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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遣怀,何处花开?路过尘埃,泪过成爱。
(一)
我初遇临霄那年,正值十五。
妙龄玉颜的豆蔻年华,在闺阁中隐匿,以时光为饮,年华果腹,岁月做衣锦华服,只等匹配一位门当户对的好夫婿,恩爱不疑携手到老,一生便是圆满。爹爹宠我如手中瑰宝,方才及瑾,就由朝中同僚牵线,许配给了董御史的大公子,那个熙宁殿掌兵五千,宫中交口称赞的少年将领董嗔,文定之日就定在来年的春天。
不能说对这桩婚事不满意,本朝男女之防虽说严苛,但哪个姑娘不好奇自己未来夫婿的模样?也曾撩帘偷窥,那个眉目秀逸的男子,气质端雅和煦,神态样貌令人一见,如沐春野之风——少女情怀总是诗画,自然芳心暗许。
因名分早定,我与他常鸿雁传书,九月九重阳节那天,宫中大宴,他在信上提议,可到熙宁偏殿附近见上一面,我亦想聊慰相思,便欣然应允,在宴至中旬时,悄悄溜到了南宫侧的千芍园。
千芍园四面环柳,花开团簇,我还未到凌虚亭,便听到有清越的笛声传来,隔着重重花影,但见亭榭之上,一个颀长的身影临风而立。董嗔平日也喜欢摆弄笙歌丝竹,我当时不疑有它,提起裙摆就直上亭台呼道:“董嗔!”
那人停下笛声,转过头来,借着明朗月色,我只一眼就看清了他的面容:不是董嗔,却比董嗔更英挺华贵,侧面如剪影一般利落干净,剑眉若峰,斜飞入鬓,双眸如潭,深邃似夜,相貌之俊雅,气度之雍华,举止之倜傥,如同一块极品的龙纹白玉佩,竟是生平仅见。
我顿时无措,后退了几步垂目行礼:“对不住,我认错人了”
那男子被人凭空打断,却也不恼,方才吹笛时的伤感之色一扫而去,一派地云淡风清:“无妨,姑娘可是与人相约此地?”
我本欲隐瞒,但见他神色温蔼,不由自主就点头承认,他见此,洒然一笑道:“看来此地早已有人预约,我这个孤家寡人还是速速离景比较好。”说罢提袍动身,大步流星地离去,月光澄淡地拢在他身上,在青砖上留下修长的影,仿佛淡墨勾勒而出。
我无意中瞥见他锦袍下的宫锦金线宝靴,金光中透出皇嗣的威仪,这才惊觉来人的身份,可未等细思,已经听到寂寂夜色里越来越近的步履声,扭头一看,只见董嗔踏着月色大步而来。
他见到我,笑着走近道:“没有等急吧?”我心头一暖,抬头对他微笑。他伸手牵住我的手转到一株巨柳背后,低声询问道:
“这一路前来,可曾顺利?”
我思酎半响,还是将方才一事隐节过去,他见我点头,才放下心来,复又凑到了我的耳边,笑语道:“初到宫廷,对这皇宫处处,可有否感想?”
我低下微微一笑,不期然就想起方才那人的锐利目光,但见董嗔眼神灼灼,赶忙压下遐思,低头掐了朵白芍,以做掩饰:“别的宫苑未曾细看,只对御花园的皇家气派颇为赞叹,尤其是这千芍园,姹紫嫣红,锦簇如画,就是有一点美中不足。”
“哪一点?”
低头嗅了嗅花蕊,怅然一叹:“满园婥约,共有八十八种,其中以杨妃出浴为首,可惜这如锦如霞的花儿,居然半点香气也无,看来世上不如意之事,果真十之八九。”
“是啊,这芍药为草本之首,却屈于人下,比不上花王牡丹,至尊天下。”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董嗔的话有些意犹未尽,眸底有黯色一闪而过,复又明朗。伸手接过那朵芍药,小心翼翼插在我的鬓间,我们挨得那样近,低眉抬眼处,连彼此的呼吸都听得一清二楚。
正在儿女情浓,忽听一阵马蹄雷动,应声望去,只见官道上有一红衣丽人正往我们这边的方向策马狂奔。我和董嗔大惊失色,急忙分开,但这时已经来不及,那女子速度不见缓减,行至我们身边,竟探身用马鞭挑着我头上的芍花。
我急忙躲至董嗔身后,那女子因我躲藏,骑在马背上的身型陡然不稳,尖叫一声,便掉下马背。
千钧一发之际,董嗔不假思索就奔上前去,伸开双臂,及时把她接住,待扶那女子站稳后,便单膝跪在一旁,大声请罪道:“微臣救驾来迟,还望公主恕罪。”
我也赶紧行礼下拜,没想到来人竟然是公主——早就听闻今上子嗣众多,膝下共有三子四女,但能在禁宫里策马狂奔且不守礼节的,应该就是皇后唯一的嫡亲女儿——三女静慈,只见她华锦绣衣、珠玉堆垒,姿容灼若牡丹出绿波,只是此时面容微冷,杏目不断在我和董嗔之间游视:
“她是谁?”
质问的语气仿佛是自己手上的所有物被人觊觎。
我不由看了董嗔一眼,不明白这静慈公主的态度为何如此理直气壮,董嗔略略沉吟,不惊不乱地抬头回道:“回禀公主,她乃是微臣的文定之人,未过门的妻室。”
“什么?!”公主凤躯一震,杏眸圆睁:“你已经定亲了?”
