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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开始,今英一直把自己闷在屋里不肯出门。表面看来什么毛病也没有,但她自己説身体不舒服,一动也愿不动,谁来跟她説话,她也会火冒三丈,大骂着把人家赶跑。同住一室的令路为此吃尽了苦头。
长今还是一如既往地忙她自己的事情,连生感觉很失落。为了寻找母亲留下来的料理日记,长今差点儿把退膳间翻了个底朝天。连生始终弄不明白为什么长今一到夜里就鬼鬼祟祟地出去,直到第二天早晨才回来,并为此深感不安。有一天,连生悄悄地跟踪长今。
月末的夜里伸手不见五指,还没走出多远,连生就把长今跟丢了。看方向是退膳间,连生就跑了起来。想到自己一个人在黑暗中奔跑,连生的心里七上八下,恐惧感油然而生。她仿佛已经忘记了最初的目的,只想快点找到长今,然后一起回到房间。
退膳间的灯已经熄了。连生想看看长今有没有进到里面,便轻轻地打了开门。透过门缝连生发现有个黑乎乎的人影在晃动,那人影正脚踩火炉往上爬,在椽木上蹭来蹭去。黑影穿的分明是内人的服装,但是连生只能看见斜斜的侧面。尽管模糊不清,不过还是可以看出黑影人的个子明显高过长今。
影子在椽木上犹豫了许久,大概是找到了合适的地方,便从袖子里掏出什么东西迅速塞了进去。连生刚想把门缝开大点儿好看得更清楚,就在这时,影子从火炉上下来了。连生赶紧退到对面的龙柏树下,躲藏起来。
从退膳间出来的内人竟是今英。只见她环顾四周,然后便迈开了大步,却一脚踩住了裙角,差点儿没跌倒。今英好不容易才把持住平衡,仿佛被什么迷惑住似的。她匆匆忙忙的样子,叫旁边看着的人都为之捏了把汗。
今英消失了,连生刚要从树下出来,长今却突然出现了。
“长今啊……”
连生担心隔墙有耳,尽量把声音放低。长今好象没听见,回头看了一眼,便悄悄溜进了退膳间。连生感觉有点儿毛骨悚然的味道,长今每天夜里出没就很奇怪,她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连自己都瞒着不説呢。
本来是找长今的,却意外地发现了今英,这同样让连生感到恐怖。连续几天闭门不出的病人,竟然深更半夜出来藏东西。她藏的会是什么呢?连生打消了叫长今一起回去的念头,决定继续观察一下事态的发展。
长今在退膳间找东西,凡是人们容易找到的地方她都置之不理,只找餐柜背后或墙缝等处,看来她要找的肯定不是什么大件东西,説不定就是今英刚刚藏到椽木上面的东西。
“一个藏,一个找?”
这事对连生来説太过意外,她怎么也猜不透其中的端倪。
长今乱翻一气,很快便垂头丧气。只见她叹息着坐到地上,沮丧的表情让人不敢跟她搭话。
夜风冷飕飕的,寒意和困倦一起扑面而来,连生决定到此为止,准备打道回府,却突然感觉自己把长今扔在了寒冷而阴森的退膳间里。
睁开眼睛看了看身边,被褥冰凉。连生在洗漱间里看见了长今,看来看去,也不説话。长今也只顾着默默地洗脸。反而是连生着急了。
“我……昨天晚上的事我都看见了……”
连生有意探探口风。
“什么……?”
面对连生的恐吓,长今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她那凉水洗过的白皙脸颊就如婴儿般透明。
“半夜三更,你们两个到底在退膳间里干什么?”
“两个?你是説两个人?”
“是啊,你,还有今英姐姐。”
“你在退膳间里看见今英姐姐了?什么时候?”
“你像小偷似的溜进去之前,今英姐姐刚从退膳间出来。你们两个人在捉迷藏吗?”
长今略做思索,不声不响地跑开了。她当然没想过要捉什么迷藏,捉迷藏的人其实是连生。长今一溜小跑去了御膳房,连生跟在她后面,终于説出了自己的失落心情。
“呀!你真要这样吗?坚决不肯説是不是?”
