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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丈水底,幽谷深处,竟然藏有一座宏大的陵寝。究竟何人修筑?埋葬的又是谁?
两人仰望宫阙,敬慕之情油然而生,不禁想跪地膜拜。潇潇叹道:“好大的气派,里面葬的定是古代帝王,为免遭到盗掘,才将墓室修建在水底。”
李凤歧道:“古往今来,哪位帝王有移海开山的神功?如此奇妙的工程,绝非人世的力量所能完成。”目光久久凝视门额,伸手轻推墓门,沉吟道“方寸宫?方寸比喻‘心’,方寸宫即是‘心宫’。名字挺别致。让死者在‘心’里长眠,修墓者的用意很深啊。”
墓门“吱呀”一声开了。潇潇微现惧sè,道:“擅闯陵寝,恐怕对死者不敬,咱们……咱们还是别进去了。”
李凤歧笑道:“我都快断气啦,正该送进坟地。修墓的人有先见之明,连门都没关严。嘿嘿,我若不进去,岂不辜负他的美意。”
潇潇道:“谁你要死啦?峨嵋派的大高手,一伤何足道哉?明天保管生龙活虎……”
李凤歧道:“你要是害怕,留在外边等我出来好了……呵呵,多半我也回不来,妖女,自个儿多保重罢。”讲到这儿心里凄凉,低头便往门里跨。
潇潇愣了半瞬,抢步上前扶住他的手臂,道:“算了,反正你死了,我也不想活,咱们死在一起罢。”
李凤歧微暗想“你跟我非亲非故,干嘛同生共死?没来由套近乎!”正感好笑,又听潇潇道:“我从孤零零的,活着好没意思。死的时候多个人作伴,总比当孤魂野鬼好些。”
几句话随口而发,语气轻描淡写,显是由来已久的想法。其中包含的凄楚意味,却让李凤歧怦然震动。他转头望向潇潇,看她表情自然,毫无悲sè。然而这种近乎麻木的神态,愈发令人伤感。潇潇被他盯得发窘,问道:“喂,你瞧什么啊?我脸上开花了?”
李凤歧收回目光,嚅嗫道:“妖女,你……你真……真奇怪……”本想“你真可怜”,想到峨嵋弟子怎能同情妖怪?硬生生的又改了口。
跨过门槛,步入“方寸宫”的内部。只见四处林木繁茂,山石层峦叠嶂,浅浅的野草遮掩着径,盘曲的萝蔓簇拥着紫坛。庭院深深,风光幽美,全无人工穿凿的痕迹。一条河斗折蛇行,横贯陵园,与外面的池塘相连;两簇翠竹摇曳生姿,缀河岸,不知何人栽种。
两个少年观赏美景,神驰物外,遥想当年修墓人煞费苦心,营造的jīng妙至斯,可见对死者多么敬重。再往里面走,渐渐林木稀疏,路径开阔,陵宫zhōng yāng是片圆形的空地。左右宽三十丈,周围流水清澈,河绕着边缘流过。两道石桥横越河面,式样古朴而奇特,宛若人间通往冥界的走廊。
河对岸,空地正中坟丘高耸,一座用碧玉修砌的大墓。前边立着墓碑,两人走近细看,碑中篆刻四字“葬心之冢”,底部铭有墓主姓名,乃是“无伦凡夫紫元宗立”。
潇潇眉头微皱,念道:“无伦凡夫?好古怪的名号!紫元宗又是何方神圣?”却见李凤歧神情严肃,挣扎着屈膝跪地,朝墓碑磕了四个响头。
潇潇诧异,问道:“你干什么?”
李凤歧抬起头,眼中满含崇敬的神sè,道:“墓碑上的字号,乃我峨嵋派开宗祖师的名讳。末辈弟子目睹先祖遗迹,焉能不拜?”
潇潇道:“啊,紫元宗是峨嵋派的祖师!你是该行大礼……此处是峨嵋祖师的坟寝,为何写‘葬心之冢’?葬心?难道人死后,只把心给埋葬了?”
她移步察看,绕到墓碑后边,微笑道:“背面刻着好多字,是墓志铭吧?且看是谁给元宗祖师修的墓。”扶起李凤歧,两人凑拢观看碑文,只见上面写道:——
月悬中天,
落影至美,
我为月华无忧,
历三十年追索,
彷徨遽然,
朱雀已逝,
大错永铸
痛耶悔耶?
