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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汇入东海的许多江河中,在浙南的位置,有一条潮汐落差非常大的江——鳌江。涨潮的时候,海水逆江而上,可以一直到达一个离江口几十公里外的小镇——水头。这个地名的意思,是说东海里的船可以顺着鳌江一直开到这里。当然,这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现在,由于河床泥沙的淤积,只有涨潮的时候,一些小船还能勉强开到这里。当然,这条江真正的源头还不是这里,还得往上游溯。这时候,江就分岔成了许多条溪,至于哪一条溪是它真正的源头,也很难说。这些溪都很宽,溪的两边照例都是青山,山脚下是依溪而建的村子。溪里铺满大大小小的石子,但是水却不深,只在中间一带慢慢地流着,更多的水却是在石子下汩汩地流淌着。
我们沿着其中一条叫畴溪的溪再往上游走,便来到一个叫山门的小镇。可以想象,到这就进入山区丘陵地带了。可是,这条溪还没完,沿着山谷,还可以往上走,然后,就到了一个叫晓坑的地方。所以叫坑,可见是一个更小的座落在溪边的小地方。再往前走一截,这下似乎到了溪的源头了,至少,黑黑的柏油路通到这里就停住了,让人感觉那条溪差不多也到这里了。这个地方叫怀溪,也是一个沿溪而建的小地方,一条铺满小石子的小溪从村子当中流过。
虽然是一条小溪,溪面却很宽,铺着大大小小的石子和一些细沙,远远看去,就像是一片戈壁滩,所以,这里人也叫溪为溪滩。发大水的时候,山洪涨满了整个溪滩,有时还会漫过堤坝,站在两边人家屋里往外看,非常壮观,真的有点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味道。可是,大多数的时间,溪水总是汇聚在低处一带流,好多地方,溪水渗入石子下面,不见了,然后又会在一个更低的地方渗出,汇成一个个大小深浅不一的潭。
对于这里依溪而居的人们来说,溪滩与他们的生活息息相关。人们在溪里洗东西、洗身体,尤其是夏天,一到傍晚,溪滩上都是花花绿绿洗身子的男男女女。天气好的时候,尤其是换季的季节,溪滩上就晒满了花花绿绿的被单和衣服。对于孩子们来说,不仅可以在溪里游泳、抓鱼,还可以在溪滩上玩各种各样的游戏。一年几次的大水总是把溪滩冲刷得干干净净,所以,溪滩也是当地人理想的公共场所。春夏秋冬,总是有人在溪滩上或走或坐,成群结队。一到晚上,溪滩又是年轻人谈情说爱的好地方。甚至,村里的重要活动,也大多安排在溪滩上举行。比如,每年春节的社戏,照例都把戏台子搭在溪滩上。看戏的人,随便找个地方,都可以席地而坐。要求高的人,可以就地取材,把石头垒起来,也就是很理想的椅子了,有些手巧的,还可以垒出太师椅,垒出床,或坐或躺,别提有多美了。
当地最大的公共活动,也许要算三年两头的“放花”了。“放花”也就是放焰火。不过,这里的放花不仅仅是一种庆祝和娱乐,主要的还是一种祭祠活动。在外做生意的人家,或感觉年事不顺的人家,在宫庙里许下愿心,如得佛主保佑,愿以放花的形式的作为酬谢。这样,主持活动的人把三年里的所许愿花都合在一起放,所以,这里放花也叫放愿花。放花的时间一般都定在正月十五左右。春节一过,做花的师傅就忙开了,他们把各种各样的花炮编在一株高大的竹子上,这里的人称之为花树。有花树的人家把自己的花树栽到溪滩上。放花的时候,长长一片溪滩上,就变成了一片花树林。这时候,总是要先演几天的大戏(京剧),当中也穿插一些小戏(越剧),但我们这里总是看小戏的人多,看大戏的人反而要少。庙里还要举行各种各样的祭祠活动。各种各样的热闹都到了顶了,这才放花。时辰一到,各家都点了自家的花树,刹那间,百花齐放,非常壮观。这时候,各台戏也停了节目,打起了“八通”煞是热闹。放花虽然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可是,放花的相关活动和热闹,比如好几台大戏,比如庙里、宫里的祭祠活动,却要持续好长一段时间。所以,每年放花的时候,村子就突然热闹起来,每一个在外打工或做生意的人,都会赶在这时候回来。再加上各家来看花的亲戚,那人好像突然从哪里冒出来似的,似乎比那溪滩上的石子还要多。
