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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易袭击了契丹军营以后回到小金山,现在他必须重新整理一下思绪:包括敌人的力量、他能动用的兵马以及张迈来援的速度。
随着北庭草原的逐渐旺盛,过去几个月慕容春华不断地往小金山输送后续兵力,如今小金山已经有了一万两千人的兵马,其中有一大半可以说乃是鹰扬军的精锐。
在小金山和北轮台城数十万平方里的广袤地面上,还分布着十二个大大小小的据点,同时还有一些持续运动着的运输队伍,这两方面加起来大概有九千人左右,皆为轻骑,这些人维持着北轮台城与伊州方面对小金山的补给线,其中最靠近小金山的军砦——咸泉砦部署有一个折冲府,负责着阻击迂回突破小金山、企图继续深入的契丹游骑兵,以保护咸泉后面已经有天策牧民在放牧的草原。在过去两个月,这九千人还是确保新迁入牧民能够守法守序的重要力量。
然后就是北轮台城,慕容春华手头的兵力大概也有将近一万人。
不过轮台都督杨易所要负责的防区,除了北庭之外还包括高昌、伊州二地,高昌和伊州他负责部分军务而不及政务,北庭则军政全面统筹。高昌和伊州的兵力主要布置在五个地方:高昌盆地和伊州虽然在编制上只是州,辖境却比中原地区的河东道(约略等于今山西省)还要大,又是战后初定,所以高昌城和伊州城作为州首府都必须布置相当数量的军马赖以应变,这两处兵马平时不归杨易直接统领,但在非常时期他可以进行紧急征调。
赤亭关位于高昌与伊州之间,易生割据与盗患,因此也有兵马驻守。
然后就是龙泉关和折罗漫山城这两个天山南麓的重要关卡,这是保护丝绸之路的第二道防线,两道关卡上都部署有足够的兵力,其中更各有两个府的精兵。
在今年年中,杨易率领精兵承担起对付契丹的重任,其余兵力则星罗分布,以求稳当,但现在,杨易却开始考虑要将这些分散兵力朝北轮台城倾斜,从龙泉关、高昌、赤亭、伊州、折罗漫山城抽调兵力。
这样大的消息,再加上境内的兵力调动,要隐瞒极其困难,当慕容旸问他是否要对内封锁消息时,杨易道:“不用,这场仗和以前不同,我们堂堂正正地来打!我想元帅也希望这样的吧。”
消息传出,安陇的震动是免不了的。但是天策军在过去几年中屡经大事而且战无不胜,这让治下的民众都对张迈与杨易抱怀信心。
郭威到达凉州的这一日,消息刚好传到,小朱坊的酒铺里头,主人和客人、老板和伙计全都被这个消息吸引住了,放下手中的活,纷纷谈论起来。
“二东家,三东家,你们说这仗会打到凉州来吗?”一个伙计说道,他口中的大东家是丁浩,三东家是田安——这是丁浩田安这么教他们的,因为他们都相信留给他们大批家俬的郭威会回来,所以虚着大东家的位置等着他。
丁浩先搬了张凳子请郭威坐,对众伙计说:“这位就是大东家了。”
众伙计都微微吃了一惊,看着乞丐般的郭威,都很诧异,郭威也站起来说:“丁兄弟,你这是做什么。”
丁浩道:“大哥,你可别跟我们客气。我们兄弟自遇到你,就都有心跟你打天下了,我们这份心难道你还不明白?我不知道你这番去中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我们看出你没在替你那个茶商东家打工了。虽然你遇到了不如意的事情吧,不过我认为这是好事。往后你就别理会以前的种种了,就留在这里,带着我们这帮兄弟干吧。咱们哥们几个一条心,还怕办不成事?”
田安也道:“对,大哥,其实这个酒铺也就是暂时安身的地方,我们都晓得这浅水养不得你这条大龙,你若是不答应我们,那就是瞧不起我们几个,认为我们没资格给你跑腿了。”
郭威刚刚遭遇了有生以来最大的挫折,含冤入狱、妻逝子散、被迫离开旧主,打拼了多年的一点前途也没有了,来凉州时虽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不料几个相识不过数月的弟兄却半点没有因为他一文不名而看不起他,依旧认他为兄为长,恭敬不减半分,一时之间胸腔有一股暖流涌动起来,眼眶便有些湿了。田安将话说到这份上,郭威也就不好推辞,便在居中的椅子上坐了。
丁浩招呼道:“来啊,大家来见过大东家。”
其实这也就是一家不大不小的酒铺,丁浩等本来就有七八个人,因开张事多忙不过来,又派了四个自家兄弟往甘州贩酒,才多添了三个伙计和五个短工而已。
几个伙计在旁边看着,也不免议论纷纷,却也依礼上前拱手,小店铺小伙计,主从之间身份差距不大,也就没行什么大礼,旁边的几家店铺的商贩也来看热闹。其中一个五十多岁的积年老市井刚才听田安说什么浅水养不了大龙,直将郭威形容成一个豪杰,心中不服,笑着道:“大东家,现在西面都传打仗呢,你说,这仗会不会打到咱凉州来?对酒铺的生意会不会有影响?”
