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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端有这么个人, 叫红帝。是我们的神,据说有个神器储存灵力, 到时候找到仙界的入口, 用这神器才能打开,因为力量太大了,哪个人都没有。”
碧霄和苏歆聊天, 他还是不知道苏歆就是莲灵,只是提起云端来咬牙切齿,就讲了许多事情, 先从红帝说起, 小包颇为吃惊,苏歆倒是淡然, 于是碧霄继续说, “红帝有三张面孔, 据说神仙都是什么三头六臂还是什么的, 红帝半人半仙,有真正仙人的血统,所以就有三张脸, 不过我们就见过两张, 一张十五六那么大, 娃娃脸, 跟个女孩子似的,还有一张老头的,看着快死了, 第三张脸一直没见过,反正人家换脸比换衣裳还方便。”
碧霄对红帝大不敬的时候,苏歆心底蠢蠢欲动,想立即把这情报告诉白凤翎,可都不在一个世界了,只好憋在肚子里。
“红帝能耐有多大,我是不知道,应该是非常大,没见他出手,但是他没有做不成的事儿似的。他要干什么事儿,就找他的侍从仙君。侍从仙君的意思就是,仙君里面最被看重的那个,不管是哪个仙君,手里会拿着红帝的戒尺,上面用九百种文字写着红帝制定的法则,见戒尺如见红帝本人,我们认识的,都得低头。”
苏歆没有直面过青宁仙君,一时间想不出那戒尺是什么样子的。
“仙君有多少个,这倒是没定数,一般是五个,有时候是七个,最多时候有九个。我们都是打小让红帝抱到云端去养着,看根骨不错,就养大了,就是家养的奴才嘛。死了再养,反正红帝长生不死,红帝活了多大岁数,我也不知道。”
“红帝隔一段时间,就派一个仙君降临人间去,降临就是抛去肉身,以元神进入未成形的胎儿体内,再过一遭人间,这几年就是我,所有仙君都到天岚宗去当宗主,就我没当成,碰上红帝他老人家亲自来,我没眼力见,当时没反应过来。”
苏歆思索着他这话,一时间没明白过来。
“反正嘛,就白凤翎当了。要是没有她,我就像历代的仙君一样,高歌云端对天岚宗的恩德,好处都给天岚宗,天岚宗的干嘛呢?守护红帝的秘宝,秘宝是啥,我也不知道,只有宗主知道。剩下的时候呢,就满天下游历,找厉害的人,看看有没有超越桎梏的变数,因为红帝把着云端的关卡呢,他说不能成仙就不能,但万一有人能强行突破怎么办?仙君就去悄悄下药把这人的修为定住。能突破的,都是红帝有数的,放进去的,都死了,给红帝那开仙界大门的神器当养料呢。”
苏歆想起极心岛的墙壁上写着的故事,还有浓郁的灵力的河,心底已然是连连点头,但又恐惧,缄默无声中,莲灵却悄悄道:“红帝做过头了。”
“什么意思?你还为他说话?”
“我也想打开仙界大门。”莲灵道,“只是我不赞成杀人罢了。”
苏歆心底嗤笑,嗤笑声太小,盖不住心底恐惧的喧嚣,她只感到天下都成了蚂蚁,任由红帝搓圆了捏扁了,只为了打开仙界的大门。
不去仙界不就好了么?为什么要这样?
她心底怖惧恐慌,一张脸惨白惨白,冷汗也沁了出来。瞧瞧小包也大概如此,和她一个脸色,于是她死死攥着小包的衣袖,小包也攥着她的衣袖,两人面面相觑,嗓子也哑了似的,说不出话来。
碧霄仙君不顾旧主说完,喘了一大口气,好像这番话损了寿元似的,弓腰缓了一阵,才笑道:“天下人倒是都以为修仙渡劫到云端就是去仙界了,那可差着不是一星半点儿。天岚宗不过是红帝的狗,偏偏可怜人间这些英雄,都平白地做了奴才。”
他这话也不知指代谁,天岚宗先祖和当下的有名的人都被指代了进去。小包倒是联想到了天岚宗先祖,脸上愠怒,可是,被碧霄仙君那番话重重一击,他也没力气回驳,思绪悠悠地随风而去,转到青宁仙君身上,自然就想到了传闻中的妖莲夫人,就因着合青宁仙君的眼缘,从不入流的邪道门派的主人,一跃成为仙君的代言人,追着仙君去的门派都要看她的面子。
经历了这些事情,小包的脸已然不那么浅白易懂了,黝黑的面孔中藏着什么,谁也读不明白,鹿哼哼两声,将苏歆从灵台中叫了回来,她将这一切捋了一遍,点点头道:“那你怎么想着要悖逆红帝的意思呢?你不怕么?”
