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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说起谗邪舞剑时,奸人之恶甚于罴。
泪添流水江潮涨,愁锁秋山楚峡微。
伐木友朋服不解,关睢夫妇苦相离。
相思只恐未相会,会犹会最可悲。
却说卜世杰回来旧宅,也不待择日,即打扫一间房,整起一张床,点起蜡烛,排起果品,等候康梦鹤来成合婚之礼。
那知姚安海前日撞见了康梦鹤,要报此仇,即遣人去请高仁来。姚安海道:“弟闻玉真承兄之惠,至今尚感不尽。奈康梦鸽果然未死,是以玉真眷恋于他,而不暇及社兄。必如何将梦鹤害死,断了玉真念头,他必实心待兄。”高仁道:“康梦鹤在那里?”姚安海道:“前日被光棍骗去银两,今寄栖在丛林庵中。”高仁道:“你敢躁刀去杀他不成?”姚安海道:“不容刀杀,现今太爷是兄义父,可去你义父处告他。说是光棍骗你银子,扯我为干证,用些银子嘱托该班,把康梦鹤当堂活活打死,叫谁来讨命?”高仁道:“卜世杰还收我之聘银,不如都告了他。”姚安海道:“不可做一起告,且待害死了康梦鹤,再来区处。那时怕他不还我娶?今康梦鹤未死,老哥亦再娶他不得。”高仁即依计而行。那太爷遂差两个班头速拿棍徒康梦鹤究问。
是日,康梦鹤正整起衣冠,喜悦自得,望世杰之家而来。到了门首,世杰看见,出来迎接。不料后面铁锁早已系在康梦鹤颈里,康梦鹤吃了一惊,说道:“你是何人,敢来侮弄斯文君子?怕有法度么?”那该班道:“我乃太爷公差,现有朱签在此,要锁拿你这光棍击活活打死。”苦得康梦鹤就如死的一般,正是:半晌迷津幸得知,忽然非祸复相催。
英豪失意魂销矣,喜处逢怨珠泪垂。
却说康梦鹤被锁到太爷行前候审,斯时高仁、姚安海俱在场。梦鹤暗想道:“这个都是姚安海弄起鬼来害我,然不晓得他弄的是什么鬼?等审了便知。”
时长班入内禀报:“原、被、证齐了。”太爷即开了衙门?坐在堂上,叫康梦鹤,问道:“你是何方人氏,敢来在此骗高仁的银子?”康梦鹤道:“小生是漳州人氏,游学到此,未曾见他的面,那里胡骗他的银?”太爷又问高仁,高仁道:“他当日假做卖珠客商,身负一皮箱,锁得坚固,赶不到路站,借宿小生家里,将一皮箱,说是真珠、琥珀,交小生收。至次早,借小生银一百两,把这皮箱与小生做当,约次日就来取赎。谁知他一去八九天,不见回来。小生打开皮箱一看,尽是零碎石头。时有姚安海见证。”乃吊姚安海,问道:“康梦鹤骗高仁的银子,你果亲见至?”姚安海道:“时小的才到他家,亲见有银交他。”康梦鹤道:“实无此情。这姚安海前日曾偷小生的银子,被县官靓了二十板,经审在案,于今怀恨在心,唆谋高仁来诬陷小生,愿老爷垂怜明察。”那太爷虽受高仁嘱托,但看康梦鹤仪容俊伟,出言吐气概有才子之风。勒写供状,康梦鹤供毕,呈上太爷。太爷取来一看,只见上写道:供状人漳州康梦鹤为诬陷莫白,恳求昭察事。窃惟萋菲奸谗,善创平地生波之词;雀角穿屋,能生无风起浪之悲。唾面白干原素志,眦目捏诬心难知。明系机关要害我,全无相争口头资。实是牛马不相及,孰肯甘为直不疑。漫漫暗想,断非谋财致官司;悠悠忖度,必是因色致危。切思不受于乘国,谁信肯食嗟来粢。只因前有安海结仇,无端个和高仁侵欺。苟能审得无偏无党,便各吾儒非棍非私。伏望大人明镜斧断,垂念小子流落孤离。生当仰天祈祷,死愿结草报禧。不在多言,伏乞台鉴。
太爷看得布词有典故,押句步诗韵,心知是真才子,非光棍之比,不忍打他,然受高仁之银,又不好放他。想了一会,因说道:“这桩事属莫须有,本府饶你一命,不加你罪,着你还本籍。”差一衙役押解,禁他不许复来,好去在家安以读书。彼时许文泰、陈天英、杏必明等都在那里看审,各怀手本,倘若丢发要打时,众人俱要公呈保结。及审完无事逐出,数人皆向前慰悯,含泪而别。自是康梦鹤亦无见卜玉真一面,即时解归本省去了。正是:红州衫柏千秋湿,易水衣冠万古悲。
莫道英雄不下泪,英雄有泪只偷垂。
那玉真闻知梦鹤之事,心下越生懊恼,眉央愈见皱聚,对世杰说道:“爹爹,你知高仁这一个好贼,不日定来强娶孩儿。若不从他,俺一家定然遭他毒手了。如今却怎么处?”世杰道:“吾儿有何计策?”玉真道:“少不得与他见官,乃能开交。”正说间,不期张妈果然来说道:“高老爹择了吉课,要来亲迎,着我先来通知。末〔知〕卜秀才肯许他否?”世杰道:“吾儿已许康梦鹤,那里又许高仁?无端说要亲迎,是何道理?真是任尔冰霜至,难凋松柏坚。当今升平世界,未闻有财势敢占人家女子。我求你去劝高老爹,说他不必胡思乱想,纵有干奸百巧,也是徒然。”