在这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年轻人总是最招眼的。忙碌的是老人们,但热闹却属于年轻人。男孩子一律西装或休闲装笔挺,皮鞋锃亮,头发有型有款,一丝不苟。他们一见面,就互相递烟,打趣,或者拉拉扯扯到一个小店里喝酒、吹牛。女孩子都是白脸红唇,时髦的衣着,甜甜的惊叫,三五成群,巧笑倩兮。她们不管走到哪里,好像都能遇到同样成群结队的男孩子。大家不管是打工的还是当老板的,一年的辛苦,好像就是为了正月好好地露上一脸,尤其在这样放花的大集会上。这些年轻人,三五成群,嘻嘻哈哈,像深海里的鱼群,一会儿游向这,一会儿游向那,把本来就热闹的村子,织得更是锦上添花。整个村子,唯一显得有点安静的,也许就是过桥那边的学校了。
学校也是依溪而建,一座桥连着村子。因为溪的那边再过去一点就是山了,所以,依溪而建的学校就建得窄窄的,操场几乎就像一条通道。不过,学生们活动却有的是地方。学校有一个朝溪开的门,一下课,学生便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涌到溪滩上,宽阔、干净的溪滩便成了他们最好的操场。中午时候,有一半多的学生是在溪滩上度过的。不多几个住校的学生,更是一天到晚都离不开那片溪滩。他们在溪里洗刷,散步,聊天。很多老师也喜欢到溪滩上走走。尤其是找学生谈话,做学生的思想工作,大家都喜欢坐在溪滩上,坐在水边,一边抛着小石子,一边娓娓而谈。所以,这里的师生关系总是要比别处师生融洽,甚至有点没大没小的意思。在这片显得有点辽阔、干净的溪滩上,大家都显得无拘无束,显得自在而舒畅。
学校的开学是县里统一的,正月初十报名,十一上课。虽然,无论学生还是老师都没有要上课的意思,但学还是在规定的时间开了。不过,这上课也就像那开戏前的打头通,走过门,是马马虎虎的,还没有正式的意思。虽然上课铃声一响,学校慢慢也就静了下来,可是,和平时比起来,终归还是不一样,不管是师生的心里,教室里,还是操场上,都有点闹。那些像鱼一样成群结队地游来游去的年轻人,学校是他们衣锦返乡之后必来的一个地方。他们三五成群地游进校园,碰到每一个老师都大声地叫“老师好”然后忙不迭地敬烟。然后,他们会去找他们以前要好的老师或班主任。这地方就这一所中小学连在一起的学校,所以,他们几乎无一例外都是从这里毕业的——有的小学毕业,有的初中毕业。他们这一群俊男靓女从教室窗口前的走廊上走过,惹得教室里的学生一个劲地往外看。里面上课的老师感觉到这种悄无声息的变化,有的就会停下讲课,走出教室看个究竟,但更多的老师都会顾自己继续往下讲。这一群年轻人找到了他们的老师,站在他的教室门口耐心地等着,顺便也再听听他们老师的上课,然后大家有说有笑地评论着,或模仿着。所以,虽然他们是很耐心的样子,他们在里面讲课的老师却沉不住气了,教室里的学生总是一个劲地往外看,看到认识的,还挤眉弄眼地打招呼。于是,老师便只好走出教室,和他以前的学生——现在的俊男靓女们在走廊上聊了起来,教室里的学生也聊得一样的起劲。
和别的学校阴盛阳衰的情况不一样的是,这里学校的年轻老师几乎都清一色是男教师。因为这里的成绩出色的男孩子都报考了师范——高中读不起——而女孩子很少有读完小学、初中再继续读书的机会。这些年轻的老师,几乎每一个都有两下子,听说他们在学校的时候都算得上优秀,但是,因为回户籍所在地教书的政策使他们都回到了他们的家乡,回到了他们的母校。而一旦回来,调走的机会就更少了——调动总是比分配需要更多的关系。这些年轻老师陆陆续续的加盟,给学校带来不少的生机和活力。他们都被分配到初中担任教学的重担。所以,这里的学生非常尊敬他们年轻的老师,虽然他们当中有不少人根本不想读书或不会读书,可是他们仍然能感觉得到,他们这些老师都有一套,都非常优秀。至少,他们把他和小学那些用方言上课的老师比较一番,他们就会感到一种天壤之别——那些老师,大多都是民办代课转正的,他们自己本身都只有小学毕业,而且还是文革时的小学。所以,他们虽然毕业了,但他们还是常常来看望他们的老师——当然,他们也想让老师看看自己,十八九岁的年轻人,那种变化,令他们自己都吃惊;大家在一起,也常常谈着老师们的事情。这一年正月,当他们赶着放花回来的时候,他们就听到不少他们老师的故事。他们这一群打从学校门口进来,就遇到许多让他们尊敬的年轻老师。他们似乎仗着人多势众,也仗着一身的行头,从从容容、响响亮亮地和老师打着招呼。面对他们,倒是老师们显出些微的不自然,甚至有点拘谨,笑得也有点生硬。他们一群人像鱼一样从走廊里游过,从一个又一个教室的窗口游过,那份体面和浩浩荡荡,真的让他们有衣锦还乡、大驾光临的感觉。他们遇到了他们的以前班主任王老师,但在他们印象里总是神气活现的王老师被他们围在当中却显得有点拘谨,笑得也很干涩;他们还遇到张放老师,一向能说会道的张老师居然一下没反应过来似的,在他们的疑惑和注视下几乎是匆忙地跳窜了。
