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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过最美好的事情,
就是和你们在一起的日子里,
那些无所事事的消磨,和漫无目的的游荡。
不如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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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晨光从容
没有疑问
新鲜如初
——声音碎片《陌生城市的早晨》
凯莉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死了。
她忘记了自己昨天晚上是怎么死的了。
她开始回想自己昨天晚上做过的事,从傍晚六点开始,开了一瓶红酒,和一个穿过大半个城市来找她的朋友聊到了深夜。凌晨五点朋友离开,她才渐渐有了睡意。
不是情杀,他只是她的朋友。并且她身上没有任何血迹与勒痕。
不是猝死,她上个月还去医院验血。身体健康得仿佛可以让她一直挥霍到八十岁。
凯莉有点头疼。她有一种丢掉了自己历史的错觉,这种轻飘飘的感觉让她极度不安。
作为一个年轻的女作家——我们暂且这么叫她,凯莉已经很久没有写过书,甚至是专栏了。没有约稿,也没有采访,世界安静得像巨大的停尸房。
一整个夏天,凯莉都在家里冥想。或者确切地说,是胡思乱想。想的话题之广泛,从创作的独立性与商业性的命题,到如何快速有效地在凌晨四点刚有睡意萌生时,准确拍死一只围着自己不停嗡嗡叫的蚊子。
她似乎进入了漫长的夏眠期,从来没有这么持续这么长时间地昏睡着。然而她并没有怀孕。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疲惫。明明什么都没做。但好像就是因为什么都没做,才有种异于平常的疲惫。
这种感觉,比“抱歉,此条微博已被作者删除”“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此宝贝已下架”还要让人没来由地失落。比黑板擦边缘翘起的铁皮划过黑板发出尖锐的刺啦声,以及在坑坑洼洼的小路上拖着行李箱走路还让她感觉不适。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她不停地问自己。
她试图让自己安静下来去写一个完整的故事。但是总有一种找不到源头的焦虑感,她总是不停地推翻自己很容易就想到的那些开头和结尾,然后很难重建起另一个故事。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那些故事又是那么轻飘无力,她没有虚构的能力。这让她很早之前就对自己的创作产生了一种焦虑。于是她不断为自己创造故事,但有时这些带着目的性的创造,却只让她的生活变得更糟。
她甚至渴望有一个人来毁掉她的生活,这样比自毁好很多,也是一种看似高明的自我开脱方式。她相信自己的与众不同,以及那些还没有被触发出来的能量,日后会带来怎样大爆发性的影响。可是,她似乎是过分自信了。
于是她决定去找陶子。
火车站、机场、地铁、路边,所有人都塞着耳机。凯莉很好奇他们都在听什么。他们真的喜欢音乐吗?他们喜欢什么样的音乐?这些漫长等待的时间里听音乐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为了打发无聊的空闲,还是习惯性的一种故作自我沉溺的假象,以此来隔绝和他人的联系?
去找陶子的时候,凯莉也塞着耳机。她听的是声音碎片的《陌生城市的早晨》。
她坐几个小时的动车去看他。
动车上,凯莉旁边坐着的是一个披着长发的文静女孩儿,身上散发出浓郁的沐浴露气息,女孩儿坐在靠窗的位置,凯莉靠过道。女孩儿的口红不小心从包里掉了出来,她正在判断自己是否更方便帮她捡起时,女孩儿已经向她这边弯下了腰,头发垂到她腿上,凯莉闻到一股不那么浓郁的洗发水的香味,柠檬味儿。随后女孩儿戴上塑料手套,就着面包开始啃鸭脖。
小旭。这是剧组人员对陶子的称呼。陶子在离凯莉并不算近的一个城市拍戏,不是男一男二,但至少也是有名有姓的主角之一。
那天收工收得早,陶子喊了几个演员朋友一起和凯莉吃饭。是在郊区一条格外宽阔的马路边上,一家看起来有点孤苦伶仃的酒店。周围几乎都是低矮的二三层小楼,马路对面是一排平房,有几辆拉着满满的沙石路过的货车,一阵风吹来,好像一场小小的沙尘暴。
他们来到酒店对面平房里的一家餐厅,这里有种逼仄的温馨感。
“我们小旭啊,”其中,最年长的演员说道,“是我见过的,这么年轻的男演员里,特别耿直、淳朴、实在的。”他每说一个形容词,凯莉就在一边配合着重重地点头。“特别适合,做一个优秀的——”凯莉再次点头。“男朋友!”