长今显得很不耐烦,整个人都无精打采,表情也很怪异,一句话也不説。
“昨天晚上,你分明是在退膳间里找什么东西。如果你是找今英姐姐藏起来的东西,我可以告诉你……”
“今英姐姐藏什么东西了?”
“是的,我亲眼看见的,清清楚楚绝对没错!”
“她肯定是有原因的吧。”
看着长今不以为然的样子,连生非常生气。两个人闹得有些不愉快,连生气呼呼的,东张西望地寻找着可以垫脚的东西,突然发现了昨天今英踩过的火炉。连生把火炉翻过来,脚踩上去,刚好能够碰到椽木。然而任凭她怎么翻腾,还是什么也没有。好几次用尽力气,终于从一条狭窄的墙缝里摸到一个纸片样的东西,但也只是稍微够到了尾巴。当她往外抽的时候,火炉摇摇晃晃地倒了。连生一屁股跌倒在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这时候,有个东西咣当落在了连生的额头上。一眼看去,长今立刻断定这就是母亲的料理日记。
长今跑过去,翻开第一页,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密密麻麻的文字就像成片成片的黑芝麻。
人不就食,因人而食。
药食同源,食即是药。
母亲的料理日记就是这样开篇的,仿佛自我激励。长今的嘴唇颤抖不已,眼泪潸潸而落,她终于抑制不住激动,跑出了退膳间。
“长今!长今!”
连生大声叫喊,却唤不回长今。
“她怎么会这样呢?”
两人亲密相处十余年,连生还是第一次看见长今这么激动地哭泣。她怎么也猜不透长今的心思,心里就更多了一层疑惑。更让连生想不到的是,椽木上面裂开的墙缝里露出一块红布,就像一条粉红的舌头。连生当然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她往外抽料理日记的时候,今英包着符咒放进去的红绸子同时被抽了出来。
最先发现红绸子的是韩尚宫。她检查完保存在退膳间暖炕上面的御膳之后正要出门,突然看见对面椽木上伸出一块红布。韩尚宫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立刻感觉里面的符咒非同寻常,她不敢耽搁,马上就交给了最高尚宫。最高尚宫看完之后,把崔尚宫和韩尚宫一起叫了过来。
最高尚宫立即着手秘密调查这一事件。从时间上推算,她知道前天晚上退膳间的夜餐值班内人是今英。崔尚宫闻听此言,赶紧站出来为今英辩解。
“如果是今英藏的符咒,那她为什么偏偏选在自己值夜班的时候藏呢?只要她不是傻瓜,肯定会避开容易引起别人怀疑的日子。这分明是嫉妒今英的人干的。”
听起来也不无道理,然而最高尚宫还是觉得崔尚宫的态度很可疑。
“崔尚宫为什么反应如此强烈啊?你应该不知道符咒的内容吧,不过看你的表情,好象你已经知道里面没写什么好话了。”
“不,不是这样的……不管是善意,还是恶意,今英绝对不会写符咒的,所以我才这样説。”
被抓住把柄的崔尚宫大为震惊,但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的表情,掩饰住了内心的紧张。
“我倒是听説长今最近总在夜里出入于退膳间,要不要把长今叫来查问一下……”
“崔尚宫的话听上去有点儿前后矛盾啊……”
一直沉默不语的韩尚宫皱起眉头説道。
“什么意思?”
“不管善意还是恶意,今英绝对不会写符咒。这不是你説的吗?如果这样就能説明今英无辜,那么长今就更是清白的了。”
“那你是説今英也有可能写符咒了?”
“我没有这么説,我只是説长今没有理由写符咒。我跟这孩子在一起的时间很久了,她虽然偶尔会做些糊涂事,但是对于自己能力之外的事她不会有任何不良企图。即使符咒上写的是善意的愿望,她也绝不会依赖符咒这种东西,她从不期待无须付出努力的意外成功。”
韩尚宫的语气相当果断,就连天不怕地不怕的崔尚宫也之语塞,只能气急败坏地抖着嘴唇,虽然不知道説什么好,但她的目光却是恶狠狠的。然而韩尚宫绝不退缩,也没有回避崔尚宫的目光,两人在互相对视。
最高尚宫似乎意识到了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气氛,便站出来调解。
“韩尚宫你去把长今叫来。”
出乎韩尚宫预料的是,长今竟然有些心虚的样子。崔尚宫把包有符咒的绸布递到长今面前,没头没脑地训斥道。
“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
“你自己藏下的东西,还装糊涂?”