这句话问出来,暗藏着考校郭威的意思,看看他有什么过人的见识。
郭威道:“张元帅纵横万里,区区一点边患,想必不会有事。”
那老头儿嘿嘿一声,说:“边患?只怕没那么简单!那是天下第一大国契丹加上岭西回纥的夹击啊。我听说许多迁往山北的人都吓得往回逃了!若真只是一点边患,会闹得这么大?我看可没那么简单。”
郭威道:“咱们做生意的人,问那么多干什么呢?总之老老实实地做买卖,张元帅爱民如子,相信我们总能过日子的。”
那老头儿哈哈一笑,说:“过人不愧是‘大龙’,见识不同凡响。”周围的人也都讪笑起来。
丁浩和田安听他说话带着讥讽之意,甚是不忿,郭威却只是笑笑而已,便对丁浩说:“北庭的事离我们十万八千里,还是先忙铺子里的事吧。”说着带头干活。
到了晚间与丁浩、田安回到后方,郭威将门关紧了,道:“你们既当我是兄长,不因为我落魄看不起我,我也不能再瞒着你们。”便将自己的真正身份与二人说了,二人听完都吃了一惊,丁浩道:“我们早看出大哥你不是凡人,哪知道是来自河东的军爷!”
田安道:“不过不过大哥你做的是河东的官,这……”他们对天策政权已经有了认同感,虽然敬爱郭威,却已经不愿意就为此而背叛天策军了。
郭威叹道:“现在我哪里还是个什么官!”便跟着将自己回去后被冤枉一事说了,只是关于桑维翰说要去投契丹一事他略过了。
丁浩田安都听得愤然不已,一个叫道:“这个石敬瑭,不分好歹!那个桑维翰,太也可恶!”另一个叫道:“早日当日大哥就不该护着他!现在他害得大哥这般,若有机会,我们定要设法报仇!”
“过去的事情,就算了吧。”郭威道:“如今北庭发生了这样的大事,我们可也得未雨绸缪才好。”
丁浩道:“未雨绸缪?大哥日间不是说不会有什么影响么?啊!我明白了,大哥你日间是敷衍他们的。”
郭威轻轻一笑,跟着道:“这次的事情,大不简单,北庭虽然僻处西北,但这场仗打起来只怕会改变整个天下的局面。不过咱们且做咱们的小生意,看看形势再说。”
田安道:“大哥,你还记得石拔将军么?”
“记得,怎么了?”
“你走了之后,他曾再来过一次,还惦记着要和大哥比武呢。”田安道:“大哥你这样的武艺见识,不如就走他的门路去投了天策军,若能见到张元帅,一场功名说不定就在这上面了。”
郭威听得颇为心动,但转念便想:“现在走石将军的门路,去到张元帅面前,他必定问其我的来历,我走了私人门路,这些话便不好不回答,一回答,以他的见识必会牵出许多秘密来。我来自河东,石驸马虽逐我,却只是受桑维翰这个奸人的蒙蔽,刘恩帅于我有知遇救命之大恩,现在他仍是河东大将,若我将从他哪来得知的秘密和盘托出,日后倘若牵连了他,那是不义!若收收藏藏,天策军上下必疑我不忠。”
便说道:“这事且再说不迟。”
从此且安心做他的生意,丁浩见郭威衣衫破烂,就让妻子拿了自己的衣服改好了给他换上,郭威梳洗过后面容一新,每日做生意之余便引了几个兄弟在后院练枪练刀,打熬力气,将妻丧主逐、千里逃亡的困境中走出,身体状况渐渐恢复过来。
北庭发生了这样的大事,人人都道张迈必然迅速向北庭追加兵力,没想到凉州这边却迟迟没有动静,曹元忠请缨,要率领三万刚刚在凉兰安置的沙州兵赶往,张迈却道:“沙州自此才刚刚东来,屯田也才开了个头,现在西征岂非前功尽弃?”
又有人提议说反正东面无事,可让汗血骑兵团西进增援,张迈道:“薛复是东面干城,不可轻动。”
姜山、曹昆等也来请战,愿意率众前往北庭听候差遣,张迈也未答应。
有人见张迈左也不动,右也不动,不免起疑,就有人道:“这也不用,那也不用,难道要让姑臧草原上那三万新兵去?”
