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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就没想到能在这种时候看到风瞳,更没想到他会用这样的方式来跟我寒暄。不知不觉,心里竟有些暖融融的。
回到我的住所时,天还没有亮,正是黎明之前最暗的时段,也最冷,让人情不自禁地就能想到“春寒料峭”这几个字。
手刚刚搭上门框,却看到隔着一层白色的绵纸,里面有微弱的烛光闪动。错愕间,门已经从里面拉开了,露出了苏奉君那张温柔的脸。看到我,她似乎舒了一口气。
“你在等我?”我有点意外。
她淡淡一笑,伸手过来帮我解下了外袍,“不是刻意等你,只是御书房里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连太后都惊动了。我又一直没看见你回来,有点不放心罢了。”说着,取了一根蜡烛过来,细细地看了看我的脸。
我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让开了一点,“没事。”她拉着我在桌边坐了下来,伸手取过了一只精致的白玉盒子,打开盖子,露出了里面嫣红的药膏。
“你知道我挨打了?”我不知道该夸她伶俐,还是有些恼火这消息竟然传得这么快。
她用一根玉簪小心翼翼地挑出来一些抹到我肿胀的脸颊上,颇无奈地说:“陛下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他居然会跟人动手,这我简直连想都想不到。”药膏抹在灼热的地方奇异地渗入了一丝清凉。
她再挑出来一些药膏,一边抹一边说:“药是陛下让王公公送来的。要不我怎么能知道呢。”我的心不禁一跳,他不是被我气得半死吗?怎么又想着给我送药?
“其实陛下从小就是个温柔敦厚的孩子,”苏奉君收了药盒,轻手轻脚地给我端来热茶,“我是看着他长大的。因为他小时候身体柔弱,在宫里又没有人撑腰,没少受别人的欺负。其实他上面还有两位兄长。陛下十岁那年,两位兄长串通了东宫的侍卫合谋害他,结果被太上皇发觉,一怒之下把他们发往军中。长皇子死在去岐州的路上,二皇子在西南海军之中,据说水土不服,去了没多久也死了。从那以后,陛下的日子才算好过了些。”她长长一叹,接着说:“其实陛下的性子是最温和不过的,只不过心里压的事多了,脾气偶尔发作起来,难免会暴烈些。”烛光一跳,熄灭了。她似乎也没有要起身去点燃蜡烛的意思。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色,但是听来听去,挨了巴掌的是我,她反而在替他喊冤——果然人的胳膊都是往里拐的。
我无声地笑了笑,“奉君的意思是不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没事就应该多挨两巴掌,缓解缓解陛下的压力?”苏奉君静默了片刻,缓缓地说:“我只是想劝西大人不要意气用事,给自己招来大祸。陛下为人虽然偶尔有些急躁,却绝不昏庸。断断不会为了一个女子就昏了头。这里面还牵扯着朝堂上的事……”她犹豫了片刻,“其实,今日御书房的事故意闹得这么大,陛下竟然还动了手,据我的猜测,也都是做给六王爷看的。”我心里一跳,自从听到老爹说静王爷在家养病,我对六王爷的处境也模糊地有了不好的感觉。但是苏奉君的话,我还是有些不太明白。
“你是后宫的人,不是不能妄议朝政的吗?”我半真半假地提醒她。
黑暗中,她的那双灵秀的眼有一抹亮色,落在我的脸上,“西大人不必激我,这些话我今天原本也是要跟你说的。你这人有时很能沉住气,有时候又急躁得像个毛孩子。不点点你,我怕你会闹出更离谱的事来。”一股怒气倏地涌上心头,我握了握拳,强压了下去。
“我也知道西大人是静王爷选中的儿媳,跟静王府的关系非比寻常,”她停顿了一下,话锋一转,语气立刻凝重了起来“不过,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皇已经登基,可是静王爷还在把持朝政,皇上自然要把该要的东西要回来……”在她身后的窗纸上已经泛起了最早的一抹彩霞,淡淡的红,像刚刚匀开的胭脂。在这一片美丽的背景前面,苏奉君的黑色剪影看上去却全然没有了往日里柔弱的气息,只觉得瘦而且锋利。
我总是躲着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潜意识里不喜欢她这种潜藏的锋利?