“我真的是第一次看见。”
“太可恶了!”
“崔尚宫你不要説话了,就算查问也该由我来。”
最高尚宫制止了崔尚宫,注视着长今。
“听説你最近总在夜里去退膳间,这是真的吗?”
“……是的。”
“昨天夜里也去了吗?”
长今仍然只回答一声“是”,便不再説什么了。韩尚宫的脸上掠过一丝惊慌,崔尚宫得意地耸了耸肩膀。
最高尚宫环视了一圈,低声问道。
“深更半夜的,你为什么要去退膳间?”
长今没有回答。不,应该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若是如实禀告,大家就会知道她的母亲是谁。长今只知道母亲曾经做过御膳房的内人,后来遭人陷害被逐出宫。
想到当年陷害母亲的人説不定仍然在王宫的某个地方横行霸道,长今不禁毛骨悚然。一定是这样的,越是害人的人,生命越长。他们会像当年除掉母亲一样,丧心病狂想尽一切办法把自己赶走,在有能力为母亲洗刷罪名之前,先不要跟他们抗争,一定要坚持活下去。
“你打算就这样沉默下去吗?”
现在,就连最高尚宫的声音里也满含怒气了。韩尚宫在旁边心急如焚,忍不住插嘴説道。
“长今,赶快向最高尚宫如实禀告,快説呀!”
“看来她是有难言的苦衷。”
“崔尚宫不要无凭无据胡乱猜测。”
“我无凭无据?这孩子的行为不就是明摆着的凭据吗?”
“请两位尚宫注意身份!”
最高尚宫愤怒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两位尚宫都闭上了嘴,表情有些怪怪的。长今无法面对韩尚宫的目光,便悄悄地蒙上了眼睛。
“现在没有证据,所以暂时不能处罚你,但你就这样闭口不语,我绝不会就此罢休的。把她关进仓库,要是还不説话,一滴水也不要给她喝!”
“嬷嬷,请您给我点儿时间,我会问出来的。”
韩尚宫正想方设法劝説最高尚宫改变主意,而崔尚宫已经拖起了长今。看看被拖走的长今,再看看座位上的最高尚宫,韩尚宫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急得团团乱转。长今乖乖地被带走了,屋里只留下令人窒息的沉默。
长今被关进漆黑的仓库,一滴水也喝不到,但她还是不肯説话。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韩尚宫和今英各自怀揣着的心事坐立不安。
这时候,询问符咒内容的内人回来了,她带回了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听完消息后,反应最激烈的是崔尚宫。
“才做了几天内人,就敢做这种忘乎所以的事情?这孩子一定要惹大事。把这样的孩子留在宫里,早晚有一天会酿成大祸。”
韩尚宫反而恢复了平静。长今无可奈何,只好一直闭口不语,韩尚宫的心里也稍微有了动摇。当她得知符咒的内容以后,她坚信这绝对不会是长今所为。诅咒王后腹中的胎儿由王子变成公主!王后生王子,还是生公主,这跟长今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很可能她连女人怀孕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这就是长今,不,是韩尚宫对长今的信任。
“幸好这件事只有我们几个知道,偷偷解决掉算了,这样就不会闹出大乱子来了。”
“解决掉?”
“难道就这么放过她吗?宫中经常发生类似的诅咒事件,但大多发生在后宫住所。这次竟然在大殿退膳间里发现了符咒!真让人无话可説。”
“无话可説最好了,你就少説几句吧。”
最高尚宫这句顶花带刺的话堵住了崔尚宫的嘴。看来她跟韩尚宫想的一样。
“最重要的不就是让长今开口吗?如果真的是她藏了符咒,那肯定是有人背后指使。她不可能自己写这种符咒,也许是受了宫外人的指使!”
“如果这中间事情泄露出去,整个御膳房都会鸡犬不宁,还是悄悄把长今除掉……”
“如果公正处理会导致御膳房不得安宁,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就算闹得人心慌慌,也总比把事情搞错好吧?”
