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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末时分,白杨树为自己叶子的宽大付出了奢侈的代价,一片片早早地就干枯焦脆挂在枝头上恋恋不舍的凄凉。
村民们三五成群地来到朝正家里,催问卖粮款什么时候发放。朝正无一例外,抱着脑袋说愧对父老,本来就不多的粮款已让上头各种名目的税收扣得七七八八了,他实在不忍心大家一年的血汗钱就这么打了水漂。
开始时,群民一致支持朝正,说不给够数目坚决不领,大家在义正言辞的同时也把镇上县里的祖宗八代问候了一遍。
不管是古代还是今时,种地交租是天经地义的事,唯一不同的就是现代粮食多了,人们在交纳固定粮租的同时,也把多余的粮食卖给公家,以期换些钱财被贴家用。收缴粮食时,为了多快好省完成国家任务,现场只管称粮,不发现金,只给农民人手一张粮食收据以待事后各村统一发放钞票时再来换取。
朝正看见村民群情激昂,当然就责无旁贷,他发誓赌咒说一定要全额要回粮款,绝不能让大家的收入无缘无故就没了踪影。
村民们听了,都直夸好支书,还是朝正行。与此同时,村长副支书等几个村干也按朝正的交待,推说上面扣钱太多,村里坚决不领。
两三个星期后,就有村民沉不住气了,家里孩子上学,老人看病全指着这两个钱了。他们跑来问朝正到底还能剩下多少。朝正一脸悲戚状,基本上没有了。来人听了默默转身。又过两三天,更多的人沉不住气了。朝正骑车去城里办事时,张传玉站在路边喊住了朝正,“支书,能不能帮俺先领点粮款?花花、朵朵学费拖了好久。”
朝正一手扶龙把,一手扶车座,侧身靠着自行车站好。张传玉站在路旁,双手垂立在身旁。枯树般的脸庞上布满了讨好的皱纹,两三指长的头发纠结在一起灰白相间着卑微,半眯着的无神的眼睛尽量虔诚地上望着显露着谄媚。他比朝正还要小上几岁,看起来却是差着辈份的衰老。
“传玉,不是我不发给你,确实是还在镇上没领回来。”朝正看着这个幼时象跟班一样随着他们一群大孩子游戏的兄弟,言语无法不真诚。
“哥,不是我烦你。学校催了好几次,昨天下午,花花都被赶回来了。”传玉说着,声音低沉下来,象暴风雨来临前的空气,潮湿晦涩。
“传玉,你知道,这钱是一个村子人的,少了那么多大家都不愿意,我也不好擅自领回来啊。这样吧,学费还缺多少?先从哥这拿。”朝正说着手伸向了裤子口袋。
传玉一见,忙按住朝正的手,“哥,哥,我怎么还能拿你的钱,你对我的帮助够多了。”
“说什么话,都是庄邻兄弟。”朝正责怪传玉,把他的手往边上推。
“哥,真的不用。我还有事先走了啊。”传玉说完,松开按住朝正的手,一撅一撅甩起他的两只黄胶鞋,象个老头似的跑远了,身上的蓝布衣服已洗得褪色,松松垮垮地不合身,随着跑动上下左右的飘舞着。
强者努力拼搏,给孩子以生存的依靠和人生的希望。弱者苟活于世,孩子就是他的希望,孩子的未来就是他的依靠。朝正摇摇头叹了口气骑上自行车。
晚上刚吃完饭,朝正一家坐在院子里休息。朝正让小剑把门灯关掉一只,小剑嘟哝着坐在桌边没起身,说家里用电又不要钱,干嘛只亮一只。他手里拿着本《水浒传》的画册。
朝正一见小剑还安坐着,就骂了起来“小兔崽子,老子说话越来越不听了?”倩尧收拾好碗筷看见朝正在骂儿子,说,“你不能小声点,怕邻居听不见是不是?”随手拉灭了只。
“支书,这和谁和气呢?”一、二队队长王传道提了两瓶酒从大门口走了进来。
“哎,传道,来来,坐坐。”朝正扯过身后的凳子放在右边。
“小剑长大了,这身衣服穿着真好看。”传道挨着小剑坐了下来。
“这么大了,还不知道叫人,到屋里去。”小剑一脸的不情愿,但到底不敢违抗父命气鼓鼓地倒往外走了。
“没事,没事,让他坐着。”传道心里不安起来,看来是自己搞得人家父子不和。
“你干什么去?”朝正在后面喊着。
“找西杏。”小剑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幕色中。
“这小兔崽子,越来越不好管了。”朝正在村里一言九鼎,但在家里却有个明顶暗躲的儿子老是当面拆他的台。朝正骂一句只能苦笑作罢。
“小孩子,支书你别生气。来,抽烟。”传道抽出根香烟递给朝正。
朝正狐疑地看着眼前的生产队长:“传道,你知道我不抽烟的。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和我还来这一套?”
