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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丫出了楼门。
她特别喜欢雨点落在伞上的声音:啪啦啪啦啪啦啪啦啪啦……
小时候,爸爸经常带着她,在雨中漫步,爸爸一边走一边给她讲故事:有一条大街,路边有个商场,叫爸爸商场,里面专门卖各种爸爸,有新款爸爸,有旧款爸爸……
桑丫走进了商场,果然看到有各种各样的男人,有的在摆造型,有的在上网,有的在扫地……
桑丫问售货员:“都有什么类型的爸爸啊?”
售货员告诉她:“有巨人型爸爸、袖珍型爸爸、勤劳型爸爸、懒惰型爸爸、诗人型爸爸、暴躁型爸爸、大款型爸爸、细腻型爸爸……”
桑丫就説:“我先看看巨人型爸爸吧。”
不一会儿,售货员就把巨人型爸爸从库房领出来了。他太高了,进门得钻进来。桑丫説:“这个爸爸得吃多少饭啊?我们养不起。换一个袖珍的吧。”
不一会儿,售货员就一个人回来了——其实不是她一个人,那个袖珍爸爸在她的手里拿着。袖珍爸爸见了桑丫,细声细气地説:“你好啊!”
桑丫説:“这么小啊,不行不行,睡觉的时候我不把他压死才怪。再换一个……新款型的爸爸。”
这次,售货员领来一个染着红头发,穿着漏窟窿牛仔裤的男子。桑丫一看,説:“这哪是爸爸啊,简直像我的同学!换一个旧款型的吧。”
售货员又领来一个梳中分头,穿长袍的男子。那男子一出来,就指着电脑问:“那是什么东西啊?”
桑丫説:“这个爸爸太落伍了,不要不要。再换一个大款型的爸爸吧。”
一会儿,售货员就领来了一个头发光光,大腹便便的男人。他一口鸟语,满不在乎的样子,对桑丫説(学南方话):“你想要轿车吗?毛毛雨啦……你想要别墅吗?毛毛雨啦……”
桑丫身上直起鸡皮疙瘩,説:“太俗了吧!不要不要。换一个诗人型的爸爸吧。”
不一会儿,售货员领来一个诗人型爸爸,他一出来就仰天吟咏道:“天啊,为什么这么蓝!大海啊,为什么也这样深!……”
桑丫的身上再一次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説:“换一个换一个。换一个勤劳型爸爸。”
售货员就带来了一个夹公文包的男子,他一过来就急匆匆围着桑丫转圈,很忙很忙。桑丫的头都晕了,赶紧説:“换一个懒惰型的,我看看。”
售货员又带来一个懒惰型的爸爸。他一过来就坐在了躺椅上,慢悠悠地説:“我们可要先谈好啊,你上学我不送,你吃饭我不做……”
桑丫説:“哪有这样的爸爸啊!换一个,细腻型的爸爸。”
售货员就带来了一个细腻型的爸爸。此人走着女人模特步,扭扭搭搭。他説:“宝贝啊,你的头发好乱乱哟,来,我给你细细地梳一梳……”
桑丫説:“赶紧再换一个!”
售货员説:“你等一下。”
一会儿,他带来一个男子,对桑丫説:“这个是最便宜的暴躁型,最便宜。”
那个人怒气冲冲地问桑丫:“你要不要我这个爸爸?赶快説话!不要?不要拉倒,我走了我走了!”
桑丫问:“还有什么类型的爸爸啊?”
售货员説:“还有一种,不过这个爸爸太贵,一般人买不起。刚才你看的这些爸爸,价位都在两千到三千之间,只有暴躁型的那个最便宜。而剩下的这个爸爸,要一百个亿!”
桑丫马上来了好奇心:“这个爸爸为什么这么贵?”
售货员説:“这个爸爸最爱你,他宁可自己饿着也要你吃饱,他宁可自己痛苦也要你快乐。而且,他做你的爸爸,不想要你一分钱,因为他的爱不需要一点回报……这个爸爸就是你现在的爸爸。”
説到这里,爸爸很得意。
桑丫有些抱歉地説:“爸爸,我,我……”
爸爸説:“怎么了?”
桑丫説:“我还是想要……那个大款型的爸爸!”
爸爸轻轻打了她一巴掌,笑道:“你个没良心的小东西!”
桑丫一边躲一边笑着説:“只要他把口音改一改!”
想起小时候的故事,桑丫心中无比温暖。
娄小娄还在朝前奔跑。
迎面又走过来一个女子,也举着一把鲜红的雨伞。雨伞把这个女子的脸遮得严严实实,娄小娄只看见她穿着一条黑色长裙,一双黑色高跟鞋。她一只手举伞,一只手在背后藏着。
娄小娄想从她旁边跑过去,没想到,她故意朝娄小娄撞过来。
娄小娄警觉起来,朝旁边跨了一步,想躲开这个不露脸的女子,她却一下扔掉了雨伞,又挡在了娄小娄面前。她的一只手还在背后藏着。
竟然是林要要!
娄小娄愣住了。
林要要满眼痛苦地望着他。
雨水很快打湿了她的头发,顺着那张丑陋的脸簌簌淌下来。突然,她从背后拿出一把雪亮的蒙古刀——这把蒙古刀被磨了无数次,霜刃未曾试——林要要号啕大哭地扑上来,刺向他的心窝:“娄小娄,今天我要跟你同归于尽!”
