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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月 25 日是大限，学校要求在这之前把就业协议签下来，然后进入办理毕业 与派遣手续的阶段。再过两个月，有没有接收单位的都得卷铺盖走人，把学生宿舍 腾出来，留待下一届。彼时正是暑假时，再回首，四年一场大学梦，竟已是曲终人散。
由此，随着气温回升，大限逼近，有关系的赶紧找关系，没关系的只好等着裸 奔的那一天，校园里的气氛就一天比一天躁动不安。每日皆有定下工作或成功签下 协议者，呼朋唤友喝喜酒，意气风发乐开怀。喝到酣畅时，摔瓶子听响，欢呼美好 人生即将掀开新一页。没找下工作的，忧心忡忡地与同病相怜者抱团取暖，大家一 起借酒浇愁，往死里灌。郁闷到深处，酒瓶子噼里啪啦一起往楼下或就地摔，把一 腔苦闷发泄出来。因此一到晚上，楼前头，楼后头，马路上，大学生一条街上，这 里“咵”一声巨响，那里“咵”一声巨响，酒瓶子的爆裂声不时从黑暗中追风而来， 惊得人一愣一愣的。
与此同时，这里的花草树丛间有了一缕断肠的低泣，呜呜咽咽；那里的犄角旮 旯里响起了一阵揪心的哀号，啊啊嗷嗷。春夏之交正是低年级同学的恋爱季，却是 毕业生们的情断时。大学里的恋爱是纯洁美好的，同时也是短命凄凉的。由于工作 与户口捆绑在一起，不是每一对恋人都能留在同一个城市里。为了生存，分手是无 奈，也是必须。我们学校被赋予的留京比例是百分之十，加上本地生源合计不会超 过百分之二十，由此百分之八十的北京爱情故事到最后都空余一声叹息。曾经超越 金钱与门第只为真情到永远，现如今面对现实只得尘归尘，土归土，要多庸俗有多庸俗。我曾看过一位刚离婚的师兄的 QQ 面板，“个人说明”一栏里这样写：毕业那天晚上，你说“我你走，你先走”，我说“你先走”。争执了 很久，终于，你向南走，我向北走。我们约好谁都不许回头，因为我们知道人 生没有回头路可走——彼时的我们曾那样深爱着彼此！由此我冥想到知识分子居高不下的离婚率，半多在毕业时已埋下了祸根；而越 攒越多的剩人（剩男 + 剩女），更是曾经了彼时的巫山，再难见现时的巫云——千 疮百孔的，是我们一颗再也回不到大学的心。
已找到工作的，没了爱情还有工作可资凭借；没找到工作的，承受的是失业与 失恋的双重打击。尤其是外地的农村生，失业加失恋，身寄何处呢？毕业分配的原 则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如果省里、市里、县里都不要，路标直接指向了乡里 和村里。离校日便是回乡时，步步乡愁，步步情怯，步步悲哀。人在极度绝望时死 亡便已不可怕，去年两位失业加失恋的农村学兄即从图书馆的天台上跳了下来—— 四年苦读的心血，染红了母校的台阶。
而对于来自穷乡僻壤处的女生而言，美好幻灭后，能抓住残梦的手段或许便是 出卖青春了。她们中的姣好者开始巧妆靓扮，把眼泪擦干，把裙子穿短，把头发散 开，把*挤出来，奔向儿孙绕膝的权贵与大款。有谁说她们都是自甘堕落的？她 们可是大学生啊！她们懂得自尊与自爱。然而无可奈何花落去，忍辱接受命运的摆 布，也未必更加有尊严。
这是一场磨难，是化蛹时的疼痛，是少年变老成的开始，也是向上与沉沦的分 界线。大学是座象牙塔，然而毕业这道门槛的波诡云谲，让所有人想再单纯都很难。 也由此一些人念完学士念硕士，念完硕士念博士，念完博士……当老师，毕业成为 一件恐怖的事。这时候如有人站在校园里做振臂呼，那些工作无望又不得不毕业的 应届生们保不齐会冲出校园，跑到街上去闹事，向人们诉说对社会不公的痛恨和对 改革的期盼。由此我冥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历次著名的学生运动多发生在四五两 月呢？每当此时我们的校门口都排出四人岗，如临大敌的表态说明我们的老师们心里很明白。