追月之志难改,
故于天山仙境,
南冥池建冢,
拘玉蟾镇卫。
留吾之寸心,
伴芳灵永寂。
末尾的署名,仍然是“凡夫紫元宗”。两人看完愕然相视,都觉此墓非同寻常。李凤歧道:“我知道了,这坟是祖师爷爷立的。里面埋的并非尸骨,而……而是祖师爷爷的心……”手掌横过胸膛,比划两下,作了个剖腹开膛的手势,赞道“挖出自己的心埋入坟墓,还能题字立碑,祖师爷爷当真了得!”
潇潇反复品味字句,道:“他‘为月华无忧,三十年追索’。记得乡下猫狗夜间闹xìng子,常追着月亮狂叫。紫元宗乃堂堂峨嵋祖师,为何也干‘追月’这种傻事?”
李凤歧道:“祖师有个化名叫‘追月’。我猜他老人家情趣脱俗,世间美景看厌了,想把天外明月摘下来赏玩,所以长年追踪月影。”
潇潇摇头道:“才不是呢!依我看,月亮是比喻他钟情的女子。你看这句‘月悬中天,落影至美’,那位佳人完美无缺,象高高悬天的明月,元宗祖师苦苦追求她三十年。可是就跟追月亮似的,那美女是看的到得不到。另外有个姑娘叫‘朱雀’,深深恋着紫元宗。等他明白追求美女没结果时,‘彷徨遽然’,才体会到朱雀姑娘的爱意。可惜那位朱雀姑娘,已然香销玉陨了……”
李凤歧冷冷的道:“编的有板有眼,你干脆评书去算了,保证红的发紫。”
潇潇兀自遐思,继续道:“紫元宗自知铸成大错,害死了朱雀姑娘,所以自问‘痛耶悔耶?’。哎,痛归痛,后悔归后悔,但他‘追月之志难改’,还是要去追那位美女。临走他盖了座坟,割掉一片心埋入坟内,表示自己的心永远陪伴朱雀姑娘。哼哼!人家要的是你整个人,拿你那心有何用处?作杂碎汤么?什么峨嵋祖师啊,假惺惺的做派,我瞧是个无情无义的负心郎!”
李凤歧尊敬师祖有若天神,闻言大怒,喝道:“住嘴!你胡八道!你……”情急鲜血喷涌,俯身栽倒。潇潇自悔失言,歉然道:“我瞎扯的,你别放在心上啊。”连忙搀扶。李凤歧余怒未消,奋力挣脱她的手臂。
正在这时候,河里光影摇晃,飘来个明晃晃的东西。长两丈,宽三尺,前高后低,竟是用水晶做成的棺材!两人目光随棺材移动。少时棺材移至近前,看那棺盖边铭文清晰,刻着“朱雀芳柩”的字样。棺材里躺着位女子,头戴花冠,身穿霓裳,面容安详如生,就跟睡熟了似的。
河水托着水晶棺材,围绕坟墓转个圈子,又渐渐飘远。显而易见,陵园开凿沟渠,架设水车,使得河水循环流转,正是为了传送这个灵柩。千百年以来,水晶棺材在陵墓内飘游,每隔几个时辰便与紫元宗的‘心’相会,须臾又逐流远逝,周而往复永无休止,仿佛喻示着人生的悲欢离合。如此布置巧妙至极,而其中蕴含的深意,更让人感怀悱恻。
目送水晶棺消失,潇潇骇异道:“朱雀姑娘……我刚才看见她了。没错,是她的遗体!跟活着一样。”
李凤歧眼中惊sè渐去,头道:“是,确实叫朱雀,棺盖上写着她的名字……”眼见为实,灵柩运行的规律,完全符合碑文中“留吾寸心,伴芳灵永寂”的记述。由此推想——既然朱雀确有其人,祖师又自认‘负情’于她,那么很可能正如潇潇猜测,当年紫元宗对朱雀作过亏心事。念及此节,李凤歧大感郁闷,伸长脖子吸气,冷不丁口鼻内鲜血狂涌。
潇潇帮他拍背,看他脸颊惨白,嘴角的血迹却殷红刺眼,惶然道:“哎呀,你,你觉得怎样?哪儿难受啊?……”明知伤势转危,还是希望听他声“没事”。李凤歧嘴巴张两下,鲜血流的更猛。
潇潇又急又怕,暗想“一个人有多少血?怎经得起这样泼洒!”死命捂住他的口鼻,闭住眼睛,叫道:“别吐啦!求求你,别再吐啦……”
不知过了多久,指间黏糊糊的发稠,好象再没血水流出。潇潇喜道:“好啊,终于止住了!”睁眼看时,吐血倒是止住了,可李凤歧双眼翻白,也差不多快咽气了。潇潇浑身冰凉,猛然想到“他失血过多才垂危,我体内有的是鲜血!花爷爷能够取血治病,我为何不能救他!?”