传道面上一红,把烟收了起来“支书,我,是有事啊。”
“那你说吧,这酒又是怎么一回事?”朝正拿眼斜睨了下摆在桌面上的两瓶汤沟酒。
“这是朋友送的,我也不喝,放在家里浪费,我妈说您酒量好,就让我给您拿来了。”传道解释。
“有事说事,一会把它拿回去。”朝正的语气有些不高兴。
传道沉默了一会,把头抬起来:“叔,粮款能不能先发点,家里等着钱用呢。”
朝正一听警觉了起来:“传道,话要说清楚。这粮款还没领回来,你是知道的?现在看这样子,好象我偷偷已领回来了,是不?就等着你来送礼,我再给你?”
“不,不,叔”传道已汗如雨下“您误会了,误会了。”他拼命地解释。
“我怎么误会了?就算我领回来了,就你那两瓶汤沟酒就能将我打发了?”朝正的语调阴冷。
“叔,叔,不是,不是这样的,呜……”传道已哭了起来。
倩尧做好家务,从厨房走了出来看到这一幕,埋怨起朝正了“你看你,说话就好好说,阴不阴阳不阳的,干什么?传,道,别哭,你叔就这脾气。”说着她又瞪了一眼朝正。传道比朝正小,但比倩尧大,她一时不知该称呼这个老实巴交的人什么好。
朝正也没料到几句话就把传道给说哭了,坐那尴尬地不行。好一会,他才和事地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你都多大岁数了,还哭。”
“嗯,嗯,叔……”传道哽咽着抹了抹眼泪“对不起,叔。”
“你是怎么回事?你小孩不是已经不上了吗?还有着急用钱的地方?”朝正缩回肚子,躬起身伸头问他。
“叔,俺妈牙痛了好久,去医院说全坏了,得拔掉安假牙,这一拔一安的要三百多块。她老人家从春天就开始忍了,夜夜疼得直叫唤。”传道说着又要抹眼泪,朝正见了忙说,“行了,行了。别哭了。”
“叔,你给想个办法,多少发点行不?”传道可怜巴巴的样子。
“嗯。让我想想。”朝正说完把身体往椅背上一靠,又挺起日益显赫的肚子。这两年国家经济形势不好,各种政策朝令夕改,今日一个税明天一个费,让人目不暇接的。从今年年初开始,稀奇古怪的税收品种丛出不穷,老百姓们怨声载道,他们这些基层干部们也叫苦连天。
自那次村长传财收帐被抵制后,朝正干脆将这些税收全压下来,等到秋季交公粮时再一打总扣。这样既能完成任务,还少却些麻烦。
朝正私下里还有个想法,就是拖了这么久,没准上面这些政策取消了,还能给村里省上一笔,办个石英加工厂什么的。
说起石英加工厂,朝正就头疼,他已谋划了好几年,还是停留在理论上。公粮交后,朝正一见上面政策仍没有松动,就心知逃税无望了。领粮款和交税费是两嘛事,这点只有朝正村长知道,连副支书都不清楚。
他知道这粮款发下去容易,再收上来可就难了。粮款扣除税费后,只能余下一半。为了防止事后有村民不敢找镇长县里麻烦,来骚扰村部,朝正只能拖延些时间,让他们自觉接受这个结果,还得对他感恩戴德。现在,他觉得时候差不多了。
传道象个小学生一样,坐在板凳上一动也不动,可比小剑老实多了。朝正闭目养了会神,打定主意。
“传道,你去和另几个队长商量下,征求下各组村民的意见,愿意领钱的有多少人,不愿意领的有多少人,统计好后上报给我”朝正交待完传道,又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你们民主完了,到我这就可集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