“红帝老了。”碧霄合目养神,身后软软的草垛塌下去一块儿。
苏歆抚摸着鹿的毛皮,轻轻靠上去,心中思绪颇多,有许多问题想与莲灵问问,但心中又对那没有实体反惹来一身麻烦的声音颇为不齿,便静静不语。
约莫两个钟头,三人各自凝神吐纳的时候,碧霄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好浓的血腥味。”
血腥味。苏歆背后一凉。
她想起自己被血岭的人捉进那奇怪的马车时,那些人身上就有抹不开的血腥味,若不是长时间泡在血中,杀伐之气与血腥之气杂糅,断然不会有这样的味道。
四下嗅了嗅,鹿早已站了起来,只是它素来沉默,晃着大角有些不安,小包才睁开眼,张望一阵,奈何修为才比苏歆高一点,不能以神识察看,也就颇感不安地看着碧霄。
“嘘。”碧霄轻手轻脚地侧身站在门边,贴耳听了一阵动静,“陌生的人。”
“兴许是血岭。”苏歆轻声补道。
“以前没有打过交道,不知道血岭使什么招数。”碧霄也低声回应,伸手虚按,叫她再凑近些悄声说话,“血岭向来在蛮荒,怎么会到青龙之地来?”
“先前莫名其妙出现在毒鹰宗,后来又去了霞照城。”她补充道。
“哦是,毒鹰宗的修为暴涨的那些人想必就是血岭在暗中做的。蛮荒一向不齿于到南边来,兴许蛮荒地底的异兽有什么动静。”
“先前便说有动静,苏——前辈那时也做了些措施预防,没能推行下去。”她噎了噎,小心地看碧霄的神色,碧霄没听出怪异来,只继续听着。
碧霄仙君沉睡时,修为并没有白凤翎高,也就是金丹初期,一直沉睡并没有修炼,不进反退,但醒来后天下桎梏已破,灵气浓郁,加上仙君得天独厚的法门,有些进益,勉强在金丹中期,并没有神识可以离体而去,所以只是听着,灵力爬满了一面墙,感知着灵力的波动。
过了一阵,他撤回灵力道:“那些人在找人。”
苏歆下意识地站直了。
“现在看来还没找到。这些年天岚宗与血岭有别的仇么?”
除了灭门这件事的幕后推手这份仇恨之外,小包想不出别的恩怨,血岭神秘且低调,不是正道也不是邪道,一时间有些茫然,摇摇头。
“兴许是在找你,或者说,找我。”
莲灵低声道。
苏歆不明所以,但此时神经绷紧,一时间也想通了其中关键。
这不过是寻常的商船,修仙者要么有飞行的异兽,要么御剑飞行,要么自己飞,这船也不会有什么能吸引修仙者的凡物。
这艘船比起其他的船,不过是多了他三人。
碧霄仙君苏醒,这件事不少人知道,被关在霞照城了,从青宁手中逃脱,但是,这和血岭有什么关系?小包更是没有握什么秘宝,也不知道什么秘密,也不能撼动哪方势力。
唯独她苏歆从前就被血岭捉过,险些被异兽捉了吃,她身上无论是皮肉还是血液,想想血岭二字,便无比贴合。
因此她立时冷了脸,问道:“人多么?”
“七八十人,修为很高。”碧霄又凝神听了一阵,“分散开了,往这边走了一部分。”
听见这人数,苏歆脸色惨白,拍拍鹿,又攥了小包道:“如今我不能连累你,我先逃,详细缘由还请你之后再讲给仙君。”
小包当机立断地反攥了她的手腕:“血岭又不一定非是朝着你来,就算是,也得我们先引走他们,你才逃得走,否则就是送死。”
碧霄已然咂摸出味道来,凝神瞥她,却又想到她自称白凤翎的徒弟,便想歪了,冷冷道:“白凤翎告诉你什么秘密?”
