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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老左还是告诉她,杨炼一开始不但把她当成了敌人,还将她视作万盛的毁灭者。万盛本来经营得很好,这家公司多少带点神秘,看似经营规模不大,项目也不是很多,但利润高得离谱,公司员工福利也很不错。老左以前是杨默的专职司机,年薪二十万以上,这里面一半是杨默因为亚海而做的补偿。从去年四月,万盛像是遭遇了滑铁卢,经营情况急转直下,一天不如一天。不到半年,公司就运转不灵。当时杨炼在英国,她从高中时期就去了英国,读完硕士先在国内工作一年,后来又出去,在英国一家公司做投资。听到父亲公司出问题,杨炼马上回来,她目睹了万盛从极盛走向极衰的全部过程,这个过程极为短暂,短到令人根本回不过神的程度。杨炼根本不能相信,更不能接受,她认定有人做了手脚,发誓要找出原因。
父亲拒绝向她透露,一再要求她离开中国,回到英国去。杨炼不听,杨炼认定父亲的生活出现了什么,父亲变得诡异,以前父亲常常是第一时间到公司,一到公司就跟她通电话,告诉她公司的情况。杨炼印象中,父亲是工作狂,工作起来疯癲的那种。公司走下坡路后,父亲变得消沉,变得不快乐,完全成了另一个人。以前的父亲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有着使不完的劲,做不完的梦。可是杨炼回国后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致,父亲低迷、消沉,做啥事也打不起精神,他把公司交给副手,自己整日游荡在外边。杨炼跟踪过父亲,她想搞清父亲,发现父亲要么在酒吧泡到大半夜,要么开车去郊外,田野里一坐就是一整天。直到后来,杨炼发现父亲迷上了那个论坛,她不清楚父亲为什么要参加那个论坛,在她记忆里,父亲是非常痛恨这些的,他最烦那些虚无的东西,认为是浪费生命。但是父亲现在迷恋这个,就像吸毒者沉迷于毒品。再后来,杨炼发现了木子棉……
原来是为了女人!
杨炼当时认定父亲是为了女人。她虽然理解,作为一个单身男人,父亲有找女人的权利,可是眼见着父亲为了木子棉,神不守舍,天天沉迷于那种鬼地方,心里还是缓不过劲来。
“她要杀了你。”老左说。
“那就来杀好了。”听到这,木子棉反而冷静下来,不再惊讶。事实是她能理解一个女儿对父亲的情感,尤其单亲家庭。
老左暗暗看着她,她的变化反让老左不自在。
“那是以前,现在她不这么想了。”老左又说。
“为什么?”
“她搞清了真相。”
“真相?”
老左接着告诉木子棉更为新奇的事。
原来杨炼真是想过报复的,这是一个报复欲极强的女子,或许她们这一代就喜欢做这些事,不容别人对她们无礼。她将老左叫来,如此这般叮嘱一番,让老左监督木子棉,她自己呢,设法查找其他线索。杨炼一开始认定,父亲是被这个叫木子棉的女人勾了魂,万盛的衰败不是因为其他原因,是父亲懈于管理。父亲一定是昏了头,怎么能被一个老女人所迷呢,杨炼很是想不通。直到见了永安市长向华清,向华清告诉她,木子棉是为了大洋才跟她父亲接触。杨炼这才恍然大悟。杨炼当然知道大洋,父亲杨默的公司,其实做的也是建筑这一行,跟大洋还有正泰这些企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万盛表面上做投资不做工程,但它所有的业务,都跟工程有关。最隐秘业绩也最突出的一项业务,就是帮建筑企业拿地。怕是别人想不到,很多企业包括大名鼎鼎的地产企业,想要在海东拿地,必须要经万盛这道关。万盛做代理,拿到地后,抽取数额不菲的代理金,再将地块转到经营者名下。还有一项,万盛做着跟万象同样的贸易,向全省建筑业提供原材料。
杨炼正是因为这个,才怀疑大洋。向华清告诉她,万盛经营状况突然恶变,原因就在于大洋从万盛手里抢盘。“一山容不得二虎啊,万盛原来是独家买卖,基本属于垄断性经营,可大洋发展势头太猛,周培扬一直想做老大,加上背后有人支持,不把万盛放眼里,变着法子抢万盛生意。”
不知是真受向华清蛊惑,还是杨炼对木子棉成见太深,向华清所有的说辞,杨炼居然全信。不但信,而且很快拿向华清做了朋友,一口一个向叔叔,叫得十分亲热。向华清呢,也非常喜欢杨炼,那种喜欢是偷偷从男人内心某个阴暗的角落发出的,带着几分邪恶。有次吃饭,酒过三巡,向华清突然抓住杨炼的手,语无伦次地说:“小炼,做我干女儿吧,干爹好喜欢你。”说着就掏出一条项链,“来,干爹给你戴上,乖,把头低下来。”杨炼推辞,向华清哪里肯,连搂带抱就将杨炼揽在怀里,项链真的是戴到杨炼脖子里了,不过向华清的大手,也摸到了不该摸的地方。
“不行!”杨炼那天很坚决,使出浑身力气,从向华清怀里挣扎出来,猛地摘下项链,警告向华清:“我是拿你当叔叔看的,我不喜欢玩干爹这种游戏,要玩,国外早玩上了,用不着跑这鬼地方。”
“这可是带钻的啊,干爹专门为你挑的。”向华清借着酒意,又一次想抓住杨炼,他当然不甘心就这么被拒绝。
杨炼正色道:“向叔叔,不,向市长,你的钻是不小,但拿它换我,还是想简单了些。”说完提包就走。向华清哪容她这么走掉,起身一把拽住她:“说,你要什么,不管什么我都满足你。”
杨炼闻到一股酒气,接着闻到一股色气,一把推开向华清:“我要你规规矩矩做人,如果真想帮我,就替我搞掉大洋。”
“搞掉大洋?”向华清愣住。
“怎么,你怕了啊,怕就离我远点。”杨炼板起了脸,她居然敢在向华清面前板脸,这孩子还是有胆量的。
“这……”向华清开始犹豫,或者在权衡。
“没这能耐吧,我替你说了,那好,帮我认识成睿,我知道你跟他关系非同寻常。”杨炼不依不饶。
“你要疯啊……”向华清脸上露出怕来,一边胆寒心战地望着杨炼,一边悄悄伸出手,快速将那串项链拿到手中。
杨炼装没看见,向华清是怎样一个人物,杨炼太是清楚。这个级别的小官员,还不在杨炼眼睛里,认识向华清,她也只是借用一下他的关系而已。杨炼的目的,是迅速接近成睿,进而认识路万里还有更高级别的罗极光。杨炼那时想,不借助这些人物,想要弄垮弄倒大洋,搞死周培扬跟木子棉,很难。
谁知上天不作美,就在向华清跟杨炼斗智斗勇时,杨默突然死亡。这事太突然了,如同一记闷棍,一下打倒了杨炼。那段日子杨炼根本喘不过气,思维压根清醒不了。父亲的死一点征兆也没。尽管医生再三说,帮她打理后事的人也跟她解释,杨默是突发性心肌梗死,典型的过劳死。可她就是不信。父亲怎么会突然离开呢,走得这般决绝,一句话也没给她留下。她还打算要跟父亲摊牌,质问父亲到底跟木子棉是怎样一种关系?她还要问父亲,跟成睿一家又是怎么回事?杨炼从密密麻麻的线索中查到一条线,父亲的万盛,跟成睿旗下的公司有诸多业务往来,万盛有好几个账号,最神秘的一个账号,前段时间有大笔资金流出,数额高达两个多亿,但都没父亲的签名,是公司一位副总代签的。问财务,财务也摇头说不知。再后来,主管财务的副总还有财务部长失踪了,杨炼到现在都找不到他们。
一大团疑问留在她心里,就待一一落实,父亲却死了!
“有人帮了你。”司机老左说到这,突然掉转话头,对着木子棉说。
“谁?”木子棉正听得入神,她完全被老左的叙述吸引了,神话,什么叫神话,这就是。凭她木子棉的见识还有想象力,如此复杂离奇的故事,她就是再修炼一段时间也想象不到。
“成睿。”老左坦然道。
“他?”
木子棉知道成睿是谁,罗希希丈夫。一听成睿跟杨炼有染,木子棉心想完了,怎么此生尽遇上这些躲不开的人。
可是老左说:“也许是上天成心救你,让杨炼结识了成睿,结果事情来了大逆转。”
“什么,大逆转?”木子棉让老左搞得又紧张又兴奋,这男人究竟知道多少?
