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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下次见面,我一定把送给你的礼物带来。你愿意接受吗?”
出宫休假前,长今和政浩见了一面,分手时政浩説了这样的话。长今激动地听着,突然感觉脸上冰凉。是雪,今年的第一场雪。下雪了,仿佛为了证明这冰冷阴险的王宫之中也存在融化冰雪的温暖。政浩的目光就像纷纷扬扬的雪花,飘在半空里,落进长今炽热的心底,渐渐地堆积。
长今将出宫度过七天假期。前一天,大王一大早就感觉胃里不舒服,浑身直冒冷汗。御医为大王把过脉,怀疑是瘟疫,也就是传染病。
吴兼护连夜赶来,内医院都提调、典医监*(朝鲜建国元年即19年设立的机构,负责医疗行政和医疗教育等事宜——译者注)判司等三医司长官全部聚集到了一起。长番内侍和提调尚宫也跟他们共同商量对策。
“你确定是传染病吗?”
吴兼护怒气冲冲地质问御医刘祥践。王后生下了儿子,吴兼护帮助侄女成为后宫的计划不得不暂时搁浅,万一大王有个闪失,他辛苦累积的财产恐怕都有危险,他早就不满足户曹下属的宣惠厅*(朝鲜时代负责管理米、布和货币的机构——译者注)堂上的职位,何况万一大王变生不测,恐怕就这个职位都保不住。
“脉盛且躁,伴有恶寒、发烧、耳朵肿胀疼痛,这是传染病,而且很可能是大头瘟。”
大头瘟又名雷头风,虽然是常见的传染病,但是死亡率很高。
“肯定是传染病吗?”
“传染病刚刚控制不久,现在又来了吗?”
“今年夏天水灾严重,天气本应该转冷,却还是这么暖和,所以导致瘟疫猖獗。”
传染病一般发生在该冷而不冷,或者该热而不热的时候,尤其是大头瘟,通常在反常的天气下受感染。
“那可怎么办呢?就算是传染病,总不能把大王隔离开来,万一消息传开,不但朝廷,整个国家都……”
“所以一定要趁早治疗,并且务必控制住。你想好处方了吗?”
“首先为大王针灸,再服既济解毒汤,如果三四天之后仍不见效,只好服用荊防败毒散了。”
“大头瘟这种病,尽管邪气旋转于身体最高处,却不能单纯使用压制性药物。性凉的药物需要晾干或炒熟之后才能服用,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事态重大且情况紧急,所以必须当即开方施治。大王服过既济解毒汤后,听从刘祥践的劝告躺下了。为了让药性运行通畅,服完既济解毒汤必须躺卧。
趁着长今出宫休假的机会,令路在翻找她的房间。事情起因于一句话,崔尚宫气得咬牙切齿,“长今一定是用了什么手段”,为了安慰崔尚宫,令路随口説道。
“准备太后娘娘的寿宴时,我曾经偷偷看了她一眼,她好象在偷看什么书。”
“书?”
起先以为是被最高尚宫没收的秘籍,然而那本书崔尚宫早就倒背如流了,并没有记载什么石锅、莲叶叫花鸡、蒜汁等绝招。何况从丁尚宫的人品来看,她也绝不可能把书交给长今。
虽然比赛失败了,但崔尚宫并没有打算放弃最高尚宫的位子。现在丁尚宫还在位,在移交韩尚宫之前,不管使用什么手段,一定要想方设法阻拦她,所以必须找到借口,能够一举将她们全部赶走。
崔尚宫暗地里让令路去找那本书。她吓唬令路説,如果韩尚宫做了最高尚宫,长今做了御膳房尚宫,你就会成为沾在手指头上的饭粒,任人揉捏。于是令路充满了斗志,就像对待自己的事情一样。结果令路出色地完成了任务。由此,崔尚宫得知长今原来是朴内人的女儿,顿时陷入了深深的恐惧。
万一长今发现这件事,别説是最高尚宫的职位,就连自己的性命都难保全。看来她还不知道母亲被人喂死药的事,无论如何,斩草除根以绝后患,要将一切扼杀在摇篮里。怪不得有她在,什么事情都碍手碍脚,原来她是朴内人的女儿。如此看来,她们母女与崔氏家族真是不共戴天了。
大王非但没有好转,病情反而更加重了,郁闷、呼吸困难、心跳加速。后来,大王生病的事传到太后耳朵里,整个王宫都随之躁动起来。原计划不奏效就服用荊防败毒散的刘祥践,现在不再给大王用药了,只是沉默,什么也不説,看来十分异常。长番内侍接连催促,他也磨磨蹭蹭不肯行动,用药时却要求所有的人都回避,理由是害怕传染。
长番内侍不以为然,却瞒不过毒蛇般的提调尚宫。预防措施已经做了,石雄黄、羚羊角、雌黄、白矾、卫矛皮等碾成粉末装入绸缎口袋,挂在随处可见的地方,再用染色的绸布包起来,在大殿院子里焚烧,然而还是不放心,又把香油滴到纸上,或者在纸片上敷以石雄黄粉末,涂在鼻孔,这才能进入大殿。分明是有特别的因由,刘祥践才让大家回避。
提调尚宫派崔尚宫到内医,了解刘祥践的汤药里都用了哪些材料。人参、茯苓、白术、芍药、甘草、神麴……不但调查出荊防败毒散的材料,还了解到他给大王用了参术健脾汤。参术健脾汤用于治疗消化不良引起的腹部充气、腹痛,或因消化管黏膜浮肿引起的呕吐。
提调尚宫接受了崔尚宫的提议,没有立即禀报,而是单独叫来了刘祥践。证据确凿,刘祥践也无法狡辩,只好如实招来。
“我以为是传染病,其实是消化不良。”
“可恶之至!身为御医却连消化不良都不能区分,还敢当做传染病开方子?”