在热闹和期盼里,夜似乎来得特别的早。学校下午也少上了一节课,早早地把学生放回了家。几乎家家户户都早早地吃了饭,开了灯,就等着夜的降临。好像白天的热闹看腻了,都盼着夜里来点新鲜的。夜才刚刚有了个影子,庙里、宫里已经是一片灯火通明了。让人感觉,这夜不是自自然然的来的,而是让大家给请来的,催来的。尤其是溪滩上那两个戏台,早早就开了一千瓦的大灯,高音喇叭里已经传着咿咿哑哑的调琴声了,他们的对台戏似乎还没入夜就已经唱开了。它们摆在溪滩上,遥遥相对,夹在中间看戏的人,总是随着剧情的发展,一乎儿涌向这边,一乎儿涌向那边。在这些热闹的衬托下,溪边的那座学校就显得有点冷清,黑魁魁的,只有一两个房间透出点灯光。
其中一个房间是张老师张放的。他站在窗前,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烟。从窗子里远远地望出去,两个戏台子在灯光的辉映下,看起来像海市蜃楼。那些一株株耸立的花树,像是沙漠里干枯的红柳。外面的世界,让人感觉真是又热闹,又清新。一向爱热闹的他,觉得事情来的真不是时候——他不小心把一个女学生的肚子搞大了。
他中等个子,看起来很结实,年轻的肉嘟嘟的脸上,充满着笑意和自得——在这样的时候,也不例外。不管是从他的穿着还是脸色,都让人感觉,他是跟得上潮流的青年,丝毫没有乡村教师常有的那份拘谨和亚健康。和他相处的人还知道,他还很爱说,也很会说,大家背后叫他牛逼,就是很会吹的意思。很多学生却喜欢他,还和他称兄道弟。通常来说,他总是很快乐的,他是一个及时享乐主义者。可是,今天这件事情,让他稍稍感到为难。他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弄不好,是要坐牢的。想到这里,他难免有点后悔,甚至有点怨恨那个女学生。
那女生的家里人说今晚要过来和他谈谈。他前前后后想了一下,觉得事情可能不会那么糟,他想凭着自己的口才,也许可以逢凶化吉、相安无事。不过,可惜的是,他发现自己没有及时地再见上那个女生一面,没有做好她的思想工作。做她的工作,他有更大的把握。
然后,他听到楼下的黑影里传来讲话声和脚步声,他知道他们来了。他猛吸了一口烟,把剩下的长长的一截丢出窗外。他又在窗前站了一会,不一会儿,果然就听到敲门声,他转身开了门,把他们让进屋里。他们一共来了两个人,那个女生的父亲和她的哥哥。他知道,他们选今天和他谈,是因为她在外面做生意的哥哥,昨天刚回来。这一次谈话,一定是她哥哥唱主角,她的父亲,是个老实、善良的农民。
“这位老师——”带头说话的果然是那个哥哥“我们今天来,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和你谈谈。”
张老师递给他一支烟,又递给那老人一支,大家点了火,吸了起来。烟圈在他们面前袅袅升起,像是一群大雨来临前的鱼儿吐出的泡泡。大家沉默着,但烟圈却稍稍泄露了他们内心的秘密:老人的烟圈像是一片乱絮,他吸着闷烟,他的思绪是混乱的碎片式的;而那个年轻的生意人,烟圈囫囵而富于节奏,是那么的明晰而又从容不迫;而张老师的烟圈虽然也是完整的,可是忽大忽小忽疾忽徐,他虽然不时会心情坦然地抬头望一眼他们,可是,很快地,他就会低头猛吸一口。烟圈在房间里缭绕着,慢慢地就缠在了一起,钻到某一个缝隙里去了。大家还是沉默着,老人低着头,剩下他们两个不时抬起头互相打量着对方的烟圈,似乎想从烟圈里找到话题。
“事情反正已经发生了,过去的我们就不谈了。”她哥哥说“重要的是,接下来怎么解决。我们想听听你的态度。”
张老师能感觉得出来,他的这几句开场的话,一定反复思考过,说得还挺有分寸和水平,毕竟是在外面闯世界的,见过世面的,场面上的话听多了,也就会说几句了。不过,在说话上,在谈判上,张老师还是很有把握的。他能感觉得出来,她哥哥对他还是客气的。这种客气不是因为他的修养,而是因为他是老师。如果自己年纪大点的话,他应该也是自己的学生。
“还是你们说吧。”张老师说。他想听听他们对事情的理解,看看他们的底牌。
她哥哥和她父亲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沉默了一下,便笑着说道:
“其实,这怎么说呢,我们巴不得最好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是的,是的。”她父亲赶紧接着说。
“这样的事情,不管对于你还是对于我们,都是一件麻烦的事。其实,我们也没有什么意思。不知道张老师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妹妹?”