当下挽起袖子抬起手臂,咬开手腕部的血管,将创口紧贴李凤歧的嘴唇。热血灌满口腔,潇潇俯身噙住他的口唇,吹气吐息,嘴对嘴的喂送,将血液强行灌入其腹内。喂一阵,再放血,这般反复数次,潇潇头晕眼花,却看李凤歧喉头微动,已经自己吞服了。
潇潇虽chéng rén身,妖xìng未除,血里的妖气恰好调和玉蟾的毒质。花爷爷救活无数百姓,用的就是这种方法。李凤歧吞了十几口鲜血,脸庞气sè渐现,手脚也动弹了。潇潇瞧着高兴,问道:“感觉如何?好了么?”
谁知李凤歧神情大变,猛地推开潇潇,口中发出凄厉的吼叫,双手抱肘,两脚乱蹬乱扭。潇潇骇然,想去搀扶又不敢,呆呆的问:“怎么啦?你,你怎么了啊?”李凤歧痛苦万状,来回打滚,拼尽全力方才转动舌头,牙缝里冒出几个字:“针,挑,骨……”
原来中了蟾毒的人筋骨蚀坏,关节剧烈刺痛,犹如钢针穿戳,民间以“鬼门关前针挑骨”形容这种痛苦。李凤歧本身真气极其纯厚,一直克制毒质的运行。而潇潇的妖气进入血脉后,真气相应减弱,毒质失去制约,发作时也就倍加猛烈。
李凤歧满头大汗,牙齿咬得“咯咯”响。潇潇丢了魂似的团团转。其实她经常护理中毒的村民,类似情形见得多了,按理能够镇定应付,但此刻内心却充满前所未有的惊悸。来回踱了几步,记起了处置的办法“毒质虽凶猛,症候已完全发出,熬得过即可保住xìng命,当务之急是止痛,许多中毒者就是活活痛死的。”
但是手中没有药物,如何为他镇痛?
潇潇心焦如焚,只觉李凤歧的身体也在燃烧。撕掉袖子放入河水里浸湿,搁到李凤歧额头上,只盼冷敷可以宁神。李凤歧咬住布片撕扯,活象饿狼叼住了肉骨头。潇潇心里不出的难受,却看他渐渐停止了挣扎,撅唇吸吮湿布,露出舒缓的表情。
转眼布片被吸干了,他的面皮泛起红晕,似乎痛楚减轻许多。潇潇心念微动,跑到河边将布片浸透,拿回来对着嘴巴揉挤。水珠洒落,李凤歧仰面大口吞咽,边喝边头,瞧那模样十分受用。这次潇潇留了意,扔掉布片捡拾河边竹筒,盛满了继续喂他。数次过后,李凤歧满脸酡红,痛楚之sè尽消,醉态可掬的叫道:“好酒哇,好酒,再来三百大碗!”
潇潇暗自惊疑,端起竹筒喝了两大口,觉得齿颊生香,清凉中夹杂淡淡的醪渣味,顺喉咙直透脏腑,随即腮帮子发热,脑子里轻飘飘的。她定了定神,忽然省悟了什么,飞步跑到沟渠边,掬水仔细品尝,喃喃道:“是酒,当真是酒!”凝视脚下,河水静静的流淌,不由失声惊呼:“整条河都是酒!怎么会有这种事!”
