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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九月初九,重阳节,又名踏秋。江南的丹桂竟比京城大院里的金桂整整晚开了一个月,满城扑鼻桂花香。门前小河畔的桃树早已独自凋零,但间或种下的几株桂花清香绝尘,倒是应了归来堂中人流传千古的那句“暗淡轻黄体xing柔,情疏迹远只香留”。
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一片葱绿撒落在树下的泥地上,树下的蚁窝前蹲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大的憨厚纯朴,小的聪慧可爱,居然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蚂蚁搬家的一幕。两人身后的桃木院门敞开着,突然从院里窜出一条浑身黑白斑点的土狗,冲过河边的小道后在那大孩子身后蹭了蹭,才乖乖在孩子身后趴下。
刚刚冲出来的斑点点吓到了路上骑电动车的行人,正想开口用那口粘糯的吴侬方言骂上两句,却同样从院中冲出来的庞然大物吓得差点儿从电动车上掉下来。熊?这大城市里头哪里会有人家会把熊当宠物养?就算有人想养,那些有关部门也不会同意哇。那路人拍着心跳加速的胸口打量了一番,这才吁出口气:哦,是条松狮啊。可是,乖乖,这么大的松狮倒是头一回见到。
被路人误成为松狮犬的“猛士”也的确在脖子里挂着个官方认证的正儿八经的松狮铭牌,还在派出所登了记备了案。不知为何,往常颇是高傲的“猛士”在土狗“蛋子”面前却是极力讨好的模样。此时奔出大门,也学着蛋子的模样想在虎子身上蹭一蹭,却被虎子一巴掌拍开脑袋:“一边儿去,蛋子就已经够臭了,你这个家伙比它还能流口水,一边儿去。”
在斗狗笼里不可一世的“高加索之王”委屈地歪着脑袋看了虎子一眼,默默地走到十力身边,却是不敢靠提太近,直到十力冲它勾勾手,它才敢拱着脑袋上去舔了两口。
十力用袖子抹了抹被“猛士”舔得cháo湿的面颊,嘻嘻一笑:“学蛋子趴那儿,不许动,等我们看完它们搬家再带你们出去玩。”
“猛士”竟好像听懂了一般,喉间发出如孩童般的嗯嗯声,居然真的学着蛋子的模样,在那小河畔的青石板上趴了下来,默默地从人缝间打量着那树下蚂蚁搬家的忙碌景象。
“四叔,城里的蚂蚁咋这么小呢?我们山里的黑蚂蚁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比这个大好几倍哩。”
“城里人多,蚂蚁自然就小了。”
“哦。”这似乎看起来完全不合逻辑的回答却让虎子觉得年纪比他小七岁的四叔如大海般知识渊博。
“四叔,那为啥城里会有这么多人呢?”
“因为城里人的追求多啊。”
“哦。”
“四叔,城里人为啥会那么多追求呢?”
“因为城里人的烦恼多啊。”
“哦。”
“四叔,城里人烦什么呢?”
“烦来烦去,其实烦的还是个生与死。”
“哦。”
“四叔,啥是生,啥是死?是不是生娃娃就是生,两腿一蹬进了棺材修了坟就是死?”
“生就是死,死就是死嘛。”
“哦。”
“四叔,生等于死,那跟一加一等二一样吗?”
“大体是不一样的。”
“哦。”
“四叔,你说这蚂蚁死了以后,也会跟咱们一样投胎吗?”
“终归是要入六道轮回的。”
“哦。”
“四叔,为啥是六道轮回,不是九道十道?”
“这个,等你下辈子轮回过了,我再告诉你。”
“好,四叔。”
……
一大一小,一问一答,竟在这江南薄雾清阳的早晨形成了一副极和谐的童子小僧对问图。身后亦一大一小两犬,懒洋洋的趴着,相安无事。
七点过半,李云道跑步回来,捎了油条豆浆当早点,因为刑天一个人的食量就已经足足超过李大刁民外加两个小孩,所以他手上的环保早餐袋装得鼓鼓的。
从两个孩子身边走过时,他也没去打扰两个一边看蚂蚁一边作无聊问答的孩子,径直入了院子,刑天正按照十力的吩咐傻呵呵地在院中对着一盆硬邦邦的黄豆一掌一掌地插入其中,也不知道十力是从哪儿弄来的练功法子,反正也不指望十力能把刑天真练成一掌破千斤的武林高手。
听到李云道进来,刑天傻傻地冲李云道一笑,转头便继续苦哈哈地对付跟前的硬黄豆,弄得那一缸子黄豆跟他有杀父大仇似的。李云道走进厨房,拿了碗盆将油条包子装好,打开电饭锅里,热腾腾的米粥上飘着白蒙蒙的雾气,往嘴里塞了个满是汤汁的小笼包,烫得李大刁民来回直哈气儿,又舍不得将口中香气四溢的包子吐出来,好一会儿才吃下去大半个包子,某刁民这才眯眼作微笑状。
哎,这不就是生活嘛。
可惜,生命就是一条高低不平的阶梯,你永远不可能在停留在同一个台阶上太久,下一站已经在前方等着,哪怕你不知道踩下去是深是浅,是生还是死。
管他呢,谁知道跑去江宁又要干些什么呢?能在姑苏好好呆的ri子,也就今朝有酒今朝醉了。
“十力,虎子,吃饭!”
