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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走了,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来送他。
祭文和挽诗如雪花般撒向澄澄碧空,连盛夏娇艳的阳光都敛住了它的气焰。蓉儿,福格,福尔敦身披孝衣,扶着阿玛的棺椁在街道上缓步前行,漫天回荡着“天妒英才,纳兰长公子一路珍重……”
双林禅寺的大殿里,寒玉,我,还有孩子们跪在棺前的圆垫上为公子守夜。顾先生,佩兰先生,汉石先生,西溟先生,竹垞先生都站着,把他们写给公子的文章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给他听,念着念着,哽咽得念不下去,顿了会儿再念,无不声泪俱下。佩兰先生念罢,他把文章递给我,我放在火盆里点燃,给公子看。
顾先生颤着已近沙哑的嗓音泣声念道:“其去耶?其未去耶?去不去尚在梦中,而吾两人俱未寤耶?吾哥去,而堂上之双亲何以为怀?膝前之弱子何以为祜?辇下之亲知僚友何以相资益?海内之文人才子,或幸而遇,或不遇而失路无门者,又何以得相援而相煦也……”
“盖屈指丙辰以迄今,兹十年之中,聚而散,散而复聚,无一日不相忆,无一事不相体,无一念不相注。吾母太孺人之丧,三千里奔讣,而吾哥助之以舟麦。吾友吴兆骞之厄,二十年求救,而吾哥返之于戍所……”
“总之吾哥胸中,浩浩落落,其于世味也甚淡,直视勋名如糟粕,势力如尘埃。其于道谊也甚真,特以风雅为性命,朋友为肺腑。人见其掇科名,擅文誉;少长华阀,出入禁御;无俟从容政事之堂,翱翔著作之署;固已气振夫寒儒,抑且身膺夫异数矣。而安知吾哥所欲试之才,百不一展;所欲建之业,百不一副;所欲遂之愿,百不一酬;所欲言之情,百不一吐……”
……
我打开公子给我的匣子,面上有一封书信,我拿起那封信,把纸展开来看,是沈姑娘的字迹。
“吾妹真真,见字如晤。
不知道你何时才能看到这封信,可我知道当公子把这信给你的时候,定然是该告诉你一切的时候了。你本姓楚,单名一个萱字,浙江乌程人。我们家过去是江南赫赫有名的茶商,我们的爹爹是一个风雅的儒商,平生喜爱结交读书人,我们的娘姓沈,出自书香世家,爹娘夫妻恩爱,情深意笃。本该是再幸福惬意不过的日子,岂料天降横祸,癸卯年出了《明史》冤案,凡是为此书作序,校阅,刻书,卖书,藏书的人均被朝廷论罪,无一幸免。爹爹受到牵连被处死,娘被发配到边疆奴役,还不到半年就随着爹爹去了。
事发的消息传来得及时,朝廷的官兵追捕到我们家的前一夜,爹爹和娘把我还有才两岁多的你托付给了老管家,连夜送我们出了家门。管家依照爹爹临行前的嘱咐把我们姐妹送到京城故友家中安顿。然而当时鳌拜当权,四处圈地杀人,全城围捕,竟没有一个人敢接收我们。老管家起了私心,把爹娘给他的银子独自带走,却全然不顾我们姐妹的死活。当时正值隆冬,天寒地冻,我们被人贩子拐来拐去,终究还是难逃骨肉流离之苦。庚戌年,老管家自知心里有愧,四处探听找到了我的下落,还把你的音讯告诉了我。
当时我沦落烟尘之中,难以自脱,只好求老管家带着你的庚帖到京城来寻你,送到你手上就好,但不要相认,因为我那时候还给不了你安定的生活,只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江南姓楚的人家不多,也许你得知了自己的生辰八字就能顺藤摸瓜知道身世,那么离我们姐妹重聚的日子也就不远了。可是一年一年过去,我始终没有再得到你的消息,当时我就隐隐感觉到妹妹过得很好,一定是不舍得离开现在那个家。
