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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羽杉微微一愣,便和谭少轶夫妻齐齐转了脸看去。
进来的是四位男子,晃眼看过去似乎年纪都和谭少轶差不太多。骆羽杉明白是他的朋友,便微笑着随两人站起身来。
四个人连忙喊着“不要客气”,一边涌进来乱纷纷自动拿了椅子围坐下来。最后一个年轻人竟然腿有残疾拄着双拐,骆羽杉忙把自己的椅子让过去,欲要相扶却觉得不妥,年轻人笑着谢了,自己慢慢坐了下去。
挨着骆羽杉左边的是一个身着洋装,面如满月、颇为风流倜傥的年轻人,一边落座一边笑着问谭少轶道:“今天潘才子请客,我们刚来,想不到在门口就看到了三少的车子,这位是嫂夫人我们都熟悉,这位小姐是……”
他带笑的眼睛转向骆羽杉,旁边三个人也跟着看过来,谭少轶忙说道:“哦,这位是我二嫂。”说着对骆羽杉道:“这位是有名的‘新阳派大将’叶孟超,中学开始留学美利坚艾莫斯特学院,后来转赴大不列颠,剑桥大学马蒂兰学院的文艺心理学硕士,准备在凌州大学文学院任教的。”
“原来是二少夫人,久仰久仰。”几人听说骆羽杉就是最近在凌州甚至国内闹得沸沸扬扬的少帅的心上人,不由惊讶得睁大了眼睛,赶紧打招呼,其中一个低声道:“这报纸的照相和印刷也实在太差了……和真人相比哪里有半点相似?”
“这位。”谭少轶笑着打断了他们的寒暄,看了看叶孟超身边矮矮胖胖身材,方方正正脸盘,身上青布大褂,平顶头,完全像个乡下土佬的年轻人说道:“这位燕京大学有名的才子朱旭之先生,也将任职凌大文学院。”
骆羽杉含笑颌首与朱旭之打招呼,心里很是惊讶,看上去这样内向、腼腆、忠厚的青年,居然是燕大有名的才子?他的文章自己也曾读过,笔力苍劲浑厚,真是人不可貌相。
“在下自我介绍。”朱旭之旁边西装革履、只有一条腿没有装义肢、行走全靠双拐的青年笑着说道:“在下潘仁宇,从纽约回来,是专门研究优生学的,将在凌大理学院任教。”
骆羽杉非常有礼貌和谦虚地与他打了招呼,对这样有志气的人,骆羽杉觉得无形中就有一种尊重。
“二少夫人不必因为我的腿便诸多忌讳,在下不在意的。”潘仁宇笑着说道:“我是清华园出来的,在清华第二年跳高伤了右膝盖,感染结核菌不得已截肢,也装过假肢,但太过麻烦所以干脆架拐。”
“仁宇的好脾气是出了名的。”谭少轶笑着接过话来:“他的同学说,上生物课讲到德意志生物学家做实验,将老鼠的尾巴折断,看他们的后代是否也短尾。有同学课后捉弄仁宇‘你生的子女会是单腿还是双腿呢?’仁宇最多说句‘不可胡闹’从来没有动过肝火。”
“潘先生有心胸,好气度。”骆羽杉笑着帮他倒酒,一边衷心地夸奖道,身残而志坚,且这般大度的人确是少见。
“仁宇兄大量,在下实在佩服。在下的脾气却着实不好。记得那年在美国,邻居的顽童时常翻墙过来吵闹,在下制止顽童不听,反而以恶语相向,于是大家对骂,污言秽语皆出。在下实在气了,骂道‘I’mGrownyouwithapoyofghit!’(我要把一桶粪浇到你头上!)谁知那位家长慢慢走过来,居然没有生气,问道‘你这句话是从哪里学来的?我好久没有听到了,你使我想起了我的家乡’。”
众人大笑,谭少轶道:“这位是留美回来的郁斯年兄,宾夕法尼亚大学的政治学博士,英语之好,无人比拟。”
郁斯年笑嘻嘻说道:“在下以为,学语言,必先把整套咒骂人的话学会,才算彻底。”
众人又笑,看着郁斯年时不时看过来的眼神,骆羽杉却觉得这个身量不高的男子颇有些恃才傲物和爱恋美色的味道。
果然,谭少轶令人新上了酒菜,喝了没几杯,郁斯年看了骆羽杉两眼不由自主地感叹道:“晚霞一抹影池塘,哪有这般颜色做衣裳?”