大王原本因消化不良而全身肿胀,却服用了大黄、黄连等去热药材,病情当然就恶化了。另外,为了使药劲迅速作用全身而让大王躺着不动,这也是不对的。
“你恐怕性命难保啊,打算怎么办吧?”
“你説怎么办才好呢?”
御医诚惶诚恐,最后与提调尚宫、崔尚宫达成了协议。长今的出宫休假让崔尚宫感觉十分遗憾,但只要抓住了韩尚宫这个诱饵,长今肯定会乖乖就范。
内医院的诊断下来了,传染病根在食物,而且正是前一天晚上的御膳。消息传来,御膳房立刻乱成了一锅粥。当天值班的韩尚宫和最高责任人丁尚宫都被传去受审。韩尚宫不停地解释,晚餐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她的表情理直气壮,毫无动摇。
其实从味道和营养等方面来説,御膳的确完美无缺。准备蟹酱的同时,也没有忘记通知生果房不要做柿饼。柿子有收敛之功,若与蟹酱同食,容易引起消化不良或食物中毒等。
御膳房和生果房没有忘记自己的本分,也没有玩忽职守,问题是大王在朴敬嫔那里用过了柿饼。当然,柿饼也仅仅引起了消化不良,御医宣称大王患上传染病就把事情闹大了。
韩尚宫不明真相,就连满心想要陷害韩尚宫的刘祥践也是郁闷至极。韩尚宫因为莫须有的罪过郁闷,刘祥践的郁闷却是韩尚宫身上根本找不出任何可疑之处。尽管御医诊断出病因在于食物,但仅凭这一点还不至于置人死地。另外,不管是传染病也好,还是其他什么病也好,大王病情始终得不到控制,从这个角度来説,首先应该追究御医的责任。
原以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彻底除掉劲敌,退居幕后的两位尚宫又正式登台了。崔尚宫示意监察尚宫注意观察王后身边的动静,于是监察尚宫在大造殿础石下面发现了符咒。诅咒王后腹中胎儿由男变女的符咒又一次粉墨登场了。早已被崔尚宫她们买通的算命先生指认施符者是韩尚宫,事情便无休无止地扩散开来。
此时,早就暗中流传的问题重新浮出水面。长今从德九那里听来消息,匆忙赶回王宫,而韩尚宫已经被交到义禁府了。义禁府动用乱杖之刑,逼迫韩尚宫交代幕后指使人。丁尚宫也被带走了,御膳房的尚宫和内人们一一被叫去问刑。
“不可能……不可能……”
面对难以置信的事实,长今欲哭无泪。能够帮助自己的人只有政浩,偏偏他又出差在宫外。长今当然不会知道,当时政浩正赶往成均馆学田。政浩通过内禁卫长向上通告了丢失人参被送往崔判述商社的事,然而上边并未采取任何措施。为了得到更确凿的证据,政浩决定再次前往学田。
烦恼不堪的长今夜不能寐,最后决定去见王后。除了王后,没有人愿意澄清这个事实。自己曾经因为符咒被关进仓库,又因为母亲的料理日记而蒙受不白之冤,如果需要的话,长今愿意説出一切,甚至包括连生看到今英的事。韩尚宫就要死了。韩尚宫已经站到了死亡的门槛,还有什么需要掩藏,还有什么必要守口如瓶?
长今首先求见长番内侍。比赛的时候每天都能见到长番内侍好几次,可没事的时候想见尚酝大人一面却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也无法相信,现在正打听着呢。有权力下令重新调查的只有大王一人,可是大王正躺着养病,你就别异想天开了。太后娘娘寸步不离,连个説话的机会都没有。还要避开提调尚宫的眼睛……”
“那我可不可以跟太后娘娘説几句话呢?”
“现在太后娘娘眼里只有殿下。我会想办法禀告大王的,你再着急也只能耐心等候。”
“没时间等了,尚酝大人您比谁都清楚!据説天下一流的勇士也受不了内禁府的乱杖刑,请您先帮我让义禁府停止用刑吧!”
“嗬,这可是桩大案子,我也伸不上手,弄不好我还会牵扯进去。”
长番内侍并非不愿帮忙,凡是对韩尚宫和丁尚宫有好感的人都难以安心。
“那么,请您允许我面见王后娘娘!”
“你要见王后娘娘?你神经还正常吧?”
“当然正常!”
“她可是受打击最大的人,你现在见王后娘娘做什么?”
“正因为这样,我更要见王后娘娘。我有话要説,请您让我见一见吧。”
长番内侍窘迫地思索着什么。等待长番内侍开口的短暂瞬间里,长今焦急如火,血都快要烤干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会派人通知你的,你先回去吧。”
“您是説帮我这个忙了?”