把他这话填充完整,便是“白凤翎告诉你什么秘密,惹得血岭的人追你?”
苏歆很快明了,此时此刻,却也不是剖白的时候,而且听他口吻,与白凤翎还有些相当的恩怨,又怕说出去,碧霄难为自己,但不说出去,自己这也不是什么大秘密,隐瞒也没有必要。
脸色一着慌,心内,莲灵道:“不要慌,抱元守一,灵力绕经脉走,时刻准备出手,对,深呼吸。”
她慢慢退后,这底舱的出口除了碧霄身后那道门外,还有头顶的小天窗,耷拉软梯下来,平时是关着的。
莲灵道:“走。”
她探身跳上软梯,身子一荡,爬上去,开了小天窗,探身出去,是一处仓库,堆放着装满酒与醋和酱油的大桶,大半个人高,各种气息混杂开来,木桶排得整齐,留有仅容一人侧身经过的小缝,她跳出去,矮下身子,发觉她的鹿上不来。
“不要怕,虽然我和你灵力法门不同,但到紧要关头,我会接管你的身体,除非红帝亲自来,否则没人拦得住我。”
莲灵匆匆道。
小包看她在看着自己,又看看鹿,便道:“你去哪儿?”
“躲起来。我感觉他们靠近了,照顾好我的鹿。”
她回身钻入木桶的缝隙中,腾挪几个来回,才腾出空回答莲灵:“不准占用我的身体。”
“不到万不得已绝不用的权宜之计。”
她嗤笑一声,想起她对妖莲夫人下手的时刻那陌生惶恐的感觉,料想若是总被莲灵占用身体,她还是苏歆么,便下定决心要靠自己这身本事躲过血岭,虽然希望渺茫。
白凤翎教她的事情,不过是将灵力用得更精细些,没有教她打人,也没有教她防御,学有所用,学了碧霄仙君将灵力绕在四周,就感知身边看不到的地方的灵力波动。
脚步声从脚下传来,咚咚咚。
她侧身钻进个半截的酒桶,小腿没入酒中。抬手将酒桶盖掩上,在桶边破了个细缝察看四周。
开门声,啪——
脚步又近,在右侧,左侧也有,走远了。
突然右侧的脚步声变大,那人折回,酒气也掩盖不住身上的血腥气。
身旁几声木桶碎裂的声响。
咕噜噜,几个木桶被踢倒,滚到一边。
砰砰声不绝于耳,酒与醋都被倾倒,哗啦啦声蔓延。
脚步声到了眼前。
“行了,味道不好闻,那边都是酱油。”
有人道。
“还是看一眼。”
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她所在的酒桶被踢倒,盖子飞了出去,她蜷得紧,骨碌滚到了另一边。酒泼了一身,呛住了,死死憋了,脚步声远去。
憋不住了,咳了一声,脚步声立时转回。
跳出木桶,闪身推了几个木桶滚成了轮子,踩在上头跑了个飞快,从门直撞出去,身后一阵罡风从耳畔掠过,三支羽箭尾巴冒火,嗖嗖地飞来,兴许是怕伤了她。
“冷静。”莲灵提醒道。
“我知道。”她知道这是性命攸关的时刻,纵身一跃,把住头顶的横梁,兜了一圈,攀上墙壁,一转圈让过又三支羽箭,双脚一夹,将羽箭摆了半圈,抛出去,灵力附着在其上,笔直地朝向射箭那人。
那人青红色交杂的衣裳,短厚身材,把住自己的羽箭折了,抬手又是三箭——
砰砰砰,没入横梁,卡在她指缝之间。
她跳下地来,匆匆跑回酒库去,木桶还剩小半,地上湿滑,酒与醋交杂在一起,气味扑鼻。酱油桶还好,她抬腿一踢,翘起半截桶底,在地上兜了一圈,掀开盖子,像抽陀螺似的转了出去。
那人侧身让过,另一只桶也带着酱油咸过头的气息扑来。
恰巧在门口,侧身让过,桶转走了,他立时对门内射几箭,砰砰扎中木桶,扑簌簌水声哗哗不绝于耳,噼里啪啦,碎了个木桶。他立时转向门口,被泼了一身酱油,而苏歆不知钻到哪个角落。
正在打量,头顶一下倒扣来一个大桶,将他罩在其中。顺带泼了一身酱油,腌入味,咸味齁得慌,使出灵力破开木桶,抹了一把脸,苏歆又不知去了哪里。
抬头看头顶,头顶没有人,眼前匆匆跑来一人,他提弓射箭,僵了僵,原来是与他一队的同伴。
“怎么回事?”