老左喝口水,淡定下来,慢悠悠道:“天意吧,你可能想不到,杨默真有女人。”
“啊?”木子棉刚巧喝了口水,一听这话,全吐了出来。
老左递给她一张纸巾:“别慌,容我慢慢道来,里面故事多呢,你千万要撑住,我怕会惊掉你的下巴。”
木子棉心里说不慌,事实上却不只是慌,此刻如同坐过山车,天旋地转的感觉。
人生如戏。你不得不承认,你看到的从来都不是真相,每个人都把真相严严实实裹起来,拿出最能见人的那一面让别人去评判。于是你就被蒙骗,被错误地引到另一个方向。世界是一个巨大的黑洞,藏着无数的肮脏、卑鄙还有黑暗,如果你不想被世界恶心,不想毁掉活下去的勇气,最好不要求真相。
可木子棉这些年居然错误地认定,她是能找到真相的。可见,她的人生出了方向性失误。
她现在终于承认,苏振亚教授说得对。错在于她,而非别人,更非这个世界。世界以它本来的面目行进,而我们总以自己的想象去猜度世界,结果世界离我们越来越远,我们不反省自己,却要怪世界的不真实。
世界的确不真实。
杨默有情人,这情人不是别人,偏是成然,成睿的姐姐!
杨炼在永安市长向华清引荐下,认识了成睿,本来是想进一步了解大洋跟万盛的关系,没想让她掌握到另一个可怕的事实。父亲有个情人,是成睿姐姐成然,而且是跟路万里共用。父亲跟成然还生下一女儿,由成然抚养。杨炼看到过孩子照片,真有几分像她。荒唐的是,成然在跟父亲生下女儿不久,居然又跟路万里也生下一女儿,两个孩子相差不到三岁。
杨炼蒙了。她要调查的不是这些,但这些可怕的事先一步抵达了她,粉碎了她。
怎么会这样?
木子棉更是如同听天书,她不是蒙,是大笑,她也只有笑。老左把一切都告诉她后,木子棉愣怔了好长一会儿,突然就狂笑起来。
她的笑声好恐怖,毛骨悚然,整个酒吧都被她笑得打战。
“木老师你怎么了,没事吧?”老左傻了眼,木子棉这笑声真是太恐怖了。赶忙伸出手,摸了摸木子棉额头。还好,她没烧,额头冰凉。
木子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家酒吧的,只记得她一路跌跌撞撞,好几次险些撞在车上。过十字路时因为走神,闯了红灯,差点跟一辆红色小轿车撞上。轿车司机伸出头来:“找死啊,找死也找辆好点的车。”好点的车?木子棉傻站在马路中央,不知道哪辆车好。交通很快拥挤,就因她像个痴呆傻人一样站马路中间不动。交警走过来,狠狠剜她一眼,强行将她拉到马路边上,教训一顿,见她没有反应,以为是精神病院跑出来的,主动跟医院联系。木子棉听到天河两个字,才猛地醒过神。天河精神病院在铜水很有名,以前她跟小曼几个开玩笑,老说送你去天河啊什么的。
那晚十点多,木子棉才回到家中。
木子棉再次发病,不发病不可能。她在家里躺了三天,什么也不想吃,没有一点胃口啊,她躺在沙发上,像一条可怜的虫子。情绪低落到了极点,心情更是无比灰暗。她的世界被彻底颠覆,过去那个木子棉除了让人嘲笑,一点意义都没了。荒唐啊,哪有她这样荒唐的。有那么一阵,她想到了死,甚至打算就这样死掉算了。这样的人生留着有什么意思呢,但她又惧怕死亡,真的惧怕。这中间她想到了凡君,一个过早离开世界的女人,如一缕烟尘,就那样散了。木子棉不想那样,她想让人生精彩起来,富有意义。后来她想到了杨默,原本她是不敢想杨默的,一想就恶心。也不敢想自己,想了同样恶心。恶心别人的事常有,恶心自己这还是头一次。
可她还是想到了他。于是她火了,破口大骂:“他妈的什么世道,居然有女人,而且跟别人共用一妇。”
木子棉愤而摔碎一只杯子。然后重重倒在沙发上。
泪。
泪是这个世界上最真实的,泪是女人绝望或幸福时最直接的表达。
这个晚上,周培扬回来了,木子棉病情加重。连续低烧,烧得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隐约中听见门开的声响,她想挣扎起来,但起不了身。但她能清楚地感到,屋子里响出的是丈夫周培扬的声音,这声音既熟悉又陌生,病中的木子棉觉得离开这个声音已经很久了,她想叫一声丈夫,请他坐过来,坐自己身边。像年轻时那样握住她的手,最好能吻一下她的额头。哦,她的额头已经有了细密的皱纹,这令她悲哀。没有哪个女人想老,女人都愿意活在青春的童话里,想让年轻成为一种永恒。周培扬是过来了,还问了她一声。他们分居已经一年了,彼此都已陌生,甚或有几分拘谨。可木子棉这晚不想要这种拘谨,她想撒娇,如年轻时一般,扑在丈夫怀里哭出声来。她还想告诉周培扬,她好累,再也不想这么累下去了。
周培扬是抱住了她,但不是她渴望的那样,而是很发疯很紧张。再后来,她被周培扬送进了医院,紧接着,人们就围着她忙碌起来。
木子棉不想让众人围着,就想静静地让周培扬守着,哪怕死,也想死在丈夫怀里。
但是丈夫又出去了,小曼因生意搁不下,这天也去忙了,周培扬把她交给公司两位员工,说去去就来。走时还在她额头上摸了一下,让她安心养着,忙完公司的事,他马上回来。
老首长佟国华到了铜水。市长蓝洁敏刚得知消息,就打电话把周培扬催来了。
周培扬说:“我妻子病重,走不开。”
蓝洁敏以不容商量的口气说:“再重也得来,关键时刻,谁也不能掉链子。”
真的到了关键时刻。
佟国华这次到铜水,非常低调,瞒住了各方,他带的人更少,只有一位秘书,外带司机。家人一位也没带,到铜水后没跟任何方面打招呼,直接入住酒店。若不是蓝洁敏眼线多,怕是她都得不到消息。
蓝洁敏冲周培扬说,老领导这次敢来铜水,证明事情会有大逆转。
周培扬不清楚蓝洁敏具体指的啥事,是老领导下一步的去向,还是蓝洁敏自己的前程。但他相信,不管哪件事,都跟大洋有关。
周培扬只好硬着头皮作陪。
太阳灼热。
银州已连续十多天高温了,骄阳烤得大地要着火,走在山上,每迈出一步都要付出很大力气,但所有人兴致都很高,看不出谁有困倦。
“怎么样培扬,这一路还算有收获吧?”走在最前面的佟国华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问周培扬。
“收获很大,算是开了眼界啊。”周培扬往前跨了一小步,跟佟国华并起肩来。
“行,有收获就行,就怕你应付差事,累了身子却不动脑子。”佟国华笑呵呵说。
“怎么会呢,培扬得珍惜机会,跟老首长下来,怎么着也得学到东西。”
“你这张嘴,越来越会讨好了,这可不是你培扬的性格啊。”佟国华停下脚步。跟在身后的秘书赶忙跨上前,递上毛巾。佟国华边擦汗边又问:“是不是想改变你自己了?”
