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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楼上,若不是还有一点作为公主的矜持在,福安差点就想翩翩起舞。
没想到自己竟得到了一个如此英雄的夫婿,菩萨,你太眷顾我了。
和福安相反,曹议金此刻却处在一种心绞痛中。
消息传来后他痛苦地差点无法保持清醒,在敦煌城内,他是目光最长远的人之一,但正因为看得远,所以才更加地痛苦。
普通人也许只能看到三五天的未来,曹议金却看到了三五年后!
三个儿子都跪在自己身边,当他们向自己禀报这个消息的时候,曹元德阴沉着脸,曹元深在克制中保持着冷静,曹元忠竟然流露出几分对张迈的崇敬来,甚至发之于言语,表示对张迈相当佩服,结果自然遭到了曹议金的一阵痛斥!
就是在那声痛斥之后曹议金摔倒在床上了。
“天啊——”他以手覆面!
自己的身体有多糟糕他自己知道,自己去了之后,凭这三个儿子怎么可能斗得过张迈!
别说三个儿子了,就算是他曹议金,明明是在自己的地盘上,人力、情报各种资源都占据优势,却还是让张迈捅出了这样一个大篓子!
入夜了,白天的事情似乎已经成了过去,但曹议金却明白,真正的狂涛巨浪才刚刚开始。
“你们说,这事该怎么了?”
身体的痛苦转入平缓之后,曹议金说。这时身边只剩下三个儿子了。
曹元忠不敢开口说话。
有那么一炷香的沉默之后,曹元德才道:“拿下,杀!”
曹议金不置可否,曹元深却吃了一惊:“大哥,你说什么!拿下谁?杀谁?”
曹元德阴沉着脸,他本来也是沉稳而不失宽厚的人,但这一年来的种种变故带给了他沉重的压力,现在的他和一年前相比简直已经扭曲成了另外一个人:“张迈!”
曹元忠瞪大了眼睛,他毕竟还年轻,身上还有热血,可万万想不到曹元德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甚至不理解大哥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大哥,你今天忙得脑子糊涂了么?”曹元忠道:“怎么说要杀张大都护?”
“我没糊涂!”
“可是张大都护他……是,这次的事情,他是做的有点过了,”曹元忠道:“可也不能说他有错。你到外面听听,外头的茶馆、酒楼,甚至寺院,满城百姓都津津乐道这件事情呢,没人说他错。甚至就是胡人,也都钦佩他。”
世事就是这么奇怪,曹议金处处维护着胡汉的和谐,安抚着胡人,可胡人们对他却并不怎么买账,反而是张迈,今天做出了这么激烈的行为,但胡儿们却觉得他真是一位大英雄!好汉子!
连胡儿都仰慕他,敬畏他,城内城外的汉家百姓就更不用说了。
沙州百姓对张迈的了解并不是从今天才开始,长征变文中早就说了很多了,但耳闻终究不如眼见!其实老百姓心里也是有智慧的,你说他们愚昧,他们有时候也确实愚昧,可是你说他们聪明,他们有时候又比任何英雄豪杰都聪明。长征变文传播虽广,但大部分人心目中还是将之当做一个遥远的“故事”,一来并不十分确信,二来也觉得和自己没什么关系。
但今天之后,一切都变了。张迈的那一刀就像给《安西唐军长征变文》所造成的舆论加入了一点致命的催化剂!他让许多归义军治下的军民亲眼见到了一个传说中的人物站在了他们面前!
“终于见到一位敢杀胡的豪杰了啊!”
心怀仁义,背靠律法,手持横刀,睥睨四夷——这才是真正的大唐人物啊!
——————————————这一刻曹元德的脸色却因为听了曹元忠的话而变得更难看了。
坊间舆论的微妙变化他不是不知道,不,应该说他清楚,比曹元忠还清楚!正因此他更加不能容忍张迈。
民心,民心,这本来应该是我的!现在却被张迈横刀一挥就夺走了!
政治人物的生命根底在于权力!张迈今天的作为,就像当着曹元德的面上他的女人!曹元德觉得自己被侵犯了,那是一件比给他戴一千顶绿帽子更难忍受的事情!
