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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年不遇的十七级超强台风“桑美”过后,很多人觉得它还是小了那么一点点,要是再大那么一点点,就好了。
白坑这地方的人,管台风叫风水,可能是取台风来时又风又雨的意思。四十年不遇的超强风水当然已经是够大了。这里的很多人还是第一次从电视和短信里听说风水可以大到十七级,他们一直以为十二级的风水就是世界上最大的风水了。不过,这一次风水“桑美”因为是在邻县登陆,白坑的风水大概也就十一二级吧。所以,对很多人来说,就小了那么一点点。难怪很多人要骂娘。
听说第一个骂娘的是村长大人。那天一早,村里的几位干部就急急地到村口去看情况。一看,新浇的水泥路完好无损,标准堤安然无恙。妈的,村长先骂开了。村长一带头,其它几个村干部也就纷纷表态,于是“妈的,他妈的!”村口一片骂声,而且充满了村干部的威严和野性。
“要是再大一点就好了,就差那么一点点。”他们互相指着路基已经被水冲空的水泥路,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
稍稍感到遗憾的,除了村里的父母官,还有不少的村民。老李头就一夜未睡踏实,倒不是担心风吹了屋子,而是一直惦记着院门外的那四棵大樟树。早上三点钟就起了床,这时风水已经明显减弱,只偶尔下阵大雨。打着手电筒,他走出家门,走到院门外的一块林地上,他想看看那四棵大樟树是不是被风刮倒了。借着手电光,老李头肺几乎都要被气炸了——四棵大樟树还像四大金刚一样站在那儿。妈妈的,什么狗屁的十七级超强台风!只不过比以往的风水多吹下些大枝大杈。不过,看那阵势,要是这次风水再大那么一点点,说不定就可以把这四棵大樟树给吹倒了。就差那么一点点,老李头十几年的愿望还是未能实现。电视上说这次是十七级超强台风,是四十年不遇,看来,六十多岁的老李头只好把他的愿望带到土里了。十几年来,他盼望着一年几次的风水能把它们给吹折了。但没想到的是,这四棵野生的大樟树像是邻居家拔了节的孩子,一个劲地疯长,很快就高出老李头两层楼的旧房子,长得冠盖如云、遮天蔽日,罩得老李头家一片昏暗,夏天想要晒点东西,冬天想要晒个太阳,都要像出趟远门。一次次的风水最多只吹下一些细枝末叶。气人的是,这四棵野生的大樟树是长在邻村独眼亮的地里,树自然是他的了。这独眼亮是个人精,出钱他也不卖,他也不砍,说这四棵大树一天到晚吸收土里的养料,一天到晚都在悄悄长大,所以,活的树不能砍,活的树是没有价的。老李头后悔当初它们还是四棵樟树苗时怎么就没把它们给踩了,折了,至少也可撵一窝小猪把它们弄得终身残废。当然,年轻的老李头不是没有想到十余年后这四棵樟树昏天暗地的景象。和地和山和各种树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李头不假思索都能能想象出这四棵樟树将来的辉煌和茂盛。他知道这黄土地的营养——这可是插根竹杆都能长笋的。他也知道樟树的疯狂——就是给他一片溪滩地,它也能长得让你合抱不过来。可是,看着这四棵野苗子樟村一个夏天一个夏天地疯长,他心里居然充满惊喜,他甚至比独眼亮更关心这四棵注定有一天要让他晒不好阳光,要让他屋背塞满落叶的樟树。也许在他心里,还是更多的被他儿子们讥为迷信的生命观支配着。他总认为,大地是大家共同的母亲,一切落地发芽生根的物种都是我们的兄弟。