“莲灵在这儿。”
“怎么不通报?”
“我看了,莲灵没什么灵力,修为很低。你我生擒了她,何必和别人分这功劳。”
“还是小心为好。”同伴掏出个号角放在唇边。
突然,一支箭穿透了他的眼珠子,直直地穿透后脑壳。他笔直地倒下。
这短厚身材的男子又搭箭,补了一下才又摸了一把脸,将同伴的尸身拽起来,看了四周,出口只有这门,莲灵应该是没跑出去,回身关上门,寻找到一个尚且完好的空木桶。
“死沉。”他嘀咕道,四下警惕着,一手扯同伴脖颈,一手挪开木桶盖子,眼神四下逡巡,将同伴塞入木桶中。
突然,木桶中伸出一只手,轻柔地搭在他喉咙上。
他正要反击,却再也动不了了。
那只手挪开了,他体内的五脏六腑的水凝结成冰,一朵丑丑的小花从他喉咙中长出,凝在他合不拢的嘴里,开得很不漂亮。
苏歆从木桶中钻出来,让过那具尸体头上插出来的箭头,气喘吁吁地看看双手,又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将那小冰花修饰了一番。
但灵力不太够了,她节省了些,果然没有白凤翎的花好看。
捉了地上的号角看了一下,更多的脚步声往这边来了。
莲灵道:“白凤翎就教你开花吗?”
“开花还不够吗?”她想起白凤翎在她的小花上施法,轻轻一拢,就那样漂亮。
“这次来了五个人。”莲灵察看了一下,缓慢道。
“打不过,跑。”苏歆四下看了一圈,脚步声从门外传来,脚底下却没动静,又从自己来时的小软梯下去,小包他们已经不在原地了。
脚步声从头顶响起,天窗咯嘣一声打开了,探出一颗脑袋来。
一双大眼和她面面相觑。
“我来吧。”莲灵道。
“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了吗?”
苏歆还是不肯让莲灵占据主动。
莲灵不说话了。
苏歆对那探出头的脑袋嘻嘻一笑,拽了软梯使劲儿一荡,啪一声拍在那人脸上,拍出两道红印来。脚底打滑,开了门便冲出去,底舱的门出去有道楼梯,从楼梯穿出去,上了三四层,到甲板去,身后追着的人越来越多。
无论怎么拐,都甩不开。她冷汗直冒,海风扑面而来,吹得人冷静了些。
“你说我跳海里他们能追上来吗?”
“海里对你有优势,但是你的灵力还驾驭不了。”
苏歆想起白凤翎在海底的冰桥,这时,她终于对她师父的灵力有了清楚的认识。
那可是海啊……
那她怂了,是不是就很丢白凤翎的面子?
万一碧霄暗中观察,奚落嘲笑呢?
奇怪的是,这艘船上,已经没有了先前见过的乘客和船家,只剩血岭的人在。
海里传来人微弱的呼救声,她看了一眼,踢了几块儿大木板下去,血岭的人已经将她逼到了船头。
一手把住桅杆,另一手展开。
身子往下压,似乎要平躺着摔到海中去。
血岭的人有五六十人,像一片青红色的云沉沉爬来,每个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喉头动了动,苏歆面朝众人,慢慢地往桅杆上爬。
因着从前变戏法的功力还在,她爬杆子就像猴子爬树,蹭蹭上去,俯瞰众人。
众人往前走了走,竟然没人说话。
两方已经有了彼此的默契,料定一个就是要被抓,一个就是要抓人,猎物与猎人已然定局。
站得高望得远,突然,她瞥见一对大角扑来,她的鹿从背后撞向血岭众人,众人没有防备,便被它撞翻了三两个,撞断了脊梁骨的也有,撞坏了肾的也有。
苏歆神色绷紧。
这傻鹿。
又没得着仙缘,不是什么异兽更不是神兽,就凭比寻常野兽聪明,就敢来挑衅血岭啦?