“就是因为满城百姓都支持他,所以他才更加该死!”曹元德的眉目竟然变得有些狰狞,在曹元忠的印象中大哥本来不是这样的,但这一刻他竟然说出了极为可怕的话来:“所以,张迈必须杀!”
曹议金的眼皮垂了下来,长子的心情他是可以理解的,如果自己死了,归义军就是元德的了,而且自己已经命不久矣,沙瓜伊三州就像一个已经抬到了门口的新娘,只等自己一入棺材,曹元德就可以将新娘子接进洞房。可就在临门的这一刻,张迈忽然出现,无情地劫走了新娘子的心!
可是……曹议金的心中有着更多的顾虑,这顾虑就是……“大哥,你要杀张迈,可你准备用什么名义来杀他?”曹元深说话了。
曹议金看着这个次子,嗯,对,他是次子,新娘子要轮到他还远着呢,所以元深还能保持冷静。
“现在于阗以及河西诸侯可都还在,老百姓也都还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呢!”曹元深道:“张迈是我们邀来的,除非是他动手发动叛乱,否则就算有再大的过错,我们也不能动他们一根毫毛直到他们出境——现在出师无名地就劫杀他们,这让我们以后在沙瓜如何立足?”
曹家不是靠武力与强权建立起他们的统治的,而是靠笼络与统合来维系他们在沙瓜的统治,所以名份与信义都是相当重要的事情。一旦干出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将有可能使这个家族轰然垮塌。
“名义,可以找!”曹元德道:“但是事情必须这么做!张迈非死不可!若他不死,就算父亲这次能够成为大唐西北同盟的盟主,民心也不在我们这里了。如果让他就这么回去,我敢肯定,不出三年,沙瓜必有巨变,不出十年,沙瓜必然要被他蚕食殆尽!”
“但是大哥,如果我们真这么做的话,也许不用等十年,也许一天之内曹家就会全垮了!”
曹元德不知不知道现在要杀张迈的话会对曹家造成多大的伤害,会埋下多深的隐患,但他却还是抑制不了这样的冲动,因为他害怕失去这次机会的话,他以后会连放手一搏的机会都没有了!他不能失去这个本来就属于自己的王国!
曹元忠眼中忽然露出一点对长兄的鄙夷,而曹元深则平和得多,他等了很久,忽然道:“大哥,其实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我们放弃沙瓜。”
“你说什么!”曹元德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是说,我们放弃沙瓜。”曹元深道:“其实张迈说的也没错,这片土地,并不是我们曹家的私有之物,她是大唐的,以前是大唐的,而将来也总有一天一定会回归大唐——这点我们其实心里都清楚,难道我们曹家真能千秋万代地占有沙瓜?那一天的到来只是时间问题罢了。如果我们能够将她交出来,诚心诚意地与安西合并,当然我们很可能会失去对沙瓜的统治,但事情也许也将不会那么糟糕,至少我们还可以维系家族的荣光。以后在河西,我们依然可以保持相当大的影响力……”
“够了!”曹元德怒喝着打断他:“你疯了么!竟然要将父亲辛辛苦苦打下了的基业拱手让人!”
“我当然也不甘心!”曹元深道:“但现在不这样做的话,将来我们会失去的也许更多!”
“你放屁!”
曹议金的房间内竟然响起了大声的争吵,虽然没听明白争吵的是什么,但远处的曹夫人还是暗暗担心,几个儿子竟然在丈夫房间里大吼大叫,这时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曹议金这时却变得很平静,他看看被怒火冲昏了头脑的曹元德,再看看有着另一种想法的曹元深,心里忽然发出了一声叹息。
没错,这是自己的儿子,这两个都是自己的儿子,不但他们的**,他们的精神也是自己的一部分,他们正在争吵的,也是曹议金内心的冲突。
这个河西雄主此刻的心情是异常矛盾的,即便去除掉谋略方面的考虑,他心目中也并不是没有大唐的存在,他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像张义潮那样,将沙瓜“归义”,使之重新纳入大唐的版图,不是没考虑过那种超越家族的做法。
然而这一切都只是偶尔冒出来的念头而已,现实环境并不允许他的这些念头生根发芽,即便是在当前大势已经明显不利的情况下,曹议金也不愿意放弃做最后的抗争。
但是,要如曹元德所说的那样,将张迈击杀于敦煌境内的话,以曹议金的性格他也是做不到的。这不仅因为他心中还存着几分道义,更因为有着更加现实的考虑,就在这时,曹元忠说话了。
“大哥,二哥,你们别吵了行不行。”最年轻的他说道:“其实你们根本就不用吵了。大哥,虽然我不同意你的说法,但就算我同意了,你认为我们真能杀得了张迈么?”
