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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到如今,巴金致黛莉七封信之谜,唯有一查到底。009年春节过后,我从晋东南返回省城。张发兄与我住在同一座楼里。月8日清晨,二人相见,只说了一个“走”字,便当下发动我那台4500越野车,出太原,赴宁武,要与王树森先生会合。
昨夜大雪纷飞,城里人毫不在意。我们驶抵髙速路人口处,方知全路封闭禁行。二人略作商议,决定改走老路08国道,经忻州而下宁武。全程不过二百公里,平日里不足为虑。
未料老国道上,天冻路滑司机怯,千百辆汽车,横扭竖拐,险情万状。如果不是张发兄路熟胆壮,又屡次下车疏导,且抄近道而行,当晚还真难以到达。
《宁武关》,老京剧当中一出经典剧目,唱响中国,还是民国四公子一张伯驹先生的最爱。
宁武作家王树森,人过中年,淳朴厚道。寒风中,他把自己裹严实了,独在城关等候多时。
见面拜了晚年,诸人坐定。王先生把初步调研细细一说,不由生出许多感慨:
先说那座曾经辉煌的“九进院”,历经六十多年风雨摧袭,早已烟塌火冷,七零八落,三不剩一了。如今山西仅存少量巨型民居院落,有幸得以重放异彩。究其存在原因,多在于它们一度成为各级党政军驻地之故。比如乔家大院,曾是晋中地委党校所在地;曹家大院,为公社政权占用;常家大院驻过军队,做过疗养院。而平遥古城保留完好,则因为当年斯地工业化程度不高,经济拓展缓慢,城关扩张从未迫在眉睫,人民很穷,县里无需花费大笔破城之资,去平息社会矛盾,庸人自扰,这才没有毁掉古城。其实,山西各处府州县治,原先多有巍峨古城在,平遥不过百分之一。灵石王家大院、阳城皇城相府,包括河边阎锡山故居等等古堡大院,则因在土改后搬入整村建制,房产传承稳定,也就得以保留了。而凡是地处城关内外,为市民杂居者,大多人户时变,公私无定,改造频繁,动辄拓占,说拆就拆,故在古城之内,鲜有巨府遗存。
宁武赵家九进院,乱中剩下少许,十分可惜。若问族人后代之命运,那更是凄风苦雨,惨不忍述了。宁武地属晋绥边区第六分区。抗战以后,一场政权大战,乃至连年阶级斗争以及残酷运动,人和人斗杀不止,你死我活,像赵家这等户族还会有个好吗?晋绥土改,是出了名的剧烈。所幸赵家早在1946年夏季即被没收资产,晋西北大土改尚未狂飙突进,中共晋绥分局在土改前期,还较为斯文地制定过一个《怎样划分农村阶级成分》的文件,印成小册子,意在讲究斗争政策,“保护中农利益,适当照顾中小地主和富农,注意区别情况,分类指导”。赵家解体,族人星散,各自逃亡而去。可怕的是到了次年月,众所周知,康生和陈伯达同赴晋西北,新一轮土改斗争立即直线升温。康、陈怒斥晋缓分局指导土改太“右倾”,说那些文件是“害死人的东西”,要“赶快把它烧了”!直至达到“群众要怎样办就怎样办”的极“左”地步。当时有口号说:贫雇农坐天下,说啥就是啥!即便开明绅士牛友兰和刘少白等名流,他们大力资助过中共军队,牛友兰的儿子还是主要中共干部之一,全家都很贤达,一到这时也难逃厄运。刘少白胞弟刘象坤,在斗争会上被当场打死,拋尸黄河。还有一说:康生曾经亲自下令抓来牛友兰训斥道:既然你姓牛,就得像对待牛一样对待你!实际惨况是:斗争会上,打手们用铁丝将牛友兰老先生的鼻子穿出血洞,又甩出绳子来,让他亲生的革命儿子牵“牛”游街!暴虐到人性黑洞最底部了。
不久,颁布《告农民书》向全区公布四大“惩办”标准,令人不忍相看:
一说“不论大小地主,男女地主,本村、外村地主,以及隐瞒了封建、装穷的地主,化装成商人、农民的地主,大家都可以清算……罪大恶极的反动地主,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大家要怎样惩办,就可以怎样惩办”。
二说“富农当中,罪大恶极的恶霸、富农,大家要怎样惩办,就可以怎样惩办”。
三说“农民当中,少数的恶霸,敌伪爪牙和地主的狗腿子,大家要怎样惩办,就可以怎样惩办”。
四说“党、政、军、民和其他一切机关都混进了少数阶级异己分子,新恶霸、奸伪人员……大家要拿去怎样斗,就可以怎样斗”。
等于没标准!
