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千金

陈明道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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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梁王请杨玉赴宴,郎中令亲自延请,此为君王贴身之人,又贵为九卿,足以见重视。

    筵席上,竟没有中尉公孙诡与羊胜的身影,不禁让人若有所思。

    此外,梁王还请来了司马相如作陪,位次与杨玉初来时燕饮相类,只不过如今反了过来。

    杨玉在前,司马相如在后。

    显然梁王心中已然分出了轻重,司马相如作赋或许不逊色,但谋国方面就远远不如中方先生了。

    燕饮开始,梁王先为杨玉三祝酒,嘘寒问暖,无微不至,态度温和到了极点。

    与昨日简直判若两人。

    杨玉眉头悄然皱起,这不是他想看到的,如此一来,他还如何顺利离开梁国。

    他巴不得无人问津,宁愿梁王轻视于他。

    再观全场,枚乘,邹阳,庄忌,司马相如,吕季孙,韩安国......竟全是与他交好,或梁王冷遇他之后,少有落井下石之人。

    梁王用意已然昭然若揭。

    杨玉下意识看向枚乘,后者也在皱眉思索,他那日可是亲眼所见梁王郑重思虑中方先生的威胁性,若不是中方先生蒙混过去,恐怕已凶多吉少。

    他不明白梁王今天为何会突然转变态度。

    不由担忧,担心这样是否会再次置中方先生于不利境地。他是真心视杨玉为友之人,不想看到杨玉身陷险境。

    筵席上,梁王酒兴酣时,突然向杨玉询问起梁国政令得失,诚恳道:“不知先生何以教寡人?”

    乐声戛然而止,舞姬默默退去。

    宾客们也一瞬间安静,静耳倾听。毕竟推恩令极其惊艳,众人想听听杨玉再有何振聋发聩之言。

    杨玉恍惚了一下,这一幕似曾相识,隐约在哪里见过。

    他眼神迷蒙,摇头晃脑道:“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

    这......似答非所问呀?

    梁王一愣,其他人也是面面相觑,中方先生喝醉了不成?

    突然,有人陆续明白过来,不由面色大变,梁王表情也僵住了。

    在场都是通读简牍之人,一下想起这是《孟子.梁惠王》中的内容:

    “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孟子的回答就是刚才杨玉说的那句:“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

    看似没什么,但尴尬之处就是孟子接下来的话,孟子说:“王问‘何以利吾国?’,大夫问‘何以利吾家?’,士庶人问‘何以利吾身?’

    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

    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孟子的意思在后半段,是说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上上下下都互相追逐私利,国家便危险了),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王只要讲仁义就可以了,为什么一定要讲利呢)?

    中方先生是在劝说梁王行仁义吗?

    很显然,不是。

    至于什么意思,在座都是聪明人,又有谁不明白?

    梁王问“何以利吾国?”

    士庶人的“何以利吾身?”

    就是中方先生的回答,或者说是中方先生的反问。

    中方先生在问:你问我如何有利于你的国家,但你梁王又该如何有利于我呢?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有些人对杨玉遇刺之事不清楚,或许会误认为杨玉在讨要回报或者说好处,在挟恩自重。

    但深知内情者明白,中方先生遭遇了什么,梁王是如何对待中方先生的。

    先是三天不召,不闻不问的冷遇,然后又被人钻空子假借王令驱逐出宫,遭遇了刺杀,差点就此丧命。

    这是中方先生“何以利吾身?”,梁王给出的答案。

    那么中方先生对梁王“何以利吾国?”的回答多半是:“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仇寇。”

    巧合的是,这句同样是《孟子》中的话。

    诗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士为知己者用,女为悦己者容。

    梁王不会无端问中方先生政令得失,很显然这是在表露招揽之意。

    但面对梁王招揽,中方先生隐晦的回答,我不视你如仇寇就不错了,汝梁王不是我的知己,我不会为你所用,更不会为你而死。

    如此才可以解释,梁王问政令得失,中方先生为何不正面回答,反而要引用孟子中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众人一想到《孟子》中的主角梁惠王,如今梁王也恰好是“梁王”,表情当真精彩无比,不禁都替梁王尴尬。

