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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官家的点头,蔡攸立即行文“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司”,也就是俗称的“步帅司”,要求步帅下令给大名安抚司下拨装备。
八月下旬,赵佶传诏枢密院,自是日起蔡攸升任“知枢密院事”,也就是“枢密使”。虽然自己前线归来后,他一直主持枢密院日常事务,但这回圣旨一下,他才真正成了大宋最高军事长官,媳妇熬成婆,终于扶正了。蔡攸与一众鹰爪弹冠相庆时,倒也没忘给他出了一把大力的徐卫。除吏部已经行文升他为“武翼郎”外,又赏银五百两,绢五十匹,披挂一副,内廷供奉的陌刀一口。至于所部士卒的犒赏,另计在外。
同时蔡攸感到,招募乡勇即将在河北山东全面推广,这是接下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自己的政绩出处。徐卫作为其中代表,有些事情自己必须要当面交代一下才好。可自己官拜枢密使,堂堂一品大员,总不能亲去书信召徐卫来京吧?左思右想,想起一个人来。
大名夏津县,徐家庄。
刚过去不久的中秋佳节,大概是徐家庄有史以来最无节日氛围的一次。徐卫率部转战山东,徐家庄许多人家都有男丁应募出征,战场上刀枪无眼,那留守家中的父母、妻子、兄弟无不翘以盼征人归来。
若论徐家庄谁最忧心,恐怕是徐太公。因为只有他知道靖绥营此去的凶险。自徐卫出征之后,老太公便一直卧床不起,慌得徐王氏徐秀萍终日侍奉,不敢大意。这二人本蒙在鼓里,哪知身在大名的徐胜在得知弟弟毅然出征后,又惊又忧,一封家书寄来嘱咐妻子好生看顾老父。信中虽未明说,但有“九弟此去山东,凶险难测”一句,徐王氏与徐秀萍两人一见,知道事情不好,惶惶不可终日。
八月二十七这一天,夏津新任知县派人至徐府,一来代表知县看望太公。二来也是询问徐副使是否归来。徐太公卧病在床,又不喜应酬,简单说了一阵便打来人回去。
卧室之中,徐太公盖着半截被子,双手露在外头,双眼无神,漠然的望着床顶。门口探入一颗脑袋,外孙范宜小跑进来,跪在床前盯着外公看了半晌,脆声问道:“小舅怎么还不回来?他不回来了吗?”有道是童言无忌,可徐太公听在耳里,心如刀绞。伸手摸着外孙的小脑瓜,无言以对,唯有长叹一声。
徐秀萍端着汤药踏入房中,见儿子也在,斥道:“出去!又来打扰外公作甚?”
孩子很委屈,撇着嘴嘟囔道:“我就问问小舅几时回来……”说罢,不情愿起身朝外走去。徐太公望着小外孙,潸然泪下。徐秀萍一见慌了神,忙问道:“爹,您这是……”
徐太公老泪纵横,悔不当初。老九从前顽劣,自己盼着他出息。真出息了吧,又希望他只是个普通人,平平凡凡过一辈子得了。几百人马就跑到山东助战,朝廷那帮蠢货是怎么想的?
“爹,您不用担心九弟。您的儿子还不了解么?自小便是天不怕地不握,学得您一身本事,夏津谁是他对手?”徐秀萍自然知道父亲是在担心弟弟,遂拿话宽他的心。将那汤药递到父亲嘴边,却是一口也不肯喝。
“盼儿归,盼儿归……”徐太公喃喃的念着,闭上了眼睛。
徐秀萍忍不住眼眶一红,也掉下泪来,你说守在老父身边好好的,作什么劳什子官嘛。这倒好,当兵就得打仗,打仗就得死人,万一老九有个三长两短,可叫……
无论怎么劝说,父亲只是一声不吭,徐秀萍无奈端了汤药出门,却见弟妹徐王氏立在门口,怀里抱着侄儿,脚下立着儿子,也是泪流满面。姑嫂两个,你望我,我望你,不禁悲从中来。
“我嫁到徐家,九弟才八岁,是我一口饭一口饭拉扯长大,何曾让他吃过半点苦?眼看着长大了,成*人了,懂事了,盼着家里有根顶梁柱,这……”长嫂如母,徐王氏自打知道徐卫此去凶多吉少后,终日担心,时常以泪洗面。
徐秀萍虽然也忧心弟弟,此时却不得不板起脸来训道:“你也不懂事?不怕让爹听见?赶紧收声,走走走!”