我突然发现出了一趟门,我看人的眼光更烂了——或许是本来就不好。其实自己想想,我也是年纪一大把的人了,竟然始终没有历练出看人的本事,看事情也总是本能地依照自己熟悉的律条来判断是不是合法——说起来还真是有点惭愧。
“西大人?”她听我半天没有动静,怀疑我睡着了。
“在听,而且听得很清楚。”我懒洋洋地舒展了一下腿脚,心想:不就是提醒我不要自以为是,不要恃宠而骄吗?不就是想让我知道自己不过是庙堂上党派斗争里的一枚旗子而已,被皇上用来试探自己的政敌吗?——并不是因为自己有什么魅力把他迷得晕头晕脑……
不过如此而已。
她似乎有点拿不准我的沉默里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内容,起身走了两圈,放缓了语气,“苏氏贸然提醒大人两句,不过是希望西大人这样的聪明人,不要冒冒失失地做出什么以卵击石的蠢事罢了。”我没有理会她的话,只有一丝冷笑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唇角。她虽然是在提醒我认清自己的处境,但是不知怎么,这番话由她来说,却让我有种近乎愤怒的难堪。我自己也分不清这样的感觉是因为她讥诮的态度,还是因为她所说的话……
原来自己并没有得到什么异乎寻常的感情,只是被他利用了而已……说实话,这个认知还真是有那么一点打击到了我的自尊心。谁愿意被人以这样的名义来利用呢?
一点凉凉的东西就这么从心底里一点一点涌了上来——果然是天威难测啊。
我忽然想到,他除了试探六王爷,应该还有防备楚元帅的意思,毕竟静王妃是楚元帅的姐姐,而楚元帅手中握有军权……
明德所要的,应该是楚元帅和静王府完全的臣服。这种臣服以他能接受的方式表现出来,应该就是对他的百依百顺,无论他这个皇上有些什么匪夷所思的提议,他们都会无条件地同意。
那么,明韶呢?他在军中表现虽然骁勇,却并没有被任命到级别更高的位置上,一直以为是楚元帅让自己人在基层多历练的意思,现在想来,应该是皇帝对静王府刻意的压制。明韶也应该对他表示完全臣服的忠心吧,忠心到可以顺从他的任何命令……
这个,就是明德真正想要的吗?
他要的是静王府顺从的姿态。但是,在这一切之上,他又加上了讨要他们的儿媳,这种近乎侮辱的方式,更像是在探试六王爷所能够容忍的底线。
由此推断,明德所有的动作必然会等到明韶回来之后才会进行,否则,就会失去了试探的意义。想透了这一层,连日来笼罩在我心里的阴霾反而散开了很多,人也忽然间镇定了下来。
我慢慢地放下茶杯,心里默默地想:既然所有的好戏要等到明韶回来才能够开演,那就让我们一起等着明韶回来好了。还有多少时间?十天?二十天?够不够我养精蓄锐呢?
应该是够了。
我淡淡地瞟了一眼苏奉君,我还真是应该感谢她,否则,这些天我一定会过得心烦意乱。
苏奉君轻轻地后退了两步,“天色已经亮了,不如,我去拿些早膳,西大人用过早膳再休息吧。”“既然这样,”我望了一眼窗外,客客气气地打断了她的话,“就请奉君再辛苦一会儿。一个时辰以后来叫醒我用早膳。”说完我也不等她答应,起身就往自己的卧房走去。
苏奉君大概指望着我放她回去休息的吧,我却要让她再多挺一个时辰。这个做法背后的动机,也许是在回击她刚才施加给我的难堪吧……
原来,我真的不是一个心胸开阔的人哪……
一个时辰之后,再次面对苏奉君时,我的想法已经全然改变了。
既然明德大发慈悲地把她派到了我的身边,我不好好地利用利用这超级有效的资源,怎么对得起明德的一片好意呢?尤其是跟他所伤害的相比,跟他所得到的相比,他的付出是这么的微不足道……
我突然发现隐藏在自己细胞里的所有苦中作乐的天分,都被这个意外给激活了。苏奉君强打精神服侍我沐浴更衣的时候,我还一直哼着跑调的小曲子。宫里的侍女困惑不解地相互传递着眼色,都不明白为什么西大人挨了两巴掌之后情绪竟然变得这么好。
苏奉君给我梳头的时候,我头一次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服侍。铜镜里的她,不时地偷眼打量我,神情多少有些惊疑不定。而铜镜里的我,却是一副全然放松后的满不在乎。
她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犹豫再三,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廊檐下,几个面无表情的禁军正等着我。看到我踱下台阶,立刻紧随在后。我瞟了两眼这些身强力壮的侍卫,自以为已经平静了的情绪,还是无法控制地起了波动。
这又算什么呢?保护?监视?还是软禁?