张妈见其意坚,将此话归告高仁。高仁即问姚安海道:“卜世杰这等无理!银既收去,女子不许我娶,兄有何法处他?”姚安海道:“必太爷处告他。多用些银,求太爷当堂亲判,那时怕他不与我娶!”高仁依言,即具状在太爷里去告:告状人高仁,为阻娶灭聘事。切仁用金一百两,借张婆为媒,姚安海为证,于某月某日纳采卜世杰之女名玉真为妻。证料世杰狼贪虎行,聘银既收,娶女不许,无地无天。苦乞太老爷严拘究治,判断撮合,以遂二家之缘。陰-齐天,沾恩切告。
太爷阅毕,即差役立拘卜世杰、卜玉真并原告、于证,一齐听审。人犯齐到,太爷问世杰道:“你既收高仁聘银,又不许他娶女,目下全无三尺了?”卜世杰道:“一女只嫁一婿,小女已许配漳州康梦鹤,那里有收高仁聘银之事?”太爷道:“你女儿既许康梦鹤,经有定聘?曾过门否?”卜世杰道:“未有定聘,亦未曾过门。但女儿发誓坚躁不易,愿嫁与康梦鹤。”太爷疑其有私,问玉真道:“他是外面之人,你妇人不出闺门,他与你有何熟识?”玉真遂说其回生之由,相见之日。其答辩言语,便便然如撞巨钟,佩侃然若决江河。太爷笑了一笑,说道:“这都是鬼话。”乃对世杰道:“你敢说并未收高仁聘金?媒婆亲交,干证确据。你是生员礼义之门,岂不识此理?你不过寄放张婆家中,本府一尽都知道了。如今着张婆送还你,好好将女儿嫁他罢。”又劝玉真道:“本府判你配他,亦不负你。他本身是监生,家资数万,嫁他许多受用。且你前日歇在他家,亦经受他送轿之惠,你下轿时,又说要报他,有之乎?”玉真泣道:“妾虽有此说,不过多以币帛相报,那里以身报他!是何道理?妾有供状,伏乞龙眼亲鉴,以表妾心。”呈上太爷看,只见上写道:供状人卜氏,为恃强赖婚、以败名节事。伏念氏处闺中,谨训内则。前世结谊,已系丝于梦鹤,今生缔交,又受命于父母。一言既许,千金不移。妾宁为鸡口,莫为牛后。愿与鸾凤同栖,羞与鸡鹜比翼。豚犬非龙驹之比,凤雏异黄口之俦。建安才子孰嫌家贫;辽东白豕,何贵浊富。瑶-经纬甘同死,鱼虫醯鸡愧同生。泾渭判然,薰-迥别。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萧曹无逆娶之律,明官无改婚之理。关山虽远,而望夫之石尚存;舟楼虽离,而成灰之心可会。补兖有望于梦鹤,黔驴无怪乎高仁。愿奉镜照临,祈孟剑剖析,则妾三生之幸也。谨具口词,伏惟尊鉴。
那时太爷由进士出身,博学好文,素重风情,观玉真之姿色,读供状之典雅,知其有佳人好逑才子之志,自思道:“他虽富贵,彼视之如浮云,安肯以皎皎之身而受议汶之汗乎?若判他嫁高仁,是迫之死也;若不判配他,又受高仁之银,不好意思。”想了一会,暗暗自说道:“吾前日观康梦鹤是个真才子,有此才学,谅他不久定中,待他中了,来娶隶迟,不免做了一个人情机关罢。”即提笔立判云:查得玉真温惠堪敬,节烈可风,推其心,揣其意,愿随知音死,不向回尘生。日月可移,而红定之选不可移;山河可改,而丝梦之结不可改。盖知因贤慕才,而非狎昵之私;却富忘贫,而非矫强之志。交鸳颈,至此不能以挑其琴,孔雀屏,至此不足以约其箭。
情牵意绊,志切心坚。询有海枯石烂之盟,信有天高地厚之誓。愁梦鹤阻远,未知何日来亲;沮高仁比邻,尝不自量欲夺。度以中正之道,处以两全之机,着玉真为父母之家,守身不字以待;令高仁收未聘之礼,选娶别女以成。判语已毕,遵照施行。
判毕,乃对玉真道:“这一张文案,本府用印在此,交与你为执-,不许你嫁他人。”又吊高仁道:“你取银回家别娶。本府不许他嫁,准他全节,奉侍父母一世就罢。”于是命卜世杰将玉真领回去,又对玉真与高仁假做人情,说道:“你若是要嫁,准你嫁高仁,如康梦鹤与别人都许。”玉真誓道:“三军之帅可夺,匹夫之志不可夺。是可别,而抱璞之心不可屈,身可死,而连理之枝不可离。”太爷爱其玉立,敬其金石,说道:“本府晓得,总不许你嫁。”
及高仁出来,姚安海对他道:“好了,康梦鹤不许他来娶,玉真不准他去嫁,我好用多多银子,与他父亲,慢慢引诱他。不然再创一非祸加他,将他秀才黜退,料他孱懦之儒,何怕有不成之理!”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