“我会去説説看的,不过,至于见你还是不见你,那就是王后娘娘的事了。”
回到住处之后,长今专心等候有人送信儿来,真是如坐针毡。想到此时此刻仍在忍受酷刑折磨的韩尚宫,她一刻也坐不住。夜深了,长今心乱如麻。长番内侍那边却始终没有任何消息。就算王后娘娘拒绝见面,可总该送个信吧。也许长番内侍最终选择了明哲保身。
再也不能等下去了,长今猛然起身朝大造殿走去。万一韩尚宫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也就活不成了,不,是不想活了。反正是将死之人了,闷声不响地死还不如喊上一通呢。
去往大造殿的路上警备森严。符咒事件发生后,王宫之中进一步加强了警备。然而长今不像从前那样躲躲藏藏了。在宫里生活久了,大体上也了解了禁军的警备体系。所谓禁军,就是禁军三厅,即负责王室警备工作和大王安全的内禁卫、兼司仆和羽林卫等三厅武官。
他们负责大王寝宫周围的守备工作,这样的地区一般人禁止出入。宫里设有四处卫将所,武官们轮流值班,巡查长官都带有掷奸牌,就是身着卫服、便服的巡查长官为了搜查犯人而带在身上的圆形木牌。
长今藏在卫将所附近的殿阁下面,算好交接班时间然后翻墙越入大造殿。她穿的是裙子,翻墙不是件容易的事,然而情况紧急,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不知道是不是裙角被刮住了,脚踩地面的瞬间,瓦片叽里咣啷地掉了下来。
“什么人?”
伴随一声严厉的叫喝,一个黑影正迅速朝这边移动。声音出自大造殿门前。长今落脚的地方是建筑物侧面的围墙底下,只有一棵低矮的龙柏树可以藏身。
在中宫殿侍女尚宫的监视之下,长今被禁军士兵带走了。面对闪闪烁烁的火把,长今几乎睁不开眼睛。窒息般的恐怖退却了,心里反而平静下来。
“你究竟是什么人,竟敢翻越中宫殿围墙?”
“请允许我面见王后娘娘!”
“你……你这女人!一个内人竟敢在这里胡説八道?”
“我有紧急事情禀告。请您允许我面见王后娘娘。”
“现在我才看出来,你不就是太后寿辰那天参加比赛的内人吗?哈哈,原来跟那个写符咒的韩尚宫是一伙的!”
“我就是为这事来求见王后娘娘的。求求您了,让我见王后娘娘一面吧。”
“来人!立刻把她押送义禁府!”
长今上气不接下气地被强行拖走了,但她还是拼命地呼喊,期望自己的声音能够引起王后娘娘的注意。
“王后娘娘!王后娘娘!”
此时,王后娘娘正和太后一起守在大王身边,根本不在中宫。
“王后娘娘!我是长今,王后娘娘!”
长今撕心裂肺地呼喊,那泣血的悲鸣只能成为一声声空虚的颤音,返回到自己的耳朵。
明明落在附近的草丛中,可是怎么找也找不到。那是祖父生前最爱惜的箭,听説是一位武官朋友送给他的。桃木箭槽,缀以野鸡翎,箭杆上刻着祖父的名字,还漆了金箔。
草长得很高,总是缠住脚腕。政浩手脚并用,一步步艰难前行,不料右脚突然一歪,身体就如闪光般跌倒下去,原来这里是个陷阱。
“呃啊!”
在惨叫声中,政浩毛骨悚然地醒来,声音是他自己发出来的,而且身体下面湿漉漉的。太真切了!政浩甚至感觉现在房间里的一切都像是梦中的情景。郁闷而不祥的氛围笼罩着政浩,吃完早饭,立刻启程上路。路还是从前的路,比起不久前与长今一起回宫的时候,却是截然不同的景致,那么遥远,又那么凄凉。
政浩赶到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韩尚宫身受剪刀周牢*(一种残酷的刑罚方式)之刑,惨死狱中。丁尚宫也因病情恶化告老还乡。
听到端庄而文雅的韩尚宫的死讯,政浩惊讶得不知如何是好。
“长今!”
刹那间,政浩几乎疯掉了。
据説早在四天之前,长今已经被发配到济州监营做官婢了。如果是去济州岛,应该在海南乘船,路途遥远,就算是个健壮的青年男子昼夜赶路,还要走上半个月。若是连夜骑马追赶,或许能赶在上船之前远远地看上一眼。政浩两眼冒火,手执缰绳昂首疾弛。
一路之上雨雪交加,有时根本看不见前方。即便如此,政浩也不肯下马休息。只有寻找客栈喂马时,政浩的双脚才能着地。肚子越饿、越是感到困倦、越是严寒袭裹双颊,就越不能停留。政浩想到自己身为男儿尚且如此,那长今会有多么寒冷,多么艰难,又将是多么失落。或许她连双皮鞋都没穿上,在这严寒天气里,单靠一双薄袜和胶鞋怎能支撑。每每想到这些,政浩不禁血泪横流,揪紧了缰绳。
眼前是一片整齐的竹林,政浩以为只能向竹林里走了,却突然涌出一座高山。白雪皑皑的银岭之下,茂密的冬柏林绿如泼墨,树叶缝隙间冒出了花骨朵。这里是月出山。
五花大绑逶迤而行的罪犯队伍刚刚消失在蜿蜒小路的尽头。政浩更急了,打马如飞,紧紧跟在队伍后面。
“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位叫徐长今的女子?”
这些人饥寒交迫,加之疲惫已极,所以没有人回答政浩。仿佛就连抬头看他一眼都很吃力,一个个低垂着深陷的眼睛,跟着前面的人。心急如焚的政浩往来穿梭,跑来跑去寻找长今的身影。为了躲避扑面而来的雪花,所有的人都低头走路,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就在这时,政浩看见一个红色的蝴蝶结,宛如皑皑白雪中盛开的冬柏花。看见蝴蝶结,政浩的眼圈顿时红了。
“徐内人!”