明显,众人对他的狂放不羁似乎早就习以为常,所以骆羽杉微微一怔后旋即也没做理会,只是微笑着听他们谈话。
“二少夫人是伦敦大学的?那我们是一派的。”郁斯年喝酒很是痛快,说到凌大的师资,他转头看着骆羽杉笑道:“中国的留学史出现过两个高潮,清末的留日高潮,和现在的留学欧美高潮。可以这样说,每次留学高潮,中国社会就会发生一次重大的社会变革。二少夫人是学医的?很遗憾,凌大没有专门设医学院,但理学院可以设医学系啊,二少夫人也一起来如何?”
几个人闻言全都笑看着郁斯年笑,斯年兄,可惜,你不是亲自任校长的少帅,说了不算啊。二少夫人想到凌大还用你操心?
“哦,说起来,少帅算是胸襟开阔,那天几个留日的也被分到了院里,我们几个还有些意见,谁知少帅说,日本也不全是仇视中国的坏人,辛亥革命时也有一批日本人热心支持中国的民主革命事业,为异国的革命奔走不懈。所以留日的人才为什么不可以用?”叶孟超笑着说道。
“咦,刚才进来时,不是看见逊清遗老‘十老会’的几个家伙和那几个日本‘八仙’也在这里吃大菜?”郁斯年看着朱旭之问道。
“这帮人在一起,虽然鼓吹什么复辟帝制,但也不全没有益处。”潘仁宇笑着说:“那几个日本人居然能把中国的古代典籍了解的极为透彻,并用一种全新的角度与方法进行诠释,将之翻译成英文传播到世界各地。”
“中国落后是因为教育落后,文盲太多,国家要强盛,先要发展教育,这一点在下很佩服少帅的眼光。”朱旭之有些拘谨的说道:“不过发展教育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人类社会是越来越复杂,而文字却应该越来越简单,但中国字却不是,在下认为应该简化汉字。”他语速极快,似乎是心中早有腹稿一般,骆羽杉明白,这人胸中的确是有才的。
“中国的文字说起来似乎永远是为那些有钱又有闲的人设计的,中国人写一个字,洋人已经可以写一句话。”戴美思笑着插话道:“文字本来是传递信息的工具,可惜中国的这个工具设计的太复杂了些。”自己为了学中文可是吃尽苦头。
都是些学贯中西的文人,他们所说所讲,令骆羽杉很感兴趣,对谭少轩竟然笼络了这么多有才的人、并自挂名任凌州大学校长,发展南地的教育和文化事业,不由有了更深的认识和了解。
回府的路上,骆羽杉一直思索着,谭少轩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在和自己的婚事上,强取豪夺像个土匪,但在发展社会事业上,又这样开明和心志高远,一个人怎么能这么矛盾?
回到府里,骆羽杉便给左元芷打电话,听说是新阳的事,左元芷笑道:“小杉,三少是什么想法?他如果想赚钱,就放弃,因为新阳一直在亏损;若是为了文学,可以考虑。毕竟新阳那边有很多影响非常大的人物,在文坛上新阳已经独成一派,也必会影响甚至留名后世。”
停了一下,左元芷接着笑道:“你可能还不知道吧?大帅府这位三少可是凌州文坛有名的‘孟尝君’呢。为文艺、为朋友动辄上百、上千的花钱,从来都是大手笔,不计得失。我猜,新月的事,他一定会接手。”
又是一个意外的消息。那个温文尔雅的三少竟然是这样的人物,骆羽杉深以为奇。大帅府这几个儿子还真是各具特色。
转告了左元芷的话,骆羽杉拿了谭少轶送给自己的《新阳月刊》、《论语》等新阳出版的一些刊物回到楼上。
一边翻着书一边想着下午那个郁斯年说的话。国家虽然战乱频仍,但毕竟已经开始奋起发展,或许对自己来说,教书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职业算是高尚,学校也不会象社会那样复杂,就是不知道谭老二会不会同意……自己该怎么和他谈?
因为几天没有去给谭嗣庆和姨娘们问安,所以想了半天没有什么眉目后,骆羽杉索性起身慢慢去了二姨娘居住的上房。
踏进院子发现谭永宁竟然也在,不由笑问道:“三妹怎么有空在家,没有去上学?”
站在院子里正和老妈子说着什么的谭永宁闻言回头,一见是骆羽杉,笑嘻嘻道朝她们挥挥手道:“算了,你们不要去了,这不有个现成的医生?”