这里两个妇道带着俩孩子刚转出后堂,便见那家中仆妇捞着裙摆飞奔而来,一个不留时跌了一跤,来不及爬起来就喊道:“回,回来了!”
“谁回来?”徐秀萍问道。
“小官人!我刚出门,便瞧见村西头张三他娘慌慌张张往村外跑。说是乡勇营出征回来了!我还不信,这才去几天?跑去一看,麦场上已经开始扎营了,怕是有好几千人哩!”仆妇一骨碌爬将起来,大声说道。
“可曾见到老九?”徐王氏急声追问。
那仆妇摇了摇头:“瞧见了张家老三,还有杨大,马二……”
这里姑嫂两个对视一眼,不用多说抱起孩子就往外跑。一出府门便看到那青石路上,各家各户都在往麦场赶,跟狗撵来似的。两人便夹在中间,都往麦场而去,没一会儿却跑不动了。原来前面堵成一团,怕是有两三百人,又听到传来争吵之声。
“你挡着我们作甚?我老大在九郎手下当兵呢!”一个男人粗声叫道。
“军营重地,闲杂人等不得擅入!”
“你外乡来的吧?什么军营重地,这是我们徐家庄麦场!闪开闪开,我家老大可是队将,知道一个队将管多少人么?五十个!”
前头争吵声越来越大,那忧心如焚,急欲见到亲人的家属七嘴八舌,吵成一团。后面徐家两个妇道又不好去挤,站在一旁干着急。怀里的孩子又给吓着了,哇哇大哭。
正束手无策时,忽听前面有人喊道:“杨屠户那大小子来了!”随后便是一阵躁动,有人叫排行“杨大”,有人叫大名“杨彦”,都询问自家亲人的情况。又听一个妇人,大哭出声“乖乖我的儿,可担心死为娘啦,快来娘看看,伤着没?吃饱没?”
人群中不少人暗暗笑,都快二十的人了,怎么还“乖乖我的儿”,怕不是等他过来,你还给他喂口奶吃?可以想象杨彦是副什么表情,并不理会亲娘,而是高声吼道:“听清了啊,队伍刚回来,事情多着呢!都回吧!有半天假!”
听他这么一说,人群便散去了不少。可他娘还在那儿不依不饶地“乖乖我的儿”,听得杨彦脸上挂不住,嚎道:“九哥说了,擅离职守扣军饷赏银,还要打一百军棍!”他娘一听,果然不吭声了。
“徐九也忒霸道了吧?见个面都不许?”有人边往回走边嘀咕道。
旁边的人正要驳他,冷不防窜出一个妇人尖声骂道:“你懂个屁!没规矩不成方圆知道吗?这是军队,你当过家家呢?”
被女人骂可不是什么光彩事儿,那汉子一时恼怒,正要骂回去,定睛一看,赶紧猫着腰快跑几步。天,徐家三妹子,当姑娘的时候就是根小辣椒,嫁人了这脾气见涨啊。那徐秀萍骂完,看到杨彦正往回营区走,赶紧上前叫住。
杨彦回头一看,一溜小跑回来,劈头就骂几个挺枪阻拦的士卒:“找死呢!这是指挥使的姐姐和嫂子!”骂完,换上一副笑脸,小心翼翼道:“徐三姐,四嫂,有事儿?”
“我家九弟呢?怎么不见人?”徐秀萍伸长脖子朝营区里张望。
“九哥他事情多得很,怕是一时走不开。要不您和徐四嫂先回去,我去跟九哥说一声?”
徐秀萍又望了一阵,点头道:“也罢,你去告诉他,就说他嫂子叫他回家吃饭,哎,打赢了打败了?”