“啊?”凯莉不禁叫出声来。
“张老师,我们就是好朋友,不是男女朋友。”陶子赶忙解释。
凯莉点头。
年长的男演员看着凯莉,无辜地摊手,说:“白激动地这么夸他了。”
餐厅包间里的烟气让凯莉有一种腾云驾雾的错觉。
他们聊及当年红极一时,在后来本该飞黄腾达却又自毁前程,以至于至今籍籍无名的演员们。谈论“哲学是教会你怎么去面对死亡”“艺术总是有遗憾的”这样的话题。张老师几杯白酒下肚,看得出来情绪已经很高涨了。
“凯莉啊。”
“啊。”
“我们小旭,真的是一个很不错的男孩子。你们如果能在一起——”
“张老师,我们是好朋友啦。”
那天他们聊天结束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陶子和另一个演员睡一间房,凯莉自己睡陶子的房间。
第二天早上,陶子来敲过几次门,凯莉都还在昏睡。
他送她去车站,接他们的司机不会看导航,她只能精神高度集中在如何提醒司机开车上,但她自己又是一个严重的路痴。就算再怎么小心,一路上还是走错了几次。
凯莉和陶子,其实是在毕业之后才开始熟起来的。大学里他们同校不同系,有着相当一部分的共同朋友,在这个朋友的生日聚会上相互点头示意,在那个朋友的片场偶遇,一起吃过同一包薯条,喝过同一瓶水,但两个人却一直没有更多交集。
但这一整个夏天,她说话最多的人,就是陶子。他们从幼儿园里打架的同伴,小学相互抄作业的革命战友,中学食堂里最好吃和最难吃的饭,高考时去考场的路上学校广播里忽然放起宋祖英的《好日子》,聊到各自的前任。
只是当彻夜长谈变成了过去,他们似乎都在很艰难地搜索可以继续聊下去的话题,哪怕是一个词语。他们都把自己过去二十年的经历说完了,就立刻成了哑巴。她无意于突然闯入和打扰别人的生活,虽然或许曾经他们有机会在一起。
秋天快要到来的时候,凯莉下决心一定要写点什么了。
说起凯莉的写作史,那要追溯到七年前。
高三的时候,凯莉开始感受到了汹涌磅礴的孤独。它不仅仅属于高三,更倾向于一种生命本质的真情流露。她不知道那些沉重的孤独感从何而来,仿佛心里某处藏了一个泉眼,孤独源源不断从中涌出。但她知道,它们不是哗众取宠的张扬,顾影自怜的怯懦,亦非故作深沉的标榜。它们有着秋天山野里麦穗的颜色以及夏日午后微风的温度,洁净、灿烂、柔软、沉重、难以言说。
那时她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作家。她只想当演员。
那时候她常常给自己设定不同的身份,失恋的人,热恋的人,与最好的朋友争吵过后纠结着要不要提前道歉和好的人,车祸中失去了亲人的人……从不同的身份出发,来写下自己的情绪和感受。演员都是细致的人,她想让自己变得更细致。
“曾经忧伤如草满山岗只怕青春散场,记得后来谁说迷恋万宝路不是堕落而是蜕变,但如果相信爱的年纪始终遇不见王子,我还会不会日夜守望南瓜变成马车开到梦里来。但是梭罗说,我们必须学会重新醒来并保持清醒,不是通过机械的方式,而是通过对黎明的无限期待,即使在最沉睡的时候它也不会抛弃我们。”
多年以后她看到自己曾经写下的这些,心想,或许有些事就是注定的吧。演员没有做成,反而成了一个作家。
只是现在的这个时代,人人都是作家,却很少有真正的读者。
大学之后,凯莉如愿进入了表演系,她却开始写剧本了,把罗伯特·麦基和悉德·菲尔德奉为圣经。深知故事天才的材料是生活本身,但她始终不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
只能从细节入手。她就像奥古斯托·蒙塔罗索在《黑羊》里写到的那个当作家的猴子,以身边朋友们的故事来做素材。往往是在十几个人聚餐的餐桌上,低着头用手机记录下他们讲的某一句笑话,或者是某一件在她看来有些特别的小事。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偷窥者,带着未知的刺激感,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仿佛在不知不觉间出卖朋友的负罪感。
她时常对着那些琐碎的素材发呆。她起来喝牛奶,喝咖啡,喝可乐。抱腿坐在地上看碟,但这些都拯救不了她空白的文档。好像已经把自己掏空了,她无话可说。
费里尼拍不出电影了,就干脆拍一部讲他如何拍不出电影的电影,于是《八部半》成了经典。凯莉像那些*症候群的作家一样,也写不出来东西了。
或许该谈一场恋爱了吧。
