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第 49 章

蓬莱客 / 著投票加入书签

作客小说网 www.zkxsw.com,最快更新辟寒金最新章节!

    沉默。

    回应他的, 只是沉默。

    她仿佛没有听见, 只有那一双手,在他的后背之上, 继续做着她自己的事。

    谢长庚回过头,看着她。

    她的视线一直落在他后背的伤处, 一张少女的面庞,宛如湖水般明净。灯火照着她低垂的漆黑眼睫, 在她的眼下, 映出了两道柔和而冷淡的弧形阴影。

    倘若不是那孩子就活生生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样的她, 怎么看, 也不像是一个生过孩子的妇人。

    她放下刀,拿了药瓶子, 用小杵挑了些药膏出来,替他敷了药,包扎伤口。

    “每日叫人替你换药, 不要淋雨或是弄湿伤处。”

    她说完, 朝他伸来了手。

    一只洁白的, 柔软的, 带了几分玉凉触感的手, 轻轻地压在了他的额前, 探他的体温。

    那手压上来的那一刻,谢长庚闭了闭目。

    她很快便收了手。

    “略有体热,或是因伤而起。我开一副方子, 照方煎药,一日三帖,务必多休息。”

    他慢慢地直起身,套回自己的衣裳。

    她的目光依旧没有看他,吩咐完,转过身,走到桌边,背对着他,取了纸笔,俯身写方,斟酌着药量之时,忽听身后传来一道有些突兀的声音:“慕氏,我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你,你要如此恨我?”

    她的手一顿,随即继续走笔,说:“那日我以为熙儿凶多吉少,这才一时失控,刺了你的。你没和我计较,还帮我找回了熙儿,无论如何,我须得向你道声谢……”

    身后一道阴影笼罩而下,探过来一只手,捏住了她正在写着方子的那手。

    慕扶兰的睫毛微微一动,依旧垂着眼眸。

    “松手可好?我在替你开方子……”她说。

    他将笔从她手中一把抽掉,掷了。

    吸在笔毫上的墨汁四溅,星星点点,洒于案面之上。

    “你知我所指!”他俯身下来,朝她说道。语气隐隐带着几分郁懑。

    慕扶兰抬头,转过脸,对上了谢长庚的两道目光。

    他盯着她,目光阴郁。

    慕扶兰的身子才动了一下,他已攥着她的手,带着她,迫她转向了自己。

    她一时立不稳脚,身子微微一歪,额头撞在了他的下巴上。

    一阵潮热的鼻息,拂过她的面门。

    她便如此猝不及防地被这男人困在了他的身体和桌案的中间。

    他说:“慕氏,当初我求亲于你,固然妨碍了你与君山那人的好事,但我当时只是前去求亲,并非逼婚。你父王既答应婚事,便有他的考量,你身为王女,就算彼时心有所属,令尊许婚的那一日起,你便应收心,以夫为先。”

    “立下婚约之后,我信守诺言,保长沙国的平安。不但如此,我一没有妨碍你暗中生儿,二没害过你的心上之人。他如何死的,与我无半分干系!”

    “我无需避讳,我出身低微,但我走到今日,你以为靠着与你长沙国的联姻便一蹴而就?那三年间,我戎马关山,生死一线,三年后,我如约娶你,我哪里对不起你,你竟要这般对我?”

    他的声音渐渐激动起来,气息阵阵扑她耳面,体温本就有些烫,此刻变得愈发灼热。那热气,仿佛沁透了两人衣裳织物上的经纬,丝丝逼入她的衣下。

    慕扶兰感到肌肤悚然。

    他停了下来,胸膛微微起伏,仿佛在平息着他此刻的情绪。

    “抬眼!”

    片刻后,慕扶兰听到他用命令的语气对自己说话。

    她慢慢抬眸,对上了一双正阴郁地俯视着自己的眼。

    他看着她,说:“慕氏,我想过了,这回确实是我太过鲁莽,累你儿子置身险境,险些出事,是我之过,不会再有下次了。但倘若不是你此前一再欺瞒,辱我太甚,叫我实在忍无可忍,我何来的心思,要与你一个妇人过不去?”

    “你扪心自问,从始至今,到底是我谢长庚对不起你在先,还是你自己行事不讲分寸,太过出格?”

    四周安静了下来,耳畔只余他显了几分怒气的粗重呼吸之声,听起来分外清晰。

    慕扶兰微微仰脸,和身前这个还困着自己的男子对望着,心里,忽然掠过一种有如深深陷足于宿命泥潭的无力之感。

    从她回到长沙国,他追来之后,类似如此的争执,在两人之间,已是发生过太多次了。

    而这一回,和从前相比,他的愤怒已是十分克制,甚至,愤怒之余,他的语气之中,还流露出了几分前所未有的郁懑,甚至是委屈。

    她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固然,让人为他这辈子还没做过的事去承担罪责,这是不公。

    但是终有一天,他的王业,会叫他显出他骨血里的凉薄,她知道。

    未饮忘川水,何敢忘旧事。

    她终于开口,问他:“那么,你想怎样?”

    “慕氏,我无需你向我下跪认罪,我也无意再为难于你。但往后,你要给我记着,我是你丈夫一日,你便要做到为人妻的本分!”