说着拉了骆羽杉的手,一边往屋子里走,一边道:“我今天下午没课……刚才过来,不想见姨娘似乎有些发烧,正让她们去请医生,可巧二嫂来了……”
二人说着上了楼,走进小客厅,见到四姨娘正好走出来,一边嘴里埋怨着跟在身后的丫头:“二夫人身体不舒服,就早点去传医生过来,等什么?也就是二夫人脾气好,一看不见转头就个个偷懒耍滑……”
抬头看到谭永宁和骆羽杉,忙停了话,笑着说道:“你们俩来了?毕竟还是永宁和二少夫人有孝心。”
谭永宁看了看她,淡笑着道:“四姨娘不用着急也别埋怨她们了,二嫂不是现成的医生?是我看见二嫂来了才没让她们去请蔡医生的。”
“哎呀,你看我这记性?放着现成留洋回来的大医生竟然没有想到。”四姨娘手上的帕子捂着嘴笑起来,“快去吧,姐姐她感觉很不舒服呢。”
谭永宁没有再说什么,骆羽杉便也笑了笑,二人径直走进小客厅,四姨娘便也转身去了。
二夫人正坐在沙发上喝水,神情有些萎靡,见了二人笑着打了招呼,谭永宁坐到她身边拉了她的手:“娘,你感觉怎么样?”
“哦,没什么大事,可能是受了点风寒吧。”二姨娘拍了拍谭永宁的手,安慰的说道。
“姨娘是哪里不舒服?”骆羽杉微笑着问道。
“您都不记得二嫂是学医的,好好跟二嫂说说。”谭永宁握住娘的手,接过水杯放到茶几上。
“哦,是啊,我确是忘了,二少夫人可是英伦回来的呢。”二姨娘歉意地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从昨晚就觉得怕冷,关节也有些痛,摸上去有点发烧,却没有汗。也不知道是不是感了风寒受了凉。”
骆羽杉走过来,把了把脉,看了看口舌,让人拿来听诊器听了肺和呼吸,笑笑道:“姨娘是感冒了,我看还是不要用西药,就取两副中药好不好?”
谭永宁闻言一愣:“二嫂在伦敦是学……西医的吧?怎么,还主张用中药?”
骆羽杉看到二姨娘同样不解地看着自己,笑着说道:“我是学西医的,但是我不排斥中医。所谓西医治标,中医治本,西医是片面医学,中医是全面医学。它们有各自的长处和缺点,但并不矛盾。若是外伤,当然是西医为主,姨娘只是感冒,调理一下就好了,西药的副作用比较大些。”
谭永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一边拿了纸看骆羽杉写了麻黄5克、桂枝10克、杏仁5克、炙甘草10克,后面是每付药加水三碗以大火煮成一碗,空腹服用等字样,一边喊了人去取药,一边有些迷惑地问道:“二嫂,现在政府都大力推行西洋医学,根本不将传统的中医看在眼里。前几年北方军政府已经以中西医‘致难兼采‘为由,在新颁布的学制及各类学校条例中,只提倡医学专门学校(西医)根本不涉及中医,完全把中医药排斥在医学教育系统之外。这就是所谓的’教育系统漏列中医案’。怎么二嫂反而这样提倡中医药?”
骆羽杉闻言微怔,还有这么回事?自己一直在国外,想不到竟然政府对民族医药还有这样不可思议、不可理喻的排斥?
“竟有这样的事?”她手里的笔还没来得及放下,就转头问谭永宁道。
“是啊。北方政府教育总长汪大燮公开提出废除中医药。接见京师医学会代表要求将中医列入医学教育系统时,毫不掩饰说:‘余决意今后废去中医,不用中药。所请立案一节,难以照准。’接着,江西当局颁布取缔中医章程32条,随后,教育部公布了‘大学规程’、‘医学专门学校规程’等,仍摒中医于政府教育体系之外,现在对政府的这项决策,正议论纷纷,各处还组织了请愿团抗议政府弃中扬西的政策,闹得正热闹呢。”谭永宁近来正做社会研究课题,所以说起来这桩公案竟也详细清楚。听得骆羽杉眉头慢慢蹙了起来。
“那南方政府在这件事上是什么意思?”骆羽杉默默想了一会抬头问道。
“这边暂时还没有公开提出废止,但是教育部副总长余西岫是留学日本学西医回来的,听说是废止中医派的代表人物。听说一向攻击贬低中医学,把中医等同于巫术,甚至直指‘杀人祸首’,欲废止清除而后快。他提出的对中医的处置办法是‘废医存药’。”谭永宁看到骆羽杉的眉头似乎越皱越紧,有些担心地停下了话题。二嫂对此事似乎很是关注?