此情此景匪夷所思,又真实无虚,沟渠纵贯陵墓,居然灌满了美酒,不知修墓者此举是何用意。难怪香风四溢,却是随波弥散的酒香。
潇潇盯着水面发愣,看清流中鱼虾川游,灵动而鲜活,它们如何在酒浆里生存繁衍?她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周围处处诡异。那李凤歧醉意酩酊,摊开四肢呼呼大睡。潇潇挨着他抱膝而坐,寻思“曾听花爷爷讲过,喝酒可令伤者止痛。这里的酒水味道奇特,不定别具功效,能够慢慢治好毒伤呢!”她劳累至极,坐了片刻神思倦怠,趴在地上也睡着了。
清波潺湲,光yīn潜流,陵墓内难分昼夜。大约隔半个时辰,那水晶棺材必定“造访”心冢,仿佛自动报时的更漏。不知不觉间,水晶棺从墓旁经过了四次。潇潇悠然梦醒,睁眼看见李凤歧端坐于对面,自己受伤的手腕已被布片包好。
李凤歧面带病容,但眼中神采重现,伤势似已稳定。他目不转睛的凝视潇潇,眼神里夹杂着感激,好奇,猜疑,懊悔等等情感。看潇潇醒来,他咳嗽两声,板着脸问:“你为什么救我?”
潇潇揉搓眼皮,含糊道:“嗯,这鬼地方就咱们两人,本该相互帮助嘛。我救你这事不用道谢啦,呵呵,朋友间理应如此,你别放在心上。”
李凤歧没有半感谢的意思,冷冷的道:“玉可碎,sè不变;竹可焚,节不改,峨嵋弟子光明正大,岂能与妖怪作朋友?妖女,你的恩惠我一定报答,至于套交情,收揽人心的伎俩,劝你别枉费心机了。”
潇潇道:“啧,啧,好有气节,该给你立个贞节牌坊啊!”眼光扫向自己手腕,瞅见包裹伤口的布条。那是李凤歧趁她睡觉时包扎的。他生怕弄痛了伤处,动作极轻极柔,竟令她毫无痛觉。潇潇举起手臂,故意大声道:“你不谢我,我倒要感谢你呢!峨嵋派李大高手,你宁可玷污玄门正道的节cāo,也要救治我这邪恶的妖怪,谢谢你哦!”
李凤歧脸皮微红,好似被揭穿谎言的孩子,嘴里叽哩咕噜的不知所云。恰逢水晶棺飘来,他神情肃然,走到河边双膝跪地,煞有介事的祝祷:“朱雀前辈!仙灵垂鉴!晚辈李凤歧身为峨嵋剑仙门首徒,自知悖逆师门规矩,故此向前辈诚心求告——妖女虽然顽皮,但她本xìng善良,所作所为急人之难,颇具我辈风骨。晚辈与她同历患难,实是情有可宥。晚辈惟盼正气感化邪祟,帮她去妖气,早rì修成正果......前辈和我们祖师交情深厚,乞望解释个中情由。倘若祖师爷要追究‘结交妖类’的罪责,晚辈甘愿独自领受,只求饶恕妖女,给她改邪归正的机会......朱雀前辈恩恤体察,晚辈弟子伏惟再拜。”面孔朝下,连磕了几个头。
祷词念了半截,潇潇早笑弯了腰,暗想“他为我这‘妖女’求情,生怕祖师爷不答应,所以拐弯抹角找祖师爷的情人代劳。哈哈,敢情峨嵋祖师耳根子软,只听女孩子的耳边风。”
但闻李凤歧言语恳切,仿佛朱雀姑娘站在跟前,正聆听他的祈祷。潇潇内心感动,朝墓碑跪倒,口中也祝道:“峨嵋元宗祖师听着,女子潇潇有话要讲——你的后代弟子李凤歧是个大好人,虽偶尔蛮横,但那只是想给峨嵋派撑面子,硬装英雄罢了。其实他这人心肠热,气量大,而且剑术厉害,完全配得上‘峨嵋高手’的名头。元宗祖师保佑他伤势痊愈,女子称颂你的大恩大德。倘若胡乱加罪好人,哼哼,我潇潇本事低微,骂你三天三夜的劲头还是有的。”
李凤歧瞅她一眼,低声道:“祖师爷最通情达理......别对他老人家无礼。”
潇潇道:“哎呀呀,你当祖师爷真会显灵啊?少发傻了,快起来吧。”扶李凤歧站直,拍掸他膝头的尘土。李凤歧身体虚弱,起身猛了眼花气喘,周身直哆嗦,瞧架势毒伤又将发作。潇潇赶紧舀来河中酒浆,服侍他连喝了三竹筒。李凤歧痛楚渐消,醉眼眯着潇潇,怅然叹息:“唉,什么狗屁剑仙高手,一犯病就得喝酒,早晚成醉鬼。”
潇潇道:“非也,非也,峨嵋高手喝酒,那叫做海量啊!你想,元宗祖师用美酒灌注陵墓,可见他老人家多么好酒。他若见你如此豪饮,肯定大大高兴。”
李凤歧摇头不语,望着远处发呆,眼光忽明忽暗,流露出迷茫的神态。潇潇暗自担忧,声问道:“你.......你想什么呢?”