最高尚宫厉声呵斥,紧紧地逼视崔尚宫,仿佛要样崔尚宫的心思看个究竟。崔尚宫吞下了即将出口的话,避开了最高尚宫的视线。
五天过去了,焦头烂额的不仅仅是韩尚宫。长今被最高尚宫叫走以后连续五天下落不明,连生翻遍了整个王宫,到处寻找长今。实在等不下去了便去问最高尚宫,最高尚宫的回答驴唇不对马嘴,一看就知道事情不对劲。连生又去问韩尚宫,韩尚宫慌慌张张地説最高尚宫差长今出宫办事了。今英也把自己憋在房间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直觉告诉连生,肯定出事了。于是她一有时间便到处寻找长今,转眼又过去了四天。事情依然没有半点眉目。如果有人把长今藏起来了,那么这样找下去无异于海底捞针。王宫太大了,最重要的是有很多隐秘地方是内人不能涉足的。连生灵机一动,想出一个办法,她决定故伎重演,跟踪韩尚宫。根据她的猜测,韩尚宫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
长今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其实不管睁眼闭眼,反正都是一样的黑暗,这里进不来一线阳光,所以她连过去了几天几夜都不知道。
最初的两天里,她想到今英,脑子里一片混乱。第一次听连生説起这件事,她根本没放在心上,然而现在想来,心里却充满了疑惑。连生説今英藏了什么东西,那么她藏的到底是什么呢,是不是最高尚宫让自己交出来的东西呢,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今英一直保持沉默。
“今天的事情……是个秘密,记住了吗?”
初次见面那天,在宣政殿门前分别时今英説过的话至今还记忆犹新。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怎么变成了另一个人。冒着危险向心爱的人告别的十二岁少女不见了,这让长今感到悲伤。
要不要把连生的话説出去呢?如果説长今没有丝毫的矛盾,那是不可能的谎言。可是説出来就会有用吗?即使説了,也不会掩盖自己去过退膳间的事实……
长今决定保持沉默。尽管沉默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但至少可以阻止事态的进一步恶化。
她的神情越发恍惚了,然而越是这样,父亲和母亲的脸庞就愈加清晰,对父母的刻骨思念渗进了她的身体。连个祭奠的人都没有,就孤零零地飞走的父母的灵魂啊。想到这里,长今的心就如刀绞般难过。
昏昏沉沉之中,长今竟然回到了白丁村的时光。白丁村里度过的童年时代,星星点点都是幸福的,也许一生之中的幸福都在那里挥霍光了,现在再也没有属于自己的幸福了。父亲温暖而坚实的背,母亲严厉而温柔的手,在如梦如幻却又真真切切的黑暗里,长今感受着他们的体温。
忽然间,阳光扑面而来。伴着夺目的阳光,一个影子矗立在面前。也许这就是从前听説的阴间,长今猛然产生这样的感觉,不料听见的却是韩尚宫那熟悉的声音。
“长今!”
思念如翻江倒海般汹涌而来,眼泪扑簌簌纷纷落下。这声音温暖而亲切,仿佛母亲在呼唤自己。韩尚宫悄悄地关上仓库门,来到长今身边。韩尚宫摸了摸长今的额头和脸颊,心里充满了慈爱。
“我知道你肯定没有藏过符咒,但是你一天不説出去退膳间的理由,她们就会一天不放你出去。你一定要説出来啊!”
长今无声地流泪。
“你到底有什么苦衷不能告诉我啊?”
长今仍不説话。韩尚宫实在忍耐不住,终于还是发火了。
“就是因为你,我的生活节奏全都被打乱了。从一开始就是这样。自从你到了我的手下,我的心就没有一天是轻松的。这都是因为感情。如果没有感情,就不会有烦恼了……”
“嬷嬷!”
“好,你説吧,你还有什么话不能对我説?就算你是我仇人的女儿,我也会一直站在你这边!”
听了韩尚宫的话,长今心中最后的犹豫和顾虑也冰消雪融了,看来把母亲的事告诉韩尚宫也无妨。她不也曾説过吗,有个朋友也像母亲一样遭人陷害被逐出宫?