“这个——”张老师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无法回避了“应该是喜欢的。”
“这样的话——”她哥哥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把他们的想法说出来,最后,他还是说了:
“这样的话,我就粗人说粗话了,我觉得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你们把事情办了,那样就什么麻烦也没有了。对你,对她,也就名正言顺了,不用听话也不用担心了。”
这似乎在张老师的意料之中,这个底牌,不知算是最好的还是最坏的。叫他娶她,他还真的没认真想过。可是——还有什么办法吗?不过,他们既然有这样的想法,对他来说也是一件好事,他们既然抱着这样的想法,他们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把他看成一家人,什么事情就会手下留情从远计议了,太绝的事就不会做出来了。这样想着,他不由得松了口气,觉得判刑坐牢的危险已经过去了。可是,一上来就被他们的底牌,被他们的司令将住了,他又有点不甘心——他都还没说出牌呢。
“可是,她还小,还没到年龄呢——”他犹豫着说。
“那没事,把书写了,以后等晓伊大了再办事情也不迟。”她父亲很快地接着说。这里人把有证人在场的合同、字据之类的都叫“书”
她哥哥看了他父亲一眼,似乎嫌他说的太多太快。
“可是,她现在不能生孩子啊——”他慢慢地说。
“这个,这个——”这一次她父亲犹豫着,没有急着说出来。
“这个么,像我老爸刚才说的,如果你和晓伊把书写了,我们可以先带她去做手术。”
“可是,你们知道,这也不能全怨我,她,晓伊她是愿意的——”张老师还是那么犹犹豫豫,慢慢地低声说。
“那我们知道,这种事——”她老爸说,充满老人们惯有的善良。
张老师心里暗暗高兴。他居然听到外面隐约传来琴师们敲锣打鼓的乐声,也许,戏就要开始了,现在正是热闹的八通吧。
“可是,张老师知道,晓伊她还是学生,不管怎么说,责任都还是在你这——我们问过了。”她哥哥带笑着说“是吧,张老师?反正,事情真闹起来,我们两家都不得安宁。你说呢?”
张老师觉得她哥哥比他想象的要有两下子。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算了,先这样吧,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呢,真的等到他们办事情,还要好几年以后呢,那时候,还不知道谁不要谁呢。对他来说,真娶了那个女学,也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反正,他还没怎么认真去想这个问题呢。
“那好吧。”张老师说“我们定个时间把书写了,然后你们带晓伊去做手术。叫她就先不用来上课了,在家休息,反正离毕业考试也只几个月时间了,考试的时候再来考一下。”
说完,张老师又伸手拿出烟盒,准备再给大家来一支。她哥哥看到了,赶紧一边伸手阻止,一边从自己口袋里掏烟,笑着说:
“我这有,我这有。”那神情和微笑,俨然已经是大舅子,一家人了。她老爸也在一边帮着笑。
张老师一下子还不习惯他们那种微笑和神气,这种微笑让他一下子看到了未来——要知道,他总是很少去想将来的事的。他就赶紧吸着烟,那烟圈就有点破碎不堪、乱如飞絮。这时候,外面锣鼓喧天,对台戏已经开始了。没想到他们的谈话这么顺利,他还赶得上到戏台下热闹一番。他真想赶快跑出去,挤入那热热闹闹的戏台下。
戏台下,溪滩上,都是人,而且是人潮,一拨涌过来,一拨涌过去。喇叭里的琴瑟鼓乐是那么嘹亮,可仍然听得到大家脚下踩出来的沙沙声。其实真正看戏的人并不多,就那么几排,带着自家的凳子,坐在靠近戏台的地方。这些站着的,涌动的年轻人,看戏仅仅是一个借口,那高音喇叭里的咿咿哑哑,那舞台上的才子佳人将相王寇,都不过是一种气氛,一种背景音乐和舞蹈。他们的涌动也像潮汐一样有规律,哪里的女孩子多,漂亮,哪里就形成一个又一个小小的高潮。一些小孩子也似乎受到某种启发和鼓舞,在人堆里挤进挤出,专门往高潮的地方挤,不时的,就会传来某一个时髦女孩的尖叫声,那一定是被人吃了软豆腐了。戏台下是热闹的、快乐的,充满着惊喜和秘密,激情和温馨。看戏的老人们偶尔也回头看一下身后的喧闹,却并不说什么,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还是回头看他们的戏。也许他们知道,他们的戏在台上,台下是属于年轻人的。
张老师也在人群里挤着,似乎想寻找着什么人。因为他来迟了,感觉就有点像掉队的孤雁。而事实上,他到处遇到成群结队的熟人或朋友,他和大家打了声招呼,便挤开了。后来,他果然在人堆里看到他的那个女学生。她正和一班同学在一起,旁边还围着几个男生。张老师挤过去和大家开几句玩笑,就说要到前面去找人,走了。
他慢慢地离开人群,向学校方向走去。他发现自己突然失去了在戏台下挤来挤去的兴趣。好像他这么急急跑出来仅仅是为了离开房间,离开他们——她的哥哥和老爸,但好像又是为了见上她一面。可是,真的见上了,他又不明白为什么要见她了。