周培扬如实说:“想,但改变不了。”
佟国华会心一笑,转而面向两位女随员:“你们俩呢,有没有收获,也说说嘛。”
两位女的一个是华晨集团新掌门人程华欣,另一位,竟然是年轻漂亮的杨炼。
杨炼此行的正式身份是程华欣高级助理兼华晨集团项目运营部部长。
对于过去的这半年,杨炼认为是一场噩梦。到现在她都无法相信,自己会掉入这样一场梦。好可怕啊,差点就醒不过来。人最怕被搞乱,被一些貌似正确的东西误导,进而掉进黑乎乎的洞穴。
洞穴。杨炼深吸一口气,往前跨几步,站在了佟国华边上,眼睛却偷瞄着周培扬。
“佟伯伯,这次我是真开眼了,收获满满一脑子,眼看装不下了。”
杨炼说着话,吐了下舌头,目光顺势又扫一眼周培扬。奇怪,这次来的两个女人,都对周培扬流露出好奇与新鲜,眼神都有点媚,有点蛊惑。
佟国华回头看着杨炼,情绪高昂地说:“有收获就好,我就怕你们年轻人只知道享受现成,拿来主义,享乐主义。华欣啊,我看你有眼光,让小炼当助理,好,年轻人,干劲足,有思想。思想这东西,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当然,光有思想还不够,重点要看行动。培扬,我们接着走。”佟国华说着,腾腾往前去了,程华欣受了鼓舞,脸上盛开几朵山花,眉目间更是有了喜色。对周培扬的态度,越发亲昵,差点不自禁地伸出手,挽住周培扬胳膊。好在及时看见了杨炼,清醒过来。
都说人跟人的相遇是缘分,程华欣信。她跟杨炼原来是认识的,但也仅仅限于认识。是在一次对外贸易洽谈会上,杨炼给一家英国公司当向导,专门介绍中国企业,顺便兼任翻译。记忆中的杨炼年轻优雅,气质非凡,身上有股职场强人的味道。程华欣也参加了那个会议,华晨旗下正好有项目要跟英方合作,两人就是在现场洽谈时认识的,杨炼第一次留给她的印象非常之好。程华欣还特别留意过她,并跟她互换了名片。不过之后就再也没遇到过。想不到时光很快又让她们相遇,并且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想到这,程华欣兀自一笑,目光从周培扬那里挪到杨炼身上。不能否认,这女孩就是漂亮,走到哪都是一道风景。尤其两条长腿,特别有味。还有她微笑时的神色,真有一种春风拂面的清凉,湿润可人,甜美得很。这丫头真会长,更会笑。撒娇时如小女孩,忽然正过神来,立刻就显出强势,让人能感受到岁月打在人身上的味道,这种味道让人更具有信任度。
程华欣一向自我感觉不错,到哪都有超级自信。这也是岁月给她的,加上职场历练,早让她过了恐慌期。可跟杨炼比起来,忽然就有了一种不淡定。
真是奇怪。
程华欣跟杨炼父亲杨默,也接触过几次,但从未谈生意上的事。那时候程华欣仅仅是个海龟,华晨的生意几乎全由父亲打理,她很少能插进手,也不想插手。程华欣是有自己的梦想的,她的梦想是做公益。早在英国留学时,程华欣就加入了好几个慈善组织,先在这些组织里做义工,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越发爱上了公益。后来在英国一家企业当投资分析师,更是迷上了公益,在她的说服下,那家企业的董事会在全英发起成立了一个公益组织,程华欣在里面担任非常重要的角色。也是那几年的亲身体验,让她对公益有了全新的认识。她曾跟父亲说,要创办一家橙色爱心组织,这个组织不像现在的公益组织,只扶弱济困,她想传播爱心,让爱的种子撒遍全球。在程华欣看来,公益不只是拿钱或物资资助那些需要者,公益是建立在人人自觉之上的内心驱动,是一种习惯,一种力量,当然更是一种道德。父亲笑问,为什么是橙色的?华欣笑答,因为橙色是欢快活泼的光辉色彩,是暖色系中最温暖的。“好吧。”父亲欣赏地看着她,知道女儿心里想着什么。说穿了就是要培养爱,爱是这个世界上最缺失的,却又表现得最为泛滥。太多的人把爱当成了工具,当成了手段,女儿心中却有大爱。父亲并没就此允许她创办什么公益组织,父亲说:“干公益得有实力,得有经济基础,公益不只是一颗心,那样就把它想简单了。”程华欣嗯了一声,她不是一个空想主义者,她知道真正的公益需要什么。她决定不再出国,而是在父亲的公司里任职,从头做起。几个月前,父亲突然宣布离开华晨,将他苦心经营的这家企业交到女儿手上,此举在业界引起不小震动,交班那天,佟国华专程赶往华晨,参加了父女俩的交接仪式。
按父亲的说法,他的使命结束了,华晨将来怎么走,走向哪里,不再是他考虑的事,一切将由女儿来决定。程华欣觉得责任重大,接过帅印这段时间,她小心翼翼,生怕一步迈错,将父亲一生经营的事业毁掉。
上次跟乔燕来铜水,有心要促成她跟大洋之间的合作。华晨要扩张,要开拓未来事业,必须要有同盟军,必须走强强联合的路子。乔燕认为只有周培扬的大洋配得上跟华晨这样的超大型集团联盟。上次接触,程华欣感觉周培扬可能无心于此,对她虽不是太冷淡,但对矿业,对银州,兴趣不浓。这没关系,程华欣倒不是急着要跟周培扬的大洋发生点什么,她喜欢这个男人。之前父亲就曾告诉她许多周培扬还有大洋的事,让她对周培扬充满了好奇。父亲一直夸赞周培扬是商业奇才,海东新一代企业家中非常有头脑的一位。父亲用的是头脑,这让长期在国外的她多少不解。父亲没多解释,笑着道:“他不屈服,不妥协,知道怎么回旋,怎么借力,更知道怎么发力。还有,他没把企业做成别人家的账房,没让大洋变成别人的洗金之地,真不容易啊。”父亲说到这,长叹一声,脸上浮出一层接近于悲壮的东西,这东西程华欣以前很陌生,现在却越来越熟悉。她知道,这是父亲这一辈人包括周培扬们最煎熬也最难应对的一面,都说政商关系是企业家最难处理最难把握的关系,以前程华欣不信,以为搞企业嘛,你的主要精力应该在企业而不在政府,毕竟你是企业家而非官员。但是现在,程华欣越来越觉得,政商关系是这片土地上企业家们首先要搞好的关系,是企业一切关系的总和。可这个恰恰也是她的弱项,她真是不会跟政府打交道,场面上那些话,她一句也不会,那种事儿就更做不来。她急着要从周培扬身上学的,正是这个。
但是她还不知道,周培扬到底肯不肯教她。周培扬表面和气,骨子里却有股坚硬的冷傲,别人的拒绝写在脸上,他呢,用温和的笑和避而不谈的方式来拒绝你。但是程华欣有信心,不是说她对周培扬有了多少把握,而是她不能丢掉这信心。
我必须咬住他。程华欣重重地跟自己说。
程华欣由周培扬再想到杨默,感觉他们完全是两种人。一个看似妥协,事事让步,用卑微或谦恭低调行事,最终却保持了大洋的独立,或者如父亲所说,让大洋具有了品格。一个貌似仙风道骨,清高得很,脱俗得很,最终却让自己的企业成了别人的洗脚盆,成了他人的下水道。不知是时代的不幸还是他们的不幸,反正程华欣对杨默不再有好感。杨默这人,怎么说呢,程华欣对他的评价是虎头蛇尾。此人初接触起来,感觉非常不错,特别的舒服。温文尔雅,根本看不出是商人,反倒觉得像大学教授,要谈吐有谈吐,要学识有学识,而且对女人极有绅士风度。第一次跟杨默见面,是父亲带她去的。父亲说有个商业圈的朋友要她认识一下,不带目的,就是随便喝喝茶聊聊天,于是她去了,也只喝了一次茶。感觉真是美妙极了,回来的路上她不停地跟父亲强调,他真不像经商的,跟她在大学里仰慕的教授像极了。父亲笑而不语。可是再接触下来,这种感觉就越来越少,越来越淡。华晨跟万盛是有过一些生意的,华晨曾经通过万盛购买过一批矿山设备,当时程华欣还纳闷儿,这种事怎么能找到万盛这边?后来才明白,这种事只能找万盛,有人指定呢,别家不敢做也不能做,华晨也不能从别家手里购买。这是一种游戏规则,大家必须心照不宣地遵从,否则你很难在业界立足。还有一次是华晨有块旧地要处置,同时又看中一块新地,同样找了万盛。那次父亲有意让她去找杨默,跟杨默前后谈了三次,虽然没敲定,但通过谈判,让她更清晰地感受了杨默。
他比周培扬狠。做事非常隐蔽,处处留着心眼儿,不相信任何人,也不对任何人交心,一点温暖都感受不到,领教的全是商人的精明与算计,以及官员的霸气。凡事不容别人讨价还价,正常的还价也不行,他说什么价就什么价,你只有接受的份。而且压价非常厉害,温文尔雅的背后是不见血的刀子。
好的一点就是,他没对她下手,没表现出那种欲望。说白了就是没带她去开房,没向她提非分要求。之前程华欣可是有这方面心理准备的,因为她知道的几个企业家或者她们的助理,没少受过这方面的侵犯,这同样也是一个暗规则。
程华欣属于那种凡事听从于感觉的女人,感觉好,乐意跟对方多接触,感觉不好立马拜拜。她跟杨默就终止在那里,父亲再让她去,她便摇头,说跟那人不对眼,没感觉。父亲教训她,做生意就是做生意,哪能全靠感觉?可她不听。她犯不上为这样一个男人低三下四。
当然这是以前,现在角色不同,对人对事的态度自然也不同。那种靠感觉来决断别人的日子,再也过不了。
程华欣回过目光来,再次看着杨炼。人生真是如戏,一个曾经否定了杨默的人,现在又反过来跟他女儿合作,而且感觉出奇的好。
你说怪还是不怪?
接手华晨后,程华欣急着找一名助理,华晨要调整的东西太多,要进军的新领域也很多,虽然她没向任何方面透露华晨下一步的动作,但一张蓝图已绘在心中。程华欣相信,父亲因为这张蓝图,一定会为她骄傲,会以她为荣。但是父亲的手下太守旧,太墨守成规,华欣不但用起来不顺手,这些人也不能领会她的意图。当老板,最大的苦恼就是下属不能准确领会你的意思,不能一点就透,不能跟你合起节拍来。偏在这时,杨炼找上门来,跟她咨询一件事。她父亲的死。程华欣很惊讶,杨炼怎么会找到她这儿呢,怎么会跟她问询父亲的死?