她本有另一番打算,此时心绪却是有些复杂。
鹿自己出来和她做了同伙,她就不能不管它。
血岭的人几人看见它,回身一击,却被一阵风浪带得倒了四五个。
碧霄仙君抬手,几道旋风嗖嗖飞来,摆起架势,小包乘风而起,带着硕大无比的铁锤轮倒了三两个。
被他俩这一闹,血岭的人分出一半回头对付他们。
另一半看他,有个人抬手砍断桅杆,她笔直地往下摔,保准落到人家手中。
肩头的莲花绽出柔润的光彩,手背交叠,符文对照,身后绽放一柄四五十丈的巨剑,笔直地将这艘船剖成两半。
罡风撕扯血岭众人齐刷刷地落入海中,已然没了声息,剩下两三人飞上空中面面相觑,正要吹响号角,却见苏歆掏出号角吹了一声。
这一声犹如鬼哭,悠长连绵。
号角落入海中,苏歆侧身穿过这几人,身上一团极亮的光,再将小包与鹿兜起来,碧霄仙君乘风而起:“你怎么蔫坏蔫坏的?有这种本事不早拿出来?害叔父担心。”
小包惊魂道:“苏歆,你何时这么厉害了?吓死我了,我以为你要砍死我。”
“苏歆”并不答话,肩头的光太烈,已然穿透衣裳。
手背也发着光,身后也如此,整个人笼在一片柔润的光泽中,却显出了身子的轮廓,碧霄多看了两眼,啧了一声:“怎么是个女孩子?小包你也是个小骗子,什么公子……真会叫呢?”
小包却惊叫一声:“苏歆!”
苏歆蹦跶着腿哇呀呀叫着,噗通一声摔进海中。
过了会儿,一块儿木板上浮出个人来,原来是船上一个伤痕累累的幸存者将她捞了上来。
她咳嗽着骂道:“滚!滚!滚!装什么!还吹!嫌我活得长吗!”
空中的二人不明所以。碧霄摸着鹿头走来,将她和那幸存者兜起来,一并搁在鹿背上:“你自己吹的,我还想问你呢。”
“先把人送上岸,快到朱雀之地了。”苏歆艰难地把着鹿角,“血岭这做法太可恶,一船的人都被杀尽了,海里全是死人。”
小包缄默不言,看看现在海上漂浮着的尸体,也有些是苏歆做的。
现在苏歆已然湿透了狼狈地趴在鹿身上,那道光早已消失了。
那幸存者战战兢兢,并不敢多言,鹿在空中飞,人也在空中飞,匆匆到了岸上,像做鬼似的和他分别了,叫他不要说碰见了这几个人,也不要说曾在那艘船上。
他后来碰见有人打听这边的修仙者,暗道就是那几个人,怕招惹麻烦,便装成了个傻子和哑巴,躲过一劫。
“莲灵的波动在这边就消失了。”有人道。
莲灵吗?莲灵是什么?
他却不敢多说,乐呵呵傻笑着,吃了一把土,滚到了泥里。
脑中想起了那男子装扮的姑娘,浑身发光,像天神一般耀眼。
“你怎么不早说你是莲灵?”碧霄还在责怪苏歆不说,“红帝可真会打算盘,把莲灵收到身边好利用呗,偏你是个实心眼的傻子,跟着白凤翎被杀了也不知道。”
苏歆想起白凤翎和红帝的渊源来,便问道:“白凤翎和红帝什么关系?你说你的红帝,扯我师父做什么?”
“我怀疑,白凤翎是红帝的第三张脸。”碧霄凝神道,“我相当确认。”
“我师父是世界上最好的,你不准把她和红帝那种杀人狂魔混为一谈。”
“她杀的人还少了?”
“那,那我杀的人少了?”苏歆为白凤翎争辩,急得面红耳赤,“你烦死了,谁和你一伙,我自己可有本事了。小包,我们吃我们的,他自己讲大道理去吧。”
说着要和小包拉帮结派孤立碧霄,碧霄认真看了她一圈:“你喜欢你师父?”
她憋红了脸:“那,那,那我喜欢怎么了?看出来了?你不喜欢她,还不让别人喜欢了?”