一颗树籽落在我们身边,然后发芽生根长大,它就是为了来给我们作伴,与我们为邻的。一切生命都是一种自然、神圣的现象。树林里的每一棵树,包括老李头屋前屋后的每一棵树,它们都是在一种十分偶然的情况下,悄悄降临到一个恰当的地方,然后发芽生根长大,荫蔽子孙,引领风向。除了对一切生命的迷信和敬仰,我们无法解释这份神秘。可是,当这四棵大樟树让老李头的家没了灿烂的冬天,没了像样的夏天,老李头心里不免有些不快。尤其是,后来儿子进了城,老伴也走了,大樟树们团团围住的那份幽静和孤单,让他憋闷的慌。以前,他坐在院墙上就能看到村口大路上的人来人往,后来,他就是跑到二楼的阳台上,他还是什么都看不到。樟树的叶子密得连麻雀都战战兢兢,连阳光都弯弯曲曲。但他不能主动对它们做些什么,所以,他只想把它们交给风水,交给带它们来的那种神秘力量。但看着它们四个在十七级超强台风之后依然挺拔,依然屹立,老李头在遗憾之余却又稍感到一种惊喜,一份感叹。这四棵大樟树虽然不是长在自己的地里,但却是自己的近邻,就像邻居家的一个孩子,自己是看着他们长大的。自己看着它们从四棵迎风飘摇的小树慢慢褪去青绿色光滑的皮,长成四棵有着棕色龟纹的大树。在这十几年的观望中,他对它们已经有了一份难以说清的感情。他甚至都说得出哪一棵树的一个疤痕是怎么落下的,兄弟四个中为什么有一棵长得特别壮,有一棵却长得特别瘦小。这份感情也像十几年二十几年观望邻居家的孩子,既希望他们有出息又在私心里希望他们有时也会遇上那么一点小小的不如意。老李头用手电光把每棵树上下照了一回,并给了每棵树充满感叹的一拳。这四棵在风雨中飘摇的大树,居然比那水泥筑的标准堤还要长命。因为在老李头的想象中,村口冲了无数回又修了无数回的标准堤这次一定是整个堤都要被冲到平阳去了,村干部们又有酒喝又有钱花了。最后,老李头用手电光照了照被吹折下来的树杈,数了数,一共有四枝大树杈。老李头在心里想,独眼亮这下可有一两个月不用去砍柴了。同时他也决定,回家再眯一眼,天一白,他就出门去拾风水柴。每次风水过后,都会吹下些枯枝败叶,有时,把一些好枝也吹折下来。村人把这些都叫作是风水柴。风水一停,大家都会到各个林子里捡些风水柴。当然,屋前屋后的这些却不便乱捡,谁的地,就看成是谁的。
可是,当老李头回屋刚迷一眼,也说不清是躺多久了,恍恍惚惚的,他看到窗外有手电光在晃。那光在四棵大樟树那儿晃了一阵,又在樟树四周晃了一会,然后,居然晃进了老李头的院子,并且在院子里仔仔细细的、很威严地晃了一阵。老李头看了一下手表,才凌晨四点钟,天还一片漆黑。手电光晃走后,老李头就想明白了,一定是独眼亮来看他的四棵宝贝樟树了。看看吹折下那么多树杈,就想看看老李头有没有拖点回家。老李头很为自己的清白高兴,同时也为独眼亮怀疑到自己感到愤愤不平。好在,独眼亮照过了,等于是他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天刚一亮,饭也没吃,老李头就决定先出门到屋后自家的林子里弄捆风水柴回来。可是,当他走出院门,经过四棵大樟树下的时候,他看到夜里被风吹折的那几枝大树杈全都不见了。他知道,这不可能是独眼亮自己把它们运回去了,独眼亮住在邻村,还隔着一条溪,夜里溪水暴涨,过桥要绕很远,他是怎么也不可能把那么多的大树杈给弄回去的。
“妈的,比抢还怕人。”老李头在心里嘀咕着“从来没看过这样捡风水柴的。”经过邻居大李家时,他看到他家院子里有一些樟树叶。其实,没有这些树叶,老李头也猜得到应该是邻居大李干的好事。要把这么多的大树杈连枝带叶拖泥带水弄回家,只有他们两家有这个可能。