那是一个雨天,淅淅沥沥的雨已经下了两天一夜,程华欣记得很清楚,她因准备公司下一步发展规划书,一整天没出门。快到下午四点的时候,秘书进来告诉她,说有个叫杨炼的女孩子找她,问她要不要见。程华欣一开始并没反应过来杨炼是谁,问秘书,不是来应聘的吧,让人事部接见一下。秘书很快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又进来,跟她说,杨炼执意要见您,她说她不是来应聘的,有重要事情跟您咨询。
杨炼?程华欣这时才从文件堆里抬起头。见秘书一脸正经,她又说:“你刚才说她叫什么名字?”
“杨炼。”秘书又道一遍。
“你怎么不早说,快让她进来。”程华欣快速整理案头文件,起身,杨炼已经进来了。那天杨炼打扮得非常精干,穿一件圆领T恤,黄色的,素洁典雅,下身是白色长裤,剪裁得非常合体,使她的双腿更显修长,而且看上去充满张力。程华欣喜欢精干的女人,她从杨炼眼睛还有脸上看到了这种精干。
“请坐。”她冲杨炼说,示意秘书拿饮料。杨炼谢绝,说不渴。问她能不能腾出点时间,想跟她去外面谈。
“谈什么?”程华欣问得也很直接。
“成睿。”杨炼说出这个名字时,语气里明显带着仇恨。程华欣哦了一声,略一犹豫,还是答应了杨炼。
那晚她们在铜水新区一家叫上岛的咖啡厅坐了几乎半夜,一开始程华欣有些犹豫,有些事她是知道内幕的,商界真正的秘密不多,很多其实不是秘密,但被人们故弄玄虚,就成了秘密。比如杨默和万盛,在她来说,一切都清清楚楚,根本掩盖不了。可还是被人掩盖了。
但是程华欣不能说。不是所有的秘密都能说出口的,因为秘密牵扯到的不是一个人,是一大群。那晚程华欣跟杨炼谈了不少,切中要害的却一句没谈,谈不得。一来她对杨炼得有个信任过程,二来,她也得掂量,这些事到底能不能从她嘴里说出。直到后来一天,杨炼再次找到她,跟她谈起了周培扬,谈起了大洋还有木子棉,程华欣才觉得杨炼走远了,必须拉她回来。于是……
两人接触的过程中,程华欣突然生出个想法,想让杨炼到华晨来,她喜欢这个女孩,感觉她们之间有一种气场,能把两人联系起来。还有一个原因,程华欣一直想找一个有在英国学习工作经历的女子做助理,会英语,懂外贸,善于跟英国人打交道。华晨每年都有跟英国的合作项目,杨炼正好具备这条件。
可以说,是程华欣最终解开了杨炼心头之谜,也让杨炼从迷离一片的混乱现实中厘清事件头绪,最终知道父亲是怎么死的,万盛跟成睿成然到底什么关系。也是她,让杨炼最终消除了对周培扬还有木子棉的误会以及仇恨。
说来真是荒唐,一听杨炼对周培扬和大洋心怀仇恨,程华欣居然急了,急赤白脸地跟杨炼争辩,告诉她周培扬不是她想的那样,大洋更不是别人口中的大洋。凭着自己出色的口才还有陡然而生的勇气,愣是重新塑造出一个新的周培扬,生生地把杨炼给说服。
为什么要替他辩护呢?此时此刻,程华欣默默端详着周培扬,心里竟涌出一股异样的感觉,一双眼睛莫名地湿润。
“华欣,想什么呢,怎么半天不见你说话?”程华欣还沉溺于乱想中,佟国华的话到了耳边。赶忙收起心思,笑声应道:“想我爸了,如果他老人家能陪首长来,那该多好。”
佟国华居然没听出是句假话,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也是该让他休息的时候了,华欣你要有魄力,有胆略,华晨迟早要交到你手上,要我说,早交好,早交你可以早上手嘛,是不是啊培扬?”
周培扬一直跟在老首长身后,老首长跟别人说话,他就默默地听,偶尔首长问话过来,他会巧妙灵活地接住,将此行气氛调节到最佳状态。
此行对他来说是有些突然,但到现在,他也算收获不小。
周培扬开始还以为,老领导是因为思想有包袱或者心里有疙瘩解不开,下来散心。第二天才明白,老领导没那么想,这次下来,是专门为银州发展做调研。至于轻车简从,一是怕影响地方工作,二来也不想让更多人知道。按老领导的话说,这样才能看到真相。
周培扬笑了,原来老领导下来是要看真相。甭小看真相二字,真相对每个人来说都很重要,可我们往往看不到真相。我们所谓的真相不过是包装后的假象,另一种骗局。
周培扬清楚,还有一层意思老领导没说透,不方便说透,老领导所以低调出行,是怕谣言。最近关于他能不能复出,复出后究竟到哪个位子,已经传得太沸沸扬扬。周培扬想,既然老领导都急着调研下面,看来复出不再是传闻。
“首长说得对,华欣如此能干,早该压担子。”又道,“程老前辈急流勇退,给我们做了榜样。”
没想这句话让华欣给逮住了,华欣往前跨了一步,故意贴他身边说:“做什么榜样,你才多大,难道也想甩手不干?”
华欣这话明显带着亲昵的味道,周培扬一怔,脸无端地红起来。他的窘态让另一边跟着的杨炼看到,一直兴致很高的杨炼脸无端一暗,眉宇间涌上一层复杂的东西,佯装看风景,将头扭往另一边。
周培扬并没发现杨炼这些诡异的反应,注意力全集中到了美女老总程华欣这边。
这一路,周培扬尽可能避免跟程华欣说话,目光更是不敢跟她对视。不是说他对华欣有意见,没,是他对老首长这样的安排心存疑问。老首长到银州视察调研,本来很正常,银州一直是老首长的一个梦,也是他未了的心愿。这点周培扬似乎比别人更能理解,毕竟过去的日子里,他跟老首长这方面的交流比别人多,老首长不止一次流露出心愿,想让他参与到银州的开发与建设中来,只因他对矿业望而生畏,存有诸多疑虑和担心,没敢表态。但这次老首长下来,哪个也不叫,偏要把他们两家叫一块,这就很有些意思了。周培扬心里忐忑的是这个。
莫非老首长这次要来硬的,硬逼他做出某种选择?