待在这时的校园里，我已经有点乐不起来。作为北京本地生，我虽然没有什么 后门和后台，却也平白无故地遭到了许多外地生的白眼。一些人原本还算熟识，这 时候遇到我掉头便走，不愿搭理我呢。我知道他们心里气不忿儿：进大学门我比他 们少了一百多分，出大学门他们百分之十留京而我是百分之百。我也没有办法，这 事儿不是我定的。为着同学关系计，我只好跟他们同流合污，学做流氓加无赖：再 在校园里走路，我们都走马路正中间，还是逆行的——撞死就撞死呗；我们不再去 打开水了，偷人家的水喝，连壶都不还；再在食堂里吃出菜青虫，我们都乐滋滋地 吃下去了——好歹也是一块肉，增加一点营养呗；如果这时候低年级的同学胆敢给 我们打骚扰电话，我们一准揪住他不放，一聊聊一夜。
我们的班主任高可全深知我们的境况，这时候再见我们都不叫名字了，女生一 律喊小妹，男生则老弟长老弟短。他找我们没有别的事，唯一的事由便是催促我们 赶紧定工作，把协议签下来。没有定下工作的看见他来都赶紧躲，好像工作这事是 我们欠着他的。连看宿舍大门的老头似乎也接到了通知：丫这帮家伙们是毕业生， 有什么要求你尽量满足，打发走就完事儿了，有事没事你别去招惹。
宿舍里的牌场自国展招聘会后天天都开，我把我的书桌贡献了出来，专门打牌 用，不干别的。每天吃完饭，有事您去忙您的，没事儿的，来来来，打牌，打牌！ 打到饭点儿时，想想还有什么书报或什么物件可以卖点儿钱，回来买几瓶啤酒，外 加两个小凉菜。喝了酒打牌，打完牌喝酒，夜以继日，夜以继日，怎么着能让我们 麻木怎么着来。有时候凑不够牌腿儿也下象棋或围棋。我跟杨伟下棋时，这小哥一 急之下总蹲到我书桌上不下来。
我和杨伟都有幸参加了《社会报》的考试，考场上估摸着有三十多号人。据说 通知考试的有五十多，是从三百多份简历中挑选出来的优秀者，但一些人定下了出 国留学，一些人考上了研，一些人已被其他单位录用了，还有个别人要参加别处的 考试，分身乏术，赶不过来。出来考场，听杨伟讲的情况他总体考得还不错，只两 个小地方没有把握；而我，应该……也考得不错吧？反正参加考试的北京生应该没 几个。此外，我还跟一家国际性的外贸公司在谈着，能不能去，看看再说吧。我着什么急啊！我问杨伟：“你说你考得不错，但到底还是有俩地方没有把握，你还有保底的单位没有 啦？”
他摇摇头：“没有。这个就是保底的。” 我叫：“我靠！你还真要裸奔啊？” 他茫然地望着远方不作声。
我体谅他的心情，小声问：“你要裸奔，按道理，是不是裸回你们省里啊？” 他茫然地摇摇头：“省里……省里的人我都不认识。” 我说：“那你就得裸回市里喽？” 他转头对我勉强一笑，说：“市里我只去过火车站。” 我觉得他笑得比哭都难看，忍不住叫：“我靠！那你就直接裸回县里了？” 他皱起了眉头：“县里……县里的人我也不认识啊！” 我压低了嗓音：“莫非……你还要裸回乡里？”
他不吭声。 我叫：“难不成你还要直接裸回你们村啊？” 见他还是不吭声，我掏出来手机：“你们村有电话没有？赶紧，赶紧，留一个，别以后我想找你都找不着！” 他急了，推我一把：“我们村连小学毕业的都在城里打工，我大学毕业回村里干什么？”
我笑着说：“你可以种地呀，当个地主，闹大了当个山大王。” 他说：“当山大王也是带一帮老幼妇孺，能动弹的都在城里打工。” 我问：“那你们的地谁种？” 他白我一眼：“哪里还有地？地都让种粮大户承包了。” 我两手一拍：“你看！你连回村都没有立足之地，还不赶紧给《社会报》的领导送礼去？”
他把头低了下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