长今大吃一惊,回头环视片刻,终于认出是政浩。干裂的嘴唇翕动不已,仿佛想要説什么,只是距离太远什么也听不见。无奈之下,两人只好满心遗憾地以目传情。
此时此刻,政浩再也不能策马向前。
“请让一让!”
政浩跃下马背,拨开人群正要上前,一名军官走过来将他拦住了。
“我是内禁卫从事官闵政浩,请让我看她一眼,然后立刻再走。”
“不行,难道您不了解情况吗?”
“我不会耽误太久的。一点面子也不给吗?”
军官刚刚流露出强硬态度,政浩便先把自己的职位抬出来。对方略微犹豫了一会儿,却仍然不忘自己的本分。
“不行,请您赶快离开吧。”
“这是我心爱的女人,她这一走,也许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也想给您网开一面,可他们都是大逆不道的犯人,应该受到严惩。大王有旨,任何人不得接近。”
“既然如此,你总该允许我把这个交给她吧。”
政浩也换成了求情的语气。军官无法继续阻拦,只好使了个眼色让他尽快离开。
长今伸长脖子往这边看,脚下连连踩空。当她身体摇晃时,政浩的心脏也随着她的节奏颤抖。政浩从袖子里取出三色流苏飘带,递给长今。他们用力伸出手臂,却总是碰到别人的身体,避来避去,始终不能碰到一块儿,这样反复几次都没有抓到。当长今的手好不容易抓住流苏飘带的穗子,政浩突然有一种带她逃跑的冲动。在政浩的心里,理智与冲动做着激烈而残酷的斗争,全身的骨头也都隐隐作痛。
“一定……一定要回来……我等你……”
不知道长今有没有听到这句话,雪越下越大了。长今刚想开口説些什么,突然被后面的人推了一把,政浩的脸立时消失不见……
政浩愣在当地,怅然若失地目送长今的背影渐行渐远。红色蝴蝶结在白雪中轻盈舞动,一会儿像冬柏花,一会儿又像血珠,再过一会儿就完全消失在视野中。
政浩一路追随犯人的队伍,中间隔开一段距离,不让军官发现他的行踪。队伍前进,政浩跟着一起前进;队伍停下来休息,政浩也跟着停下来休息;队伍睡觉的时候,政浩就在他们附近随便找个地方躺下。就像很久以前天寿跟踪明伊时那样……
船向远方缓缓驶去,政浩伫立在风雪中目送渡船走远,直到它变成一个遥远而又模糊的点。
刨地为坑,放入水桶承接雨水,这样的奉天水可以用来洗衣服。如果以竹筒接水,放置一段时间以后也可以食用。不过,如果时间允许,长今还是会到远处海边的龙泉台去。即使雨水再多,还是很快便渗透到了玄武岩下面,直至地底,继续往下流,最后变成龙泉之水涌上来。水桶挑水,回来后倒入大水缸,这是由来已久的习惯。
海边有一块孤伶伶的大石头,据説是很久以前喷发的熔岩冷却凝固成了龙头。还有人説那是龙王的使者,来到此地挖掘长生不老之药,却被山神的利箭射死了。涨潮时,岩石的形状宛如蛟龙探头。正欲探出海面却又凝固的龙头岩啊,每当看到它时,长今就感觉它像自己的命运一样悲凉。
大海辽阔而宁静。如果游过去,説不定可以到达海南的某个角落,仿佛政浩依然站在渡口。从汉阳到海南足有千里之遥,然而比起眼前的大海来,似乎并不是那么遥远。汉阳距离这里太远了,长今呆呆地望着大海,眼泪情不自禁地掉下来。
三月份,这里的天气已经很暖和了。玄武岩上有密密麻麻的小洞,南芥在石头缝里冒出了白色的叶子。长今提着水桶回来的路上,每一条垄沟里,每一堵石墙上,都洋溢着春日的阳光。
济州监营有一块写有官德亭三个大字的匾额,尽管每天都能看见,然而每次都是潸然泪下。听説那是世宗大王的第三个儿子安平大君的手笔,“非罪大恶极者,不流配”,只有重刑犯才能发配到这里。唯一能让长今感觉到王宫气息的东西就是这块匾额了。
官德亭是世宗大王时代的济州牧使*(高丽时代以及之后的朝鲜时代管理各牧的正三品文职官员,牧是高丽和朝鲜时代的的地方行政区域——译者注)辛淑晴修建的亭子,用来训练士兵和修炼武艺。成宗时代的牧使杨瓒重修官德亭,并保存至今。高丽时代以后,倭寇不断入侵,杀人、放火、抢劫已是家常便饭,为了抵御倭寇的侵袭,世宗19年设立了三城、九镇、十水战所、二十五烽火台及三十八烟台等防御设施。
太宗16年设置牧使,分为东、西两县,东边为旌义县,西边为大静县,由县监进行管理。
济州监营门前的庭院里乱得就像一锅热粥。新任判官即将赴任,又是打扫卫生,又是准备食物,官员和官婢们里里外外忙个不停。监营的长官是观察使,但是实质性的职责几乎都由其手下判官承担。
“我还以为你沉进海底了呢。説是挑水,结果一去不回,你到底在干什么呀。这里不是有奉天水吗,为什么非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挑龙泉水?”