就在这时凉州境内出了一个小小的插曲,位于马城河下游(在凉州北部)的一部胡族休屠部竟然举兵造反聚了三千多人,举旗号称是相应契丹、回纥。
曹昆马上就要率兵前往平叛,他认为只需千人就能取胜,但张迈仍然没有答应。眼看张元帅的种种行止显得犹疑异常、一反常态,民间不免议论纷纷。
——————————在遥远的北庭,杨易眼看契丹、毗伽同时夹攻,本已经做好了暂时败退的打算,不料阿尔斯兰进兵的速度却远在他意料之下!一开始岭西回纥气势汹汹冲来,当消息传到小金山时葛览部已经抵达白杨河,杨易算计着以回纥人这样的速度,很可能半个月内便会突破白杨河与乌宰河,进而围攻北轮台城,胜败的关键在于时间——若慕容春华能够将回纥军遏制在北轮台城,那么唐军的主动权就会大很多,如果慕容春华在野战上被压于下风以至无法出城,让回纥军派出偏师横扫北庭威胁小金山,那杨易就要陷入极端被动的地步。
可是半个月过去,回纥只挺进到乌宰河西岸,又过一个月,回纥人竟然还是在乌宰河西岸,杨易又惊又喜,对杨涿道:“要么就是老天爷特别眷顾我们天策军,要么就是这阿尔斯兰乃是个彻头彻尾的草包!良机稍纵即逝,他却如此磨蹭,现在都已经中秋了,若等熬到冬天,凉州方面都不用派援军来了!”
杨涿道:“会不会是宁远那边洛哥哥已经发动攻势,所以牵制得阿尔斯兰没法安心东进?”
刘黑虎、丁寒山等都道:“有可能!”
杨易却道:“未必。亦黑、雅尔之间山林纵横,不但阿尔斯兰要过来不容易,我们要过去同样也难。岭西回纥既然要东进,肯定是对宁远的威胁已有准备。”
杨涿道:“那会不会是张怀忠造了阿尔斯兰的反,如果洛哥哥派遣奇兵,走休循州旧地进入怛罗斯地区,会合了张怀忠,走俱兰城攻击八剌沙衮,那阿尔斯兰只怕就要大糟特糟了!”
杨易却摇了摇头,拿出了一封书信来给他,道:“你看。”
书信却是郭洛写的,是一个月前送到小金山的,杨涿打开一看,信的内容很多,杨易指了其中一条让杨涿留神,杨涿一看惊道:“张怀忠老早就去八剌沙衮当阿尔斯兰的宰相了?”
“嗯。”杨易道:“哼,他既去了八剌沙衮,那就该叫他萨图克了。这个反复无常的回回!”顿了顿又道:“阿洛得到这个消息,应该也有迟延,消息传到这里,又有迟延。所以我想,也许萨图克本人就在阿尔斯兰的东侵军中——也唯有萨图克已经被他握在手里,他才可以从容东进。”
杨涿道:“若是萨图克已经归顺了阿尔斯兰,那么怛罗斯的兵马非但不能成为我们的助力,反而会变成协助阿尔斯兰防范我宁远军的力量了。”
杨易道:“对。这也是我之前深为忧虑的原因。”
杨涿道:“可是现在,阿尔斯兰又踌躇不前了,这又是为什么呢?”
杨易皱起了眉头,道:“不知道!岭西回纥是我们的老敌人了,可我们对八剌沙衮的掌握,却还没对洛阳的掌握来得透彻。”
这时杨易从各地抽调的兵力都已经抵达北轮台城,又有八千北迁的牧民被慕容春华武装了起来,一时之间乌宰河以西兵马纵横、气象森严,慕容春华心头大定,写了信向杨易报平安,要他无需担心。
——————————有一些北方的秋草渐渐黄萎了,很明显,冬天近了。
就在万众都瞩目与北庭的时候,慕容春华却意外地迎来了一个使者,是阿尔斯兰派来的,使者的态度很是蛮横,入城之后便要慕容春华引他去见张迈。
慕容春华冷冷道:“贵我邦交已断!北庭之事,元帅已经全权付托于杨都督,杨都督又全权付托与我,你有什么话就跟我说吧。”其实他也非有心要截这个使者,只是见他无礼,有心要给他一个下马威。
那使者怒道:“跟你说?这责任你负担得起么?”
慕容春华笑道:“大不了就是一个打字!阿尔斯兰若是有种,上个月就该来了了。可我在北轮台城等了他这么久,就是望不见他的背影。真是可惜。”
那使者见慕容春华全不惧战,反而变得有些底气不足了。
慕容春华道:“究竟有什么事情,你赶紧说吧,若我听了觉得值得上报,自然会引你去见我们元帅。”
那使者这才道:“我们大汗要和你们元帅划定北庭疆界!”
若放在半年前,这却是天策唐军也要求的,但现在阿尔斯兰忽然提出此议,慕容春华不免奇怪,问道:“怎么划法?”
那使者道:“国书之中,自有详细说法,但这国书已由大汗亲自封好,我却只能交给贵军元帅一人!”
慕容春华心道:“阿尔斯兰交给元帅的国书,我确实不宜擅自拦截,而且他这一去凉州,一来一回少说也得一两个月,那时已经入冬,契丹乏食,就算不退也必进攻无力,那样我们便不怕他们了。”微微一笑道:“既然是阿尔斯兰大汗亲自封好的国书,我便送你去见元帅吧。”便派了一伙士兵监视他东行,在西边却仍然严加防范,丝毫未因使者到来而松懈。
杨易在小金山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更是奇怪,便在这时丁寒山的部下来报,说契丹的大军似乎已有拔营东归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