他没有上桥,仍然走在溪滩上。越近学校,光线越暗。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他能清晰地听到双脚踩在沙石上的沙沙声,走起来感觉一高一低的,有点晃。他回过头去,身后是一片金碧辉煌,那咿咿哑哑的唱腔,这会儿反而听得更清晰了,是那种悠扬的样子。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听觉体验:脚下的沙沙声听得异常清晰,而身后的唱腔也异常的切近。
当他走近学校,踏上上学校的那几级台阶的时候,他听到身后传来另一份沙沙声。他站住,回头看到一个人影。这的确是个影子,远处是那么金碧辉煌,那么喧闹,站在这暗处和寂静里,的确像个影子一样没有声音,没有质量。应该是她吧,他这样想。
她也站住了,没有声音。他们都没有声音。这会,他确信那就是她了,看起来也更像了。
“他们跟你说什么?我——”她说。
“回去吧,要不同学们还以为你去哪儿了呢。”他说。
“我对他们说我不舒服,回家了。”她说。然后,他就听到她的啜泣声,瘦小的肩膀突兀地、嶙峋地起伏着,把身后的光影抖得一片晃荡。
他们又沉默着。
“你真的准备嫁给我,啊?”他突然说道。
“我——”她停止了啜泣,似乎下了很大的努力,但终于还是没有说出什么,于是,她又啜泣起来。也许,她真的不知说什么才好。毕竟,她还是个小女孩,似乎什么都知道一点了,又似乎什么都只知道一点,一切还说不出个什么来。
“别哭了,先回去吧,慢慢来。”他说,好像是对她说,又好像是对自己说。他走下台阶,向她走去。脚下传来清晰的沙沙声,似乎是一个人在沙漠里做着艰难的跋涉。
他站到她面前,望着她,犹豫着,不知该做什么好。她呢,突然也就停止了啜泣,但双肩仍然起伏着,像是急促地呼吸又像是虔诚地祈祷。好在,身后的戏似乎正是一个喜庆的团圆的高潮,喇叭、唢呐一个劲地吹,鼓也咚咚地响,他们的静默似乎是可以忽略的,所以,他们干脆就痛痛快快地静默着。
刚开学的这几天,不管是老师还是学生,都感觉比较轻松。上课似乎也是抱着先习惯习惯的信念,就像那开戏前打的头通。又加上今年正赶上三年一遇的放花,大家就更有理由放松自己了。放花这种传统的祭祠和喜庆活动,是全民皆乐的。再苛刻的家长,这段时间也不会要求孩子读书给他听。稍稍例外的是,张老师并不轻松。照他的性格,本来什么事情都会很快过去的,他是那种很容易找到快乐的人。书写了,那个女学生肚子里的东西也掏了,至少,目前一切的麻烦暂时都还看不到。可是,想不到的是,一波刚平一波又起:他和那个女生的事,不知怎么的,学校老师都知道了。在张老师看来,这都是她的家人放出的风声,造的舆论。更要命的是,另一个以前的女生——她现在已经在外地帮人家看店了——也知道了,她的家人也跑来说要告张老师——张老师也曾经搞过她,虽然没有把她肚子搞大了,却把她弄流血了——而且还直接跑去对校长说了。所以,这几天,学校就像戏台下一样热闹。
张老师想,这次也许真的要完蛋了,他绝望得几乎想都懒得去想了,就那么眼睁睁看着事情的发展。下午放学的时候——大家又都不约而同地提前一节课放了学,校长走进他的房间,随手带上了门。
他递给校长一支烟,校长接了。他知道,校长平时不怎么吸烟,尤其是人情烟——别人递给他的——他几乎从来不接。他说一个人吸烟都是从吸这样的人情烟开始的。可是,他今天却没推辞一下就接了,而且立马夹到嘴上,像一门大炮一样等着张老师给他点火,张老师就感觉,校长今天一定是跟他谈问题来了。
“阿放,他们说的那些事都是真的吗?”校长咬着烟,皱着眉头。
“嗯。”
“那,可就不好办了。”校长把烟拿到手上,好长一会都忘了咬到嘴上。
“挺机灵的人,怎么做出这样的傻事,还不只一起。”
“不会还有吧?”沉默了一会,校长突然问。
“没有,没有。”
“唉,怎么就——”校长似乎也不知说什么好,似乎想说的严厉些,又似乎觉得事情都到这地步了,再怎么说也无济于事“弄不好,可是要坐大牢的——开除公职,学校名誉扫地就不用说了,比较起来那都是小事。”
“我知道。”
“知道?知道怎么还——这种事,谁不冲动啊,可是,要三思而行啊。”校长似乎深有感触地说。
“可是,可是,都是她们先向我表示的,所以——”
“就当我相信你说的,大家都相信你说的,也没有用。这于事无补。”校长说“她们是孩子,责任是你的。这种事,说小是小,说大了都可以杀头。”
“我知道。”
“这世上女人多的是——虽然我们学校青年女教师不多,可社会上的女青年多着啊,你们怎么就这么喜欢这些小女孩呢?她们是刚结的果子,又青又涩,能吃吗?”
“校长,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社会上的女孩子,有几个能和我们讲得来的呢?好的,又有几个看得上我们呢?你说,是吧?”
“是倒也是。”校长叨上烟,一截长长的烟灰无声地落到地上“可是,这些小女孩,这些女学生,她们也谈不上谈得来谈不来,说不上看得上看不上,她们才多大,她们知道什么啊,什么爱情、生活,早着呢。你看我们学校几个老师,也都和他们的学生结婚,可是,有哪一个过得好?还不是天天吵架!当然,我们不谈这个。这是另一回事。你现在遇到的不是什么师生恋的问题,也不仅仅是师德不师德的问题,而是上法院的问题。你说是吧?”
