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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齐布琛姨娘给老爷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阿哥,老爷欣喜不已,亲自给这孩子取名为揆叙。老爷的侧室众多,但不知道是什么原由,这二十多年来都不曾为府里生下个一男半女。揆叙一降生,公子便不再是明珠府的独子,无论从哪一点来看,这都是一桩值得庆贺的大喜事儿。
现而今,公子虽然尚未入职翰林院,却经几位大学士的举荐在文渊阁请旨领了份差事,和在国子监的老师徐乾学先生一同编纂《通志堂经解》。上至先秦,下推当朝,数不清的儒家经史都要挨篇收录撰写。每日早出晚归,有时繁忙时甚至三五日都要留在前朝彻夜修书,故而揆叙的出生他也是在两日后才知道的。
一进府便听见孩子响亮的哭声,公子抱着这个比自己小了足足二十岁的亲弟弟,脸上绽出了喜悦的笑容。齐布琛姨娘还在坐月子,可子以母贵的道理却不光是在宫里头受用,在我们府里也是一样,如今她的月俸和过去相比翻了一翻儿,滋补品也是最上等的。不过尽管如此,这种嫡庶之分的破规矩到了哪儿都要插上一脚,按理说齐布琛姨娘才是揆叙的亲额娘,不过自打孩子出世以来就一直放在大奶奶的房里养着。等到这孩子长大知事,也要先尊大奶奶为额娘,然后才轮到自己的生母。
“成德,把揆叙给奶娘抱着,一会儿别给摔着了,你一个大男人哪里会抱孩子?”大奶奶手里捂住暖炉,一边儿在磕着瓜子。公子摸了摸孩子的脸蛋儿,揆叙倏地哇哇地哭啼个不停,大奶奶瞪了瞪眼,“瞧见了吧,你弟弟不喜欢你抱,跟那儿嫌不舒坦呐。”公子小心翼翼地把孩子递到奶娘手里,大奶奶向奶娘招了招手,奶娘抱着孩子走近,大奶奶逗了逗揆叙把孩子抱入自己的怀中。
公子坐到少奶奶身边,柔声道:“近来身子可好?”少奶奶低头轻轻抚mo了一下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幸福地抿嘴笑了笑看向公子,“这孩子近两日闹腾得很,我到了夜里都不敢睡。”大奶奶把揆叙往怀里紧了紧又揣着他上下晃荡了几下,“昭第啊就是老天爷派来给我们府里开枝散叶的,这回肚子里准保又是个小子。”说罢逗着小揆叙,“是不是啊,小宝贝儿,是不是个小阿哥?”
公子淡淡笑了笑,“男孩儿女孩儿都一样,都是自己的孩子,哪里用得着分出什么伯仲来?”大奶奶没接话茬子,只道:“后天就是你的生辰了,有什么打算没有?”公子道:“生辰年年都有,我看这些年府里花销像流水一样,一边要顾着人情往来,一边又要给朝廷捐银纳饷。我们府上虽不至于入不敷出,可也不要太过靡费了,依我看像往年那样的宴席就免了吧,一家人聚在一块儿吃顿饭话话家常就好。”大奶奶沉吟了一会儿看向少奶奶,“你怎么想?”少奶奶看了看公子,转过头和声道:“我听爷的。”大奶奶点了点头,把揆叙交给奶娘,“你阿玛这些日子也忙得很,腊月十二那天也指不定能不能脱得开身。既然你们都是这么个意思,那就依你们的办,反正等这孩子一出世总少不了大肆操办一番的。”
……
自少奶奶怀上身孕以来,我和碧桃就时常到她的房里去帮帮忙。她如今行动不便,人也比过去稍稍胖了些,不过公子说稍胖一点儿的女人才更有风韵。然而,公子无意间的一句话,竟让府里的好些个姑娘们把它奉为了金科玉律,有几个身子骨儿瘦削的这些天都跟着了魔似的,成天逼着自己多吃一点儿。结果胖倒是没胖成,反倒一天到晚的胃里翻腾,被厨房的管事骂了好几通才渐渐收住。
