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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初秋的一个周末，踏着连绵淫雨，我去人民医院看望陪护未婚夫的闺中好友艾惠。
一推开病房的门，我就看到艾惠的未婚夫家林正枕着她的胳膊，酣然地睡着。艾惠的脸色憔悴苍白，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可嘴角却浮荡着一种让人看了心酸的平静。
艾惠冲我摆摆手，示意不要吵醒家林。我微微摇摇头，轻声问：“艾惠，我听你妈妈说，你要和他结婚，是真的吗？”艾惠沉默了，只是轻轻地抚摸着家林的脸。良久，才郑重地点点头“只要他高兴，我什么事都愿意做。”
“可是，他是胃癌啊，已经到了晚期了！”我有些激动。“嘘——我已经下定决心了，你不要再劝我。我不想让他在遗憾和失望中一个人走。”“艾惠，可你也要为自己的将来考虑啊！”艾惠认真地说：“我都想好了。即便家林走后再没有肯娶我，我还是要嫁给他！陪伴他走完生命中最后的日子！因为，因为他说过，我是他眼中的一滴泪。”
泪水干了，感情就尽了。人，不能没有泪水！
看着倔强而又固执的艾惠，我无奈，只有苦笑。既然明明知道爱情没有明天，为什么还要苦苦相守？
（二）
艾惠只是个平凡的乡下女孩子，上过五年学，在哈尔滨打过两年工。去年，父亲得了一场大病，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艾惠就回到了小城，一面在小市场卖菜，一面照顾着家里。她的这段并不被我看好的爱情，就是在菜市场上遭遇的。
一天下午，我下班后到市场买菜。艾惠看见我，两步跨过菜摊跑到我的身边，双手拢住我的脖子，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喜悦。
“怎么，遇到白马王子了？”我打趣。“他叫家林，不是白马，是黑马！”艾惠神秘兮兮地趴在我的耳朵上“香姐，你明天给我参谋参谋吧。他长的可帅了，你可别跟我抢——”
第二天，我见到了艾惠所说的帅哥。正如艾惠所言，他是匹毫不掺假的黑马，脸庞和裸露的肌肤都是亮亮的黑色，不过那是长期接受太阳暴晒的结果，是一种健康的黑。他的个头不高，憨憨的，我一和他说话，他的脸竟然红了。要不是黑色掩映着，肯定和火烧云一样红。我私下逗艾惠：“这么帅的黑马王子，你是从煤堆里挖出来的吧？”艾惠羞涩地一笑，说起了他们相识的经过。
艾惠卖的菜，样样菜品好，还新鲜，她做生意又足斤足量，所以一天到晚摊前总有顾客围着。这天，艾惠偶然间一抬头，看到一个小伙子局促地站在摊前，好像已经站了很长时间。小伙子就是家林，他支支吾吾地说，他母亲没空闲，就让他来买二斤芹菜。艾惠心里乐了，买菜又不是要菜，有什么难为情的？艾惠给小伙子称完菜，找了钱，又忙着照顾别的顾客。眼看着到了下午，小伙子还没走。艾惠纳闷了，问：你还要点什么？小伙子红着脸，说：你多找了我2块钱。还给你！
小伙子递给艾惠钱，转身匆匆地跑了。艾惠心里一动，愣怔了半天。
（三）
两人相恋了。家林经常去菜市场买菜，也不再觉得难为情，赶上艾惠的菜车到，家林就帮着卸车。看得出来，家林是个手脚勤快心眼实在的小伙子。
过了不久，我去艾惠家玩，看见艾惠趴在床上，正出神地看着一封信，眼睛湿湿的。
我蹑手蹑脚地靠过去，一把抢过信“是情书吧？家林写的？”艾惠擦擦眼睛，羞赧地说：“这封信太感动人了。我昨晚一晚都没睡着——”
信只有一页，字写的歪歪扭扭，不敢让人恭维。看着最后一段，我禁不住笑了。
“如果我是你眼中的一颗泪珠，我会顺着你的脸庞滑落在你的双唇之间，因为我真的好想吻你；如果你是我眼中的一滴泪，我今生都不会哭泣，因为我好怕失去你。”
“哈哈，傻瓜，你受骗了。这是抄的！你要不信，咱们这就去找他。”
出了艾惠的家门，拐过两道街就是一片建筑工地，家林就在工地上当力工。家林一看到我拿着的信，不等质问就挠着头，不好意思地嘿嘿笑：“姐，我是抄的，可这是我的真心话啊。我会好好爱小惠的。我发誓！”
