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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秋——”
当审判员叫她名字的时候,阿秋着实吓了一跳,嘴巴张得像个蟹洞。她最近本来就有点恍忽,自己的名字又是连名带姓地从审判员嘴里叫出来,她一下真的就没有反应过来。她的几个小姑子不约而同地发出洪亮的笑声。审判员见没有反应,就又叫了一次:
“陈小秋——”
“是,是——”阿秋急忙回答。
她的几个小姑子又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这一次,连他的丈夫都微微地笑了。
“陈小秋,你同意离婚吗?”
“我,我——”
“公安同志,她同意离婚,我们都说好了——”她的一个小姑子大声说道。
“其它人不要随便搭话。这是法庭。”审判员严肃地说“陈小秋,我再问你,你同意离婚吗?”
“我,我——我命有一条。”阿秋大声地急急地说道。
“什么?”
“他要是跟我离婚,我就死!”
“那你就去死,现在就去死。你这个死人,你这个傻阿秋。”她的另一个小姑子站起来指着她气急败坏地骂道。
“好了,好了,我再说一遍,这儿是法庭,不是你们家里。”
“离婚条件还不成熟,回去调解调解再说。”审判员最后宣布。
他们一家人怨气冲天走出法庭。阿秋知道自己赢了,但她告诉自己脸上千万不能露出喜色,所以,她也就慢慢地面无表情地跟在他们一家人后面。
他们上了停在门口那辆包来的昌河七座。阿秋站在车门口,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你自己去坐车,不要跟我们一起。走,走,还栽在这里干嘛?”一个小姑子说。
“我,我——我没钱。”
“没钱?”
“我口袋里真的一分钱也没有。”
“给你钱不要,活该。”老太婆说。
阿秋知道老太婆说的是他们答应她,如果她同意离婚,他们就给她一万块钱。
“我口袋里真的一分钱也没有。”阿秋坚持说。
“那,给你钱,你自己去坐车。”小姑说着,就去找零钱。
“算了算了。车反正已经包了,就让她坐吧。”老太婆还是心疼钱。
阿秋低着头走进车里,低着头坐着,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她心里偷偷地乐着,但她告诉自己不能让它跑到脸上。她担心了很久很久的事情,总算好了,她不会被离婚了,她突然觉得好轻松。要是现在只有她和女儿阿珠两个人,她一定会对女儿说,她赢了,她官司打赢了。他们不管怎么说她,怎么说那个公安同志,她顾自低着头,偷偷地在心里乐着,脚趾头激动地在鞋子里抠着。
回到家里,阿秋悄悄地把自己赢的消息告诉了左邻右舍。大家听了,也暗暗为她高兴。可是,大家也不能说什么,大家知道,阿秋是藏不住话的。他们家人只要一问一探,一揉一哄,她就会把大家对她说的话全都倒出来。
“阿秋,你怎么就赢了?”大家都知道,他们家是找了人,花了钱,这一次,是真的想把阿秋给离了。
“我,我就说——我命有一条,他要离婚,我就死。”
“阿秋,阿秋,你可不能让他们看出你很高兴。”
“这个我知道。”
“阿秋,阿秋,你也不要这儿走走那儿坐坐。”
“嗯——这个,我也知道了。”
大家觉得不便再说那么多了,就叫阿秋还是回家吧,没事情,就躺在床上。
“要是真的被离了,这个阿秋可怎么办啊?”阿秋走后,有人说。
可是,阿秋回去还不到一顿饭工夫,又跑出来了。
“阿秋,你这几天不能老往我们这儿跑。”大家说“没事,你就坐着,躺着。”
“阿珠打我,骂我,不让我吃饭。”阿秋呆呆地坐在大家面前,刚才的那份高兴劲早就没了。阿珠是阿秋的女儿,十一岁了。
大家都不好说什么,大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一定是他们家教阿珠这样做的。
“阿珠怎么会这样子?我是她妈妈啊?”
大家不知说什么好,有的话,是不能随便对阿秋说的。邻里乡亲的,他们一家可不好得罪。
几天下来,阿秋明显地瘦了。听说,她吃得是有一顿没一顿,有时候,桌子上只有饭,一点菜都没有。而且,一家人动不动骂她:
“你这个死人,怎么还栽在这里?还不去死?”
“早知道这样,还是离了算了。”有一天,阿秋轻轻地对大家说。
“阿秋,这话可不好说。他们最高兴听你这么说呢。”
“可是,我饭没得吃,我饿啊,脚都走不动了。”
没想到,阿秋真的想离了算了。
“春花嫂,一万块钱不少了吧?”