曹元德心中为之一凛!曹议金暗中又叹息了一下,元忠,他毕竟也是自己的骨肉啊。
没错,敦煌是曹家的地盘,在这里曹家拥有着兵力上的优势。但这次张迈也是带兵来的,虽然只有三千人,但往昔安西唐军的战绩加上今天张迈所造成的气势让河西诸侯变得谁也不敢小觑张迈带来的这三千人!
安西变文说安西精锐能够一汉敌五胡!从白天杨易石拔两个人就镇住了谋落戈山等二十几个回纥护卫来看,只怕这句话未必全是假的!
归义军的军队素质并不比甘州回纥强,甚至可以说要更弱一些,一汉敌五胡,那要对付这三千人沙州可得调集多少军队才有压倒性的胜算?
没错,张迈带来的这三千人也许没法在敦煌击败曹家,但如果他们眼见不妙决定脱逃的话,曹家拦得住他们么?
而且忽然调集这么多军队的话又不可能做得毫无声息,万一所谋不密,提前让张迈收到风声,那只怕杀张迈不成反而要酿成大祸!
在这个关键时刻,犹豫是要不得的,但曹议金此刻却不敢妄动。
“令公,慕容老将军前来探病。”
————————慕容归盈来的可真是时候。
曹元德等三人退了出去,因为曹议金需要和这位老朋友、老搭档好好谈谈。
年轻的时候,曹议金是相当高大威猛的,相反,慕容归盈却显得很瘦弱,甚至有些病秧子。但很奇怪,到了老来,反而是慕容归盈活得更加健康。
虽然脚步缓慢,但能很轻松地走路——光是这一点已经让曹议金感觉很羡慕了。
他知道,这个老朋友今天是来探病的,但更是来探口风的。
“唉,现在的年轻人啊,”在一番寒暄过后,慕容归盈叹道:“性子真是一个比一个烈啊!”
“归盈,你在说谁呢。”
“还有谁,张迈啊。”慕容归盈微微笑道:“令公啊,今天的事情想必你也都知道了,张迈忽然演了这么一出,那可是给我们惹下个天大的麻烦呢,就不知道你准备怎么处理这件事。”
“我也正烦恼着,”曹议金道:“双方都是上宾,都是佳客,却在咱们家里闹得这么僵,说来我们也是有责任的。如果是只决胜负那还好,但现在……景琼竟然在我们眼皮底下被张迈打残废了,这事无论如何已经无法转圜了。”
“那令公打算……”
曹议金知道自己若不露点口风,这个老搭档是不会开口的。
“我想请他离开。”曹议金脸上显得很疲倦,但谁也不知道他这份疲倦是真的还是假的,正如谁也不知道他此刻说出来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我老了,经不起这样的折腾。河西的百姓也都过惯了安平的日子,他们不会习惯张迈这种激烈的。所以,趁着双方还没有翻脸,我想请他离开,往后就做个彼此尊重的近邻吧。”
请他离开?现在才要和张迈隔离?不嫌太迟了么?
但这间屋子里的另一个七十岁的老鬼当然也不可能将自己真正的想法摆到脸上来。
他正想说话的时候,外间传来铃声。
曹议金便知道又出大事了,否则谁敢在这当口来打扰他和慕容归盈的谈话?
“报——”
“什么事!”
“景琼王子,景琼王子……”
“景琼怎么了?”
“他止住血以后,带领了部属,要连夜离开敦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