已经拔出了横刀,纵马冲了过来!
谋落戈山叫道:“少主!快跑马!用箭射他!”景琼虽然武艺不错,但没有经历过殊死相搏的经验,这时不免有些忙乱,被谋落戈山提醒了之后才想起弓箭还在手上,赶紧一边拍马一边张弓射箭。
可是骑士运动起来毕竟和矗在那里一动不动的靶子不一样,而且进入到生死相搏中人的心理状态又与平时的比试一样!
汗血王座乃是汗血宝马中的王者,在战马之中乃是极品,灵性十足,它跟随张迈日久,这时,人马一体,斜刺里冲了过来,叫敌人无法取准。
景琼乱中连射三箭,箭箭落空!不由得更慌了!
这时张迈已经冲到了附近,他赶紧弃了弓箭,拔出马刀就向张迈砍去,张迈不慌不忙,头一低让开了,在两骑擦肩而过之际横刀一划割在景琼那匹千里乌骓马侧面割开了一条又长又深的口子!借着对冲之力差点卸掉了这匹骏马的后腿!
乌骓马惊嘶一声,但这匹马也真是神骏异常,伤成这样竟然还没有摔倒,但景琼被溅了满身的鲜血又发现坐骑不稳更是手忙脚乱,汗血王座不等张迈指令,兜了个小圈子已经转了回来,两骑再次接近,这次冲到了景琼的左侧来,景琼刀在右边,要勒马逃走乌骓马又极不灵活,眼看刀锋逼近,他眼睛中露出从未有过的恐怖之色来,竟然张口求饶:“别……别!”
张迈这时红了眼睛,哪里还会犹豫?手起刀落,一刀劈断了景琼的左臂,谋落戈山惊呼一声,率领众回纥骑士冲了出来,郭漳卫飞连珠箭发,最先冲出的四匹马当场栽倒,杨易纵马横槊喝道:“谁敢妄动!”石拔举起獠牙棒,跟在了他身后。
回纥骑士有二十余人,杨易石拔却只两人,但被他二人一瞪二十余人竟然再也不敢上前一步。
那边景琼已经惊叫着跌下马来,翻在地上不停打滚,汗血王座缓步走到他跟前,张迈以横刀指定了他道:“起来!”景琼浑身发抖,竟然不敢违抗,用右手撑着地面半跪了起来。
张迈翻身下马,用横刀抵住了他的额头道:“我此刻杀你,犹如捏死一只蝼蚁,看在曹令公面子上就留你一条小命。”举刀在脸上划了一个十字,景琼痛得再次惨叫,但这时跪在那里竟然不敢动一下。
张迈道:“不成材的东西!”遥对谋落戈山道:“此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让狄银另立一个继承人吧。”收横刀归鞘,向杨易石拔郭漳卫飞一招手,翻身上了汗血王座,五骑如风,自回敦煌城去了。
曹元德愣在那里,数千军民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不该喝彩,整个敦煌城外在这一刻竟是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