“其实……”
长今正要开口,突然门开了,闯进来的是最高尚宫。韩尚宫大惊失色,慌忙站起身来。
“我不是説过了吗,除了我任何人不得出入这里。这可不是韩尚宫你一贯的风格啊,这到底是为什么?”
“对不起……”
“赶快给我滚出去!”
此时此刻,再説什么也没有用了。韩尚宫遗憾地看了长今一眼,脚步沉重地出去了。
抛弃孩子独自离去的母亲,她的心情也许就是这样吧。如此看来,长今已经成了自己的孩子。难道非要因为男人的爱而怀孕,难道非要有血缘,才能成为子女吗?送走明伊之后,十年过去了,这是她用十年时间孕育的感情。她和长今共同度过了十年时间。她无法准确表达自己对这孩子的感情,但她的确是深深地爱护并怜惜长今,几乎汇集了一生之中对于丈夫和子女的全部的爱。对于宫女而言,所谓的爱都是些徒劳的奢侈,然而就在此时此刻,这句话竟是全然失效了。
秋天的阳光依然炙热,没有风,树叶兀自凋零。每迈一步,脚下的落叶纷纷扬起,接着自然而然地落下。她低头望着脚下的落叶,彳亍而行。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在叫自己。
“嬷嬷,嬷嬷!”
是连生。
申时已过,等待的人仍未出现。刚来的时候,晚霞染红了西边的天空,而现在晚霞已经变成了墨黑色。树叶沙沙作响,他以为是她来了,赶紧竖起耳朵仔细倾听。随风吹来了树叶的味道,他还以为是她身上的香气,心里七上八下地跳个不停。可是直到夜深了,长今仍然没有出现。政浩呆呆地望着远方的天空。他负手而立,红、黄、蓝三色流苏飘带的飘穗就像女人的发丝一样在他手指间荡漾。
此时韩尚宫正匆忙赶路,匆忙得裙角生风。她接受最高尚宫的命令去找今英。听令路説,今天正好是今英的夜班。
今英和崔尚宫一起站在退膳间的夜餐值班室里。韩尚宫一进来,两人猛地站起,刚才坐过的地方差点没被震翻。今英不知所以地跟在韩尚宫身后,当她看见关在仓库里面如死灰的长今时,顿时僵住了。
形势有些不妙。最高尚宫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厉,站在旁边的连生也涨红了脸。
最高尚宫向连生努了努嘴,説道。
“你把那天看到的情形一字不落地説出来!”
“是,嬷嬷……长今每天都説自己值夜班然后去退膳间,我觉得很纳闷儿,所以就悄悄地跟踪她,但是没走出多远就跟丢了……我想説不定长今就在里面,就往里一看,结果退膳间里的人不是长今,而是今英姐姐,她正在藏什么东西。”
“她藏的是什么东西?”
“当时天很黑,所以我没看清楚,她踩着火炉往上爬,把什么东西塞到椽木上面的墙缝里了。”
“你説你也看见了长今,那又是什么时候?”
“今英姐姐刚出来,长今就进去了,长今不是藏东西,她好象一直在找什么。”
“她在找什么?”
“我不知道。那天好象也没找到她要找的东西,但是……”
连生説完,看了看长今的脸色。长今只是静静地咬着嘴唇,看也不看连生。
“继续説下去!”
“是。第二天早晨我对长今説,昨天晚上退膳间里的事我全都看见了,你把事情的经过都告诉吧。但她就像没听见似的,继续做她自己的事情,我很生气,就爬到火炉上找到了一本小册子。”
“小册子?你看见是什么册子了吗?”
“长今一见小册子就拿走了,所以我没看见里面的内容。”
“我明白了!”
最高尚宫从连生身上挪开视线,转头盯着长今。
“连生找到以后被你拿走的到底是什么?”
长今嘴唇颤抖,头垂得更低了。
“好,你要是不説,我就当作是你干的。下面我要问今英。你在退膳间椽木上面藏了什么东西?”
今英也不开口。崔尚宫吓得浑身发抖,连忙替今英回答。
“今英那天只不过值夜班罢了。这个小丫头跟长今住一个房间,肯定是出于朋友感情才这么説的。”
“我现在没有问你,今英赶快回答,你到底藏了什么?”