这一路,周培扬的心思几乎都在矿业上。发展矿业,开发银州,是老首长多年的心愿。还在副省长位子上时,佟国华就提出大银州思路。银州是海东较为偏僻的市,这里矿产资源丰富,绿化面积大,就因地理位置不占优势,在全省经济这盘大棋中,银州始终占不了优势。这些年包括铜水在内的地级市都得到了足够的重视,不管是政策层面还是经济层面,都享有了该享有的,城市功能还有地方交通及综合实力,都得到极大提升。独独银州被遗忘。老首长执意要开发银州,并不是想在矿产资源上做啥文章,更无掠夺性开采的恶意。对银州,老首长是有远见的,目前整个海东经济都以房地产为依托为支撑,虽然此类现象在国内已很普遍,几乎各地都是,但老首长担心迟早有一天,这种怪诞的经济模式会崩盘,看似火爆的经济会一蹶不振。开发银州,一是将银州作为整个海东二次崛起的支撑点,二来迅速打响银州这张名片,给已经降温的海东经济注入新活力。更重要的一点,借助矿产资源的开发,将银州的基础设施、城市建设还有公路交通一并提升上去。
至于矿产怎么开发,老首长是有自己主见的,他早就提出过“三不方针”。一是不搞一窝蜂,绝不容许掏空资源那一套。二是开发企业必须在政府的指导下从事作业,严格遵循边开发边保护的原则,不能为了眼前利益毁了环境,断了子孙后代的生存之路。三是开发企业必须就地招商,不容许外来企业进入。前两条大家都能理解,后面一条,就遭到攻击。有人说佟国华是一心想给华晨找财路,搞独家经营,更有甚者,甚至散布佟氏家族跟华晨有染,佟国华明显是以权谋私等谣言。佟国华对此却不解释依然我行我素,坚持自己的主张不放弃。这是一个很难令人琢磨的老人,但又是一个令人信服的老人。周培扬知道,佟国华对本地企业是有感情的,海东这几年加快经济建设步伐,各市县都在招商引资,都在搞联资联营,省里更是如此。为此佟国华意见不少。他固执地认为,做大做强自己的企业才是正道。他曾在一次高规格会上质问,我们的GDP是上去了,发展也搞得轰轰烈烈,出尽了风头,可是我们培育了自己的骨干企业没,海东现在有打得出去的王牌企业吗?一个国家要强大,得有自己的航空母舰,得有自己优秀的民族工业,省里同样如此,我们整天说上了多少项目,开发了多少资源,那都是在就地转圈,自己蒙自己,哪一天海东不出现几个超一流企业,海东就不能叫强省,各市也不能叫强市,只能说是强了政绩。
此话对周培扬影响极大,也正是那次后,周培扬开始主动找佟国华汇报工作,大洋发展到今天,真是没少了佟国华的关心与扶助。
但是让大洋真的进入矿业,周培扬仍然觉得准备不足。太不足了。他对矿产这一行不是太熟悉,周培扬不像别的企业家,别人喜欢做大,啥行业都进,啥水都蹚,他不,他只做自己熟悉的,只在自己能力所控的范围内舞蹈。大洋扩展方面,他是给董事会画了红线的,越过红线的事,不做。大洋任何时候的主业都是公路建设,当年涉足房地产,不可否认有跟风之嫌,好在房地产方面,大洋没失手。除此之外,其他行业周培扬真是想都没想。中国那些大名鼎鼎的企业怎么死掉的,周培扬研究的结果是累死的。做大其实是一个陷阱,做强才是正道,是王道。所以此次下来,表面上他极为热情,内心深处却给自己暗暗报警,千万不敢乱答应啊。
另一层原因,是因为程华欣。
坦率地讲,周培扬对这个女人了解不多。相比而言他对程华欣父亲程乔安了解多一些,那可是一个传奇式人物,在海东企业界,几乎没人不对老前辈竖大拇指。但是他女儿华欣,就另当一说。老首长这两天的心思很明确,就是拉郎配,期望大洋能跟大名鼎鼎的华晨联起手,担当起开发银州矿业的责任。华欣的心思周培扬也能感受到一些,虽然她一路笑吟吟的,话不多,也不往正题上靠,联营啊合手什么的,一句不说,但从她这次下来的态度,还有那眼神,周培扬能清晰地捕捉到一些东西。他甚至怀疑,老首长此行正是她鼓动的,拉他来也是她的主意。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周培扬很是解不开,若论企业地位,大洋远排不上海东第一,跟华晨比,还差几个档次。论双方过去的关系,更谈不上。大洋从来就没跟程乔安合作过什么,人家压根看不上他周培扬。论行业熟知度,大洋更谈不上。周培扬找不到一条理由,如果仅仅是陪老首长散心,那倒正常不过,但明显不是。
周培扬斜过目光,暗暗瞅一眼华欣,没想华欣正拿眼看他,四目一对,华欣眼里就飞出一汪水,水面上还漂浮着一层粉红。
天呀,这东西太怕人。谁说男人的眼睛不灵,那是没有看到奇妙的东西。程华欣此时这目光,不只是奇妙,是灵魂,是飞扬,是被什么点燃了似的……
周培扬不敢想下去,他是过来人,女人心里有什么想法,做何种梦,根本瞒不了他。聪明的女人把心事藏在心里,愚笨的女人把心事涂抹在脸上,可是不管聪明还是笨,女人的眼睛根本帮不了她们,只要心里有某个念头,眼睛第一时间就会出卖她们。
怎么会这样,不应该啊。周培扬越发纳闷,也越发觉得此行“凶多吉少”。
路越来越险,横在他们面前的这座山是银州最高最险的,叫金乌山,矿藏量非常之大。五年前这里曾经轰轰烈烈开采过,是银州自己决定的,因为乱采滥挖,后来被省市联合叫停。周培扬们此时看到的,正是当年开采过的痕迹,坑坑洼洼,破败一片。佟国华每往前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发一通感慨,意思是当年如果不及时叫停,怕是这金乌山早就毁了。周培扬知道,当年叫停金乌山开采,正是老首长的意思。为此省里还撤了国土局两位处长的职,银州当时的市长也受到处分。
“你们分头看,一定要给我看出个眉目来。”老首长终于停下步,站在一棵树下,抹把汗。
“看什么啊?”杨炼追上来,也没看老首长神色,傻里傻气问了一句。这丫头,开始时还带着紧张,不敢跟老首长说话。几天下来,混得比周培扬还熟,啥话都敢跟佟国华讲,不时还要冒出几句网络语言或时尚词令,逗得佟国华开心大笑。依她的说法,这叫我把青春带给了你。
如同一路揣摩程华欣一样,这一路,周培扬在杨炼身上神也没少费。都是些奇人。说实话,程华欣跟杨炼同时出现那一刻,周培扬是犯过愣怔的,这两人怎么会在一起,要说她们没有可能走到一起啊,蹊跷的是程华欣竟还聘杨炼为助理?
一路走到现在,周培扬心里某些结算是打开了。程华欣就是程华欣,还没跟人过招,就显出自己的不同寻常来。能选杨炼做助理,这得多大的勇气和眼光。当然,杨炼跟他想象的不一样,这女孩根本不是绣花枕头,更不是反叛或狂妄的富二代。她身上表现出来的职业精神和良好的专业素养,尤其是投资领域一些独到的见解,已经令周培扬刮目相看。
人不可貌相,这话真是不假。杨炼之前留给周培扬的诸多不良印象,到现在,几乎全被她优秀的表现改变了。
周培扬对杨炼真正的关注,是从神秘电话开始的。那个电话的确带给他不少干扰,周培扬更怕影响到儿子可凡的学习与生活,于是下决心要解开这个谜。结果惊讶地发现,装神弄鬼三番五次折腾他的,原来是杨默的宝贝女儿,九音山故意刁难过汪世伦的那位。所以当杨炼一脸张皇地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没有惊疑,也没有追问什么,只是富有意味地看着这个离奇女孩。
“我们又见面了。”当时他说。
杨炼当时很不安,她肯定知道周培扬认出了她,尽管装作大方,但还是掩饰不了内心的忐忑和慌张。
“谢谢您还记得我。”杨炼主动伸出手,跟周培扬握了一下,脸上飞出一团红。
杨炼咂吧嘴的小动作,还有这声“您”,让周培扬那天获得了一份亲切。亲切这东西,亲人跟朋友之间,或许极为容易,可在陌生人面前,却又是那么难。有些人,一辈子带不给你这种感觉。杨炼这个名字,还有这张脸,此时此刻,对周培扬是有深意的。
生活是经常要跟人开一点玩笑的,有些玩笑是你生活的调料,会让你平淡无奇的生活徒添一份乐趣,一份惊喜。有些玩笑却能杀人。无厘头这种东西有时候会恶毒地戏弄你一把,把很多莫须有的罪名安到你头上,让你替别人背黑锅,你还解释不了。
杨炼曾经认定,父亲杨默的死还有万盛的败局,跟周培扬有关,说穿了那段时间,她在从事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复仇!