“她不是好人。”碧霄苦口婆心。
“你才不是好人呢。”苏歆气得推他一把,把他推到地上去了,“小包,走,我们不和他说话了。他死皮赖脸地加入我们的队伍,现在又对人家师父指指点点,仗着自己知道点儿什么,就胡说八道。”
“喜欢她的脸就行了,不要陷太深。”碧霄还是苦口婆心,扯着她的衣裳让她不准走,她气得就要打人,但还是因着苏子枭的面子没真对碧霄生气,收了手,回去蜷在角落里不言语。
“她真不是好人,就算她是好人,红帝也不是好人。”
碧霄凑近了,“你是莲灵,你不要和红帝什么的凑在一起,会死得很惨的。叔父我,过来人,你好好听我的,准没错。”
“那,那坏人就没人喜欢啦?”苏歆气得伸手一指,“那坏人就一辈子孤零零的?我是好人?你去西辞镇打听打听我苏歆偷鸡摸狗的事情还少?她要是坏人,我就是坏胚子。”
碧霄和她讲不通道理,气得直叹气:“你喜欢姑娘家倒不是错,那人家喜欢你么?”
苏歆突然噎了一下,又恰到好处地想起白凤翎欺负她的样子,脸红了又红,叉腰道:“哦,那怎么?意思是,你喜欢一个人,人家要不喜欢你,你就也不喜欢人家?那叫什么喜欢?那叫交易。而且,我说,她喜欢我,是不是要吓破你的胆?”
昂首挺胸,她已经站起来了,居高临下地看着碧霄,胸中的好胜之心被激起来了。她非得说赢碧霄不可。
“她怎么可能喜欢人呢?我不信。她这辈子就爱她自己,甚至她自己都不爱,她最爱力量,权力,灵力,法力……自我禁欲的能力,把自己的命运牢牢地握在她自己手中的能力,她就爱这种。”
“你又不是我,兴许,她喜欢全天下的人,单单不喜欢你呢。”苏歆反驳。
碧霄望了她一眼:“你怎么这么确信人家喜欢你?万一是你一厢情愿呢?”
苏歆被说得要哭了,她好久没有见到白凤翎了,孤零零一个人,还要被碧霄欺负。
脑中那些词已经用完了,又不好意思拿炕上那些事来说。料定赢不了了,眼泪就在眼眶中打转。
一直不说话的小包攥了一把树叶烘着,散出的气息驱散了蚊虫,他四处走着,把烟放出来,呼呼的火声将呛人的味道扩散开。
走近他俩,小包替苏歆说话:“仙君,苏歆是个很怯的姑娘。若是有人一直待她好,突然有一天疏远她,伤害她,她就立即躲得远远的,心里再也不给这个人开门,就像苏前辈那样。她如今能这样笃定坚信少宗主喜欢她,就说明……”
碧霄还在咀嚼着“就像苏前辈”那样是什么意思,苏歆却哭了,捂着脸躲到一边去了。
小包捧着的树叶散出浓浓的烟,扑到碧霄脸上来,遮掩了表情。
“她是好人,行不行?你别哭了,你还穿着男子的衣裳呢,叫人以为我是什么登徒子欺辱你。”碧霄收拾情绪安慰她,她躲在一边不肯听。
“那你说,她要是好人,现在为什么不和你在一起?留你一个人被追杀?”碧霄还是接受不了“白凤翎是好人”这种概念,在苏歆的眼泪面前委曲求全,但还是觉得憋屈。
“她为了救我,修为都没有了。”苏歆抽噎着,不肯露脸,只埋着头哭。
碧霄愣了一下。
白凤翎是能为了灵力的增进走火入魔的人。为了救人放弃修为,这也太过陌生。
兴许是红帝的诡计?碧霄心底生出一万个警惕来。
“她什么背景,想要什么修为不都是几颗丹药的事儿?你还年轻,容易被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感动。”碧霄扶着她肩膀,“行了行了,别哭了,以后叔父保护你哈,熬死了红帝咱们天下太平,想怎么就怎么,多少比白凤翎漂亮的女人,叔父给你抓一把来。”
他有种养孩子的错觉,但看苏歆的年纪,当孩子养也并不吃亏,还无形之中占了白凤翎的便宜,何乐而不为。
对苏歆他可真是用尽耐心,柔声哄着,苏歆油盐不进,又哭又骂,叫他给白凤翎道一百个歉。
“别闹了,你可操心好自己吧,白凤翎死了,红帝的未来就没了,天下人民都得到自由安康,你也就没有性命之忧了。”碧霄没了耐性,但还是说话轻柔,想着苏歆再哭,他就要打孩子了。
苏歆突然不哭了,泪痕未干,转头瞪着他,目光如炬,很是可怕。
“看我干什么?我说错了?你那小情小爱少女怀春能和天下大义比呢?”