最高尚宫再三催促,今英仍然拒不作答,好像嘴上贴了封条。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注视着今英,只有崔尚宫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想不到侄女竟连一句“我什么都没藏”的开脱话都不会説,实在让人无法理解。
“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藏了什么东西?”
最高尚宫继续追问,今英还是不説话。
“你不想説话我也没办法,大家都退下吧。韩尚宫,你把今英也关在这里,把门锁好!”
“是,嬷嬷。”
韩尚宫欣然答应,崔尚宫却目瞪口呆。
“不,嬷嬷!您这是什么意思啊?”
最高尚宫觉得根本没必要回答,经过崔尚宫身边,离开了仓库。韩尚宫像轰小鸡似的把连生赶到门外,突然回头望着崔尚宫。
“我要关仓库门了,你还要继续留在这儿吗?”
韩尚宫到底是韩尚宫,她装模做样的水平的确是一流的。崔尚宫恨得咬牙切齿。韩尚宫耐心等她出来,然后慢慢地关上了仓库门。
门关上了。长今和今英之间是黑暗。长今死一般地躺在地上,而今英好象觉得这黑暗还不够,索性背过身去。吴越同舟,説的就是这个局势吗?
这时,崔尚宫正在不屈不挠地説服最高尚宫。但是不管她怎么説,最高尚宫依然不为所动。任凭崔尚宫苦苦哀求,她都置之不理,最后勉强説了这样一句。
“明天把她们送到义禁府,一切不都真相大白了。你退下吧!”
“义禁府?”
“两个孩子谁都不开口,还能怎么样呢,只有送到义禁府了!”
“只把长今送到义禁府就行了,为什么无辜的今英也要去?”
“这个怎么説呢,今英是不是无辜,等到义禁府查完才能知道啊,你説是不是?”
“这可不是两个孩子的问题,为了挖掘真相,我和韩尚宫就不用説了,恐怕嬷嬷您也要跟着受连累。”
“就算这样,那也没有别的办法。”
“完全可以私下处理的事,您却把它弄得越来越大了。万一殿下知道这件事……”
“听你这么説,我觉得很奇怪。不管是私下处理,还是把事情弄大,这是我最高尚宫决定的事!你竟然把殿下抬出来,到底想怎么样?”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想听了,你快滚吧!”
崔尚宫像遭到雷击一般,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执务室。门一关上,像静物似的坐在旁边的韩尚宫沉重地开口説道。
“崔尚宫的话也不无道理。这样一来,整个御膳房就像捅了马蜂窝似的,乱成一团。非要这样不可吗?”
“可也不能就此罢休啊?”
“……您都这么大年纪了,这会给您带来很多麻烦的。”
“……你还是多想想自己吧!”
最高尚宫决心已定,韩尚宫再説下去也无济于事。交给义禁府以后,如果继续以沉默抵抗,就只能惹来严刑拷打。韩尚宫担心的是这些。
长夜漫漫。除了关在仓库里的长今和今英,还有最高尚宫、韩尚宫和崔尚宫,也都感觉这个夜晚是如此漫长。而对独自睡觉的连生来説,这也是一个漫长的夜晚。直到很晚,政浩还是没有等到长今,他在御膳房附近徘徊良久,仍然一无所获,回去以后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夜深了,王宫的庭院里,蒙上了一年以来的第一场霜。
“现在就要把你们送到义禁府去了。我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你们到底在退膳间里做了什么?”
最高尚宫严厉地问道。今英连眉毛都不眨一下,长今也像什么都没听见,只是发抖。初霜之夜,长今连口水都没喝,而且只能露天睡觉,这种痛苦可不是闹着玩的。
“走!跟我走!”
最高尚宫的声音比初霜更恐怖,也更寒冷。今英一瘸一拐地走着,长今在韩尚宫的搀扶下勉强站起身来。正在这时,提调尚宫与崔尚宫一起出现在众人面前。
“丁尚宫,你跟我来。”
听了提调尚宫的话,最高尚宫盯着崔尚宫看。崔尚宫惊慌失措地避开了。仅凭这一点,足以判断出谁是罪人了。
“废话少説,不要惹起不必要的风波。这件事就这么瞒下去吧。”
刚刚回到自己的执务室,提调尚宫就半是威胁半是抚慰地对最高尚宫説道。
“这事应该由义禁府查办。”
“皇后娘娘就要临产了,你难道忘了吗?”