面对这种质疑还有报复,周培扬真是解释不了,有口难辩。这里面不只牵扯到一个木子棉,还有很多虽然能感觉到但真心没法明说的人和事。比如成睿,比如罗希希。开始时周培扬怀疑,拿电话搞恶作剧是罗希希干的,这很符合希希的性格。后来再三核实,不是,希希这次还真没下黑手。等确定是成睿一手策划并导演,向华清从中“穿针引线”,周培扬就不只是苦笑。“玩笑”闹到如此恶毒的程度,足以称得上是阴谋。周培扬想破局,这局如果不破,他不但要背上跟万盛恶意竞争致使万盛倒闭的臭名,还要对杨默的不明死亡背起责任。但他没急着动作,他对杨炼抱有某种幻想,杨炼虽然年轻,可在商海也闯荡了几年,加上英国打拼的经历,对人、对事应该有自己的想法和观点。他想再观察一阵,看看杨炼究竟能不能从迷宫中走出来,能不能放下“仇恨”,回到正常的思路上。
周培扬这样做是有原因的,就在老领导佟国华来铜水前几天,他突然接到永安市长向华清电话,向在电话里说,时间久了没跟他联系,想请他一块坐坐。官员嘴里的坐是很有意味的,跟商人说的坐和老百姓说的坐决然不一样。周培扬不清楚向华清这个时间找他为了什么,没敢轻易答应,只道最近很不顺,事情也多,改日他请市长坐。向华清马上说,周总还是给个面子吧,小弟我实在是有急事,想跟周总单独谈一谈。既然人家这样说,周培扬也不好推辞,毕竟向是一市之长,永安那边大洋有不少项目,怠慢不得。于是两人约了时间和地点,周培扬当然不会让向华清请他,怎么着这单也得买。向华清那天可能也是急了,以前跟周培扬见面,不论吃饭还是谈工作,向华清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他这个市长虽然只是副厅级别,但随着永安经济的如火如荼,他的自我感觉越来越好,官架子也越摆越大。但那天向华清出奇地没有官架子,他比周培扬早到半个小时,等周培扬到酒店时,向华清已把一应事儿安排好。
向华清是向周培扬诉苦的,道委屈。见面没超过五分钟,寒暄还没结束,向华清就一把抓住周培扬的手:“周老总,这次你可得帮我。”他的反常吓着了周培扬,官员哪有这样的,哪怕你送厚礼给他,照样会冷着脸待你。即或要笑,也是皮笑肉不笑那种。
“市长今天怎么了,不会是后室起火吧,这火我可灭不了。”周培扬故意拿后室说笑,这是他们之间尴尬时常用的办法,因为拿老婆说事,永远不会真的有事。
向华清哭叫道:“要是那事倒好办,可不是啊,今天请周大老板来,是想诉诉心里苦。”
“市长心里也有苦,这可是头次听说。”周培扬仍旧打哈哈,不着正题。向华清被他折腾得没了耐心,屁股一落坐在周培扬身边,如此这般就说开了。
向华清是向他忏悔的。向华清说自己不该听信别人,不该将那些不存在的事胡乱放他头上,更不该无中生有,给大洋和他制造仇恨。“总之周总,我做了对不住你的事啊。”向华清极为反常地说。
周培扬眉头一蹙。向华清跟他检讨这些,他意料到了,但检讨如此彻底如此深刻又如此急迫,却让他意外。向华清所有的举动其实都来自省里的变局,眼下省里风传的不只是佟国华要复出,更厉害的是罗极光搅进一桩大案,这桩大案两年前就已显端倪,事发原因是非法集资。一家叫做海宁的贸易公司,被曝存有非法集资嫌疑,波及面很广,牵扯人数众多。有举报者查实,海宁贸易其实就是福能物资旗下的一家专业公司,两家公司同属一伙人管理。海宁借以用来募集资金的项目,要么纯属子虚乌有,要么就是海宁几个合伙人假借其他项目,在社会上公然行骗。两年前有人发现是骗局,曾到省里告状,一度时间风声很紧,但后来被各方力量压了下去。情急中海宁也拿出一部分资金来兑现当初给集资者的承诺,算是蒙混了过去。不料两个月前,海宁现任负责人曹海民突然卷款外逃,据说带走了将近五十个亿。这才引发一场更大的风暴,目前已经有数百人到省里上访。这些受害者因为要不到钱,天天去相关部门告状。闹来闹去,上面重视了,派暗访组到海东,结果调查组刚到海东,就被大批群众围住。
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一个人:成睿。
原来海宁公开的负责人曹海民不过是成睿一个马仔,早年成睿创业,曹海民一直跟着他,成睿发迹后并未食言,让几个手下各自管了一片。但这种管也仅仅限于担个名,企业一应事务都还是成睿说了算。成睿哪里容许自己的蛋糕由别人来吃,他恨不得把全天下的蛋糕都揽进自己怀里。矛盾因此而生。曹海民等人嘴上虽然对成睿唯唯诺诺,在公司里也装出一副“孙子”样,内心却早已种满仇恨。海宁募集来那么多资金,风险都由曹海民他们担着,骂名也由他们来落,曹海民们真正得到的,却少而又少。于是两个月前的一天,曹海民突然跑路,带上海宁公司财务主管也就是他的小情人飞新加坡去了,将海宁这个早已千疮百孔欠债累累的公司留给了成睿。曹海民同时还留下一封信,信中将海宁跟成睿的关系还有非法集来的资金数额及去向全部做了交代。据内部人说,那可真是一本“大账”,涉及的资金高达三百多个亿,这些钱除填补成睿旗下五家公司的亏空外,几乎全部被成睿还有姐姐成然侵吞。曹海民气不过,将海宁账面上现有的钱一次性卷走……
虽然有关方面目前还未对成睿采取措施,但周培扬相信,成睿这次是逃不掉的,海东非法集资案早就引起相关方面重视,曹海民出逃无疑是一根导火索,会引爆整个海东。如果顺着这条藤摸上去,路万里等人以及罗极光,怕是全要被牵连进去,那么,海东爆发的将不仅仅是一场集资风波,更大的地震已在酝酿。
周培扬还听说,副秘书长路万里最近很急,已经在奋力灭火了,只怕这一次,火灭不掉!
向华清主动找他,正是在这个大背景下。向华清多聪明啊,他能闻不出什么?所以急着找他,无外乎就是向他,甚至向有可能复出的佟国华表明一份心思,提前亮出一个态度。
向华清还告诉周培扬,之前打算轰轰烈烈要开展的全省建筑行业安全大检查,不了了之,开展不下去了。“凡事一阵风,刮刮就算完事。”向华清说话的样子很怪,声音压到极低,像是从嗓子里抽出来的。周培扬淡然一笑,类似的结果他早已料到,不是说他给对方出了多大难题,是对方本身就缺少整顿的勇气和办法。很多事上面都是一阵风,雷声大雨点小,不是他们不想搞彻底,是压根没法彻底。喊一喊让所有人知道,他们整顿了清理了,至于结果如何,根本不在他们考虑范围之中。何况目前罗极光还有路万里,正为福能和海宁非法集资犯愁呢,哪还有精力顾及到别的。
跟向华清见面,从多个方面印证了周培扬对事件的判断。周培扬信心大增,同时也告诫自己,调查万盛还有杨默,让他无意中闯进雷区,看到不该看到的,查到不该查到的。
除曹海民和海宁外,成睿事实上这些年一直掌控着“万盛”。没错,万盛一开始是由杨默创办,它是杨默的全部,跟成睿没有一点关系。问题就出在杨默跟成然认识之后。杨默是单身,很早就离了婚,这是周培扬在调查万盛时才得知的。杨默是因万盛要扩大规模,要融资,先认识了海宁的曹海民,由曹海民介绍,才跟成睿姐姐成然认识的。
没想到这场因融资而引出的认识最终却引发一场爱情,那个叫曹海民的男人无意中引爆了一场旷世爱情。更令人意外的,两个在生意场中打拼数年自以为历经岁月风雨的中年男女,认识不到一个月,就迅速掉入爱河。尤其成然,简直对杨默是一见钟情,仿佛梦中的王子踏马而来,一经闯入眼帘,就再也不可能飞掉。成然迅速张开双臂,热情而又激动地迎接了这位姗姗来迟的王子。
成然动了真情,这点足以让周培扬惊掉眼珠。这个世界上最简单的是女人,她们为爱而活,为心中那一点点虚荣会搭上一生,这个世界上最难懂的还是女人,有时她们疯起来,你根本搞不懂她们用来思考问题的大脑里装的啥。男人什么时候都不会丢掉自己,或者男人做出任何判断还有选择都是建立在利己前提下。女人不,女人有时候自私到极端,会把小算盘打到小数点后十位,恨不得再补上两位。有时候内心里又根本没有自我,把整个人一点不剩交给对方。愿意化成灰化成粉,任由男人去把她完整地吞掉。尤其面对所谓的爱情,女人们做出的反应连上帝听了都郁闷。
成然是什么样的女人,业界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周培扬哪还敢相信,这样的女人心里还燃烧着爱情。
可她偏偏燃着,而且很强烈。
周培扬惊讶的不是他们两个怎么能走到一起,而是真爱。这年头,真爱已经越来越奢侈越来越成为稀有,年轻男女都对它嗤之以鼻,不敢再膜拜,何况人到中年,何况曾经沧海。
可真爱是美丽的,是值得永世去追求的……
周培扬后来才知道,如果不是路万里半路杀出来,横刀夺爱,这一对男女,是能演绎出人间真爱的。
凡事只要官员一插手,必然搞得乌七八糟。这是周培扬下海经商二十多年来得出的结论。太多的时候,戏就是官员演砸的,可他们又太爱演戏,太爱当主角,不管哪一路戏,他们都要抢镜头,都要往里冲。权力是春yao,这话一点不假。路万里根本不缺女人,仅周培扬知道的,他身边至少不下五个女人,个个年轻貌美,有着非凡的姿色,但他却看中了成然。
而且跟成然生了一个孩子。
世界永远是个迷宫,里面的真相我们总也看不清。周培扬为成然可惜,更为杨默叫屈。跟成然有了那层关系后,杨默仿佛从身到心失去了自己,万盛不再是以前的万盛,虽然它像充满了气地高速膨胀,不管是规模还是涉足的行业,都以几何倍数的速度增长,但万盛原有的经营理念没了,发展方向更是变得迷离,让人看不清。再后来,万盛就成了福能的聚宝盆,成了福能洗钱的一个秘密通道。
万盛走到这一步,后来发生的事,就再也不奇怪。其实从路万里横插进杨默和成然之间,杨默的结局,就已写在了那里。
还用得着查吗?
杨默死于突发性心肌梗塞,这点是事实。但是他的死并不像医院证实的那样,而是另有原因!死亡地点也不是讣告上所说的兴安专科医院,而是一幢破旧的楼房内。
这一切,周培扬此时还藏在心里,他在想,到底要不要告诉杨炼,或者杨炼已经从程华欣那儿知道?如果杨炼突然问起,他该怎么说?