郑氏发现了长今,啧啧地咂着舌头唠叨个没完。她原本是贵族家的夫人,在守节期间与人私通,沦落为官婢。她比长今年纪大,所以长今想对她有礼貌,但她非常讨厌别人把她当成贵族。那语气仿佛在説,一个荡妇不需要得到你的尊重。长今暗中猜测,与之私通的男人大概是个贱民。
“户房找了你好几次,问你宴会的食物准备得怎么样了。”
听説户房找自己,长今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监营之中,在观察使手下还有中央任命的都事、判官和中军等辅助官,一般民政事务由吏、户、礼、兵、工、刑等六房负责,六房官吏全部来自地方百姓中间选拔的乡吏。从第一眼看见长今起,刑房就对她垂涎三尺了。
“我説户房找你,你干什么呢?你去看看光腮鱼酱熟透了没有。”
听了这话,长今仍然无动于衷。什么户房不户房的,就算我不去,他要有急事自然还会再来。长今先到厨房,把挑回来的水倒进水缸,然后来到酱缸台前。看着这些大大小小的缸,长今首先想到一棵高大的松树,接着又想到密密麻麻的酱缸,举行酱祭的人们,以及每个盘子里都盛得满满的大酱。所有的风景都唤起了长今对于韩尚宫的思念之情。
长今若有所思地掀起缸盖,并没有品尝味道,就又把盖子合上了。现在,长今对任何食物都没有兴趣,也讨厌让她想起韩尚宫的酱缸台。长今准备赶快离开这个地方,耳边竟然响起了歌声。
“梨花月白三更天,啼血声声怨杜鹃,尽觉多情原是病,不关人事不成眠。”
这是丁尚宫唱过的时调。当时她和连生、昌伊一起听丁尚宫的时调,是那样的兴致勃勃。心心念念的人和事、想要重新拥有的回忆真是太多太多了,然而一切都是是徒劳的悲伤。
这里的风令人厌恶。总在不知不觉中,风吹开了仿佛永不愈合的伤口,暴露在外。偶尔,莫名其妙的幻听也会随风飘来。
“长今啊,你是我的女儿……”
长今逃跑似的离开了酱缸台,来到厨房后面,她看见一些为了宴会临时搭起的遮阳篷,每一只盘子里都盛满了海鲜和海草。济州岛淡水缺乏,因而不能种植水田,这里的居民便以五谷代替大米,以海草代替蔬菜。尽量不用调味材料,保持食物原来的风味。因为地处热带,所以味道一般比较咸。
郑氏剔除了光腮鱼的骨头,然后加入大酱和酱油制作光腮鱼片。大盘子里堆满了用来制作茗荷肉串的材料。长今也坐在一边准备蕨菜汤,先用沸水焯一下嫩蕨菜,然后把煮熟的猪肉捣碎,以葱、蒜、胡椒调味,放进煮肉的水中再次煮沸。接着加入面粉,搅拌成糊状,调味就可以了。方头鱼放在水里熬,然后以鱼汤泡米,再从熬过的方头鱼中剔除鱼刺,以文火慢熬。
对长今而言,做方头鱼粥根本不算什么难事,只是没有兴致,加之心烦意乱,所以一心只想快点做完。长今机械地切着鱼片,想到正在用的却不是自己的刀,心里十分难过。她又想起刀来,想起韩尚宫的朋友那把凝聚了自己悲壮心愿的刀……总该把母亲的刀带出来才是。
“我还以为你去哪儿了呢,原来你在这里。怎么样,食物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吧?”
刑房走过来,粘粘乎乎地对长今説道。他看长今时的目光,就像面对猎物的野兽。他已经冲上来几次想要满足自己的**,但他不敢进犯,只好眼巴巴地观望。虽然沦落为官婢,但她到死都是大王的女人。
新上任的判官看起来像个老好人。也许正因为如此,他带来的首医女的目光让人感觉很强悍。
“大人,请品尝方头鱼粥。”
“方头鱼粥……这里的特产吗?”
“是的,做方头鱼粥的长今现在虽然是官婢,但她以前是宫里的内人,曾为大王做过御膳。”
“哦,是吗?”
判官赶紧拿起筷子,而首医女却打量起长今来。
“如此説来,这味道就是满足大王胃口的味道了?”
“……满足不了大王的胃口,所以才被赶出宫了。”
首医女的话让长今心里一颤。
“看来你根本就没用心,不过放了点儿盐而已。味道不好!”
“这个……这……这里天气太热,所以她故意做得咸一些。”
刑房袒护长今,就像对待他自己的事情。
“我没説咸,只説味道不好。”
首医女正视长今説道。长今也不回避,大大方方地迎视首医女。这是个唐突的女人,态度却并不太惹人讨厌。女人在看女人时就是这样的。
“不是那儿……往下……不是……再往下……”
每到夜里,郑氏都痒痒得满地打滚。每一处挨过打的地方都生了疮,浑身上下伤痕累累。
“对,对,就着那儿……用力挠。”
每天夜里她都忙不迭地要求长今给她挠痒,长今既不拒绝,也没有诚意。如果拒绝,似乎不近人情;如果表现出诚意,自己心里又会因此而痛苦。那是身受乱杖之刑的痕迹。乱杖刑是村里人为了惩罚奸yin女子或luan伦者而研究出来的法外之刑。
韩尚宫不仅受了乱杖刑,还受了剪刀周牢刑,胳膊上也受了周牢刑,长今去的时候,韩尚宫的胳膊已经断了。脚腕交叉双膝跪地,两臂捆在身后,两只肩膀靠在一起,中间插上木棍来回扭动手臂。为了逼迫韩尚宫説出背后指使人而采用惨绝人寰的剪刀周牢刑,最后除了被打死之外再也无路可走了。
长今夜闯中宫被带到义禁府,也受了被点乱杖刑。用草席蒙住犯人的身体,几个人一起拿木棍乱打一气,这是乱杖刑的一种。打到还剩一口气的时候,长今被关进了监狱。监狱里有个分辨不出是活人还是死尸的女人,仔细看时竟然是韩尚宫。
韩尚宫只睁了一下眼睛。
“明伊呀……”
她分明是这样呼唤了一声。直到此时,长今方才知道韩尚宫那位屈死的朋友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母亲。
“嬷嬷!是我,我是长今。我是朴明伊的女儿长今啊!”