半天没回应,潇潇又问了两次。李凤歧才扭过头,愣愣的答道:“我在想,你送给程大掌柜的黄金,到底是不是狗屎变的?”
本以为他情绪低落,谁知突然冒出这句怪话。潇潇忍俊不禁,头道:“十足真金!十足真金!半分不假!知府大人的姐,穿金戴银是寻常事啊。”
李凤歧长叹道:“你若真是人间的女孩儿,该有多好.......”
这话意味深长,包含多少希望与遗憾。潇潇明白他的心情,正sè道:“告诉你啊,我没撒谎呢!的的确确是荆门知府雨文翰的女儿。”
李凤歧眨巴眼睛,看她郑重其事的样子,诧异道:“你.......你是知府姐?怎么可能.......那位雨大人.......也是蝴蝶变的?”
潇潇正想岔开他的忧思,清了清嗓子,仿佛大姐姐给弟讲故事,悠然道:“这事的缘由可长了——我啊,我本是洞庭湖边一只蝶。荆门知府的后花园临湖而建,既幽静又宽敞,正是我的栖身之所。雨文翰大人风雅名士,喜欢到花园里凭风怀月,对酒放歌。他吟诗时我常在花丛中飞舞。他吟得激动,我飞得起劲,像是相互呼应似的。风雅名士嘛,自然多情善感。雨大人以‘吟诗蝶舞’为奇趣,常邀文人清客聚饮赏花。酒宴上知府作诗,蝴蝶翩跹,客人们赞颂雨大人高雅,古往今来无出其右。雨大人越加得意,给我取名‘潇湘花雨’,从此无论高兴还是烦恼,得志或是失落,都会对我倾吐心事。”
李凤歧插话道:“跟蝴蝶儿成了知交,读书人就是与众不同。雨大人对生灵也这般亲近,想必是位爱民的好官。”
潇潇苦笑两声,继续讲道:“好景不长,雨大人官场失意,世间传言他和反叛余孽勾结,要遭朝廷查办。清客门人纷纷辞去,满城士绅唯恐避之不及。知府官邸门庭冷落,雨大人倍感忧伤,跟我唠叨的次数更多啦。每每冲着花丛抹眼泪儿,‘可怜老夫经营半世,只落得众叛亲离。如今膝下荒凉,便立时死了,也没个端灵牌的子女。’到伤心处,捶胸大呼‘蝶儿啊,蝶儿,你何时化身为人,聊解为父伶仃之苦!’”
李凤歧道:“哦,我晓得了,正因雨大人苦苦恳求,你才立志修炼chéng rén身,好当他的女儿。”
潇潇道:“是啊,我从无父无母,独个儿zì yóu逍遥,从未将半悲欢放心头。但听了雨大人的哭诉,方知世上有些情感,虽让人心痛,却又牵肠挂肚难以舍弃。雨大人待我恩重如山,他的心愿我岂能无视?于是我拼命修炼灵xìng,还曾冒死潜入洞庭玄波府,偷服水神湘君的九灵薜荔仙丹。历经数年修行,我终于修成了人身。某天,雨大人又到后花园伤怀,含泪呼唤‘蝶儿,蝶儿,何时chéng rén’。我应声飞到他跟前,变成女孩儿模样,拜倒口称‘父亲大人在上,女儿潇潇前来拜见!’”