我不禁愤愤地想:他真的以为这几个禁军就能看得住我?是不是也太小瞧我了?我真要走,他们拦得住吗?
我顶着半张大肿脸来到校场的时候,队员们已经列队了,看到我的脸,一个个队员都露出了古怪的神色。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听说了什么,不过看他们的神气,都有点小心翼翼的味道,似乎是知道我心里不爽,生怕自己会撞到枪口上来当炮灰。
“竹保、竹默、石云、任池、李春江、王浩然出列。”我沉着脸点了几个名字,然后不怀好意地瞟了一眼那六个来监视我的禁军,“这六位同行,是陛下派来试探你们功夫的。一对一,试探试探你们的身手。”竹保等人响亮地答应了一声。我又恶狠狠地补充了一句:“你们若是输了,所有的队员围绕校场跑二十圈!”到底是皇帝身边派出来的人,身手果然好过了寻常的禁军。这样送上门来的好靶子,不用真是太可惜。我让其他的队员都围坐在四周,开始仔细地讲解他们搏斗中敌我双方的种种问题。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有趣而刺激。每天都有人来给我的队员做活靶子,这件事估计明德也知道了。但是他什么表示也没有。我也一直没有再见到他,也许他认为静王府既然知道了这件事,就没有必要在我的身上再浪费时间和精力了。至于他对我是不是真的怀着什么感情,这事我想不明白,而且也根本没有想明白的必要。
所谓的养精蓄锐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吧:怀着度假的心情,每天好吃好喝,闷了就让队员们跟这几个监视我的家伙打打架,就当免费看武侠电影。
之前一直刻意压在心底的那一抹阴霾,此时此刻,却被我郑重其事地挂在了道路的前方。
再见到明德和舞秀,是七天之后,在皇后娘娘的寿筵上。
皇后娘娘的寿筵设在仁泰殿。因为这是她登上宝座以来第一次正式地大宴群臣,所以显得格外隆重。
我和我的队员理所当然地被派到仁泰殿值勤。
华灯初上的时候,宾客们在当值太监的引导下,开始陆续地到达仁泰殿。在这些人当中,我最先看到的熟人就是六王爷和王妃。六王爷似乎清瘦了很多,还是一派儒雅的风范,看到我的时候,甚至还对我温和地笑了笑,似乎一切都和原来一样。但我却知道在这样平静的外表下面,掩藏的是怎样一颗饱受煎熬的心。
一回到中京我就听说了,静王府的小世子,也就是明韶的弟弟明笛,失踪了。我得承认听到这个传闻时,我立刻就和数月前他要悔婚的事联系在了一起。但事情的真相究竟怎样,却因为有内廷的插手而显得扑朔迷离。外界只知道六王爷病倒了,右丞相沈乾也同时称病不再上朝。
现在,又加上了我这枚倒霉的棋子……
尽管我知道即使没有我的存在,明德一样会找出其他的方法来对付他,我还是因为自己在整件事上所处的尴尬位置而对六王爷充满了歉疚。
六王妃也看到了我,她的神情永远都是那么的沉静,只是对我微笑的时候,我捕捉到了她眼底飞快闪过的一丝歉意。我忽然间很想上去对她说,感到抱歉的人,是我。哪怕她终究会否决我和明韶的婚事,我也一样不会怪她。
走在他们身后的是左丞相韩高。韩高的脸上挂着一副谦逊的笑容,但是怎么看,都让人觉得那笑容里有掩饰不住的得意。与之相比,很久不曾上朝的右丞相沈乾就显得低调多了,他跟自己的亲信围拢在一个角落里,似乎对周围的繁华热闹都不放在心上。当日在御书房,因为昌平夫人的案子我受太上皇的责难时,他曾经对我表示出一点点关切,这让我始终都对他怀着一点感恩。
敏之品级不够,不会出现在这里,老爹也没有来。是不是又称病推辞了呢?不知道他这样做会不会更加惹恼了韩家?