“她不会死。”她一字一顿道。
“行行行不会死。”碧霄忙道。
“她也不是那种乱杀人的人。”
“好好好,不是。”
苏歆抿了抿唇:“你兴许觉得我年少不懂事,没事的,大家都觉得我不懂事。”
碧霄沉默片时:“我认识白凤翎那么久,我知道她什么人。”
“只有她觉得我是个人。”苏歆抬了抬下巴,“不是什么莲灵,活的灵药,打破桎梏的关键,莲池的入口,等等一切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碧霄有些沉默,想不出该回应的词。
“不要在我面前诋毁她。”
苏歆真的生气了,于是怀揣着巨大的恶意,她特意针对碧霄捅了一刀,“苏子枭也未曾诋毁她,他那么讨厌,那么自我,那么不尊重人的一个人,也不诋毁她,你在这里做什么人生的智者?”
碧霄果然被戳中了,死死地盯着她:“别生气了。我们不打架。”
“和解和解,和解和解。”
小包冲过来,一人手中给塞了个果子,“消消气消消气。”
苏歆眼泪又出来了,她不擅长气势凌人地和人打架,已经用完了所有勇气了。她知道自己蛮横,碧霄明明一片好心,但是她从来就不讲理,就是不准碧霄说白凤翎的坏话。
她生怕哪一句一语成谶,白凤翎没等到她强大起来就先走了。
她成长得太慢了。
今天虽然用白凤翎教她的,解决了一个人,但之后却还是借了莲灵的力量。
而莲灵的力量不能一直用,非得是海面那种方便藏尸的地方能隐匿身形才行,否则就会被捉住。而且莲灵也不知底细,不知是不是好东西,何况得和莲灵商量好,人家莲灵才不会乐意回去撞到红帝再落个灰飞烟灭,只有自己强大起来才行。
碧霄还是拿出了长辈的态度,温和地拍她肩膀:“想哭就哭嘛,小姑娘家家的,不哭就肿眼泡了。”
“我好想她。”
“能理解。”碧霄把自己的果子也递过去了,“吃吧。”
“你胡说,你根本理解不了。”她又开始不讲道理,嘴上却已经吃起果子来了。
“好好好我知道了,你是我祖宗行不行,吃吧,一会儿吃到鼻孔里去呛死你。”
小包继续跳大神一般四下蹦跶着放烟,鹿慢悠悠地跟在他后头,他走过的地方没有蚊虫,因此很是舒服。
碧霄恶言恶语,好不容易把苏歆哄好了,过一阵,又不知哪句贱兮兮的话惹得人家又哭了。
“仙君,咱少说两句。”小包看苏歆这一晚上哭了好几回,自己守着,虽然没什么怨言,但听苏歆哭也难免生出愁绪来。
“她绷着呢,你让她哭完,不然堵着——”碧霄往心口捶了捶,“她还小呢,爱哭也不是坏事。而且,白凤翎都能把她迷成这样,可想平时也没什么人关爱她,委屈大了去呢。”
苏歆不知怎么又听见了,哇一声又哭了。
“……就是这哭……不文雅。”碧霄咂摸半晌,“算了,小包,我问你,她和你苏前辈有什么渊源?”
“她以前是苏前辈的徒弟,但是苏前辈要拿她炼丹救您,还和她说了。”
“我就说白凤翎那种人怎么能教出这种实心眼,合着是苏子枭教的,一模一样的实心眼。”
“苏前辈其实并不真心要拿她炼丹的。那时候苏前辈要和少宗主重归于好,把少宗主带回天岚宗。因为少宗主身上也有毒,非得莲灵和仙灵珠都有,才能救您二位。那时我们有仙灵珠,少宗主说,她不需要被救,仙灵珠让给您,把苏歆好好地让给她。苏前辈又很关心少宗主,又关心苏歆,觉得谁伤害了谁都不行,还在犹豫,就先对苏歆说了。之后再看见苏歆时,她就是少宗主的徒弟了,两人命运相牵,苏前辈才信了少宗主的话,放她二人离开。”
树叶燃到头了,小包松开,拍拍手上的碎叶:“仙君,我不懂什么红帝还是天下什么的,但是我觉得,少宗主可能真是喜欢苏歆,否则为什么授纹样保护她呢?”