“好,长今啊,你是我的女儿。”
是的。被驱逐出宫的母亲和父亲结婚生下长今,而韩尚宫与料理结缘才有了现在的长今。她们都是自己的母亲,既是恩师,又是心底永远的遗憾。
这是韩尚宫最后的结局。长今送走韩尚宫,所能做的只有带血的悲泣。
世界上和我最亲的两个女人,我亲眼目睹了她们的死亡。第一位女人临终之际,我至少还给她喂了葛根。对于第二位女人,我却就连这点都没做到。我在第一位女人的尸体上搭建了石墓,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第二位女人的尸体像行李包一样地被人抬走。
当长今看到郑氏的伤口时,感到格外恐怖。当她带着一条三色流苏飘带踏上这片被人遗忘的土地时,在这荒凉的地方,唯一能让她感受到人间温情的人就是郑氏了。
长今开始寻找另外的方法,以取代每天夜里的挠痒痒。她想给郑氏熬荞麦粥,但她是奴婢身份,所以很难弄到荞麦。荞麦不仅有助于祛除胃肠的湿气和火气,促进消化,对于治疗女性因着凉而引起的病症和疮伤等也很有益处。
没有弄到荞麦,长今却找来了榆树皮。春天新发的嫩叶可以直接生吃,榆根皮则要先在水中浸泡,捣碎之后涂抹于患处。多年的陈旧瓦片用火烧过之后放在患处,也能起到热敷的作用。
这段时间以来,药材成了长今最感兴趣的对象。最初她只想减轻郑氏的痛苦,却逐渐对其他药草的种类和治疗症状、毒草的区分和效果等产生了兴趣。这都是因为韩尚宫的死在长今心中留下了刻骨的遗憾。食物引起瘟疫的説法没能站住脚,她们就设计了符咒事件,然而这还不够,竟説韩尚宫在食物中放了毒草。尽管长今不相信,但她却想知道大王到底为什么患病,为之几近疯狂。连病因都查不出来的内医院医官同样不可饶恕,正是他们害得韩尚宫含怨而死。
“那条三色流苏飘带,是大王送给你的吗?”
郑氏的説话声把沉思中的长今唤回到现实。回到房间便拿出三色流苏飘带来痴痴地端详,这已经成了长今的习惯。刚从政浩手中接过的三色流苏飘带,即使在漫天飞雪之中仍然依稀留有他的体温。
“是不是因为你偷了这条流苏飘带而被赶出王宫?”
长今苦笑着摇了摇头。
“不要恨任何人,如果你心里有痛恨的对象,那么你自己的心里就会有毒气蔓延。不等这种毒气喷射到所恨之人的身上,首先就伤害了你自己的肝脏。”
郑氏説这话时,俨然是一个贵族家的女人。
第二天,长今洗完衣服后拿着笸箩走进田野。昨天晚上给郑氏治疗时,她发现榆树皮差不多用完了。
阳春三月的榆树,钟形花冠上还没有长出叶子,却先开出了白色的小花。看来现在还不到摘小叶的时候。
“你不该使用榆树皮,应该用土大黄才对。”
听见这突如其来的声音,长今猛然回头,原来是首医女。她好象也是来找榆根皮的,几块榆根皮露出了背在她身后的网兜。
“一般都用榆根皮治疗疮伤,其实用土大黄见效更快。陆地上到处都有,不过在这里就只能到山上去找了,土大黄生长在有水气的地方。”
“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找疮伤药材的呢?”
“宴会的时候她不停地搔痒痒,就是跟你住一个房间的那个老官婢。”
看见郑氏挠痒痒就知道自己是来找榆树根,她应该不是个平庸的首医女。
“把土大黄的叶或根捣碎,涂在患处,很快就会奇迹般愈合。你先让她到我那里去一躺。”
“可是……你是怎么……怎么知道这么多药草,而且还能把它们区别开来呢?”
“天地之间到处不都是药草吗?”
“药草和其他的草,以及每一种药草的形状和功能不是都不相同吗?”