一个黑色的影子闪到了我的面前,凝白的皮肤,翡翠一样的眼睛——竟然又是风瞳。
在岐州分别的时候,我们之间明明是那么一种尴尬的局面,但是不知怎么,乍然间在这里又见到他,心底里却只觉得亲切。这种奇怪的反应连我自己也感到意外——我似乎完全凭借着直觉,有意无意地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也许是因为他曾经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会站在我这边……也许就是这样一句话,让我觉得这个人即使做不成朋友,也绝不会是我的敌人……
又或许,孤立无援的我此时最需要的,就是这样立场鲜明的支持吧……
但是这样的反应又多少让我自己有些无措。我垂下了眼睑,不想让这个精明的家伙一眼看穿我的想法。
片刻之后,还不见这家伙走开,我只好没好气地压低了声音呵斥他,“你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还不快滚进去!”我身旁的石云大概还没有听到过我这么粗鲁的言语,很诧异地瞟了我一眼。
风瞳却全然不理会我的态度,冷冰冰的脸上带着一点奇异的神色,十分认真地注视着我的脸颊。我不耐烦地说:“看什么看?快滚进去吧。”风瞳雕塑一般的脸上终于流露出几分活人的生气,唇角浅浅地弯了起来,弯出一个很好看的弧度,像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一般把脑袋摇了两摇,然后凑到离我很近的地方,悄声说:“我可都听说了。宫里我有眼线哦。”我白了他一眼。既然都听说了,他还敢用这么欠扁的语气跑来挖苦我?
风瞳却完全无视我的白眼。不过,他的眼睛里虽然还带着笑意,神态却变得正经了一些。他飞快地向左右扫视一眼,压低了声音说:“我会在中京住些日子。你若有事,可以派人来临水阁找我。”“临水阁?”我嫌恶地瞪着他,“你整天就厮混在那种地方?”风瞳唇边的笑容加深了,绿眼睛里透出一点邪恶的气息,皮笑肉不笑地凑过来反问我:“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在吃醋?”我又白了他一眼。
风瞳长长一叹,将一只手按在胸口,故意用一种哀切的腔调说:“西夏,我这么一个有钱的男人,情场失意,到那种地方去借酒浇愁,找一两个解语花(注:指善解人意的美人)宽慰宽慰受伤的心,这很过分吗?”我的唇边忍不住浮起了笑意。
原本就没想到能在这种时候看到风瞳,更没想到他会用这样的方式来跟我寒暄。不知不觉,心里竟有些暖融融的。
我看了看周围,压低了声音说:“快进去吧。你在这里太惹眼了。”风瞳收敛起玩笑的神情,轻声说:“你也要小心了。”看到我乖乖地点了点头,他像要给予我安慰似的,报以浅浅一笑,转身进了大殿。
明德是和皇后一起来的,我注意到了皇后身边那个眉目清秀的少女——韩莹。她被太上皇赐婚给了明瑞,但是韩家却一再以生病为由拖延出嫁的日期,此时看她神采飞扬的样子,哪里有丝毫的病容,恐怕不愿意嫁到并洲那样偏远的地方去才是真正的原因吧。
看到她那娇滴滴的不可一世的神情,我不知道是该替明瑞生气还是该替他庆幸?我在打量韩莹的时候,她的姐姐也在打量我,但是等我收回了目光去迎视她的时候,她已经收回了目光,唇边挂着端庄得体的浅笑优雅地进入了大殿。
而明德,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过我一眼。就好像我完全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