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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板一僵,本来就苍白的脸上更是连最后一丝血色都褪去了,楼似玉嘴唇颤了颤,看他一眼又飞快地别开脸,闷声道:“大人在说什么,奴家没听明白。”
“八十年前浮玉县一役,宋清玄与鼠王常硕同归于尽,化三魂七魄将其内丹封于石敢当——他用的这种封印术应该叫俱焚,在上清司没有传承,我只在一卷禁术录上见过名字,用厚重的笔墨写在卷宗的第一个。”
“大人真是见多识广。”楼似玉抬了抬嘴角,“奴家都不知……”
“在回来的路上,有人同我交代了不少事。”他打断她的话,拿出一片蛇鳞放在她眼前,轻声道,“本官眼下问你,不是不知,只是求证,还望掌柜的据实以告。”
漆黑的鳞片带着些血迹,一闻就知是美人蛇的味道。
楼似玉变了脸色,抓着他的手腕问:“这东西怎么会在大人手里?”
宋立言不答,一双眼直视她,安静地等着她的交代。捏着蛇鳞的指尖转了转,似不经意,又暗含威胁。
楼似玉咬牙,她与美人蛇倒是没多大的交情,但常硕临死都还惦记她。她欠过常硕的人情,怎么也不能对美人蛇的生死置之不理。
手紧了又松,楼似玉放开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好一会儿才道:“人已经没了,再说禁术不禁术的有何意义?”
“本官只是好奇,楼掌柜看起来对那人用情至深,又怎么会教他这入不得轮回的东西?”
喜欢一个人,不是该盼着与君厮守、白首不离么?这东西一碰着就连魂魄也剩不下,如果当真是她教给宋清玄的,那他就难免怀疑她的目的。
右手微微发颤,楼似玉用左手将它捏住,沉声道:“不是我教的。”
“她说是你。”宋立言眯眼,看了看手里的蛇鳞。
“她知道什么?当年大战,她一早负伤被送回岐斗山,连常硕怎么死的都没看见,又以何立场来说我?”胸口起伏,楼似玉红着眼看向他,“当时灭灵鼎下落不明,他别无他法,只能以禁术封常硕内丹,为的就是能给后来人将之摧毁的机会——这是他拿自己的魂魄换来的太平,大人是后来人,既然拿到了灭灵鼎,也发现了常硕内丹,为何要听信他人之言,没将内丹毁掉?”
被她吼得一愣,宋立言突然想起当初岐斗山矮峰上他犹豫之时,有妖力打破灭灵鼎的白光,唤醒了岐斗山里的妖怪。
“原来是你。”他皱眉,“你想让我毁掉内丹?”
“它一早就该被毁掉的。”楼似玉伸手抹了把脸,“是我的过错才让它一直存世,所以我想弥补。送进灭灵鼎也好,亦或是交给殷殷让她化掉也好,这东西不能留。”
要是他没记错,裴献赋说过,千年之前的妖王只是被封印,而非神灭。若没有五大妖王的内丹为阵,继续加诸封印,那恐怕离妖王重现人间之日也不远了。
但现在楼似玉的意愿与他恰好相反,她觉得内丹必须毁掉。
“为什么?”他轻声问。
移开目光,楼似玉闷声道:“宋清玄是这么说的。”
“宋清玄也是上清司之人,他如何会想毁掉内丹?”察觉到她有所隐瞒,宋立言沉了脸色,“上清司的前辈和师兄都知道的事,他总不能不知道。”
“你还信裴献赋?”楼似玉气不打一处来,“他是个实打实的妖怪,压根不是什么上清司前辈!”
情绪一激动,她说完就咳嗽起来,脸色更加难看,唇齿间还隐隐见血。
宋立言一顿,微恼:“你不是会妖术吗,身子怎么还这样。”
“我会妖术,又不会医术,还能自个儿医自个儿不成?”气性上来,她将被子踢开一脚,怒道,“大人还有什么要审的,一次问个通透吧。”
脑袋发热,身上却是一阵又一阵的出凉,楼似玉觉得难受又委屈,连笑也不想笑了,就拉长了脸瞪着他。
无论是在上清司还是在浮玉县,这人都是看惯了笑脸的,她以为这么妄为的举止定会让他不高兴,没想到面前这人却只是恍惚了片刻,然后就低头从袖袋里拿出一叠黄符,开始翻找。
他的黄符是真的多啊,厚厚的一叠,拿去妖怪市集上卖,定是能赚好大一笔。楼似玉气归气,想到这黄符变成银票的模样,还是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你找什么?”她小声哼着问。
宋立言翻了许久,冷漠道:“静气符好像只有一张,封在蛇妖身上了。”
静气符,以名辩之,为凝神静气之用,是那人流传下来的最无聊的一种符咒,除了让人心绪平和之外,再无别的作用。后人一直好奇那人为什么要写出这样的东西,只有楼似玉知道,这符是专门写给她的,但凡她气炸了,他都爱往她脑门上贴一张。
又好笑又觉得鼻子发酸,楼似玉哑声道:“不用找了。”
“不气了?”他挑眉。
“奴家哪敢生大人的气?”楼似玉撇嘴,“大人掌生杀予夺之权,奴家不过是一介蝼蚁。”
优雅地将符咒都收起来,宋立言认真地看着她,心平气和地道:“楼掌柜知道很多事,裴前辈显然也知道很多事,二位都不肯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到底发生过什么,却都在利用我。封鼠王内丹,寻蛇族圣草,牵陈年旧事,你们想要我做的事很多,我却连质疑都不能有?”