顿时,晋西北大地在日寇肆虐之后,再一次变得血肉模糊起来。假如赵家人此时尚在宁武,其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1947年月18日,中共中央分两路撒离延安。其中一路由刘少奇、朱德两书记率队,4月初东渡黄河,踏上晋西北大地,进入晋察冀老区,于7月初止步于西柏坡。此行期间,刘少奇曾与康生、贺龙、李井泉等人会合在血腥的晋绥土改运动中,一连三天调研切磋种种土改问题。一待立足西柏坡,刘少奇即抓紧召开全国土地工作会议。康生和陈伯达带着满腹土改经验赴会,与各大区领导人一起,共同推进全国土改。到10月10日,一部《中国土地法大纲》出台,提出彻底平分土地的口号,同时结合整党,要从组织上保证土改斗争的纯洁性。作家胡平曾对此评议道:“在极其激烈的战争环境中,召开这次中共历史上从未有过的,规模空前的土地问题的会议,最突出地显示了土地改革在中国革命中举足轻重的位置……蒋介石王朝在大陆生存的最后一个机会,其实,是被这次大会给哗哗地冲进马桶的。”
是的,决策者需要借助一个大地壮汉的双臂,狠狠地击倒强悍政敌。农民是最可靠的同盟军,分得土地,参军参战,赤贫壮汉只要吃得饱小米干饭,便会力大无穷,所向无敌,战无不胜。可叹“耕者有其田”的古远追求虽然并没有错,对土地进行制度改革乃至重新分配也可以,但是,对于曾经拥有土地的先进农人,又何必去杀他、害他?又何必“大家要怎样惩办,就可以怎样惩办”呢?
据《土地改革运动史》披露,晋绥土改中,仅一个小小兴县,就有115人被暴虐地打死,850人被迫自杀,6人冻饿而死,三项相加,总共害死了04人!晋绥土改中被他杀或自杀的农夫不计其数,血溅塞北,那么,两条腿尚未被打断者,便会起而逃生。我们从当年晋绥第五专区的一份报告中可知:怀仁三区,全家及个人被迫逃亡外地的有18户,甚至包括86户恐惧的中农;左云三区则有4户逃亡,其中中农跑掉9户……赤贫发展到极端,在摧毁人生和肉体的同时,也摧毁优秀传统,摧毁乡村秩序,摧毁道德公义,摧毁文化良知。种种冷酷血腥野蛮之恶,扭曲了国民的心,改变了人的本性,给建立一个现代社会制度埋下了极大隐性障碍。及至“文革”爆发,全民族统统都被自己人暴虐一遍。
有了这样一个极端残酷的历史背景,宁武赵家的破败肯定无可逃避。试想牛友兰,为抗日一次献出000块大洋,给八路军10师迅速装备过一个团的冬装,刘少白身为合法的晋绥边区参议会副会长,二人都是毛泽东热情接见过的一方名士,他们都根本活不下去!那么,宁武赵家有日伪山西警察头子之罪,安能躲过“群众要怎样惩办,就怎样惩办”的暴风骤雨?