忽然意识到这点之后,凯莉开始参加更多的Party,喝更多的酒,并且试着和不同的人交流,相处。
很快,凯莉和一个算是有名气的作家在一起了。
那个作家,大她十岁。作品特别善于捕捉女性特质,仿佛阅人无数,对女性有种似乎天生的跨越性别障碍的理解。而他本人,却有着一张轮廓分明甚至粗粝的外表,像是小渔村里带着海风湿气和气味的远行者。
有一种人,你见过他之后,会比想象中迷恋这个人;有一种人,你会发现,他并没有你想象中有趣,会让人有种“哦,原来只是这样”的感觉。很不幸,那个作家属于后者。他本人远没有他的作品迷人。
他们很快就分开了。
凯莉迅速投身下一段感情,这次是广告公司总监。他满足了大众意识里所有对于年轻有为的定义。比凯莉大七岁,有过一个前妻,家里养着一只特别爱撒娇打滚啃拖鞋的小泰迪。喝醉了喜欢给身边熟悉的朋友挨个打电话,问“你猜我现在在哪儿”,或者是“我等会儿去找你玩吧”。在他生日聚会上,一个人背靠屏幕,右手拿着话筒左手拿着酒,唱“再也没有留恋的斜阳,再也没有倒映的月亮,再也没有醉人的暖风,转眼消散在云烟”。
对于他,凯莉谈不上了解,只是听说他有好几个绯闻对象,听说他结过一次婚。一些东拼西凑的传言,足够让她在一个失眠的晚上展开一篇几万字小说一样的联想。
其实他们,也只是上过床而已。凯莉知道,不能低估一个年轻有为的三十出头的男人的私生活的丰富程度。她清楚,自己未必有多爱他,一切都源于对他不可知不可见的往事的好奇心和探索欲,同样也出于一个写作者对于矛盾冲突和戏剧性的迷恋。
总之,这是再普通不过的关系,甚至只能算是感情,或者感觉。她信奉安迪·沃霍尔的哲学:绮想式的*远胜于真实的*。永远不去做是非常刺激的。最撩人的吸引力来自从未相遇的两极。
所以一旦开始,便意味着结束。
凯莉不打算恋爱了。她又有了一个新的念头。
她打算睡十个不同的男人,再写十个关于他们的故事。
第一个,是大学同学,确切说,是校友。
第二个,是公司同事,确切说,是顶头上司。
然而第二个结束后,她便放弃了这个愚蠢的想法。男人在床上是不可沟通的,他们唯一想做的就是上床。
凯莉清楚得很,一直以来,她都需要一个打心眼里欣赏和佩服的人,这对于她来说,是根深蒂固的感情里最基础的一部分。如果用《开罗紫玫瑰》里的台词来说,那就是:如果我不崇拜你,我要怎么爱你?
她无法忍受和弱者在一起,也无法忍受对方的光芒太强以致盖过她自己。她希望他们永远是一个水平线上,跷跷板的中间,不会有任何一丝偏左或是偏右的失衡。
归根结底,她更爱自己。
凯莉做过的唯一一场签售会,是在她新书出版的一个月后。
那本书有一个无比生猛的书名,叫《不如去死》。讲述了一个有着远大抱负和野心,但成长经历坎坷的女孩儿的故事。那个女孩儿觉得,如果最后无法成为自己希望成为的那种人,无法和自己最想要在一起的人在一起,不如去死。
女孩儿极端的性格让她的家人和朋友们都很头疼。在她自杀的前一天,她给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发信息说:
“是,我会变成一个温暖的,被人喜欢的人。等所有的鱼都飞走了,等所有的猫头鹰都在白天睡觉,我就会变成一个温暖的,被人喜欢的人了。”
怎么看都不是一个适合被人把玩的爱情故事。那简直就是一个女孩儿的悲剧成长史。
到了读者交流提问的环节,现场举手提问的读者不亚于LiveHouse里竖着金属礼大喊牛逼的乐迷,他们争先恐后地像是小学课堂上的小学生。问的问题,大多却是“请问你有男朋友吗”“请问你有过几个男朋友”“能讲一件你和你前男友做过的最难忘的事吗”……
凯莉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
那场对谈会结束后不久,凯莉又在她自己的卧室里,举行了一个卧室读书会。
来的人穿着似乎一样的衣服,几乎都是黑色的,剪裁利落,就算烦琐也是有新意的那种,大家都像是正装出席一个重要的新闻发布会,只有凯莉穿了一件短袖棉布T恤。
一身学生装扮的橙橙在人群中似乎有点显眼。
橙橙没有读过她的书,对于最近媒体上几乎是铺天盖地的评论文章,也似乎只隐约记得她的名字,至于她的书写了什么,除了知道是长篇,她一无所知。来这里也只是因为无聊。橙橙已经半个月没出门了,她窝在家里看电影,发牢骚,自己给自己做饭。
“你不长这个样子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啊?”