    “梁王”在《孟子》中可不是什么英明之君。

    同时亦为中方先生心思灵巧叹服,面对“梁王”之问,用《孟子》中一句似是而非的话语,看似什么都没说,但全都说了,看似什么都说了,但其实又什么都没说。

    如此梁王就算恼羞成怒,也找不出借口,不然只会显露自己气量狭小。

    一时间,场中静的让人心惊肉跳。

    吕季孙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禁为中方先生的大胆担心,唯恐梁王治罪。

    梁王怔怔发呆,眼中闪过一丝悔悟与失望,原来这就是中方先生的回答吗,不愿为寡人所用。

    宦者令一个眼神投去,乐师再次开始奏乐,舞姬亦重新翩翩起舞,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意欲为梁王的尴尬境地解围。

    杨玉瞥了一眼梁王方向,眼睛转了转,突然端起酒杯,摇摇晃晃起身,对众人道:“美酒不可辜负,大王请酒,诸君请酒。”

    梁王回神,深深看了杨玉一眼,露出笑容道:“中方先生醉矣”

    算是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对,中方先生醉了”

    “是醉了”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附和。

    梁王环视一圈道:“中方先生请酒,诸位同饮。”

    所有人同饮一杯,放下酒杯后,紧张气氛莫名一松,消失的无影无踪。

    一时间,杯来酒往,气氛和洽。

    “臣亦想问问梁国政令得失,难道梁国真如此不堪否?竟不值得中方先生置一词?”

    但有人也不知如何想的,竟再次问起杨玉政事来。要知道自刚才后,众人就对此避而不谈,唯恐勾起梁王的不快。

    杨玉都被问愣了,一时都忘了装醉,面无表情的打量着眼前来敬酒之人。长得倒是年纪轻轻,甚有英气。

    但这人是愣头青不成,不懂得为尊者讳这个道理?

    要知道他刚才虽然鼓起勇气拍打梁王的头,但可全程都提着一口气,王者的顶瓜皮岂是那么容易拿捏的?

    “在下以为中方先生言辞有失妥当,此梁王非彼梁王也,焉能一概而论。大王治下,人民各劝其业,各任其能,各竭其力,各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所为者各得所欲而已。若皆耻以言利,人人以仁义而生,敢问先生,仁义可能饱腹?却敌?又从何而出,经久不绝?”

    一番大义凛然的话差点让杨玉窒息,此人抓着利与仁义的辩证相对关系喋喋不休,但难道听不出所谓的利与仁义不过是托辞,杨玉醉翁之意不在酒吗?

    瞥了眼四周,已经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梁王也在往这边看。

    突然,杨玉明白了,深深看了眼前之人一眼,好家伙,人类社会果然从来不缺投机者。

    面对尊者隐讳,有人避之不及不敢碰触,有人却反其道而行之。

    此人现在八成是希望自己严词反驳他,最好是像对待梁王一般,羞辱他一番。

    达到他与尊者同羞的目的,引起尊者的共情,搏得另眼相待。

    好家伙,拍马屁都能拍的如此清新,另辟蹊径,简直让杨玉刮目相看。

    简而言之,此人就是故意来找骂的。

    “君如何称呼?”杨玉上上下下打量对方一番,问道。

    “贾王孙,字子君。”年轻人躬身说道:“请先生赐教。”

    言辞虽恭敬,但其身高七尺多,比杨玉高了两头,大有居高临下,咄咄逼人之势。

    “君请回,吾酒醉,口不能言。”杨玉岂能让他如愿,严词拒绝。

    贾王孙再问,杨玉一概推说不知。但他忽视了此人的执着程度,竟追着不放,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势。

    “子君言之有理,东郭王老妪与塾师争里中三老,亦如此言说:塾师张嘴仁义,闭嘴教化,终日不过果腹而已,何能及己也,老妪养鸡儿以致富,财至百万,故常对人言‘塾师不如吾,仁义不如鸡......”杨玉无奈,想了想开始瞎鸡儿说一通。

    这番言语粗俗如村夫,鄙陋如野人,让周围陪坐臣属尴尬不已,不忍卒视,更不忍听,心中鄙夷不已。

    唯有枚乘这等深知内情之人,脸上火辣辣的,看着杨玉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恨不能以袖掩面。

    “胡说,只有乡三老,里中哪有三老......”