    他低着脸,注视着她,慢慢地从口中说出了这一句话。

    案头烛火跳跃。

    那片晦暗的眼波之下,仿佛有暗流,在无声地涌动,那只攥着她的手始终没有松开,依然将她圈在他和她身后的桌案之间。

    片刻之后,她动了动自己的手,试图从他滚烫的掌心中脱出来,低低地说:“方子还没写好……”

    “我前些日在外头,一直没睡好,乏了。晚上我会早些回房休息,你煎好药等着。”

    他看着她,声音低沉,语调平平,说完,松开了手,走了出去。

    ……

    戌时中,熙儿洗过澡,换了睡觉的衣裳,坐在床上。

    这一趟她出来得急,身边只跟了丹朱和茱萸两名侍女。两人这会儿在隔壁屋里,在替熙儿铺床。

    慕扶兰检查着孩子足底的伤口。

    伤恢复得很好,都已愈合,长出了新肉。

    “娘亲,我早就不痛了。”

    慕扶兰彻底地松了一口气,想起他傍晚偷偷溜去谢长庚的书房找他,说:“但是这几天,你还是不能乱跑,知道吗?肉还没长结实,小心又磨破了皮。”

    熙儿点头:“我知道了。今天我是想给小马起个名字,才跑去找谢大人的。娘亲,大人夸我勇敢呢,说小马和我一样。”

    孩子的语气,带了点小小的骄傲。

    慕扶兰没说什么,只笑了笑,拿了一双柔软的袜子,套在他的小脚上。

    仿佛感觉到了她情绪的细微变化,熙儿不再提那个娘亲好像不喜欢听的“谢大人”,闭上了口。

    “娘亲,我们是不是很快就要回去了?”

    过了一会儿,慕扶兰缚着袜带的时候,听到孩子忽然这样问自己。

    她抬起眼,看着熙儿望向自己的眼眸,正斟酌着该如何回答,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你的小马驹现在还小,它就适合长在河西,去别的地方,容易生病,至少要到明年春天,它半岁之后才好离开。你愿不愿意在这里陪它长大?”

    “谢大人,你回来了!”

    熙儿叫了他一声,立刻从床上爬了起来,仿佛想要下床去,看了眼自己的娘亲,又停了下来。

    慕扶兰回头。

    谢长庚进来了,人就站在隔屏旁。

    “娘亲,谢大人说小龙马现在小,还不能走,那我们能不能等它大了再回去?”熙儿看着慕扶兰问,脸上满是恳求之色。

    慕扶兰还没来得及答,听谢长庚说:“她没摇头,就是答应你的意思。”

    “娘亲?”

    熙儿睁大眼睛,看着慕扶兰。

    慕扶兰慢慢地点了点头。

    熙儿脸上露出欢喜的神色。

    侍女走了进来,说道:“翁主,小公子的床铺好了。”

    慕扶兰见谢长庚的两只眼睛看着自己,压下心中涌出的一阵烦乱之意,对着床上的孩子柔声说道:“熙儿好睡觉了。娘亲送你去你屋里,好不好?”

    熙儿看了眼谢长庚,点头。

    慕扶兰正要抱起熙儿,谢长庚走了过来,说:“你叫人替我备水,把药送过来。”

    他俯身,抱起床上的小人,转身走了出去,送到相连的隔壁那间屋里,将人放在床上,命他躺下去,给他盖上了被。

    “睡觉!”

    熙儿立刻闭上眼睛。

    谢长庚环顾了一圈四周,走过去,关窗之时,身后传来童声:“谢大人,你背上现在还很痛吗?”

    他转过头,见那孩子睁开了眼睛,从床上爬坐了起来,正在看着自己。

    “大人,你不要怪我娘亲,好不好?我会和她说的,让她以后再也不要这样对你了……”

    谢长庚望着床上的这个小人,心忽然间,慢慢地软了下来。

    他关了窗,走了回来,对那小人说:“已经不痛了。我不怪她。”

    熙儿松了一口气,说:“谢谢大人。那你也记得听我娘亲的话,不要怕药苦,好好吃药,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谢长庚点了点头,让他重新躺好,说:“睡觉吧。”

    熙儿再次闭上了眼睛。

    谢长庚转过身,正要出去,听到那孩子又叫了自己一声。

    他停步,转过头。

    “大人,往后每个晚上,你都要和我娘亲睡在一起吗?”

    他看见那孩子又睁眼了,小声地问。人缩在被窝里,蜷成一只小小的肉球模样,只露出一张小脸,两只眼睛看着自己。

    谢长庚一怔。

    “茱萸姐姐说,大人和我娘亲是夫妻,晚上要睡一起的。她叫我听话,自己睡觉,不要缠着娘亲。她和丹朱姐姐会陪我的。”他又补了一句。

    谢长庚回过神来,对着那双望着自己的似懂非懂、清澈纯粹的眼睛,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仿佛正和小孩夺他心爱之物般的心虚之感。

    他咳了一声:“你要是不想自己一个人睡,那就回去好了……”

    被窝下的那孩子摇了摇头。

    “大人你去和她睡好了。我就是想求大人,你能不能对她好些,不要欺负她?还有,我娘亲的胆子很小。打雷的时候,她害怕,抱着我,我就抱她,这样她就不怕了。下次要是遇到下雨打雷,大人你记得要抱她。”

    谢长庚禁不住暗暗一阵面红耳赤,含含糊糊地说:“我知道了。你快睡吧。”

    那孩子絮絮叨叨,终于叮嘱完,仿佛安下了心,打了个哈欠,慢慢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