楼似玉一怔,他又道:“你要我信你,但你骗我在前,如今供词也吞吞吐吐,我以何来信你?当然,裴前辈的话我也未曾全信,但见山师兄从小带我长大,他替裴前辈说话,我有何理由先怀疑他?你若处在我的位置,又会如何做?”
挺起来的腰慢慢弯了下去,楼似玉眨巴着眼想了一会儿,小声道:“好像也对哦……”
“裴前辈让我去寻蛇族圣物之事,我自会找他问清楚,但现在我问的是你,你若想我信你,就告诉我真话——你可当真没有害宋清玄之心?”
这话问得太荒谬了,楼似玉张口都答不上来,好笑地直摆手,又下得床去,拉着他往外走。
“你做什么?”他一把将她拉回来,“不是还虚弱得很?”
楼似玉摇头,又委屈又有些恼,卯足了劲儿将他往楼下拽。
客栈已经打烊了,后院里也没什么人,楼似玉将他拉过去,蹲下来就开始刨土,刨了半晌,挖出半坛子没喝完的酒,打开递给他。
“这是什么?”宋立言嫌弃地接过来,闻着有酒味儿,疑惑地往坛口里看了看。
“八十年的陈酿,你尝尝。”
这玩意儿……可不就是她当初在后院里同人喝的?他当时还存疑,什么客栈的酒能埋八十年,后来她说这客栈是祖传的,他才姑且释怀。如今再想,这又是她的一个谎言。
抱着坛子仰头饮了一口,宋立言本还有些期待,毕竟他也是爱酒之人,饮遍了天下美酒,却还是头一回喝八十年的老酿。结果酒刚一入口,就呛得他吐了出去。
“咳……”又苦又涩,还有一股子泥土味儿,简直不是人喝的。他呸了两下,眼神古怪地看向她。
要是没记错,那天晚上她喝了很多。
楼似玉满意地瞧着他的反应,蹲在地上撑着下巴笑:“这是他死的那年我埋下的。”
宋立言一震。
“他生前爱喝酒,有一天心血来潮,爬山过水地去采了酒仙花,将之酿好了放在屋子里,说等明年开春,就能与我一同喝上几盏美酒。到时候让我给他做两个小菜,要求不高,熟了就成。”
她越笑越灿烂,眼睛却也是越来越红:“可是春还没开呢,人就没了。”
山上的雪都没化,打开窗户冷风还会吹得人脸上生霜,院子里花也没一朵,离春天还有好一段日子,他却是等也不等,匆忙地就将她扔下了。
“你问我有没有害他之心?”楼似玉有些哽咽,咽了好几口气才道,“我巴不得用我的命来换他长命百岁,我巴不得你上清司从来没有过什么俱焚的禁术,我巴不得随他一起去死,你却问我是不是想害他?”
心头莫名一钝,像是被铁杵给狠狠抵了一下。宋立言不舒服地伸手按了按,张嘴想说什么,又垂眼咽了回去。
“你不是好奇我想做什么吗?”楼似玉站起来,踉跄两步走到他面前,眼神灼灼地道,“我想完成他的遗愿,他有没做完的事,我想替他做完。”
然后呢,就随他去死吗?
宋立言沉默,脸上露出几分他自己也没察觉的阴郁,恹恹地别开眼。
“大人想知道的事,终究都会知道的,与其现在从我嘴里听见,继续怀疑,不妨以后眼见为实。”楼似玉深吸一口气,又笑开了,“只要大人不抓奴家,奴家愿意一路为大人解惑。”
夜风吹过来,酒坛子里苦涩的味道卷了满院。楼似玉觉得自己的态度已经足够诚恳了,但不知为何,宋立言看起来不太高兴,拂袖转身,冷淡地道:“今日便到此为止,掌柜的早些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