“你这不是废话吗?”杨彦脱口而出,突然想到面前这位可是徐三姐,又赔着小心笑道“自然是赢了,您没看到?这小两千人马呢。”
徐秀萍徐王氏两个回到家中,迫不及待的向父亲报告这事,徐太公却是不信。这才去几天?怎么就回来了?而且老九才多少人马,还能打胜?怕是女儿儿媳见自己终日担忧,故意拿这话来宽心。见他无论如何不肯相信,徐秀萍气得一把拉了弟妹钻到厨房里,等下你那宝贝儿子站在跟前,你自然就信了。
那头两个妇人去厨房忙了,这边徐太公怎么也不踏实,强撑着起了床,披上衣服想去看看。刚走出客堂,便望见儿子正大步朝里来。却不是季子徐卫,而是长子徐胜。看吧,我说那两个哄我开心,明明是徐胜回来了。
徐胜自从得知弟弟去了山东,忧心如焚,近日突然得到消息,说是徐卫在山东打了大胜仗,一举击溃王善贼军。大喜之下,又找到郑监押主动要求押运粮草军资。那郑应也知道徐卫获胜,料定徐家必定东山再起,也乐得作这顺水人情。
见父亲面容憔悴,徐胜心头一紧,快步上前扶住问道:“父亲大人近来安好?”
“唉……”徐太公一声长叹,便又朝里间走去。徐胜顿感奇怪,九弟打了胜仗回来,爹怎么还不高兴?自己刚才望见麦场上扎营,本想去探望弟弟,却被卫兵挡住。这靖绥营倒也搞得有模有样了。
忽闻背后铠甲铿锵作响,一个声音传来:“爹!四哥!”不是徐卫是谁?
“好!”徐胜大声应道,却见父亲立着不动,半晌之后才转过身来。只见儿子身穿铠甲,右手按着刀柄,左手抱着头盔,龙行虎步,威风凛凛。徐太公那神色,又喜,又悲,又惊,望着儿子的眼神,初时如慈母般温柔,从头到脚细细打量,继而渐渐恢复冷峻,最后面无表情。
“你领军作战,这才去多久,怎么就回来了?”
徐卫被他问得一愣,这话怎么说的?我去剿贼,贼剿完了自然就回来。哎,瞧您这模样,怎么跟那天晚上在木桥上不一样?那时候哭着喊着不要我走,现在我回来了,您倒怪起我来了?
“进来吧。”徐太公沉声说了一句,便自行往里走去。留俩兄弟在后头面面相觑,苦笑起来。咱爹啊,就这脾气,改不了咯。
回到家中,徐卫赶紧去给嫂子三姐报了平安,两个妇道见弟弟毛都没少一根,满心欢喜,让他赶紧去陪着老爷子,说他走这些天,可怕老父亲担心坏了。徐卫心说,担心坏了?刚才见我那模样,好像我开小差逃回来似的。
客堂上,徐太公与徐胜都已坐下。徐卫出来以后,徐胜上前替弟弟脱下铠甲,父子三个坐在一起,话题自然就扯到此次赴山东助战的事情上来。徐卫简单把战况说了一下,听得父亲兄长暗暗心惊。同时疑惑,老九不是在吹牛吧?你七百人能击溃王善一万之众?
徐卫这才细加解释,那王善虽然拥众万余,其实多半都是被逼迫和裹胁的百姓。伏击自己的那两千人马,倒是强些,可一旦攻势不顺,立即溃散,简直不堪一击。
“你想想看,那里面居然还有拿猎叉,扛锄头,甚至拖条木棍的,这能叫军队么?”虽然打了胜仗,徐卫倒没见怎么兴奋。实在是对手太弱,而不是靖绥营太强。要哪天跟女真人打一阵,能取得同样战果,那才叫货真价实的胜仗。
徐太公听完,有意无意的将眼光飘向长子:“真不知道这些年禁军是干什么吃的!”
徐胜感觉到父亲的不满,自己也十分汗颜。他在军中任职,自然知道其中原由。坦白说,眼下的大宋军队,实在可以用烂来形容。那都是些什么货色?罪犯,流民,泼皮无赖!军纪败坏,缺乏训练,装备再精良有什么用?金国要真打过来,指望这些人守土卫国?还是趁早拉倒吧。
赶紧岔开话题,对弟弟说道:“九弟,靖绥营虽然接连打胜,但你要戒骄戒躁,当务之急,是狠抓训练,千万不可懈怠。”
徐卫当然知道兄长的用意,郑重其事的点头道:“我记住了。”
父子三个正说着,外头一人朗声喊道:“给老前辈道喜!”这声音怎么听着那么耳熟?好像是……郑应郑监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