“这些人太过偏颇,中医药在中国存在了几千年,自有她存在的道理,事实也证明中医药是很有民族特色、可以治病救人的,怎么能这样武断?其实中西医结合,疗效是最好的,对人类健康也是大有益处的,我在伦敦大学的研究课题就是这个呢。”骆羽杉很少在人前有波澜的神情微微有些激动。
“二嫂不妨把这些建议告诉二哥啊,他对这件事应该有影响的。”谭永宁有点意外的听完她的话,看她神情认真,于是提出建议道。
谭少轩?骆羽杉微微一怔,这家伙对这事也有影响?自己从来没当谭老二是个人物,想不到处处都有他的份儿呢。
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没有回答谭永宁的建议,而是转移了话题道:“服了药,若是明天中午时,姨娘觉得肚子饿,便是感冒好了,如果仍然没有胃口,那就再喝一剂。”
二姨娘笑着答应,旁边丫头端来煎好的一小碗药汤,二姨娘喝了,谭永宁服侍着上床休息,二人才慢慢走了出来。
看着骆羽杉微蹙的眉头,谭永宁想到刚才自己说起二哥时,她不自在的神态,心里淡淡轻叹。这四小姐还是对二哥心有芥蒂,没有放开心怀。二哥,你强要了人家,想要郎情妾意还有的官司要打呢。
走到花圃分叉路口,谭永宁拉了骆羽杉嘻嘻笑着说道:“云裳准备开业了,第一批新裳已经做出来,昨天送过来时二嫂不在,所以全部放在我和大姐那里了。总调度四嫂有令,从现在起,府里的小姐、少夫人全部穿着云裳的新衣,做广告!二嫂,您这个最上等的衣服架子请来试衣吧?”
骆羽杉笑着瞥了谭永宁一眼,便也随她去了。
云裳的设计有谭永宜出马,果真不同凡响。骆羽杉见那些新裳有的典雅大方、有的雍容华贵、有的活泼浪漫,不仅设计不俗,做工上乘,而且很多面料是进口的高档货,便知道云裳必定会领凌州时装之潮流。
在两姐妹的怂恿和不依不饶之下,无奈只好每种各选了几套,令丫环送回了居处。
“二嫂,看你每天穿着的都很素淡,那些新裳可是任务,不能不穿的啊。”谭永宁送了她下楼,一边拉住骆羽杉的手嘱咐了又嘱咐。
骆羽杉有些好笑地看着谭永宁的认真,连声答应着:“好好好,我一定穿行了吧?”
谭永宁笑笑,作个鬼脸目送骆羽杉离去。也实在不能怪二哥那个风流浪子做了情圣和土匪,这个骆家四小姐实在是秀外慧中的人物,且又谦逊知礼为人厚道,着实难得。
回到楼上,见亚玉正对着沙发上一堆华裳看的目瞪口呆,见骆羽杉进来忙笑着问道:“四小姐,这是姑爷送的?”
骆羽杉斜了她一眼:“乱说!这是新开的时装公司的新裳,要求你家小姐做活广告呢。”
亚玉听说也不由笑起来:“四小姐还真是天生的衣服架子,穿哪件都好看,依我说,四小姐也真该穿一些颜色靓丽的华服了,您看大帅府里哪位小姐、少夫人不是盛装?就四姨娘还穿的比您鲜艳呢。”
“死丫头,管得真多,我……”我还是学生呢,这句总是习惯拿来应付奶奶和大嫂的话,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是啊,事易时移,今天的自己已经是没了翅膀的金丝雀,哪里还是抱着大叠资料匆匆去往实验室的学生?
见她脸上的笑容突然有些凝滞,亚玉明白四小姐肯定又想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便也不敢再说笑,只是拿了衣服请骆羽杉看,一件一件把它们挂到衣橱中去。
骆羽杉没有了精神,拿了本书,默默地窝在沙发上看着。
阳光从垂了流苏的床帘角落跳进来,在地毯上落下斑驳的光影;室内一片静谧,只有自鸣钟滴答滴答的轻响。
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等听到声音醒来,便看到竟是谭永宜坐在一旁低头翻着一本杂志。
骆羽杉忙笑着起身打招呼:“大姐,来了也不叫醒我。”
谭永宜看了她一眼,只见骆羽杉如春睡方醒的海棠般,脸颊红扑扑地,一双明眸微带着酣睡初醒的迷离,羽睫上下扇动,脸颊边梨涡浅浅,当真芙蓉如面,清纯里隐隐一抹妩媚风情,极为动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