“最常见的药草往往就是最灵验的药草。”
“……不要拼命找那些你看不见的药草,就从眼前的药草中寻找。最常见的药草就是最灵验的药草。”
“最常见的药草就是最灵验的药草……”
长今反复回味这句话,首医女已经离开不见了。
后来,长今在监营内外都经常遇见首医女,但是对方根本不理会她。长今主动跟她打招呼,她哼都不哼一声,更别説回答了。她叫长德,虽然只是小妾,却毕竟是判官的女人。她觉得没有必要一一回答官婢们的话。
长今到大麦田里送午餐,阳光分外耀眼。朝廷分给每个监营一块未加开垦的土地,由各监营自行开垦,当作屯田,并用屯田负担军用经费,目的是补充军资,实际上常被用做官厅的一般经费或者成为牧使的私人钱财。屯田都由官婢负责耕种。因为屯田存在严重的弊端,成宗大王把田地分为军屯田和官屯田两种,废止了奴役劳动,但在济州岛仍然由官婢负责屯田的耕种。
大麦田紧挨大海。明媚春光中快要成熟的麦穗仍然绿油油一片,远远望去,分不清哪里是麦田,哪里是大海。不过这也没什么奇怪,当地人把大海也看作田地,盛产海参的地方叫做海参田,盛产海带的地方叫做海带田。不管是大海还是陆地,只要物产丰饶,那就是农田。所以不管从颜色来看,还是从名称来看,本地的大麦田和大海都没有严格的界限。
将要到达时,突然传来一声足以震颤麦田的惨叫。长今大惊失色地跑上前去,长德正蹲在石墙底下,几乎昏厥了。长德前面有条蛇盘成一团,正吐着蛇信子。旁边有许多干活的农夫,却只在一旁观望,没有人跑过来把蛇赶走。
长今找来一根长树枝,而蛇却不见了。情急之下,长今摇晃着盛有午饭的篮子吸引蛇的注意,然后把它赶到了麦田那边。蛇摇摆了几下脑袋,对长今怒目而视,没支撑多久,就灰溜溜地逃跑了。
“哪有这么可恶的家伙……那么多男人,竟然害怕一条蛇,眼睁睁看着不动?”
两个人并肩走在回监营的路上,长德气喘吁吁地骂那些农夫。她不了解这里的风俗,所以更害怕,也更觉得恶心。
“这里的气候又湿又热,即使冬天也很暖和,所以蜈蚣什么的就比较多,也有很多蛇,但是这里的风俗是崇拜蛇,既不打死也不赶走,这样以来,蛇的数量就越来越多了。”
“他们竟然崇拜蛇?难道蛇不恶心吗?”
“据説每当天要下雨的时候,蛇就成群结队地出没。”
“我开始讨厌这座岛了。”
“你害怕蛇吗?”
“我不怕!只是讨厌罢了……”
好象自己也觉得刚才的话好笑,説到最后长德放声大笑起来。爽朗的笑声与她冷冰冰的表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尽管长德没有对长今説一句感激的话,但从那以后她开始理会长今了。患者越来越多,给人治病的时候,她常常让长今打下手,挖药草也常常带上长今。春天过去了,就在跟随长德上山下河的过程中,长今不知不觉进入了医术的世界。
岛上有很多小喷火口,它们既不是丘陵也不是小山,向上凸起然后又沉沉陷落,数量约有几百个。岛上居民将这种小喷火口称做是火山丘。有一次,她们一起去鹿古水丘,那个地方也叫水月峰。传説有一对兄妹,哥哥叫鹿古,妹妹叫水月,他们听説有处方可以治好母亲的病,于是拿着处方到处寻找百种药材,已经找到了九十九种,却没有找到最后一种。这种药材就是五加皮。最后,他们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五加皮,可是五加皮藏在陡峭的绝壁底下。水月下去摘的时候,跌落到绝壁下面摔死了。
“后来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了?我不是説了吗,水月已经死了?”
“我是説她妈妈,九十九种药材都吃了,会不会因为少了最后一种五加皮而死呢?”
“嗯……这是后话,传説里面没提,你自己想吧。”
既然需要吃一百种药材,很有可能因为缺少一种而导致死亡,不过五加皮好象是用做强壮剂或阵痛剂的,也许不会导致死亡。长今把自己的猜测一説,长德敷衍地説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自己猜去吧。”
经过一番软磨硬泡,长今终于跟随长德去了瀛州山,转眼之间已经是夏天了。中间被野兽踏出一条小路,两边分别是鸡肠草和九节草,郁郁葱葱。这两种草同为菊花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形状和颜色也都极为相似,所以很难区分。
“这是鸡肠草,这是九节草……鸡肠草叶子数量多,藕荷色的花颜色也更深。”
“你这愚蠢的家伙!”
为了弄清楚区分的方法,长今正在寻找各自的特征,不料长德突然骂道。
“你用花儿来区分草?”
“那用什么……”
“如果用花儿来区分,那等花儿谢了你怎么办?秋天和冬天就不需要药草了吗,就不用区分了吗?还有春天,花开之前怎么区分?”
长德言之凿凿,不容长今不信。在花开之前和花谢以后仍然能把植物区分开来的东西,那应该是叶子吧。
“那……应该是叶子吧?”
“对!你看,鸡肠草的茎彼此交错,边缘有粗粗的齿轮,你看见了吧?相比之下,九节草的叶子呈椭圆形,分成好多个叶片。连花在内都可以入药,治疗风湿、妇科病和胃肠疾病效果明显。”
“风湿、妇科病、胃肠疾病……”
“是的,花凋谢以后,草也各有各的特色……等到凋谢之后怎么来区分你呢?”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原以为你只是有点儿愚,现在看来你真是笨透了。如果把你比做草,依你现在的年龄不正是开花的季节吗?可你没有丈夫,没有丈夫自然就没有子女!一般的女人凋谢之后,都把丈夫和子女当成自己的叶子,你又把什么当做叶子呢?”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没想过?”
“我不愿去想。”
“那你为什么这么执著地学习药草的知识呢?”