“哎!”门外两人同时应答,也不知道是不是堂屋八仙桌上饭菜的香气已经飘到了门外,最先闯进来的居然是那一大一小两条狗。李云道毫不吝啬地给了蛋子和猛士两个包子,最近两条狗倒也跟李云道打得颇是火热,不然除了主人喂食外,他们一般是谁也不肯理睬的。
“三叔,我喜欢这院子,江宁也有这样的院子吗?”虎子边嚼着包子边问,他已经知道,用不了多久,他们都要跟着李云道一起北上江宁了。
李云道笑道:“哪有这么好的运气,就这种院子也是你三叔天大运气才撞来的,要说江宁是六朝古都,院子也应该不少吧,但江北不是江南,在建筑文化上少了些婉约,但也会多些江北特有的风土人情。”
“云道哥,江北的风土人情是什么?”十力抬头一脸期冀地看着李云道。
李大刁民尴尬地笑了笑:“江宁那地方,我是没有亲身去过,但有六朝古都的名头当背景,想来差也是差不到哪儿去的。加上建国后江南一直将省会放在江宁,无论是行政编制还是经济地位上,都还是可以的。只是我们一下山就来了这近几年在国内经济地位排名靠前的姑苏城,怕是到了江宁后还是微微有些失望的。”
十力抿嘴微笑,安慰道:“没关系,云道哥,能吃饱肚子就行。”
虎子也懂事,跟着道:“三叔,到了江宁,我就出去找份活儿干,我在乡里听他们说,去咱们省会哈乐滨打工的那些叔叔伯伯们,一个月都能挣千把块呢。”
李云道笑了笑:“虎子,你还小,挣钱的事儿等等再说,之前三叔想养活你们几个可能还要费点劲,现在不怕了,就算刑天再能吃,也不会真这么就坐吃山空的。”
被点名的刑天无辜抬头看着李云道,对他来说,这位大哥是对他极好的,虽然还不及山上的母狼一样无私,但终究是说话算话的,至少这个把月肚子是一次没饿着过,而且腹中的油水也不少,如果不是十力这些天在拼命地给他加码训练,一个月十来斤的膘显然是不在话下的。
李云道笑着看向刑天:“我不是故意说你,只是打你打个比方,吃你的,不够厨房还有。”
“三叔,你到江宁去干当jing察吗?”提起jing察两个字,虎子眼里就冒jing光。
“怎么突然问这个?”李云道奇道。
“当jing察好,多威风,腰里还能别把枪,就像当年打鬼子的红军……”
李云道倒是没跟虎子多解释打鬼子的是红军还是八路军,只是笑了笑道:“枪这东西也不是每个jing察都能有的。更何况你三叔现在是宣传处的干事,除了胯下一杆还没真正上过‘战场’的枪外,也就剩下笔杆子这顶枪了。”
从小跟着李大刁民耳濡目染的十力小喇嘛笑得将口中的粥汤都喷了出来,溅了虎子一脸,虎子倒是一脸不在乎,提起袖子一抹,接着问:“三叔,笔杆子也能当枪使?”
李云道点头认真道:“这杆枪是杀人不见血的。”
虎子又“哦”了一声,亦如他刚刚在桂花树下与十力问对时的懵懂场景。
“云道哥。”十力放下吃了一半的青花小碗,面sè平静地看着李云道。
“嗯?”
“能不能少杀人?”
李云道愣了愣才叹气道:“大师父说得对,杀人,终归是不好的。”
小喇嘛歪着脑袋想了想道:“嗯,杀人,真的不好呢。”
虎子说:“我爹说杀人要偿命的。”
十力说:“那万一别人要杀你呢?”
虎子说:“我一不偷二不抢,别人为什么要杀我?”
十力说:“本就是个杀与被杀的轮回。”
虎子困惑地问李云道:“如果有人杀想我,三叔,那我怎么办?”
李云道笑了笑,没有说话。
十力说:“放心,有你三叔在,想杀你的人总还是躲不过被杀的命。”
虎子咧嘴傻笑:“三叔你真好。”
李云道轻笑。
十力也轻笑。
杀人,其实也没那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