“正因为这样,我就更不能放任不管。如果这次不查清楚,下次肯定会有更严重的事情发生。”
“就算查得清清楚楚,是福是祸还很难説呢!压下去才是明智之举,难道你不懂?”
“诅咒事件不分身份和地位高低!”
“嗬,是吗?你想借机会立功,把我变成傀儡?从内人到尚宫统统被带到义禁府,任人宰割,你也无所谓吗?”
“这不是立不立功的问题!这件事关系到殿下的安危!”
“哼!一个多年看守酱库的人,竟然也知道担心殿下的安危?也不想想,当初是谁把你推上最高尚宫这个位子的,现在竞敢以下犯上?”
“话不是这么説的……”
既然説到以下犯上的地步,最高尚宫不得不退后一步了。在宫女的世界里,这跟不要命没什么区别。
“説到殿下的安全问题,我会比你目光短浅吗?就算为了殿下的安全着想,现在也只能暂时压下去,难道你不明白?自从殿下登基以来,变故不断,谋逆事件更是接二连三,就连中国也以反正为借口找茬生事,殿下哪有半天的安心日子啊。现在刚刚平静下来,你非得让朝廷和女官们惶惶不可终日,心里才痛快吗?”
最高尚宫还想説什么,终于把话咽了回去。提调尚宫以为沉默便是妥协,愤怒随之平息了,接着安慰起了最高尚宫。
“你只要在御膳房里做好御膳就行了,可是我呢,我要考虑整个王宫里的尚宫、内人,甚至朝廷大臣之间的关系。你就压下去吧!”
“您是为了谁,又是为了什么而考虑朝廷大臣之间的关系呢?”
“你説什么?为了谁?你是在怀疑我吗?”
“您为什么要曲解我的意思呢?嬷嬷。”
“你竟敢如此侮辱我?”
提调尚宫的愤怒恰恰表明了她的心虚。最高尚宫这时也就不再説话了。看着她的这种态度,提调尚宫更是愤怒不已,但她好歹懂得控制自己,毕竟是老狐狸了。
“好!就算你侮辱我也好,我还是要严守职责。为了尽量减少女官的损失,我先要了解情况,你再等一天!”
提调尚宫是在要求一天的通融时间。她分明是想赢得一天的时间,然后想方设法谋篇布局。最高尚宫没有明确的理由拒绝她的这一要求,只好强忍怒火退了下去。
崔尚宫来到提调尚宫的执务室,提调尚宫当场呵斥。
“事情都发展到这个地步了,你才向我报告,之前都干什么去了?”
“有长今当替罪羊,我还以为很容易就能解决。”
“事情落在丁尚宫手里,有些棘手。丁尚宫这么固执,又不是图什么功利。她不但怀疑你,甚至对我也起了疑心。”
“难道,她还能公然违背您的意思?”
“丁尚宫完全有权利这么做。就连这一天的余地,几乎都是求着她才同意……”
“现在我哥哥正和吴兼护一起商量办法呢。万一移交给义禁府,他们説会想尽一切办法把罪名都加到长今身上。”
“应该趁此机会把丁尚宫彻底铲除,才能永绝后患!”
“丁尚宫最近经常不在御膳房,她的关节炎好象很重。我们向王后娘娘进谏,请求换最高尚宫,怎么样?”