    “嗤”

    贾王孙皱眉,本能的就欲驳斥,骤闻嗤笑声,恍然回神,发现周围目光揶揄,连梁王也目露不悦。

    他心中一颤,回过神来,羞恼交加,怒指杨玉:“你......”

    此人可恶,竟如此戏耍他,且对方将自己的愚蠢淋漓尽致的展示给了梁王。好像在说,看,这就是你麾下臣属,何其愚蠢也。

    昏君才会用庸臣。

    这下弄巧成拙了,梁王愈发不快。

    杨玉老神在在的喝酒,暗暗撇嘴:“小伙子,这就是你想要的羞辱,事实证明,你把握不住。”

    梁王将一切尽收眼底,心中苦笑,中方先生看似自扮小丑,娱乐众人,谁能想到小丑是他们这些人。

    若不是有人向他点明,他几乎又为中方先生所骗。

    却也知道,中方先生是为自保,是他伤了贤人之心,逼的对方不得不学孙膑装疯卖傻,扮丑卖乖。

    只不过中方先生远比孙膑机警,一嗅到不对,立刻施为,毫不犹豫。

    真应了枚生那日所言,有贤才之人不思用,却欲毁之,每每想到此,梁王就后悔不跌。

    “该结束了”

    杨玉环视一圈,默默念道。

    “敝人请辞”

    他起身,正式提出辞行,以拜祭先考妣之名。

    梁王饮酒动作立时顿住了,心中百般不愿,奈何想不出以何名义阻止。

    大汉以孝立国,他梁王又是天下闻名的大孝子,让他阻人尽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可以说,这个问题打在了梁王的死结上,比那传位两问还让梁王束手无策。

    最终,还是一名臣子打岔,解了梁王困境,将这个问题糊弄了过去。

    “此千金,还望先生收下,另外,寡人欲拜先生为御史大夫。”

    沉默片刻,梁王突然石破天惊的赏赐杨玉千金,与御史大夫秩位,与席之人俱被震惊当场。

    梁王如此厚赐人千金,还是上次公孙中尉来时。

    有十年不闻此举了。

    御史大夫更是如同一步登天一般。

    有不明内情之人,猜测这是梁王在千金市马骨,展示自己招揽贤才之心。少有人知晓,梁王这是想挽回杨玉之心。

    可惜杨玉竟没有接受,再次惊呆了所有人,且反应之寡淡,更是出乎所有人意料。

    梁王目光看向枚乘,邹阳,庄忌,希望三人能为他说和一二。

    枚乘正担忧此事呢,岂会“为虎作伥”,装作没有看见梁王眼神,很自然的移开了目光。邹阳本就心中有愧,更不会为难杨玉,当即垂下眼眸,假寐示人。庄夫子不以为意,不做理会,一个人慢慢啜饮。

    全场就属他最为自在,无欲无求,似乎真的只为饮酒而来,不一会就将自己灌醉,梦中化蝶去了。

    梁王无奈,只能向司马相如求救,对后者寄予厚望。

    在他看来杨玉赠琴于司马长卿,此友善之举非同寻常,说明对司马相如非一般看重,应不会拂司马长卿颜面。

    可是不等司马相如开口,杨玉面无表情的扫过去一眼,就是这一眼,让司马相如当场宕机,不敢再开口。

    几乎陷入自我怀疑中,自己是否哪里得罪了中方先生,中方先生的目光好可怕......