“是。”
“现在看来,晓伊那方的问题不是太大,主要是那个秀春,她是说一定要告你的——不是她家里人说,是她自己说一定要告你。当然,事情要是真的捅出来,那晓伊方面的也成了问题——法律可不管民间什么写书不写书的,他们只讲事实。”
张老师低下了头,他又一次感觉一切都快完了。
“你说,那个秀春为什么一定要告你,啊?”
“女人的事,说不明白。”
“什么女人,才几岁,去年刚毕业。”
放花还有一个重头戏,就是看“花猪”也叫看“愿猪”这花猪养了整整三年,一般都有七八百斤,重得到最后一年,几乎站都站不起来了,只好趴在那里吃东西,像我们电视里看到的海豹。它是上一年放花一结束,通过跳神,选好猪,也选好养猪的人。三年来,这猪生活的比人还好。养猪人家里不管有什么吃的东西,都要先让这猪尝尝,人才能动口。平时,它也不吃一般的猪食,总是吃鸡蛋、米饭、青菜和时令水果。这猪在养的时候,就不断有人慕名去看,看它的肥,看它的吃和住,看了大家都不免感叹,这猪比人还神仙。放花的前一天,大家就赶到宫里看杀猪。因为是神猪,所以,杀猪就有一套传统的仪式,所以,那一天,看杀猪的人比看戏和逛马路的人都要多。这一套仪式要持续近两个小时,也就是一个时辰,那简直就像在做一套繁琐、庄严的艺术表演。先是在主人家给猪洗澡,旁边有一个道士在念着一段经文,洗的人按经文所念到的部位按部就班地洗,丝毫不敢马虎,一边洗还要一边问花猪的感受。然后,是起驾,就是把花猪放在一顶八抬大轿里往宫里抬。这时候,走在它前面的道士要把一路上的景色和村子欣欣向荣的景象唱给花猪听。抬到宫里后,把花猪架在一个特制的架子上,四肢都用红缎捆着。那猪太肥了,几乎动也不会动,只偶尔哼哼那么一句。杀猪师傅头戴高帽,身穿长袍,舞蹈一翻,才直刺猪的要害。然后是剖腹开膛,每取一样东西,旁边都会有人唱歌般叫道:
“大!”
当学校的校长赶到的时候,他刚好听到最后一声惊天动地的“大”那是师傅把猪头割下来,放到一个木制的盆子里。那真是一个硕大无朋、慈祥的几乎是笑咪咪的猪头。它是那么慈祥和忍俊不禁,似乎人们把它从猪身上割下来,是给它在脖子抡一圈痒痒;它系着红缎,像是一个小学生刚戴上红领巾那样乐不可吱。校长感到一丝遗憾——他没能看到杀花猪的过程。这份遗憾,使他不免怨恨起白老师夫妇来。
刚才——其实都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当他关了办公室的门,想赶到宫里凑凑热闹的时候,被白老师的老婆堵住了,不远处,站着白老师。
“校长,我要告他。”白老师的老婆第一句话就说,然后指指远处的白老师。
“告他?告他什么啊?不会是——”校长以为她开玩笑,可是看看她的表情,是少有的严肃,一点都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我就是要告他,不让这个狗生的坐牢,我雷也不姓。”她大声说道。
“不要这样,有话慢慢说,干嘛要吵架一样啊,啊?”校长边说,边赶紧开了刚刚关上的门,把她让进办公室,并示意白老师也进来。
“我就是要告他。”看到白老师走到门口,她又说了一句。
“先坐下,坐下,有话慢慢说。”校长看她叉手站着,拿了张凳子赶紧叫她坐下,她那站着的姿态,让他看了觉得老大不舒服。
“这么叫死叫活的,你的到底要告他什么啊?”校长看她坐下来了,有点不高兴地问道。学校老师对她都没什么好感,都觉得她倒了学校的霉。可是,她却闹着要和白老师离婚。大家只差在心里没有对白老师说:这样的女人,离了就离了,有什么可惜啊。当然,这样的话,谁也不敢说。夫妻间的事,谁敢插嘴啊。
“我告他强奸幼女。”她一字一句地说。
“你要离婚就说离婚算了,扯那些干什么啊。”白老师无力地说。
“什么?”校长吓了一跳。他马上想到张老师的事。
“就是强奸幼女。”她再一次说,这次语速比上一次要快一些。
“你是说白,白老师,白早月,啊?”
“对,就是他姓白的。”她斩钉截铁地说。
“那,那他欺侮谁了?这种事,可不能乱说。”
“谁?还有谁,我啊。”她说“我十七岁,读初二的时候,他就强奸了我。那时候,我还流过产。”
校长听了目瞪口呆。
“你们都结婚这么多年了,孩子都这么大了,就别闹了。”
“闹?我就要闹,我就要讨个公道。”她说“你问他,我说的是不是真的。我要是有半句假话,我——”
校长看着白老师,不知道说什么好。白老师白白胖胖的,这让他想起自己想去看的那只花猪,可是,他现在却离不开。
“好了,好了,你想离婚就离婚,这一回,我依你,搬这些陈年烂事出来干什么啊。”
“陈年烂事?法律可不这么认为,它可只认事实。”她高声地神气地说“要离婚,我也要先把你这个没有用的东西送进监狱再离婚。我这一辈子,算被你这个没用的东西给糟蹋了。我要把它算回来。我就想不明白,当初怎么就看上你了。不,当初怎么被你奸污了还死心踏地跟着你。想想这,我就来气,我就非要把你告进监狱不可。我——”
“我怎么了?我又怎么了?”白教师兀自申辩着,求助似的看着校长,似乎想叫他为自己说句公道话“你想叫我怎么样?”