凯莉被橙橙的这个问题问得哭笑不得。“难道我还会每天变一张脸吗,那我最想变成佩内洛普·克鲁兹。”
“在自己家里还化妆,会不会不舒服?”
“怎么说呢,毕竟也是公开活动嘛。”
“私人空间里的公共活动,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橙橙环视了一下房间里的人,忽然间欲言又止,她似乎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场合说得有点多了。这是她们第一次见面,凯莉会不会认为她是故意来搅局的呢?
“大家开心就好。”凯莉端着洗好的杯子回到了客厅。
那天到场的人,最后都互相留了联系方式。
“我真不知道那些记者写这样的文字有什么意义,所有的采访稿都有模板,写多了你会发现他们的骨架都是一样的,你只是在给它们换不同的衣服。”
“他们写采访对象的时候,总是说这个人穿着什么样的衣服,用怎样的动作和表情走了进来,点了一杯什么样的咖啡,怎样怎样侃侃而谈。这些有什么用呢?”
“我喜欢采访一些比较理想主义的人,那种接触给自己带来的前进的力量比一篇采访稿重要。我喜欢那些对生活有自己坚持的人,那是对生活负责的人。”
橙橙其实是一个优秀的非虚构写作者,她对自己和他人都有着极高的评判准则。凯莉也和她聊到过市场上的那些畅销书和作者。
“为什么有些人会红呢,写那些心灵鸡汤?”凯莉真的不解。
“因为更多人瞎啊。”
“可是真的很一般。”
“因为现在太多人,就连一般都做不到。”橙橙过分冷静了,每句话都是一针见血。
“我看了你的书。”橙橙接着说。
“嗯?”凯莉带着一点意外和期待,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看了几页就没看了。”
橙橙是那种女孩儿,她和身边许多人都保持着亦亲亦疏的关系。不过分冷淡,也不过分亲昵。但是在她的内心,却对所有人和事都抱着冷眼旁观的态度。她冷静得不像一个二十岁出头的人。她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和规则。
凯莉是和橙橙坐在商场里的咖啡馆时遇见小芳的。
对于这场遇见,凯莉和小芳都感到很意外。
小芳是凯莉在大学里的朋友,播音系的学弟,长发披肩,一脸阴柔。在凯莉曾经为了一个她认为是理想型的男生情绪低落的时候,小芳经常用“你要向前看”“还有更好的”这种和感冒了被叮嘱多喝热水一样的废话来安慰开导她。忽然有一天,情绪低落的小芳对她说:我对未来从不感兴趣,能处理好陈年旧事我就知足了。显然,我连处理过往事情的能力都没有。而我只是不想忘了以前太多事情,让过去那些年白活了。从小芳说出这句话后,凯莉就觉得,他真像一个哲学家。
大学四年没有去过网吧的凯莉,却在毕业后的那一个月把学校方圆几公里的网吧都逛了个遍。那些无所事事的时间里,只有小芳一个人愿意带上零食和饮料,陪她在网吧坐一个下午,玩“连连看”“大家来找茬”这种基本上初中生都不太愿意玩的游戏。
他们约好改天一起聚一下,不像那些说出口便没有了下文的客套“改天”,第二天,小芳就和凯莉面对面地坐在凯莉家附近的黄焖鸡米饭店里,闲话当年。
小芳刚辞了职,最近在学车,玩游戏,约妹子,减肥,此外没有第五件事。
四年没有谈恋爱的小芳,新交了一个女朋友,那个女孩儿特别勤俭持家、温柔,具备了所有大众意义上完美妻子的必备品质,长相中上等,外在条件一切都好,唯独没读过多少书,漫画、音乐、游戏、电影没有一样感兴趣,并且极度缺乏浪漫精神。
“就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女孩儿,毫无特色。感觉和她在一起,我自己都变得无趣了。这辈子除了跟她生儿育女,也没什么用了。”