夜里,少奶奶靠在软榻上,手里绣着日后给孩子穿的肚兜儿,我则坐在一旁给她缠线。她的脸上没有一刻不带着笑意,即便是夜里睡着了做梦的时候脸上也是笑着的。我很乐意和少奶奶待着,即便手头上什么事儿也不做,就静静地看着她幸福的笑容,心里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她一块儿高兴起来。她手上的那块绸缎是藕色的,料子又滑又柔,摸上去像是婴孩儿的皮肤。少奶奶做绣活时很耐得住性子,几乎每一个针眼都绣得很仔细很花心思。绣着绣着,才看出来是一朵初开的芙蓉花,花瓣儿粉中透着白,一看就是给女孩子穿的。
“主子?”她停下针,笑着看向我,我把碧玉色的丝线穿到针眼儿里,递到她手上,“您想要个小格格还是小阿哥?”她把手轻轻搭在了自己鼓起的小腹上,咧开嘴微微笑了笑,“还是女孩儿好,心眼儿细,跟娘也贴心。”她静默了会儿柔声道:“爷也希望是个小格格。”我“喔?”了一声,撑着脸颊傻笑了两声,忽听少奶奶轻轻“哎哟”了一声,我一急,“您哪儿不舒服?”少奶奶微笑着摇了摇头,“这小家伙又踢我呢。”
我糯声道:“能让我听听吗?”她把花绷子放到了手边的案几上,轻“嗯”了一声。我高兴地把脑袋轻轻侧靠到她的小腹上,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味儿瞬间透进我的鼻子里,我闭上眼睛静静地嗅着这股甜甜的味道。耳边暖暖的,是一种很舒服的温度,这孩子还不满六个月,却好像急着要出来的样子,时不时地发出嗡嗡的声响。
我侧着头不愿意起来,可少奶奶的身子却微微往前仰了仰。我抬头张了张,公子正端着热气腾腾的汤罐儿走过来颔了颔首,“躺着别动。”我起身福了福,随即低下头抿着嘴笑,少奶奶看着公子,安然地靠在软垫上,“叫碧桃就成,爷怎么亲自送来了?”公子把汤罐搁到案几上,在圆凳上坐了下来,“过来看看你和孩子。”少奶奶避开公子的眼睛,拾起案几上的肚兜又绣了起来,可脸上却有些心不在焉,笑得比方才更甜了。
我识趣儿地起身,俏皮地朝他们福了福,而后轻快地退出了屋子。合上门,背过身不禁又笑了笑,哼着曲儿朝自己的屋子里走去。路过公子的书房,里头的灯还亮着,我站定步子,从门缝里看了看,寒玉这会儿正站在书案前,面无表情,或者说,甚至是有些发呆。我叩了叩门,寒玉一惊,抹了抹眼角,把手头上的书叠了叠,随即正了正身子,“进来。”我推开门走进去,她朝我淡淡笑了笑,我稍有些不安地看向她,“颜主子,您怎么了?”她摇了摇头,“没事儿,一时闲着无聊想把爷书房里的书给理理。”
我“哦”了声,她道:“我要去看看齐布琛姨娘,给她送些血燕窝羹过去。爷今儿晚上不过来了,你一会儿记得把灯给熄了。”我福了福身,寒玉微一颔首转过身缓缓走出了房门。我走到书案边把上面几本稍稍有些放乱的书摆摆好,忍不住抽出压在最底下的那本书,心里蓦地一凉,这不是表格格的那本琴谱吗?
……
腊月十二,公子生辰。
晚上,自家人在阁子里摆了一桌家宴,正对着水榭上的戏台。安总管捧着戏册子来请公子点戏,公子没点,直接把册子递给了少奶奶,少奶奶要推,老爷发了话她才点了一出“玉簪记”,却也是挑了公子最爱听的。奶娘抱着揆叙坐在大奶奶身边,这孩子很嗜睡,即便是台上在唱戏那么大的声响也惊不动他。少奶奶的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揆叙的那张粉嘟嘟的小脸看,心里喜欢得不行。
公子轻拉了拉她的袖口,凑着她的耳朵小声言语了一句。没听见具体说了些什么,不过少奶奶听了后脸色一下子变得晕红,朝着公子微微皱了皱眉,脸上却是遮掩不住的笑意。老爷的两个偏房吴氏和孟氏眼尖儿,相互对视了一下,忽而噗嗤一声,随即用帕子抿着嘴轻笑,边笑还边低声交谈个不停。大奶奶朝她们俩瞪了一眼,她们瞬间收敛起自己的表情,安静地侧过身子看戏。