“你怎么了?”她用鼻音不屑地说道,那神情充满着叽笑“你骗了我。你就会骗人,吹牛,其它什么本事都没有。你就会在不懂事的女学生面前说的一套又一套,说自己是怎样的本事,怎么样的了不起。呸,你有什么本事,除了骗人,除了用嘴巴说说。你们这些教书的,就好一张嘴巴,其它还有什么本事?你看我们家,过的是什么日子?现在是小康社会了,还有这样的人家吗?你怎么了?你是个没用的东西,是个窝囊废,是个软柿子,是个酒精中毒的吹牛逼。我要你怎么样——我要你去坐牢。你们这样的人渣,就得早点下岗。”
“你要告就告吧,真的坐牢了,还图个清净。”
“这可是你说的,你还真以为我不敢告你——告你我可不用本钱。”
“告吧,告吧,也不怕别人告你。”
“什么?谁告我?你?告我什么?”她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指着他,大声责问道。
“你自己知道。”白老师说“别那样指手划脚的——像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什么?”她推了他一下“你给我说清楚。你不说是吧?你没有胆是吧?你的嘴巴被粪塞了是吧?你白家人都死光了是吧?”
“白师母——”校长看她说着说着,就来平时那一套了,就赶紧制止她“有话慢慢说,别急别急。两个人好合好散嘛,你说呢?你先回去。我这和白老师谈谈。”
他发现,自己心里还装着那只猪,花猪。
“校长,我对你实说了,我这次决心是铁定了,非告他这个姓白的不可。”她走到门口的时候还回头对校长说道“张老师的事我早听说了,你们这些当老师的,就只会骗骗女学生,就该告。社会上那些女孩子,你们骗一个看看,啊?”
“走走,别在这儿给我显世。”白老师突然叫道。他发这么大的火还真的很少见,尤其是在她面前。她和校长都不由吓一跳。
“叫什么叫?”她比他更大声“狗急跳墙是不是?狗!”
“好了,好了。”校长不耐烦地叫道“你们要吵回去吵,在这里大喊大叫算什么,啊?”
她这才悻悻地去了。
“早月,你说这事怎么办?”校长说,然后不由得笑了“看来她说的是真的吧?再加上你这个案件,我们学校可就热闹了。”
“什么真的假的,怎么办这么办。”白老师走进办公室坐了下来,反而比平时更镇定从容“我有办法。只要我同意和她离婚,就什么事也没有了。我还不知道她肚子里那几根肠子,她无非就是想离婚,又想离得名正言顺。”
“真合不来,就算了。”校长没想到自己居然这么说,所以赶紧补充道“当然,能凑合尽量凑合。有几个人不是凑合着过一辈子的。”
校长知道他们两个其实已经是很难凑合的了,那个家其实已经名存实亡了。他们这样捆在一起,只会把两个人都耗掉。白老师曾经是一个多么体面的人,不管是模样还是才干,在这教师里,都是数一数二的,他还曾经是两届的省人大代表。可是,现在,在她的眼里,他却什么也不是,在她的嘴里,就更是废物一个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几乎每一天都被她骂得抬不起头。骂到现在,他还真的差不多成了个废物了,只知道喝酒,喝了酒就吹牛,就醉,连教的学生和家长都怨声载道。也难怪,这样的婚姻和家庭,他还有什么心思教书啊。不仅如此,她还接二连三地换着相好,绿帽子一顶又一顶地往他头上扣。她在外面打工,每到一个地方,说也奇怪,总有她相好的男人。平时,坐在街上,她把烟放在胸罩里,年轻人想抽烟就伸手进去拿。就是这样的人,她却整天叫着要和白老师离婚。白老师也不知嘴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就是不吱个声。可是,整天喝酒,整天不吱声的白老师,却像放了发酵粉一样发胖,白白胖胖,脸像个刚出笼的馒头,眼睛只剩下一条黑线了,让人感觉他是整天笑咪咪的。刚结婚时候,校长是看到的,他们可真是男才女貌,令人羡慕的一对。想到这,校长不由得问:
“早月,刚开始的时候,你们感情不是很好吗?怎么,你看看现在。”校长只摇头。
“什么好不好啊。”白老师说“那时候才多大啊,像她说的,她是被我骗的,我也是被她骗的。不说了,离就离呗。”
“就是那样,也要做好她的工作,她的那张嘴,可是什么都能说得出来的。”
校长突然意识到,这个学校像白老师这样由师生恋而走向结婚的有好多对,而且这些老师的婚姻状况都不是那么理想,如果白老师的事处理不好,还真的不知道会带来什么负面影响呢。