“说少也不少,说多也不多。”
“一万块钱,真的是说少也不少,说多也不多。不过,对我是很多了。我口袋里最多只放过一百块。一万块——”
大家都管自己忙手上的活,暂时没有人和她搭话。乡下人,总是没得闲,就是说着话,手里也搭着活。
“一万块,要是他们真的给了我一万块,桃花嫂,不怕你笑话,我还真的不知道把放在哪里呢?放在银行,我又不识字。再说,那么一沓钱放进去就拿张纸条给你,真不放心。放在我妈妈家里,我更不放心。他们会把它用光的。上一次,我身上只有五块钱了,我妈妈也把它搜去用了。我和她整整吵了一天,也没有要回来。”阿秋顾自在那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
“五块钱,我和她吵了一天。”说着,阿秋自己也笑了。
“阿秋,一万块钱没多久就会花光的。花光了,你怎么办?”有人不忍心,忍不住还是说道。
“是啊,春花嫂,一万钱也是会用完的。用完了,我怎么办呢?去打工吧。还是——”
“阿秋,听说阿敢这两年赚了几十万。他就给你一万?他没说分一半给你?”有人干脆提醒她。
“分给我一半?想都不用想。阿立嫂,他们只要给我一口饭吃,不要叫阿珠整天打我骂我——他们要骂就骂算了,我也是不想离的。”
“是啊,能不离还是别离算了。”大家都说。
“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两个拳头。”
“两个拳头是什么啊?”其实大家都知道阿秋说这话的意思,但还是有人问。
“两个拳头一捏,我就死给他们看。”
“阿秋,可不好这么想。人么,总要往好的想。你拳头一捏,去了,没了还是你自己。别人什么都不会少。”有人劝阿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日子,大家只能偶尔想到阿秋。阿秋有阿秋的日子,阿秋的日子也只能她自己过。只有又听到他们家谩骂声、吵嚷声和阿秋的哭嚎声,大家才想到:阿秋怎么了?他们家好像只是吵、只是闹,阿秋甚至也都不到大家中间来了,只是偶尔哭嚎地从家跑出来,跑到路上还哭嚎个不停。
“死给我们看?你去死啊,去死给我们看看。”
“皇天,皇天啊——”阿秋一边哭嚎着,一边在路上走来走去,像一只被棒打出门的可怜狗。
大家远远地在各自的屋檐下看着,彼此无声地交流着眼神。但阿秋在路上的哭嚎、走动的次数多了,大家也就习惯了。直到有一天,大家突然听到村口传来哭嚎声。那声音远远地从村口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响,那声音听着,有点像阿秋的声音,又好像有那么点不像。后来,大家才看清了,是阿秋的妈妈。老人家披散着头发,一只裤脚挽得高高的,正一把眼泪一把鼻涕高一脚低一脚地向他们家走来。阿秋的妈妈后面跟着她爸爸,他也走一步停一会,看看走在他前面的老妻,又看看四周,好像是想找个什么人说话。
“阿秋,阿秋,我的女儿,你命好苦啊。”
大家听了一惊:阿秋怎么了?
后来,阿秋的兄弟也来了。一会儿,他们家传出很大的很杂的哭声。大家悄悄地跟了进去,发现阿秋正躺在堂屋的一张门板上,已经死了好一会儿了。后来听说,阿秋是喝农药死的。她真的死给他们看了。
后来,阿秋家又来了几个亲戚,大家一看,就知道是来讲事的。阿秋的妈妈一看他们来了,哭得更大声了,不断地捶着阿秋,打得躺在木板上的阿秋差不多要跳起来了。他们家好像早有准备,阿秋家讲事的人一到,他们家也马上来了一班讲事的。两家讲事的人喝了酒,抽了烟,最后都觉得人死不能复活,活人能做的,就是把死人的事情办得风光排场些,给死人多烧些纸钱。然后,再给阿秋家里包个大红包。结果他们家花了一万块钱,敲敲打打热闹了好几天。
办完了丧事,阿秋的妈妈、爸爸和兄弟要回去了。他们挑着很多东西——有面条,有干货,有鸡鸭,有水果,土豆种——走在回家的路上,走走停停,好像是要找什么人说话似的。他们家人也走走停停跟在后面仔仔细细地送着。
“阿珠,要不要去外婆那儿?”
阿珠看看她外婆,又看看她奶奶,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