怍家王树森的调研结果是:
自清初始,赵氏家族发展日盛,到雍正年间,已成殷实大户。族人以农为主,兼做官、军、工、商,与宁武南家双雄并进。赵廷雅祖父“承”字辈,人丁大旺,父系“金”字辈,兄弟八人,其中叔父赵铮只比赵廷雅大五岁,叔侄二人同赴英国剑桥留学。以下到“廷”字辈,兄弟更多,整个赵家人口上上下下合三百之众,经营着著名的丰宁公司,商贸远及省内外。到了土改,风云突变,赵家主要成员几无一人留在宁武,全部被那场惊涛骇浪给冲垮、冲散了。前头说,在相继而来的杀人高潮期之前,尚有奔逃空隙,赵氏家族向着南北十一个省市漂散而去。如今,可查询之最远处,到达海拉尔。土改以后六十余载,这家人几乎没有回来省亲探看者。什么也没有了,还看什么?
我们感慨六十年前乡土中国之激烈变迁。两大阶级的鲜血共同渗透了贫瘠大地。
言及至此,张发兄尚能沉得住气。我却有些着急如此说来,宁武之行又将跑空?
不。作家王树森也是一位悬念大师。他从历史到现实,既深沉且有趣,待你急躁时,他终于从容相告:赵家人基本跑光了,直到1955年前后,从太原转回来一个落魄人。他尚且年轻,花了一点钱,购得九进院内两间小屋,勉强安身度日。此人名叫赵瑾,是赵廷雅七弟之子。少年赵瑾依托二伯父家,在太原上了小学、中学,抗战后还上过民族革命大学,挺有文化的。1949年以后,中共执政,他一度参加工作,因为出身太复杂无法应对审干,终被遣返还乡。赵瑾回到宁武,哪个机关敢收?从此再也没有正式工作,依靠卖苦力为生。在城关街道和搬运社里,他甚都干过。修鞋、修车、拉板车运输,吃尽了苦头,人下人哇!
奇特之处在于,“文革”中,文化人王树森也被打翻在地,恰恰和这位赵瑾混在一起拉板车,一块儿卖苦力,彼此竟是熟识的。那年头,当四周无人的时候,俩人私下里对混乱局面还悄悄发过牢*,关系比较不错。
如此说来,王树森当年和倒尽了大霉的“地、富、反、坏、右”在一起,拉过板车。当时接触了社会底层,今日尚能发挥作用。树森兄说:这位赵瑾老人,如今八十好几了,只怕是人老体衰,早已动弹不得。咱们可去寻他。他见我,是相认,也是相信的。赵家连年多事,他轻易不与外人道。而他竟是唯一能够提供线索之人了。
我说如此甚好。诸兄讨论一番,觉出赵瑾当和赵黛莉是同一辈人,年轻时又在太原上学,大伙儿便抱了极大希望。
宁武向为军事重镇,远的不说,李自成进京,宁武受阻,农民军战死七万之众,攻城七天七夜始克。此地历史上种种御敌掌故甚多,传统豪烈,这里不赘述了。在我的记忆里,日寇入侵山西,在各市县杀人最多、惨烈至极的例子,便是宁武惨案。197年秋,日军逐次攻占阳高、天镇、朔县等地后,分别屠杀过1000多人到000人不等。而据记载,在抗战之初近两年中,宁武战地曾经三度失城复城。首次宁武惨案,日军屠城三日,杀我百姓4800之众,令日月无光。屠刀不灭英雄气,塞北处处是刀痕。而赵家偏偏出了两个名头不小的汉奸,真让人憋气扼腕。
谈及这一话题,人皆沉重。王树森沉吟道,事不尽然,赵家弟兄九人,确有赵廷雅、赵廷英二人在省城从敌事贼。然而,十个指头不一般齐,赵家更有一位老五,名叫赵廷玉,正是宁武城里响当当的抗日英雄。赵廷玉杀敌英勇,以身殉家,拼死殉国,故事传遍宁武城乡一王树森主修了宁武县志,对于历史情况吃得深透,慢慢地,引出一段极为悲壮的往事来。同是赵家兄弟汉,人生抉择不一般。当我们见到唯一的赵家老人之后,故事进一步得到拓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