大家等着的就是今天晚上的放花。几天来的热闹,琴锣鼓瑟、出将入相,以及各种祭祠和活动,似乎都需要这么一个辉煌的升华,一路的助跑似乎就是为了最后这凌空一跃。才下午三四点钟,溪滩一侧的柏油路上已经停满了车,还有车接连不断从路上驶来,他们只好在离村子很远的地方停下。这些开车来的,都是其它乡镇的人,甚至还有县城和邻县的人。也不知那么远的人怎么就都知道今晚放花。太阳刚刚落山,天光还是一片微红的时候,堤坝上,溪滩上,早已是人山人海,一个挨一个,像这时候庙里香台里插的香。临溪人家的阳台上,也都是人。大家都早早地选好位置,找一个理想的角度,等着那百花齐放的一刻。这么多人,各色各样的人,还有人不断穿来挤去,所以说大家是来看花的,还不如说是先来看人和被人看的。树在溪滩上那上千株花树,这时候都装扮一新,披红挂彩,像一个个亭亭玉立的新娘子。每一树花的主人,正在花树下设案点香还愿。他们此起彼伏地跪拜着,就像是拜倒在新娘子的石榴裙下。但这种祭祠和跪拜,无疑增添了放花的庄严和肃穆,喧闹的熙动的人群开始慢慢安静下来,似乎大家正在共同参加一个宗教仪式。这也让人们相信,那即将到来的火树银花,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焰火,而是“上天言好事”的人间天使,是带着人们美好愿心的希望之花。
在这份庄严和肃穆里,年轻人也安静了下来,几乎停止了涌动。当然,这也是因为他们都找到了恰当的地方和理想的人群。这份宗教式的庄严和肃穆,使他们珍惜相逢,相信缘份,同时也虔诚地诉说和聆听一切。宗教、仪式有时候就是有这样神秘的力量。在这儿一代又一代人的传说里,大家相信放花这一个晚上对于年轻人来说,是一个特别重要的日子。很多人走在一起,就是从这一晚上的相聚开始的。也许在他们的翘首凝眸的相盼里,那一束束烟花真的把他们的愿心播进彼此的心间。所以,这一晚上,一切言语,就几乎带着点发誓的味道,旁边又是那么多人,所以又像宣言。
站在一个角落里的张教师没想到挤入他的场里的,是他的冤家,那个正忙着要告他的秀春。
她停了下来,站在他身边,眼睛看着远处的花树。所以让人感觉她是退着来到他的身边的,似乎她的后脑勺也长着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
夜幕慢慢地降临了。他发现天边已经挂着那轮明月了。远处的花树更像一个个人影了。在夜色里,他发现自己居然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一切,那一切,他是那么熟悉。
“吱、吱——”时辰到了,头花开始点着了。一会儿,就是一阵“哔哔啪啪”的炮响。
“好好看,不然以后也许就看不到了。”她说。
随即,所有的花树都点火怒放。
“好好看。”她又说。
一时间,百花竟放、色彩缤纷、争奇斗艳,夜空亮如白昼,像美丽的海底世界,不时伴随着人群山呼海啸的叫好声。
“看花只要用眼睛,嘴巴可以说话。”她说。
火树银花把他们俩都照亮了,脸上是一忽儿红,一忽儿绿,他们就像是银幕里的人物,又像是荡漾在水里的影子。
“可是,我并不想和你说话。”他说。
“这我理解,换成我,也会这样。”她说“不过,现在想和你说话的人也不多。”
“都是你。”
“也许吧。”她说,因为焰火声时密时疏,所以感觉她的声音时高时低,像是画外音“其实,像我这样,离开学校,还想为你做点什么的人并不多。”
“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她说,没有回头,眼睛还是望着那一天的火树银花“因为我长大了,我懂事了,我知道自己受骗了。”
他没有说话,似乎是被天空的某一朵花陶醉了。
“为什么?因为我觉得你再这样下去,还会出问题,还会把哪一个女生给骗了。”
“你真的相信?”她问。
“相信什么?”他好像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相信我说的一切吗?”
“相信吧。”
“听说你并不怕我告你,你无所谓。啊?”
“是啊。”他说,声音亮了一下,像某一朵突然炸开的礼花,然后低了下来“我就是这样的人,无所谓。”
“真勇敢。”
这时候,焰火开始变得稀疏,快接近尾声了。美丽的礼花真短啊。人们陆陆续续地开始散开。他们还那么站着,还是先前看花的姿势,很认真又很茫然地抬头望着天。有一些人经过他们身边,把目光投向他们,然后很快又移开了。
“有人看着我们呢。”他说。
“怕什么?我就是要让人知道呢。”她说。
人群慢慢散去。柏油路上的小车忙成一片。黑鸦鸦的一片人头,居然消失的这么快,偌大的溪滩上,几乎只有他们两个人。还有一些孩子,在溪滩上拾着没有放过的礼花,点着了,夜空就突然亮了那么一下。这时候,就可以看到他们还站在那儿,那么认真那么茫然地望着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