李凤歧道:“好,凭空添了女儿。雨大人夙愿成真,一定高兴的手舞足蹈了。”
潇潇道:“唉,他的确乱跳乱蹦,不过不是高兴,却是吓得手足无措。我只当他兴奋过度,连忙解释‘女儿正是后花园的蝶,蒙父亲宠爱,诗文熏陶,近rì修成女子形体,从今后拜于膝前,侍奉爹爹终老天年!’雨大人脸sè惨白,嘴里尖叫‘妖jīng!妖jīng!蝴蝶jīng作怪!’连滚带爬的拼命逃窜。随后几月,花园中挤满了道士,法师,巫婆,全是雨大人找来收妖的。整天烧符念咒,敲锣打罄,沿湖边‘丁零当啷’闹腾无休。我脑袋几乎给吵炸了,最后只好离开洞庭湖,另找清静的地方栖身。”
李凤歧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雨大人渴盼妖jīng变孩儿,胆量人所难及,岂知关键时刻竟那样脓包。”
他笑了几声,看潇潇神情落寞,安慰道:“咳,又何必伤感呢?叶公好龙的故事你听过罢?人世间口是心非之徒多如牛毛,假话的多了,有时候自己都当了真。倘若人人表里如一,世上也没有伪善,虚假,自欺其人这类词语了。”
潇潇摇摇头,道:“我不是为雨大人的绝情而伤心。缘来聚首,缘尽分散,我和雨大人没有父女缘分,没什么好抱怨。只是后来我遇到了花爷爷,随他浪迹天涯,无论走到那里,人们总会嫌弃我,害怕我,蝴蝶如此可恶可怕么?我是为这桩事抱屈呢。”
李凤歧道:“他们怎样嫌弃你呢?”
潇潇道:“每当经过村镇时,我们都会施药救病,周济穷苦。刚开始人们对我抱有好感,但只要知道了我的身份,无不失魂丧胆,象雨大人那样远远逃开。就拿川东中了蟾毒的百姓来吧,我每天为他们采药炼药,没功劳也有苦劳吧?可村里男女老幼都躲着我,即便平rì撞见,脸上的笑容跟挤出来似的,别提多尴尬了。”
李凤歧笑道:“乡民畏惧妖类,当属人之常情。一个女孩成天使弄法术,任谁见了都害怕。”
潇潇皱眉道:“那他们怎不怕花爷爷呢?他是香獐子变的,法力强过我百倍。”
李凤歧道:“这就是了,花爷爷修行很深,比普通妖怪更象人类。何况百姓蒙他刺血救命,自然视为神明。你女孩儿有多本事?多大威望?待rì后修成正果,人们才会对你另眼相看。”
潇潇沉吟半瞬,道:“你的法和花爷爷的一样。他我道行尚浅,本身的妖气与凡人相克,平常最好深居简出,尽量回避生人。哎.......”着仰头叹息,而脸sè已明朗许多,道:“看来是我自己道行低微,妖气重,怨不得别人冷淡。往后唯有勤修苦炼,多多行善积德,早修到花爷爷那种境界。”
瞧着她满脸认真的神情,李凤歧牵动了心事,低声道:“哎,我也想积功德呢,咱俩志同道合。”
潇潇笑道:“堂堂峨嵋高手,坐到剑仙首徒的位子,功德还浅么?”
李凤歧道:“峨嵋大师兄是玄门首领,历来均由剑仙首徒充当。我虽为大师兄的人选,但正式登座之前,还须作成几件济世救民大功德。”
潇潇天xìng聪慧,略微思索就明白了,道:“你下山救助川东百姓,就是为了做成功德,回山后名正言顺的当上大师兄。”
李凤歧叹道:“可惜出师不利啊!老百姓没救着,自己反落到这步田地。历代剑仙首徒,大概数我最差劲。”
潇潇疑惑道:“你们峨嵋派威震四海,内中高手如云。你年纪轻轻,德行又浅,凭什么担此重任?你出身正派名门?父母来头很大么?”
李凤歧道:“我是孤儿,五岁为师父收养,不知父母是谁。”
潇潇又道:“那么,是你的剑术高绝,法术出类拔萃,派中无人可及?”
李凤歧又摇头道:“峨嵋玄门藏龙卧虎,高手多如牛毛,就象风雷门的九幽雪,遁甲门的玉银童,驭兽门的百里文虎,卜筹门的麻姑......个个神通广大,别成名已久的前辈。即便是与我同辈的何九宫,侯天机,魔芋大夫,他们的道法修为也远高过我。”
潇潇道:“那可奇了,怎会让你作大师兄的人选呢?难不成,乱尘大师看你长得俊俏,想收你当女婿,特意抬举你?.......你们师尊有女儿罢?”
李凤歧道:“瞎八道!越猜越离谱啦!其实我.......”迟疑半会儿,缓缓道“咱俩同历患难,讲给你听也无妨。其实我这剑仙首徒的身份,原本是由一个梦得来的。”
潇潇大奇,道:“一个梦得来?谁作梦,怎么个得法?”