娄小娄惊惶地朝后退了一步,还是被刺中了左肩。他没有感到疼。他抓住林要要的手,把刀子拔了出去。林要要的手冰凉,刀子冰凉。鲜红的血“呼呼”冒了出来,和衣服上的雨水混杂在一起。
他跳开一步,想躲开林要要。她再一次扑上来,一边刺他一边哭喊:“我们一起死!我们一起死!我们一起死!”
路边有人在喊:“杀人啦!——”
娄小娄撒腿就跑。
林要要披头散发,脸色纸白。她甩掉了高跟鞋,赤着双脚,在雨水中一边号啕一边追上来。
娄小娄欲哭无泪,欲喊无声。
他只有朝前跑。
桑丫走得很慢。
漫天的雨水,草更绿了,花更红了。
她还在回忆爸爸。
一次,爸爸带桑丫上街,她耍赖説:爸爸,我累了,你抱我。
爸爸笑着摇摇头,説:“你都五岁了,自己走。”
桑丫不情愿地走了一段路,又説:爸爸,很快我就会长大的,那时候,我成了一个大姑娘,你想抱也抱不了了,肯定会后悔的——她小时候,我怎么不多抱抱她呢?
爸爸想了想,一下把她抱起来。
娄小娄终于甩掉了林要要。
林要要摔倒在积水的马路上,扔掉刀子,号啕大哭。
在雨水中,娄小娄全身都湿透了。他一边跑一边看了看左肩,鲜血还在流淌着。
街上的车辆越来越多,行人越来越少。很多人在路边的窗子里朝外看,看一个没有雨具的男子在孤独奔跑。
天上的雷渐渐少了,只是偶尔轰鸣一声,闷闷的。
娄小娄想起了昨夜的梦境——他穿着一双旱冰鞋,奔向桑丫。可是他不会滑,却怎么都脱不下脚上的旱冰鞋。
后来,他脚踏在了塑料娃娃身上,塑料娃娃“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它的哭声跟刚才的老头太像了!难道那个梦是一种暗示?
接下来,他遇到了一只孤单的鸳鸯,它突然跃上半空,撕开趾间的蹼,变成利爪,抓破了娄小娄的双眼……
这只鸳鸯就是林要要了。
接下来还将出现一群狗冲上来咬他。
这个暗示是什么呢?
娄小娄有些紧张起来。在这个时刻,他已经不怕死了,他只担心自己被阻拦,救不了桑丫。如果可能,他甚至愿意在桑丫遭雷击的那个时间,站在死胡同的第五个拐弯处,承受那个灾难。
他一边跑一边注意观察四周的情况。
没什么异常。
现在,他已经能远远地看到那个过街天桥了,它一边连着浩鸿小区南门,一边连着死胡同。
前面有一个老头在慢慢朝前走,他举着一把黑伞。娄小娄对这个背影十分警惕,但是,他跑过这个老头的时候,老头并没有什么举动。
娄小娄刚刚松了一口气,就看见前面的胡同口突然出现了七八个男子,他们呈扇形朝他包抄过来。
这些人没有雨具,在雨中冷冷地盯着他,逼近过来。他们有人拿着片刀,有人拿着棍子。
娄小娄慢慢停下来。
在这些人距离他十几米远的时候,他认出了一张脸——就是那个半身不遂患者的孙子!他説过:如果我爷爷从此瘫痪了,我绝不会放过你。
娄小娄绝望了。
毫无疑问,这些人是来寻仇的。现在,他有口不能言,更无法解释了。
对方人太多了,娄小娄想到,自己可能过不去这一关了。
此时,如果他转身朝后跑,也许还能逃脱厄运。但是,他不能退,他的桑丫在前方。
一想到桑丫,他就像一个百米运动员听到了发令枪,猛地冲了过去。
那个孙子叫了一声:“就是这个庸医!扁他!”
于是,那些人迎着他扑了上来。
娄小娄用尽全身的力气撞向了那个孙子,就像运动员冲向终点线。“咚”的一声,那个孙子被撞出了几米远。冲出了一个缺口,娄小娄发疯一样狂奔。
那些人却咬牙切齿地追上来。
其中一个人追到他的背后,举起片刀朝他砍过来:“妈的,我让你跑!”
他感觉脑袋一麻,血水就顺着头发流下来,模糊了他的眼睛。
他继续跑。
另一个人举起棍子,“嘭”一声,砸在他的脑袋上:“整死你!”
他踉跄了一下,并没有倒下,继续跑。
又一个人跳上来抱住了他,他使出全身力气一甩,竟然把那个人甩到了他前面,“叭叽”一声,摔在了地上。其他人都愣了一下,娄小娄一步跨过这个人,继续跑。
很快又冲上来一个人,再一次举起片刀,砍在了他的右肩上。娄小娄的身体冰凉,他感觉到一股滚烫的液体涌出来,却没有转头看。
他甩不掉这些人的话,很快就会被打倒。这样想着,他疯了一样冲向了机动车道,跑进了快速行驶的车辆中。这些车辆纷纷惊叫着转向,躲避他。
这一次,那些人傻了,一个个停在了路边,不再追赶。
娄小娄一直在车辆中朝前跑。
这时候,他看见了一个女孩,她身材颀长,穿着一条蓝色牛仔裤,白T恤,举着一把红伞,走在前面的过街天桥上。她的步履缓慢而娴静,不像是走在雷雨中,而是在夕阳下漫步。
他想喊她,却发不出声音。
他举起胳膊,拼命朝她挥舞,她却看不到,继续悠闲地朝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