家林的样子憨憨的，很可爱。
（四）
单位工作忙，我很长时间没见到艾惠了。一天，艾惠突然红肿着眼睛找到我，哽咽着说：“姐，他有病了。”“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有病就去看呗，还至于哭鼻子？”“不是，他，他得的是癌症！”
我顿时怔住了。那么一个身强力壮活蹦乱跳的小伙子，怎么会得上了癌症？
艾惠趴在我的怀里，不停地啜泣。艾惠说，昨天下午，家林胃疼的厉害，一时站立不稳，从工地的脚手架上栽了下来，摔坏了胳膊。可到医院一检查，竟然检查出家林患有胃病，已经癌变到了晚期，即便切除，治愈的几率也几近为零。艾惠的父母听说后，把她锁在家里，不再让他们往来。艾惠还说，现在只有家林一个人蒙在鼓里，两家人都骗家林说是普通的肝病。如果我现在就离开他，他一定会绝望的。可是不离开他，父亲又坚决不答应。
“你真的爱他吗？”我问。
“嗯。我们已经说好了，等再攒点钱，年底就登记，结婚。”
“医生是怎么说的？”
“我不知道，香姐，可我一定要陪着他，陪到他走的那一天。我和妈妈吵翻了，我想搬到你这儿住。”
我的心底涌起了说不清的滋味，酸楚，悲悯，无奈，还有感动。明知他是癌症晚期，明知爱没有前路，爱下去就是伤痛，笃信爱情的艾惠还是情愿与他厮守一生。他的一生，或许只有一周，一个月，一年在有限的时间里去爱，去等待爱的凋零，是多么残酷的一个事实！
（五）
艾惠居住的这个小城叫呼兰。呼兰因七十多年前一个叫萧红的女子而出名。为了反抗父母包办的婚姻，萧红义无反顾地出走，后结识了萧军，写下了名作呼兰河传。如今，一个平凡得像乡村田野里的庄稼一样的女子，为了爱，又做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选择。而她所爱的，同样是个平平凡凡的男孩子。家林的家是农村户口，家庭条件一般，父亲早年去世后，家林和母亲相依为命，过早地承担起了家庭重担。一段时间来，为了给他做化疗，家里微薄的积蓄已经掏空。家林的母亲无奈地流泪：“孩子的命怎么就这么苦？”
孩子终是父母的心头肉。艾惠的父母和艾惠生了半月气，终拗不过艾惠，默许了艾惠去医院陪护家林的举动。
赶上休班，我去替代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的艾惠看护家林。艾惠拖着我的手走到走廊，幽幽地说：“医生说了，他的日子多说还有，还有两个月。他今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个家，有个爱他的妻子。我要帮他实现这个愿望。你劝劝他，我想和他登记结婚”
送走艾惠，我坐到了家林的病床前。家林突然睁开眼，紧紧抓住我的手，满眼的凄楚：“姐，我知道我没有多少日子了。”“不要这么说，你一定会好起来的。艾惠还等着和你登记呢。”“我的胃折腾的厉害，根本睡不着。我早就听到了你们的谈话。可为了不让艾惠担心，我只能装睡。前天，艾惠说要和我登记，要是我走不动，就去请民政局的人来”“你需要休息，别说了”家林摇摇头，无奈地笑了，像是在自言自语。“艾惠是个好女孩，我真心地爱着她。正因为爱她，我才不会答应和她结婚，我绝不能连累她。在我走前，只要我能天天看到她在我身边，我就很满足了。”
此时我才知道，家林日日夜夜遭受着病痛的折磨，可为了心爱的人，他一声不吭地硬挺着，还要强装出平静的，坦然的样子
我给家林掖掖被角，扭转头，一直在眼眶里汹涌的泪再也抑制不住，潸然而下
（六）
进入12月份，第一场大雪飘洒而至。一夜间，北国冰城就变成了银妆素裹的白色世界。
雪停的时候，我接到了不幸的消息。
打电话告诉我的正是艾惠。艾惠的语气很平静，没有悲恸，也没有眼泪。“家林走了。走的很安然，像是睡着了。可我欠他一个承诺。”
承诺？我无言。
一段还没来得及嫣然盛开的爱情，就这样在深冬悄然凋零。可我清楚，家林是带着满足走的，因为他们彼此都深爱过。他们的爱，就像窗外的雪，纯净而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