有一次,小芳对那个女孩儿说,我们可以不要婚礼,不要随份子,不要金银饰品,我们可以做更有意义的事情,过适合我们自己的生活。她觉得他疯了。只说了一句:普通人家有的我都要,其他的我什么都不要。
除了一个女朋友,小芳身边还有两个各有所长的完美备胎。一个是呼伦贝尔身高一米七四的模特,一个是深圳的高才生。前者是个极其有意思的姑娘,玩摇滚,个子高,长得好。后者是潮州人,读过很多书,写小说,创业,穷游,可是长得丑。
“你最近有出书的计划吗?”小芳问凯莉。
凯莉心虚地点了点头。
“最好多讲点出轨偷情情人什么的,出了之后告诉我,我买给我女朋友,让她学习一下。”
凯莉有点不解小芳的思维方式了。
“她要是能偷个情,我倒觉得婚姻还不是坟墓。”
小芳对凯莉说,好好写,如果需要参考一些世俗的,平庸的,低阶层的认识和观念,可以和他聊一聊。一切我觉得有需要的普罗大众那种白开水一样调调的东西,找他就对了。“我能让你知道白开水有多白。”
他们第三次见面,还是在凯莉家楼下的黄焖鸡米饭店里。
“人只有对想要去讨好的人,才会不厌其烦地解释或者说明。这可能因为自卑,孤独,无所事事。所以你猜为什么我对你会不厌其烦呢?”
“孤独。”
“不,一个普通人最缺乏情商的表现,就是他不管列哪种可能性,说的都是他自己。我三点全占。‘可能’这个词,就是用来修饰和保护自己。”
“你总是说你很平庸,其实你很超脱。很多东西都看得很透彻。”
“人最普通的表现,很可能体现在他什么都懂却什么都做不到,而我一直以为我自己是哲学家。”
“你真像个哲学家。”我还没说出这句话时,小芳就已经说出了“而我一直以为我自己是哲学家”。他好像陷入了一种无我的境界,继续着他的话。
“可是我爸前几天就问过我,什么是哲学。我当时说,哲学就是人生活中通过实践,总结出的理论体系。我爸受过这方面的专业影响和教育,直接告诉我,哲学是世界观和方*。”
“世界观和方*,高中课本上讲的。”
“当时我就明白了两个道理,一个是,基础的理论知识必须牢记,另一个是,我爸太平庸了。”
小芳和我讲过他爸爸的故事。
小芳的爸爸在那个年代读重庆大学,中国的八大名校之一,文理双修双学历,算是那个年头少有的开眼看世界的人。然而娶了一个和小芳现在女朋友一样类型的,他的妈妈。他喜欢她的原因只有一个:她不喜欢他。当时整个重大校园几乎找不到对他爸爸没有好感的女孩儿,唯独他妈妈。追她的她都看不上眼,他爸爸则是,追不上的就一定要追。“然后我爸这辈子就废了。”
小芳似乎相信一种性格里遗传下来的那种命中注定。所有人都会觉得,没有未来的人没有希望,过得太无趣悲哀,但对小芳来说,这些都足够了。他很容易满足,他是自发地放弃未来,某种意义上,他真的是超脱的。他总结了父亲的人生,并把结论加在了自己身上。“其实我只是用了二十年看懂了我的一生,别人或许觉得荒谬,无可救药。随他们去,又不是他们自己的人生。”
凯莉也是一个骨子里消极悲观的人,虽然她一直看似保持着前进的姿态,但她把自己最重要的那部分,永远都留在了过去。哪怕她知道,现在,此时此刻的一切,在很快就要到来的以后,也会成为她所留恋的过去。但此刻,她就是没有办法做到活在当下,并享受正在发生着的一切。
这一点,她和小芳是一样的。
“你说,我们以后老了,聊天,真正有趣的是时政?是最近的成就?还是当年一起偷过的西瓜?如果三十年后我们再聚在一起聊天,能聊到的真正有趣的事,可能就是我们一起在网吧吃着零食打‘连连看’,不会再有更有趣的事情了。”
凯莉说,我把你的经历写到我的故事里吧。
小芳说,好,记得把底层人的狡黠表达出来。
而小芳的故事,凯莉最终还是没有去写。
有一天,陶子在凯莉家附近拍一部网络电影。晚上顺路就来找凯莉。
凯莉下厨给他做了看起来还不错的晚餐。陶子看着凯莉说:“对我这么好,我要是离不开你了怎么办?”