“哼,做了十年的傀儡,感觉时间太长了是吧?何况现在连傀儡都算不上……”
老狐狸提调尚宫眯起眼睛,脸上带着嘲笑。望着提调尚宫的面孔,崔尚宫脸上也泛起了得意的微笑。想到御膳房里没有了丁尚宫,再想到即将沦为傀儡的韩尚宫,她甚至有些心神不定了。到那时,长今不过是沾在手指尖上的米粒罢了。
王宫之外,朴夫谦受了吴兼护的唆使,脚底生风般地一路狂奔。首先要买通写符咒的算命先生,如果义禁府的人问起来,就説符咒是长今让写的。接着,再找大殿别监莫介,让他出面做假证,就説有急事要找夜餐值班的人,所以去了退膳间,碰巧看见长今正在藏东西。另外,朴夫谦还找了几名义禁府的官员。
就在他们东奔西窜的时候,韩尚宫开始翻找长今的房间,却没有找到有用的东西,于是就在所有长今到过的地方翻找起来。既然长今自己不肯説,那就算把整个王宫翻遍,韩尚宫也必须亲自找出来。只有找到小册子才能救长今。尽管她不知道长今到底有什么苦衷,却知道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
韩尚宫正在长今独自练习料理的训育场角落里寻找,连生跑来传达最高尚宫的命令,要她赶紧准备黄花菜。韩尚宫匆忙跑回御膳房,闵尚宫正在调方、昌伊和令路面前晃动着干枯的金针花。
“这个叫做萱花、黄花,也叫忘忧草、地人参。做什锦菜时以萱花代替粉条,味道甜美,并且刺激食欲。而且……”
韩尚宫走进来接着説道。
“缓解五脏六腑,放松身体,尤其能使眼睛变得明亮。用金针花做饭或熬汤时,一定要把花蕊摘除,因为花蕊有毒。”
大家都忽闪着眼睛听韩尚宫説话,一直在寻找机会插嘴的令路突然説道。
“嬷嬷!今英姐姐和长今都不见了。”
“她们去办事了。还有……明天用海棠花,后天用干藤花,近期之内我们就用各种各样的花来料理食物。所以,大家应该事先学习一些与花食料理有关的内容。”
花食文化在朝鲜时代广泛流传,是转移自然至味觉的尝试之一。除味觉以外,花儿还能影响视觉和嗅觉等,既有赏心悦目的触觉,又能唤起人类的季节感。花朵相当于植物的生殖器官,人们相信经常食用能够辟邪和祈福。以花为食的行为本身便包含着祈祷丰年和请求生子的诚恳愿望。
杜鹃花、黄玫瑰、白色野蔷薇、菊花等,经常用来做花煎饼;梅花、橘花、海棠花、忍冬花、荷花、金达莱、玫瑰等则常常用来泡茶;金针花、韭菜花、紫藤花、栀子花、油菜花、南瓜花、松花等一般用于做拌菜或酱菜、汤和饭。杜鹃花、南瓜花、金莲花、菊花、黄玫瑰、金针花等等,都是宫中常用的花食材料。
韩尚宫做的黄花菜由最高尚宫亲自送往大殿。
“听説殿下的眼睛有些模糊,奴婢特意准备了黄花菜。”
“哦,是吗?”
大王面露喜色,把餐桌往面前拉了拉,然后坐下。提调尚宫仿佛挨了当头一棒,与坐在杂烩汤前的崔尚宫交换了个眼色。
“有股甜甜的味道,这是什么东西,很刺激食欲啊?”
“这是黄花菜,只不过是以金针花代替了粉条。”
“金针花……听説鹿吃了这种花可以解九毒,所以又叫鹿花。是吧,嬷嬷?”
“是的。听説孕妇把金针花带在身上可以生儿子,所以又叫宜男草。”
“好,可是最近你为什么不爱説话了?”
“对不起……”
“食物就不用説了,每次听丁尚宫讲讲食物的故事,总能忘记一天的疲劳,最近你不大爱説话,寡人觉得有些寂寞呀。”
“对不起,殿下。”
“听説你在料理御膳时将八大道*(朝鲜时代的行政区域,相当于中国的省,当时朝鲜共分八个道——译者注)进贡的材料全都用上了,就是希望寡人能了解各个地方的土特产。这样一来,寡人吃饭的时候就不仅仅是添饱肚子了,同时还能了解农夫和渔夫们的生活。所以,丁尚宫一定要经常到大殿来!其他尚宫只擅长料理,不会説话,寡人觉得很无聊。”
“是,殿下,奴婢遵命。”
看着大王露出满意的微笑,提调尚宫和崔尚宫脸上的肌肉不约而同地僵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