这可牵扯到另一些人啊。
4
调查杨默还有万盛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它让周培扬心灵蒙羞。周培扬活到现在,还没经历过这样令他纠结令他惶恐同样又令他欲罢不能的事。
他不止一次问自己,凭什么要查杨默,杨默跟他有何关系,自己又有啥权力去查人家?他想收手,停下来,不再查下去。查一个跟自己妻子有过密关系的男人,心里很不是味。
苏振亚教授不行,非要他查下去。苏振亚教授也是为了帮他,苏振亚说:“培扬你别装无所谓,你是男人,我也是男人,天下男人遇到这事,哪个能无所谓?”那段日子他心情真的不好,不只是因为永安大桥,木子棉确实影响到了他。之前他认为自己很大度,尤其婚姻方面,绝不猜忌绝不小气,不做那种猥琐的小男人。可自从九音山看到木子棉,又到杨默墓前去过之后,他心里仿佛钻进了鬼,以前不想的开始想了,想的还很乱。以前从不在意的,那段时间特别在意。尤其听不得别人qi子出轨或跟丈夫之外的男人有暧昧关系这类话题。但这类话题你还真回避不了,有次吃饭,是跟市建设局两位领导,市长蓝洁敏安排的,商量如何应对省里检查。饭间建设局年轻的副局长开玩笑,说市里有位老领导被夫人戴了绿帽子,老领导的夫人是二婚,权力到顶峰时新娶的,没想老领导刚退下来两年,新夫人就耐不住了,跟老领导手下搞在了一起,气得老领导住院。人家话还没说完,他砰一声将水杯打翻,弄得人家莫名其妙,再三问是不是跟老领导有啥特殊关系。周培扬甚是尴尬,怎么能这样呢,怎么如此沉不住气?苏振亚说得对,没哪个男人能在这上面沉得住气,女人可以忍受丈夫的背叛,可以原谅丈夫的种种不轨,男人却不能。上帝就这样跟人类开玩笑,仿佛给男人授了特权。
“既然怀疑,我们就去查,事实总是能找见的,我还是不信木木能做出那样的事。”苏振亚又说。那段时间,苏振亚就住在铜水,说要督战,要看着周培扬查下去。周培扬知道,苏振亚也是急,木子棉去银州,再三跟他谈及杨默,苏振亚不相信木子棉会背叛周培扬,那也等于是背叛她自己,因为爱情从来不是单方面的事。他力主要让两人合好,马上结束分居。苏振亚最反感分居,结婚做什么,不就是两个人睡在一起生活在一起吗,既然分开生活,那还要婚姻做什么?这是他的观点,不论周培扬怎么跟他解释,他都一句话,马上结束这种非正常关系,把老婆请回来。
他用的是请。
见周培扬犹豫着不肯表态,苏振亚说:“我知道你心里有鬼,既然这样,咱就光明正大把鬼赶掉!”
“人不能给自己心里装鬼,装了,你就变成鬼。我相信木木是清白的,说她跟杨默有那种关系,纯属胡言。但培扬啊,光我相信没用,要你自己相信。查吧,查出真相,才能让你们各自洗净心里的尘,重新回到无尘的日子。”
无尘的日子。
于是就查。周培扬这次很聪明,事情也做得隐秘,没让公司内部的人参与,也没告诉好朋友陆一鸣,他一个人干。查到中间,因为牵扯到许多万盛的内部机密,为慎重,周培扬找到一位朋友,朋友是律师,在海东和铜水很有些关系,重要的是,这位律师曾经帮几家企业跟万盛打过官司,对万盛比较熟。周培扬不便打探的地方,只好让朋友出面。借助律师的力量,周培扬终于扫清那些尘土,让事实真相浮出水面。
木子棉再次被杨默骗了。
不是说杨默有意骗她,是杨默用假象迷惑了她,杨默带给木子棉的感觉太好了,几近完美,但那是假象!
杨默是在某一天醒过来的,这时候他跟成然的关系已经紧张。不可否认,杨默是真心爱着成然,这有许多事实来证明。如果不是真爱,杨默不会那样听命于成然,成然纵然有这样那样的背景和关系,但想统治杨默,也难。但成然用了爱情。当男人被爱情俘虏后,他的做派还有想问题的方式就都变了。杨默之所以能让万盛受控于福能,成为福能旗下一条神秘通道,完全跟爱情有关。杨默是个爱情上有过创伤的男人,他跟前妻也就是杨炼母亲婚后不到五年就离了,具体原因没人清楚,但肯定跟妻子对他不满意有关。离婚后杨默一直单过,证明心里是有妻子的,据熟悉他的人说,杨默那些年真能做到坐怀不乱,不管多美貌多动人的女人,都难打动他的心。如果不是遇到成然,怕是这一生,杨默都会活在对过去的眷恋里。上天让他遇到了成然,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便开始了。谁知就在他们充分享受爱情的时候,忽然传出成然跟副秘书长路万里的丑事。这对杨默打击太重,开始杨默装不知道,他不相信也不敢相信。成然一再向他发誓,绝没这回事,杨默便在半信半疑中继续着爱情童话。去年冬天,一个极为寒冷的日子,成然突然告诉杨默,要跟他远走高飞,离开海东,离开这个充满是非的地方,带着他们的孩子,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去。杨默哑然,吃惊地盯着成然。成然十分平静地说:“走吧,为了我们的爱情,离开这个魔窟,离开这血腥的地方。”
成然双眼含泪,抓着杨默的手,苦苦地求他……
杨默跟木子棉认识那段时间,是他人生最最黑暗也最最充满矛盾的。杨默离不开成然,成然已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这个一直生活在爱情之外的人,人到中年,却获得一份饱满的爱,怎么能舍得呢?但他又不想离开海东,更不想离开打拼了半生的生意场。面对成然的苦苦相求,杨默一时陷于两难,他决断不了,只能假借有病先期离开公司。他参加那个论坛,一是为了调整自己,获得一种“静”,让自己从矛盾与困惑中走出来。他跟木子棉的认识,根本没木子棉想的那么多,木子棉把假的东西当成了真,这是天下女人最容易犯的错误。女人们那双眼睛,总是落在虚无缥缈处,她们视到手的为怨气,云里雾里不存在不现实的,反倒变成了渴望。杨默是特定时期一个独特的杨默,不真实的杨默,偏是这个不真实的杨默却触动了木子棉,迎合了她内心一些奇特的向往还有幻觉。是的,她这辈子多半时间活在幻觉里,这也是苏振亚教授给出的评价。
当然,杨默还有另一个目的,他良心发现,想还给木子棉那笔钱。这是周培扬最近才知道的。跟他说这事的是司机老左。老左说,木子棉执意不要那笔钱,他想让周培扬收下。
荒唐!
人生哪,要多荒唐有多荒唐,要多诡异有多诡异,周培扬唏嘘不已。跟木子棉结婚二十多年,周培扬从未像现在这样看清她。他在心里一遍遍替妻子感叹,也替自己扼腕。爱情到底是什么呢,在银州调研的路上,周培扬不止一次想到这个问题。妻子原来是一个至今没长大的女孩,一个内心清澈却又充满了忧伤的小女人。
那么他呢?
他又是谁?
周培扬回答不了。
同样回答不了的,是杨炼。
这一路,杨炼看似非常活跃,她把自己打扮得非常简单,真就像是个未长大的小女孩。不停地跟周培扬他们说笑,及时回答老首长提问,还要像服务人员一样照顾他们的生活和起居,一点看不出她有什么心事。其实谁都知道,心事最满的,就是她。
就连老首长佟国华,后来也忍不住说:“这孩子真够坚强,身上闪光点多,有很多你们学习的地方。”
关于父亲的死,还有万盛的败局,杨炼最终都搞清楚了。这得感谢程华欣,如果没有程华欣,杨炼是触不到底的,一个被仇恨扭曲了的人,很难走近事物的真相。这是程华欣说过的话,最初杨炼听了不服气,现在她明白,程华欣说的是真理。回国这几年,尤其父亲突然离世,她的确被仇恨燃烧,失去了自己。
现在好了,杨炼已从那个状态中走出来。她决计忘掉一切。
记住又能怎样呢?除了让自己失去方向,失去清醒,还能有什么,什么也没。可是,有些事真心忘不了,杨炼必须以十二分的勇气还有克制力,努力将它们压制,不让这些事翻腾出来折磨她。比如父亲的死。谁能想得到,父亲竟然死于一场阴谋。父亲是有病,心脏不好,血压也高,这些父亲曾经告诉过她,她也一直叮嘱父亲要注意。但这绝不是父亲突然离世的缘由。父亲的死,居然是因为割舍不下那份爱情!