李凤歧道:“我十二岁那年作了个怪梦,梦见自己站在峨眉山峰,挥剑直劈东方升起的红rì。醒来后我既担心又愧疚,满肚子忧愁.......”
潇潇道:“rì有所思夜有所梦,做梦寻常的紧,你愧疚什么?”
李凤歧道:“你哪里知晓,峨嵋弟子修炼的玄门真法,最讲究收敛游思,养气定xìng。做梦是凡人心xìng跳脱的表现,正是玄门修行者的大忌。我七岁炼成‘定阳诀’,睡觉再无半杂念。那时又忽然发梦,表明我的修为大大退步了,枉费师尊传授道法,我怎不惭愧?怎不发愁?我独自闷坐了半rì,暗想必须求教师尊,哪怕受责罚,也得把原因弄清楚。于是我来到师尊跟前,禀明怪梦里的情形。师尊并未发火,反而笑眯眯的捻须头,颇有些嘉许的意思。我暗自诧异,抬头细看,发觉摄魂门首徒常生子站在师尊旁边,微笑着‘由此梦可见,李师弟资质绝佳,堪当大任.......”
一边听他讲述,潇潇一边琢磨,沉吟道:“你这个梦不简单,象是预先安排好的。”
李凤歧道:“不错,这怪梦正是一次测试。常生子乃摄魂高手,jīng于托梦预测之术。以前任命玄门首徒时,都先由他预定人选,待功行圆满再正式登位。这次挑选峨嵋大师兄,常生子设了个‘梦局’,通过隐含谶兆的梦境考察众徒弟。只是他的法力太强,道行低的弟子会被强行拉入梦境。许多人都作过类似的梦,有梦中贪财的,好sè的,胡作非为的,乱七八糟的,唯独我在梦中剑劈红rì,比师兄弟们威风多了。”
潇潇问道:“剑劈红rì有特别的含义吗?”
李凤歧道:“有!据师尊讲解,将来峨嵋派的强敌来自东方,大弟子要率领同门抵御外魔,维护正道长存。我剑劈红rì的举动正合此意,所以是大师兄的最佳人选。师尊先让我担当剑仙首徒,勤炼剑术,广积威德,为以后接任作准备。”
潇潇道:“接任?那还有前任喽!你的故事挺有趣,可惜漏了紧要的环节。比如你刚提到峨嵋大师兄传承了数代,那你前任又是谁?因何失掉了大师兄的位子?是死了么?犯了重罪遭贬黜?我猜啊,峨嵋派经历过一场大变故,jīng英尽数折损,所以才加意栽培年幼弟子。”
她只是顺着情理揣测,仿佛女孩儿议论家长里短,并无特别的用意。李凤歧却脸sè微变,紧闭双唇再不言语了。潇潇连问几次“前任大师兄是谁”,忽见他神态紧张,笑道:“好啦好啦,我不问啦,你们峨嵋派的家务事,我这‘妖女’少打听为妙。”
李凤歧道:“不是我故意隐瞒,十年前玄门遭受劫难,前任大师兄他.......呃,内情太复杂,你听了有害无益。”
潇潇道:“眼下受困于万丈深渊,我们死多活少,还怕什么害处?至于你提到的那场‘劫难’,我却有所耳闻。妖界盛传——峨嵋派早年进攻东海圣水宫,结果全军覆没,败因竟是领军的大弟子临阵脱逃。峨嵋派耻于言败,从不和外人谈论这事。我当传闻是空**来风呢,这会儿瞧你的反应,呵呵,空**来风也有几分根据。”
一席话讲完,李凤歧脸孔红一阵,白一阵,羞愧无地自容。忽然眼神发亮,直直的瞪着潇潇,道:“空**来风,空**来风......你才什么来着?空**来风......”
潇潇笑道:“喂喂,别岔开话头呀,虽‘真言不入六耳’,可这儿咱们两个人四只耳朵,有什么可避讳的?再者‘不以成败论英雄’,峨嵋弟子自称英雄,如此避谈败绩,倒显的家子气了。”
李凤歧兀自嘀咕,只道:“空**......来风,空**如何......来风呢?”
潇潇有担心了,问道:“喂,你没事吧?身子又不舒服了么?”
李凤歧抬起头,叫道:“我想到出去的法子了!”
注:方寸,古时常常比喻“心”,比如《三国演义》中徐庶母亲被曹cāo囚禁,徐庶手指自己胸膛,对刘备:“方寸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