“不妨碍我讨厌这个人。”碧霄声音低低的,说完又怕苏歆听见,回头瞄了一眼,才放心继续道,“她看起来清心寡欲的,实际上是个得失心很重的人,我背地里说人坏话不太好,但是她让人觉得不对劲,就是有些冥冥注定,在她身上体现。”
“那时候,神器宫还完好,我,她,苏子枭三人在玩闹,年纪尚小,不知分寸,突然我看见一面石墙,长数百丈,讲了许多故事。众仙之战,仙魔陨落,修魔者最厉害的异兽蛰伏在蛮荒。后半面,则是说红帝半人半仙的事情。我本觉得红帝是仙人,但石壁上的说法与我从小知道的都不同,于是多看了两眼。”
“然后,白凤翎也看见了,她本来看得好好的,我说了一句‘那世界上没有仙人啦?白凤翎,你修仙那么辛苦干嘛呀,和我们一起玩’,然后她就疯了一样,和我打了起来。我因着降临人世,灵力被削弱许多,是凡间的法门,她本来也是凡间的法门,但突然一出手,打碎了石壁的后半部分。神器宫的可都是神器,宗主都打不碎的,她那时不过筑基期,我因此觉得她的灵力绝不是凡间来的。”
碧霄皱着眉头:“灵力的质量太过精纯,虽然之后都如往常一样没什么稀奇,怎么偏偏就在那时候爆出那么强的力量?我险些被砸死在里头。还有,为什么偏偏砸的是后半截,红帝不是仙人,他的权威被人否定,受损的是谁?我之后不断注意她,发现她修仙太过偏执,进步神速,为了超过她,我费尽心思,用尽力气,我一个仙君,超不过一个凡人,红帝当初规定过了,再天纵之资,都要被仙君踩在脚底下。因此我疑心红帝给她开了条小通道,并且没有告诉我。”
小包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但还是有些明白了:“那您为何对她的品行有所怀疑呢?”
“有些私事不方便说,说些别的事情。她样样都要最好,而且一定要远超他人,她想要的,必须得到,得不到的话,你不知道她的眼神有多可怕,冷冷的,像蛇一样。而且,我们平时超越境界都非得机缘巧合是不是?她不,她许诺在某天突破某个境界,就必须突破,否则就一头撞死的那种——当然,她每次说,都做得到。之前,她说,下个月她一定要突破到金丹期,我们都不肯相信,因为宗主也不过金丹期,她才多大。之后她没有用过饭,没有睡过觉,也没有动过,和人说话都嫌浪费时间,宗主和她说话都不行,谁打扰她她就能打死谁,就那么可怕。然后,她就成功了。”
“这不是很好吗?”小包懵懵懂懂。
“她想要的太可怕了。有人模仿她,以为可行,无论身体还是精神全然承受不住,被这刻苦逼疯的逼走火入魔的也有。众人赞叹她心志坚强,背地里她呕出血来也要撑出众人面前这首席的样子。”
“她对力量的欲望胜过了一切。我不相信她会爱人,除非那人能给她力量。”碧霄下了结论,神情紧绷,“传闻中,红帝有三张面孔,爱,欲,无。”
“我疑心她是欲。”碧霄想起来,就害怕地摇摇头,“你没有亲眼见过她背地里的样子。我们带酒去灌醉她才能让她歇息一阵。我说不上来,她太可怕了,自得其乐,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万一不是呢?”小包还是想替苏歆说话。
“如若不是,我就给她当奴仆,永生永世服侍她。”碧霄似乎觉得话题太凝重,最后亲切地笑了笑,“顺带在苏歆面前哭一百回,求她原谅。”
小包忧心忡忡地看了看苏歆的背影:“她不哭了,别是抽过气去了。”
“人家就是有分寸,什么都得有个度呢是不是?”虽然这么说,碧霄还是去看望苏歆了。
作者有话要说:一万字的大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