后来我赎了身,终于是来去自由,本想来京城亲见妹妹一眼,可途径苏州的时候遇见了恰好告归的梁汾先生。我从他那里知道了你好多事,也知道你的确过得很好,我心里安稳了不少,从此就留在了苏州。去年南巡,得知你随着公子一块儿来了,我求到梁汾先生那儿,一来是想要见见自己钦慕已久的纳兰公子,更想亲眼看看我这个念了二十多年的妹妹长成什么模样了,还能不能认出一分来。
那日,在虎丘的‘云在茶香’里,我总算见到了妹妹和公子,我一眼就认出了你,你的眉眼还是我记忆中的模样。我心里想要与你相认,可我终究还是忍住了,因为我不愿意打扰到你原本安逸平静的生活,就只细细地看着你,听你叫我宛儿姐姐,也就足矣。之后,我来到京城,看到公子待你如同至亲,我心里也就彻底安定了。妹妹,无论到了什么时候,姐姐永远都想你,念你,若是想家了,就回来,姐姐等着你。”
……
淳雅虽然没有在府上露面,不过她得到消息,当夜就坐船从无锡往京城赶,在双林禅寺停灵的大殿里看见了公子的棺椁。格格也费了很多周折从辽东赶回来,这是格格离家十五年第一次归宁,却是为了,来给公子送行。淳雅,格格,我,还有寒玉在一块儿说了好几夜的话,话到悲处,彼此抱着哭,谁也劝不住谁。
寒玉说出了这些年来她从来都没有说起过的话,她不是包衣出身,而是和我一样,自小无父无母,被英亲王阿济格的小儿子,也就是大奶奶的亲弟弟给收养了。因为英亲王谋篡的缘故,曾经显赫的亲王之子早已沦为了一文不名的庶人,过得甚至比平民百姓还要寒酸凄苦。
养父死后,大奶奶就把尚不知事的寒玉接到自家府里,等稍大了些就让她去侍候公子,很早很早的时候就已然定下了她日后的名分。故而,对于寒玉来说,大奶奶和老爷是她的恩人,既如此,当年的事儿着实也怨不得她,我心里一直以来都有的那层阴云也终于散去。寒玉膝前如今有一个出息的福格,又有钦此的一品诰命夫人的名号,也算是得到了她应该得到的。
……
康熙二十四年七月,京西渡口。
我就要随淳雅和顾先生一块儿回南了,哈克齐贝勒爷已经派人把格格接回辽东,故而她没能来送我。不过格格知道我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亲姐姐,还认了顾先生作父亲,心里也就安定了。当日晨露未退,寒玉带着蓉儿,福格还有福尔敦一块儿来送我们,相互间拥抱着忍不住又哭了一场,泪珠盈湿了蓉儿的双睫,她看着我道:“姑姑,等到了苏州的家给我来信儿……一定要回来看我们,记得给我带些白兰花来。”
船渐行渐远,寒玉,蓉儿,福格,福尔敦都站在码头上看着我们,向我们挥手道别,我和淳雅并肩站在船头,也微笑着和他们挥手,直到熙攘的京城渡口汇聚成一个点,最终消失在水天一色的浩淼烟波中。
依依顾恋不忍离,泪滴沾巾,无复相辅仁。感怀,感怀,思君十二时辰,商参各一垠。谁相因,谁相因,谁可相因日驰神,日驰神。
芳草遍如茵,旨酒,旨酒,未饮心已先醇,载驰骃,载驰骃,何日言旋轩辚,能酌几多巡,千巡有尽,存衷难泯。无穷的伤感,楚天湘水隔远滨,期早托鸿鳞。尺素申,尺素申,尺素频申如相亲,如相亲。
这是我住了二十多年的京城,蕴藏着我全部记忆的地方。有苦,有甜,有笑,有泪,有我敬慕永永远远的公子,和那些过往的点点滴滴。从此一别,两地相思入梦频……
船沿着京杭大运河昼夜不歇地前行,伴我们同往的是天际边对对成行的南归的鸿雁。江水长,秋草黄,天苍茫,雁何往?