唱到第五折,戏台上的道姑忽然间换成了一个个头稍小的姑娘,唱腔很是生疏,步态也歪歪斜斜的不大匀称。大奶奶“咦?”了一声道:“这陈妙常怎么换人了,什么时候的事儿?”桌面儿上的人都被搅得一头雾水,少奶奶仔细朝台上瞅了瞅,先是微嗔,而后朝公子笑了笑。公子没闹明白,台上的姑娘甜甜地唱道:“碧玉簪冠金缕衣,雪如肌;从今休去说西施,怎如伊。”唱完这句后,身边的鼓乐声还未歇,那个姑娘却突然间忘词儿了。她叉着腰眼睛往上翻着,苦思冥想了好一会儿也没记起来,倒是站在他身旁的演潘公子的伶人急得在那儿一个劲儿地擦汗。那个姑娘忽而自己笑了几声,站定朝前福了福,“阿哥,淳雅给您祝寿!祝阿哥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公子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朝淳雅笑着点了点头,淳雅对着我们乐呵了一下而后顺着回廊往阁子里飞快地跑过来。转眼的功夫,戏台上又换成了方才的那个女伶人,淳雅蹦蹦跳跳地跑进阁子,走到大奶奶身边。本想讨个好,大奶奶的脸却竖着,很是阴沉,“你是越来越没规矩了,走个路还疯疯癫癫的,哪里有个大家闺秀的样子?”说着把她头上的钗子摘下重重敲在了桌子上,呵斥道:“跟谁偷学的戏,叫他过来,我非打断他的腿不可!”淳雅身子微一哆嗦,往后退了几步,嘟囔着嘴朝公子这儿跑来。公子揽住她,拿了核桃酥送到她嘴边,她也不吃,耷拉着脸,看上去满肚子的委屈。
寒玉起身搬了个凳子给淳雅坐下,少奶奶揉了揉她的辫稍对着大奶奶道:“额娘,平日里听多了总会跟着唱两句的,淳雅也就是给我们寻个乐子。”大奶奶没再计较,接着看戏。公子和淳雅说了好些个笑话,淳雅听到最后一个才忍不住噗嗤一声乐出来。淳雅紧紧挨着少奶奶的肩,而后凑到她的肚子上听了听,听了会儿扬起眉毛朝着公子笑了笑。公子摸了摸她的脑袋,淳雅懒洋洋地倚在少奶奶的身上,甜甜地道:“我侄儿叫我姑姑呢!”
大伙儿忽而乐呵地笑个不停,正高兴着,余光处却突然间瞟见楼梯口的地方,安总管正提着衣摆往上头走。安总管给老爷和大奶奶扎了个安而后走到我们这边,躬身道:“少奶奶,有个说是您家里的人送来了封家书,叫奴才亲自交到您手上,还吩咐您现在就打开看。”老爷听后瞅向安总管,“那个送信的人呢,怎么不上来?”安总管道:“回老爷话,才扔下信就走了,也没看清长什么模样。”
淳雅坐正,少奶奶仔细看了看信封,有些疑怪地说道:“既是伯父寄来的家书,哪里用得着八百里加急呢?”公子接过信,“打开看看,说不定给咱们道喜的,日子久了,从广东到京城路又远,许是怕在道上耽搁了,八百里加急也说得过去。”少奶奶轻“嗯”了一声,撕开提封处,取出里面的东西,竟然又是一个信封,而上面赫然写着“明相亲启”四个字。原来是写给老爷的书信,却费了那么大一个周折,偏偏要从少奶奶这儿周转。
公子和少奶奶对视了一下,少奶奶缓缓起身,公子立马扶她坐下,取过信走过去递到老爷手里。老爷速速拆开信件把几张写满了字的纸快速浏览了一遍,看完后脸色煞变,对着安总管道:“赶快去备马,把那个送信的人找来,我有话要问。”安总管俯身道:“嗻,奴才这就去办。”老爷攥着拳头道:“慢着,别把他带府里来,去东直门外的别院。”安总管应了声是而后蹿下了楼。
少奶奶有些担忧地问,“阿玛,可是出了什么事儿了?”老爷已然克制住了自己方才那副心急火燎的样子,端起茶碗儿喝了一口,“是朝廷的事。”说罢,侧过身面朝着戏台,和方才一样静坐着看戏,可脸上的神色却很是僵硬。少奶奶没再多问,公子和她说了几句话,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安总管上楼走到老爷耳边言语了一会儿,老爷边听边点头,而后起身和安总管一块儿下楼,大奶奶吩咐了奶娘几句也随着老爷一块儿走了。阁子里一时变得很安静,倒是揆叙忽然间醒了过来,在奶娘怀里哇哇哭着,小脚还不安分地踹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