当老李头背着一小捆风水柴从林子里回来的时候,他远远就听到独眼亮的老婆那响亮的骂声。她站在大樟树下叉着双脚,比划着双手,正骂得满脸通红。老李头本来就有一肚子气——一大早被人冤枉,后来到屋后自家的林子一看,大点的风水柴都被人捡去了,只剩下些小枝败叶。妈的,屋前屋后的,真的比抢还可怕——老李头不由得又骂了一遍。这两年,真的乱了套了,一点规矩都没有了。谁起得早,谁的气力大,那风水柴就归谁了。这让老李头不由得又把气想发到邻居大李一家身上。大家都说,都是大李一家搬来以后,便坏了这儿的规矩。现在,听着独眼亮老婆瞄着他屋子指桑骂槐,他更气了。这个老太婆分明指的就是他。更可气的是,按这里的规矩,别人在诅咒,你最好不应,谁应了咒的就是谁。
“亮婶,你也不用咒了,你到附近的每一家看一看,不是都明白了?”老李头越听耳朵越痒,忍不住应了一句。
“看一看?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我可干不来。”亮婶一听老李头应她,不由得兴奋起来“再说,那风水柴值得这样兴师动众!就是这樟树,连做棺材板都显沉、都显重!”
老李头知道自己不是她的对手,他向来是不善于吵架的,尤其是和女人,和独眼亮老婆这样吵架像说话一样方便的女人,所以,他只能赌咒:
“反正我没有,要是我老李头拿你们一片叶子,我天打五雷轰,我断子绝孙!”
“你不用发毒咒,我可没说你,偷东西这样的丑事,谁也不敢乱说,我说谁谁心里明白。再说,发毒咒算什么,我要是发毒咒就可以往家里搬东西,我就什么事都不干,天天在门口念毒咒!”
老李头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又捡起刚才的毒咒说了一遍:
“我要是拿别人家一片叶子,我天打五雷轰,我,我断子绝孙。”
老李头觉得自己已经发了最毒的咒,已经把话说绝了,如果亮婶还是不信他,他也没办法了。他想要是在以前,一听到这样的毒咒,谁都会信了誓,噤了声,再作打算。
可是,独眼亮的老婆听了,好像差一点要笑出来似的,不仅没有噤声,反而骂得更欢、更狠了,甚至连那份指桑骂槐的曲折和委婉都去掉了,就差一点直指着老李头的鼻子骂开了。
“嗯,老李头,你可别吓我。几枝樟树杈,没那么大的惩罚:就是天打了、雷轰了、绝孙了,但也不会断子。不过,这也难说,偷这事,说小,就是心痒手痒,说大了,就是抢、就是下十八层地狱,就是断子绝孙,就是”独眼亮的老婆骂得很痛快,把最难听的话趁机都倒了出来。
老李头再也不敢吱声,只好一个人躲在屋里憋着,这时,他不由得想起他进了城的儿子,想起儿子说的话:
“爸,乡下不能呆了,乡下已经不是以前的乡下了。”
老李头知道,这是儿子的气话。儿子有儿子的乡下,他有他的乡下。乡下就是都变了,在他心目中,还是比城里好。
第二天,老李头起早去了镇上,他要到镇上要买几瓶除草剂。昨晚他断断续续想了一夜,最后做了一个决定:决定从这一天起,每天往四棵樟树的根部悄悄倒一杯除草剂。他相信,一年半载,这四棵大樟树只要小小的一次风水就可以把它们哗啦啦吹倒。
只是,想到这个伟大的计划,老李头心里依然憋闷提慌。毕竟,以这种方式结束四棵樟树的生命,对他来说是一种全新的生命观。所以,这天早上,他一路走去,显得特别孤单。
06年8月17日完稿于梧桐坦
9月17日改于归去来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