这多么荒唐,对她又是多么地具有嘲讽。
罪魁祸首仍然是成然。成然一方面跟父亲保持着浓烈的爱情,一方面又不敢开罪路万里,只要路万里有要求,就得瞒着父亲去幽会。终于这一天,成然厌倦了这种生活,尤其路万里不拿她当人,她只是一个工具,供他来发泄。他需要时,就找自己,不需要时,就跟别的女人在一起,长时间地冷着她。在跟路万里的接触中,成然发现了一个更为惊天的秘密,路万里跟自己弟弟成睿勾结起来,打着罗极光旗号,四处敛财不说,还恣意插手一些工程,插手政府事务。比如永安这边的金色大道,还有永安新工业园区,都是路万里假借罗极光名义,向华清做他们的助手。向华清要的是政绩,他们则需要以工程名义敛财。总之,成然看到了不该看到的,她怕,想离开路万里,她要过一种女人的日子,这种日子她已想好,就是跟心爱的人在一起,离开这个欲望纷呈杂乱无章的地带,寻一片净土。她把跟路万里生的孩子交给路万里,告诉他再也不听他摆布,她要跟杨默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离开利欲熏心的名利场,到一个别人不知道的地方去。
路万里哪里肯放走她,还没哪个女人这样轻轻松松从他手里走掉。厚着脸皮,连哄带骗,捎带着说了不少杨默的坏话。成然不为所动,一点回心转意的意思也没,执意要走。路万里急了,连夜叫来成睿,让他做姐姐的工作。成睿自然不肯让姐姐离开他,这些年成睿的风光跟姐姐成然有很大关系,甭看他是罗极光女婿,那只是一个招牌,关键时候能帮他做事的,还是成然。尤其跟高层的周旋,平衡各种关系,这方面姐姐简直就是天才。路万里为啥能钟情成然,就是被成然这方面的能力倾倒、折服。当然,成然替他生下了儿子,这也是关键。路万里是有不少女人,姿色都在成然之上,但给他生了儿子的,就成然一个。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但路万里绝不可能自己带孩子,他要成然继续留下来,替他拉大孩子……
谁知成然去意已决,不管成睿怎么劝,都听不进去。而且警告弟弟,让他远离路万里,这人太阴险太贪心,心狠手辣五毒俱全。成然告诉成睿,真正挖罗家墙脚算计罗家的,不是他成睿,是人家路万里。靠着罗极光发大财的也不是他成睿,路万里背着罗极光,做了多少事啊。“跟他比起来,你简直就是小菜一碟。而且,我们不过是他手中的一颗棋子,是他利用的一个工具,可惜姐姐醒悟得迟了。”成然悲哀地说。见弟弟不为所动,成然又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据她观察,罗极光还有罗希希对路万里早就有了警觉,之所以不戳穿,估计是他们的棋还没摆好。“等着吧,早晚有一天,罗家人会跟他清算,到那时,睿,我担心你会成为炮灰,成为他们两边的替罪羊。”
成然说着,眼里的泪下来了,极为担忧地看着弟弟,似乎提前看到了弟弟的结局。
没想成睿鬼迷心窍,利令智昏,什么也听不进去。面对成然的苦心相劝,不仅不反思,反而哈哈大笑。
“他罗极光算什么,不过我掌中一只死鸟,胆敢惹我,我让他一家不得好死。”
疯了,听完弟弟的话,成然坚信成睿是疯了,越发急着要离开。她开始抓紧办出国手续,成然选择了新加坡,三年前她在那边开了一家公司,交给一位非常信得过的姐妹打理。她想带着孩子和杨默,一道去。如果杨默不介意,她想把另一个孩子也带上,毕竟是她身上掉下的肉,留给路万里,她还不放心呢。
所有这一切,均没瞒过成睿。发现姐姐真的要离开他时,成睿丧心病狂,马上采取动作。一方面加紧将万盛这边的资金转走,彻底把万盛搞空。另一方面,又精心布了一盘棋。在成睿看来,姐姐一定是中了魔,鬼迷心窍。这魔就是杨默。要想让姐姐回头,必须设法搞掉杨默……
那段时间铁英熊正追着成睿要钱,这家伙没钱花了,没钱花时他就找上门来,一副死狗样。以前成睿很烦他,总觉着他是一条喂不肥的狗。这次成睿没烦,他盯着铁英熊,看着铁英熊那双贪婪的眼睛,计上心来。成睿告诉铁英熊,钱在杨默手里,在万盛账面上。可是杨默背叛了他,将所有钱私吞。
“我想干掉他,可我下不了手啊。”成睿异常痛苦地说。
“为什么?”铁英熊问。姓铁的脑子简单,遇事从不多想,懒得想,这些年他寄生于成睿,寄生惯了。
“他骗了姐姐的感情,成然一心护着他。”
“那咋办?”铁英熊挠起了头。
“还能咋办,必须找他要钱,不然,我们都白干了。”
铁英熊想了想说:“这个容易,交给我来做,不信他不吐出来。”
两人合计一番,铁英熊开始了行动。此时的杨默哪还有钱,公司完全被成睿控制,他成了一个摆设。铁英熊要不到钱,一怒之下绑架了杨默,在对杨默施虐的过程中,杨默猝然发病,离奇死亡……
事发后铁英熊仓促离开,成睿怕事情败露,假惺惺地给杨默办了隆重的葬礼。又让手下安抚从英国回来的杨炼,跟向华清合演一场戏,目的就是转移杨炼视线,将杨炼注意力转移到大洋和木子棉身上,进而一箭双雕,嫁祸周培杨和木子棉……
杨炼大哭一场。哭过之后,清醒了。程华欣说得对,谁都有自己的生活,尽管是父亲,尽管内心里容不得杨默感情上对她们母女有丝毫的背叛,要知道,她母亲还一直在等着呢,母亲虽然离了婚,但杨炼清楚,母亲心里一直是有内疚的,也一直抱着期望,期待有一天能破镜重圆。但是事实放在这里,她根本改变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去接受。
程华欣帮她理清头绪后,杨炼大着胆找过成然,必须找她,杨炼想从成然嘴里得到验证。成然一开始回避着不见,后来终于抵不过杨炼的软缠硬磨,两人见了面。她憔悴了,跟照片上的成然比起来,没一点风采,更不见妩媚和女人的漂亮。杨炼还纳闷,就这样一个女人,哪里值得父亲去爱?她在极度怀疑父亲的审美能力后,情不自禁地对父亲生出一种失望,不,是绝望。她跟成然谈的不多,人家也没心情跟她多谈。她就问了三句,成然也回答了她三句。
“你爱我父亲,真心爱还是游戏?”
成然说:“如果游戏,轮不到你父亲。”
“万盛变成这样,跟你有没有关系?”
成然思考一会儿,点头道:“有,是我一手造成的。”然后又补充,“我害了他,害了万盛,对不起,我有罪。”
杨炼轻笑一声,她不是来问罪的,现在问罪已毫无意义,她只是想让自己明白一件事,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归宿,你再强大,他人的命运你都不能改写。接着又问:“你难道没有什么跟我交代的?”
这句话一出,成然忽然坚强起来,杨炼再次看到一个女强人,虽然憔悴还有悲伤染满了她的脸,但她眼里的光,还有说话的神态,让杨炼有惊鸿一瞥的感觉。
那一眼,真是把杨炼震撼了。瞬间她便明白,父亲为什么选择了这个女人。
成然拿出一样东西,双手交给她:“这些是他留下的,我把它交给你。”
杨炼一愣,因为那不像是遗物,等回到住处,小心翼翼打开,才知道那是父亲这些年掌握到的证据,里面详细记录了加盟万盛的全过程,以及成睿跟路万里如何利用万盛敛财的过程。
父亲曾经想把这些东西交上去,交到罗极光或是罗希希手里,但又犹豫了,直到他死,都没做出该做的事。
这件事将由她来做。
杨炼抖起精神,往前跨了几步,追上佟国华,等这次考察结束,她将把父亲留下的这些证据,悉数交到佟国华手上。
她相信这位老人。
世界永远不会欠下一个人的,该偿还时必须偿还。这是程华欣劝她的话,让她收手,不要一个人去做无谓的斗争。程华欣总是能说服她,杨炼有时也纳闷,搞不懂自己,为什么就能被程华欣说服呢?她可从来没把谁放眼里。
她们这一代人,最大的特点就是相信自己。
“凡事都有渠道,我们只管做好自己,强大自己比复仇更重要。这个世界上缺的不是恨,而是爱,温暖,还有理解与宽容。把仇恨扔出去,轻装上阵,我们才能有所成就。还有,没人能逃得过制裁,要坚信这一点。”
程华欣的话又响在耳边。
杨炼伸出目光,温暖地看了她一眼。她感觉自己真是比以前轻松了许多,也欢快了许多。
欢快是福,杨炼由衷地感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