“不会。”凯莉斩钉截铁。
冬天到了的时候,朋友介绍凯莉去写一个院线电影的剧本。她似乎终于要结束无所事事又负担满满的状态了。
投资人刚投了几亿的电影票房大卖,正心潮澎湃、心花怒放、野心勃勃地筹备自己的下一部片子,想要趁热打铁继续占领市场。看得出来投资人很忙,凯莉到的时候,一个看起来像是演员的女孩儿刚起身离开。
投资人示意凯莉坐下,随后打了一个小时的电话。电话里,他不知道和谁讨论着新片子的演员如何敲定。那些男一号女一号的名字,每一个都能撑起如今影视圈半壁江山和几十亿的票房。在投资人打电话打到三十分钟的时候,进来一个男生,看起来和凯莉差不多大,是圈子里小有名气的年轻编剧。
投资人挂了电话,直截了当地进入主题,告诉他们这是一个关于神仙和妖怪的故事,剧本初稿已经有了,需要他们做的,就是修改和完善部分场景的内容和细节。
“既然决定进这个圈子,那就要遵守这个圈子的规则。这个剧本的编剧是我,只有我。你们的名字要写在我的后面,那是不可能的。如果你们接受这个规则,那我们继续说接下来的事;如果你们不接受,那我觉得我们就没有聊的必要了。”西餐厅的包间里,秃顶的投资人用混杂着不知内地哪个小县城方言的港台腔说。每次说到“我”,都会加一个听起来诡异又夸张的重音。
凯莉和一旁的男编剧默契地对视了一下,二人点头。但是他们脸上都已经写满了“老子压根不想听你继续瞎扯了”的表情。
“好,那怎么署名呢?要看你为这个剧本做的贡献了。贡献最多的,就是联合编剧。但基本也是不可能的,最多是个助理编剧,或者贡献最少的,给你署一个策划。”
随后,投资人开始吹嘘自己在那个票房大卖的电影里,起了怎样重要的作用,和那些一线明星、演员、导演的关系又是如何如何好。最后,还是回归到了主题,“你们都是刚出来的新人,年轻人前途一片大好,就算我不给你们署名,不也是天经地义吗?你们能拿我怎么样?更何况我还给你署名。”
投资人好像时刻不忘记告诉他们,自己接下来这个片子会有多厉害。他看着凯莉说:“刚刚出去的那个你也看到了,是刘彤,粉丝五百多万的网红,但在我们这个片子里,就只是个边角料而已。”
凯莉觉得,时间过得真慢。终于出了包间门,她和男编剧不约而同地舒了一口气。
“傻逼。”二人异口同声。最终他们谁都没有去参与那个剧本的修改工作。凯莉想,就算赚钱也是要有底线的。
博尔赫斯曾经说:所有这一切,错误的女人、错误的行为、错误的事件,所有这一切都是诗人的工具。一个诗人应该把所有的东西,甚至包括不幸,视为对他的馈赠。不幸、挫折、耻辱、失败,这都是我们的工具。我想你不会在高高兴兴的时候写出任何东西。
是的,凯莉所有的东西都是在她特别痛苦的时候写出来的,都是积攒了很久瞬间爆发出来的那种痛苦,好像是回忆里所有灾难和不幸的累加,所以一旦修改完毕,她很少再回头看自己写的东西。每个人都看似平淡地生活,但有些波澜和冲撞,只有自己知道。
有时,她迫使自己处于一种亚痛苦状态,只有在痛苦的时候,她才能保持创作,她必须把那些压制她生活的东西发泄出来,哪怕这对改变当下的生活状态没有一点实质帮助。对于一个创作者而言,最好的状态是有作品、有生活。如果处在一个瓶颈期,导致一段时间没有新作品,那么至少有生活,也是有希望的。最可怕的是,迷失在无法创作的痛苦里,连本来的生活也一并失去了。
现在凯莉自己感受得到这种可怕的双重失去,正在一点一点侵蚀掉她的全部。
春天来得很快,外面天气很好。
凯莉一觉醒来,梦见自己做梦,梦里她梦见自己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