“……我学习药草知识,只是为了弄清一件事。”
“为了弄清一件事?那你把这件事当做你的叶子就行了。”
长今无话可説,长德仿佛是一个生有天眼的女人。尽管长今什么也不曾説过,但她却知道长今丢失了自己的梦,而且还知道长今并不想重新找回这个梦。
是啊,现在只要提到料理,长今就恨得咬牙切齿。母亲和韩尚宫都因它而死,而自己再也不能回宫了。就算回去,宫里也已经没有了韩尚宫。没有了韩尚宫,做好食物同样有那么多的嘴巴等着享用。可是没有了韩尚宫,做食物还有什么意义。现在她已经没有信心做出饱含虔诚、能够让人吃完之后脸上绽笑的食物了。没有了兴致,而且也失去了意义。
尽管崔氏家族声名显赫,连续培养了五代最高尚宫,但在争夺朝鲜第一御膳尚宫的比赛中,结果还是长今赢了,这就是説她朝鲜第一的料理实力得到了认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在一夜之间失去了最亲爱的人。料理这东西,无论你做得多出色,始终都不能拯救他人,反而会害死人。这就是料理,直到现在长今才意识到这些。
“既然还有事情需要你弄清楚,那就应该把自己的眼睛睁大。就这样像个睁眼瞎似的,别説弄清楚什么事了,就连眼前的路你都看不见。傻丫头!”
“睁大眼睛,就能看见路吗?”
“看不见路,你可以自己开路呀。”
“在看得见的路上走,都会跌落万丈深渊,何况是看不见的路,我怎能开创出来呢?”
“你不要只盯着前面!路边的东西看也不看,只顾拼命向前走,结果只会毁了自己的前途!看看鸡肠草,看看九节草,看看周围有没有野兽,看看有没有捷径……有很多笨蛋只顾眼前,结果一脚踩空!”
重新开创一条路……这太遥远、太可怕了,长今想都不敢想。
长今好像没听见,径自加快了脚步。樟木、女贞树、厚叶石班木、接骨木、云实、海州常山树……长德亲眼看见了以前只听説过名字的树木,边看边在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上辛勤地画下了花和叶。马尾莲、济州山水菊、犄牛儿苗、汉拏蒲公英、济州五叶草、玄参、云山蒿、汉拏金龟草……越往高处走,花株越小,颜色却也更加绚丽了。
不过,长德最用心教长今的还是药草。
“这是铁线莲,幼芽可以用来排毒,根可用于治疗腰膝痛、哮喘、风痹、脚气、发汗……这个看似海葵的花叫**矢藤,果实能止痰、祛风,还可以用于治疗肾炎和痢疾等。”
长今从来不知道天地之间竟有这么多的草药,绶草、汉拏石蒲、虎杖根、山萝卜草、大蓟、林荫千里光、山蒲公英、紫果茅莓、毛野扁豆、山绿豆、山韭菜、海边胡枝子……她更不知道每种草进入人体后,将会产生那么大的效果。童年时代的她几乎天天泡在山上,但她看见的只有动物和花儿,关于药草也只听到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点。拿长德的话来説,也许自己只看见了眼前的东西。
山顶向下凹陷,像一口巨大的铁锅。
“这叫头无岳,果然是一座无头之山。山丘也是这样,这座岛上所有的山都没有头。”
喷火口的水冰冷得直让人寒毛直竖。传説很久以前,有位神仙曾在这里戏弄一头白鹿,所以叫做白鹿潭。
就在这里,长今见到了一个无限宽广的世界,也更加重了她的悲伤。凸起于大地的是山丘,凸起于大海的则是岛。走在下山的路上,万事万物都朝着大海延伸;攀登上如此陡峭的高山,却仍然望不见大海的尽头。岛上的道路条条曲折蜿蜒,走到尽头却都是大海。怎样才能开出通向大海的路呢?就算一路走过,又将为谁而归呢?
“一定要回来,我等你!”
政浩在那里。虽然还有政浩在,可是自己已经沦为官婢了。
“奴婢也可以学习医术吗?”
“我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问这么愚蠢的问题。”
“你是説不可以吗?”
“宫里的医女隶属内医院,同时也是妓女,所以又称为药房妓生。妓与婢本来就是一样的意思!据説最初是由舞女沦落为妓女,所以妓女、舞女和医女原本就是一家!”
长德仿佛在嘲笑自己的身世,语气略带讽刺的意味。
“那你是説,即使奴婢变成医女,也仍然摆脱不了奴婢的身份了?”
“许多贵族家的女人即使生病,也不能让男医员看见自己的身体,宁可不治而亡,医女的职业也就应运而生。当时,从官厅奴婢中选出年纪较轻的充当医女。奴婢和医女,论卑贱是不分上下的。”
“那么奴婢和医女又有什么不同呢?”
“有什么不同?一个是一辈子做饭洗衣直到老死,一个是帮助别人减轻痛苦,甚至在某些时候把人从死亡的边缘挽救回来,有时也被叫到达官贵人们的宴会上,还有机会成为高官的小妾!大王有那么多的女人也需要看病,甚至分娩,除了医女还能指望谁?单从这些来看,虽然她们同为卑贱之身,是不是也大不相同呢?”
帮助别人减轻痛苦,甚至在某些时候把人从死亡的边缘挽救回来……长今仿佛找到了自己的路。她终于打开一条海上之路,似乎也找到了重归大地的理由。
“……我要学习救人之道。不要杀人的料理,我要学习救死扶伤的医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