    梁王失望不已,这司马长卿太无用了,你要支棱起来,作寡人的贾太傅呀。

    “罢酒”

    谒者高唱。

    筵席以梁王神情晦暗结束。

    深夜,一道身影匆匆进了中尉府。

    “我说公孙吾兄,大王举办筵席,却独独抛下你我二人,此事你就不急?”羊胜走来走去,发现公孙诡不为所动,不由抱怨道。

    “举办筵席,是大王权利,需要知会你我臣子?”公孙诡奇怪的看了羊胜一眼,漫不经心道。

    羊胜愈发烦躁,不由提高了声音:“可是宴请的是那中方不败,更当场赐下千金。当年,这可是汝之殊荣。”

    “且梁王欲拜其御史大夫,这可就凌驾于君之上。”

    “......”

    公孙诡终于无法再保持平静,他眼角抽搐了一下,目光阴沉,却仍是不发一言。

    羊胜气得无可奈何,拂袖离去后,公孙诡沉寂良久,低沉道:“去查一下,那日吾离开后,有谁进宫拜会了梁王。”

    “诺”书室外传来一句微不可察的声音,步履匆匆而去。

    时间流逝,雁足灯内灯油几将耗尽,光影摇曳,公孙诡面容笼罩在阴影下,好似睡着了一般。

    也不知过了多久,脚步重新出现,一道声音传进来。

    “是他?”公孙诡睁开了眼睛,目光犀利,手握住简册,将之抓的扭曲变形。最终,狠狠掷向远处,又将几案上简牍尽皆扫落于地。

    第二日,杨玉早起打太极时,一群有资格留宿苑中的资深宾客前来围观,这些人消息灵通,当是探知了昨夜梁王宴请杨玉并赐下千金的事。虽然弄不明白梁王为何突然转性,又青睐起中方不败来,但这不妨碍他们前来投机。

    至于前日落井下石之事,关他们何事,又不是他们,就算是,反正又没被当场抓到。

    只是可惜有杨延寿把守门户,没一人进得来。

    但杨延寿拦得住他人,拦不住梁王。

    杨玉余光发现梁王竟由枚乘陪同,背着手慢悠悠踱步进来,跟公园大爷转圈一样,看似漫无目的,但直奔漂亮老娘们跟前去。

    梁王一如此,虽然装作漫不经心,但那直勾勾的眼神暴露了其目的。

    梁王之心路人皆知啊。

    枚乘对杨玉投来一个歉意眼神。

    “拜见梁王”杨玉行礼,虽是如此说,但不见下拜,只有揖礼。

    梁王浑不在意,盯着杨玉的手脚,颇有兴致道:“先生是在练太极,不知寡人可否跟着一同习练?”

    杨玉无语,不好拒绝,无奈答应道:“自然可”

    得到应允,梁王很是兴奋,煞有介事的学杨玉摆开阵仗,面色肃穆,慢慢调整呼吸。一大群人跟在梁王身后,跟随梁王动作,跟鸭子划水一样。

    上行下效,别管心中怎么想,面上谁也没有表现出来。

    杨玉面无表情,在旁引导,梁王勉强跟着练了一遍,已是大汗淋漓,第二遍再没坚持下来,气喘吁吁。

    看起来挺强健,实则身子虚的可见一斑。

    杨玉暗暗撇嘴,毫不奇怪,身为诸侯王,姬妾哪能少了,古代娱乐活动又少,不玩女人玩什么。

    不过梁王能认真对待,倒是大大出乎杨玉所料,太极看似动作轻缓,但是不是认真学,看效果一眼就能分辨出虚实。

    宾客中有些人看似挺认真,但练完气都不喘,一看就全程在应付了事。

    接过内侍递来的帛巾,梁王边擦汗边感叹道:“此太极着实不凡,看似悠然,却将人之身与神全然调动起来。身心合于一体,经行周天,气血鼓动,酣畅淋漓至极。”

    梁王出了一身大汗,全身轻松。

    “怪不得枚生对此赞不绝口,与中方先生日日交流养生心得,引为平生知己,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梁王说着说着语气不由变酸,幽怨的望了枚乘一眼,怪他昨日不帮自己说话。

    枚乘躬身,有些愧疚,身为梁王宾客,这一点上他很显然没有尽到职责。

    “寡人诚是心服”

    梁王突然整理衣冠,对杨玉郑重作揖:“谢先生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