康熙二十四年九月,是日,漫天晨曦似霰,洞庭湖面上袅袅弥散的水雾镀上了炫目的金红。幽婉的吴歌声中,船缓缓靠岸,清秋的和风透过帘幔送来隐隐的桂香浮动,那是一种恍若隔世的家的味道。汉白玉砌成的牌坊赫然矗立在飞檐石碑亭后,亭柱上刻着隶书的两行联子,“春风似旧花犹笑,往事多遗石不言。”
许是夜雨刚歇,半湿的青石铺就的码头上,远远站着顾先生的家人和一身素帛的姐姐。她未施粉黛,颈后低低地挽了发髻,除却一对碧玉色的细珠耳坠子,再无旁的首饰点缀。淡青色的束带由衣襟处在胸前打了一个结,其余的飘带静静地垂在素白的裙摆上,随着清风安然舞动着。微凉的朝露侵染着她褪尽铅华却透着迫人苍白的楚楚秀容,宽松的罗裙丝毫遮掩不住眼下高隆的小腹,我走上踏板的那刻,她轻移沉重的步子缓缓向我伸出手,微搐着的轻薄的双唇低唤了声,“萱儿。”
孩子降生在深秋霜降日的子时,清亮的啼哭声自‘毓菱阁’传至窗外的山塘河里,随着静谧流淌的河水通往觅渡桥口,似是当夜沉寂夜阑下惟一的声音。
孩子双目合成一条缝,惬意地依偎在姐姐温暖的怀里,无忧无虑地吮吸着娘甘甜的乳汁。姐姐看着孩子的目光如同天底下所有母亲那般温柔慈爱,可眸中淡淡的凄然笑意却透出无以言喻的悲伤。
……
康熙二十五年,暮春,京城西郊庄园。
公子和少奶奶的坟紧紧地挨着,他们生前恩爱,如今终于是长相厮守了。粉白色的小蝴蝶围绕在他们周围,欢悦地扑腾着,极目之处开满了娇艳的鲜花,细嫩的柳条随着微风轻轻舞动着。我给他们斟上了从姑苏带过来的新茶,坐近,抚摸着公子墓碑上的字,绽开了笑,“阿哥,真真来看您了。”
我笑着,“真真成家了,是顾先生的学生,和我同岁。真真心里面其实不是特别喜欢他,可是他特别喜欢我,待我很好很好。我觉得和他在一起很踏实,很舒心,什么也不用愁,用不着担心过得不快乐。我现在和姐姐一块儿,姐姐收了好多念不起书的穷孩子在阁子里头住,我帮着她一起教这些孩子们认字,用您的词。”
“姐姐生了个男孩儿,白白净净的,眉目长得很漂亮,取了个名字叫福森。森林的森,姐姐其实不信什么阴阳五行的,可有个玄妙观的道士说这孩子八字缺木,如果名字里头带‘木’,可以保他一生平安,所以就叫了这个名儿。姐姐原本也要一块儿来看您的,可是孩子太小,不能没有人照顾,姐姐让我捎话给您,等来年孩子会叫爹娘了一定带着他一块儿来京城看您。”
“不知道天上冷不冷,您自己当心冷暖,天冷的时候不要忘记添衣裳,夜里也不要太晚睡,别想不高兴的事儿。”我笑了笑,“不过,有少奶奶陪在您的身边,我心里别提有多安稳,她一定把您照顾得无微不至,一点儿不周到的地方都挑不出来。”
我解开袋子上的细结,拿出一小叠词稿,“阿哥,这些是姐姐写的词,带过来给您看看。还有几篇是我写的,才跟姐姐学了没多久,写得不太好,您看了别笑话我。”
我点燃了一炷香,插在了碑前的泥土里,我看了看自己写的那几句词,不由得自己笑起来。我把词稿一张张地凑到烛焰上,看着那些字一点一点地化作袅袅的青烟。和风拂过,坟头上的蝴蝶顺着风翩翩起舞,像是在给我传递着公子脸上柔和的笑意。
……
独拥余香冷不胜,残更数尽思腾腾。
今宵便有随风梦,知在红楼第几层。(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