“是。”
静慈公主闻言微眯起眼,凝视着我的目光阴冷莫测,我垂目低首,只觉得青砖上丝丝凉气小蛇似直往膝盖上爬。公主冷睨我数眼后,复又瞪向董嗔,后者却是垂眸敛首,面容无波,我看着他们的波澜暗涌,惊疑不定,正在忐忑之际,忽听公主泄出了几声冷笑:“你们好大的胆子,竟然无视宫规,跑到这深宫大内月下私会!”
我正要央求,董嗔已经开口解释:“公主误会,今夜重阳宴,臣的未婚妻进宫赴宴,不料在半途迷了路,才误到这熙宁殿,恰好被臣所见,正要送她遣返臣等绝非存心秽乱宫闱,还请公主明鉴。”
静慈公主闻言怒色不减,冷叱一声:“谁信你的鬼话!”正待发作,忽然脸色放缓,朝我身后福身行礼:“静慈见过三哥。”
我微侧过脸,只见数位男子正朝这芍药花丛而来,为首之人,正是方才那锦衣男子。
“大老远就听到你的声音,怎么,又是哪个人冲撞了你?”
“三哥来的正好,”静慈公主手指着我兀自冷笑道:“这官家女眷竟然跑到宫闱之地与人私会,正巧被臣妹撞见,该如此处置?!”
那男子面带微讶,环视了我和董嗔一眼,忽然笑道:“四妹恐怕误会了,这谢姑娘是我请来的客人,方才东宫召见,才让她留在此地稍等片刻。”
他声音低醇悦耳,仿佛击筑,短短数语,竟将来龙去脉掩盖地滴水不漏,别说是静慈公主,就连我,也是楞在当场。
静慈公主显然不信,但惧于对方威势,不敢将怀疑之色尽数表露,气焰已经大为减弱:“是吗?可是臣妹仍觉得她行迹鬼崇”
三皇子朗朗一笑:“五妹这番话,真让为兄心惊,谢姑娘是我请来的客人,若说是月下私会,可不是把我也牵连其中?!”说到最后一句,他的眉宇已经沉淀,虽无疾言厉色,却让人无敢肆然。
静慈连忙做声;“臣妹不敢。”
“既是误会,说开了便无妨,”三皇子狭长的凤眼微睐,状似散漫地笑了一声,给了个台阶:“我方才出清风殿时,看见一队宫侍往秋声殿的方向而去,据他们的服饰来看,像是凤仪宫的五妹不回殿看看?”
静慈公主不敢继续纠缠,敛裙行礼:“那应该是母后召见,臣妹这就回去。”说罢恨恨瞪了我一眼,掉头而去。
他一走,原地除青衣侍卫之外,便只有我们三人,因有三皇子在场,满腹相思便只能尽数咽喉,董嗔整袍行礼,来不及回递我一个眼神,匆匆托声告辞。三皇子也不为难他,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们一眼,便扬手让他离去。
我心中忐忑,不知该怎么收场,忽听三皇子启声道:“天色已经黑了,谢姑娘手无灯烛,就让我送你一段吧。”说罢,已经不由分说地让身后那个年轻的侍卫点灯带路。
这一路,我心里像是蜘蛛结了网,纠结不定,既担忧路上会碰到宫娥宦官看到自己与三皇子走在一起,又担心这位三皇子会问我其他问题——我既不能实情相告,也不想欺骗他。
他似乎读懂了我的心思,忽然就停下了脚步:“已经快到了,这一段我就不送了。”
我心中庆幸,立即裣衽行礼:“多谢殿下。”
他把灯笼递到我的手上,忽然靠近一步,凑到我耳边,轻声道:“这宫里,是最容不得花前月下的地方,以后,千万不可像今天这样莽撞了。”
我心弦一颤,脑中浮现静慈公主愤愤冰冷的神情,待回过神时,三皇子和其随从已经离去,我目送他的背影,一时看得出神,没料到他的脚步忽然停下,转过身来,目光与我撞了个正着——他的眼睛,并没有如我心中想的那样锐利逼人,反而透着一种温和,又如渊池古井,深不可测。
心有一霎那间几乎忘记了跳动,所幸他似乎只是随意一扫,目光就移开了。我悄悄吁了口气,心里七上八下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二)
凌虚亭一事经三皇子巧妙周旋,没有声张出去,可我心中的怀疑却没有偃旗息鼓,当日静慈公主与董嗔眉眼间的言语太过蹊跷,让人始终无法笃信他们只是君臣关系。也曾想过冲到董嗔面前大声质问,但思索再三,还是作罢——打破沙锅问到底是求学的精髓,但若放到感情里,则是大忌,何况董嗔不是早就表明过他的心意了么?京中人谁都知道紫玉佩是董家长媳所有,而他亲自把玉佩送给了我,难道这还不能证明我在他心底的地位吗?
况且眼下正值静慈公主的出阁之期,帝后正大张旗鼓地为她挑选夫婿,立秋之后东床宴上,京中贵族少年几乎倾巢而出,各展其才,满座的青年才俊,加上董嗔已有婚约,未必就能雀屏中选。
这样的粉饰太平在那日董府管事亲自登门求见后,被全然打破。
那天,我和一众女侍在花园里采摘丁香,忽见雪瑟神色仓皇地急奔上来,说是董府管家过府求见。
我暗自奇怪,若是商量婚礼细节,大可直接与谢府管事洽谈,何必要求见于我?:“可知道他所为何事?”
雪瑟面色苍白,支支吾吾地小声道:“听说,听说宫中特意为静慈公主招婿的东床宴已经结束,定下的驸马是是董嗔,董大公子”
脑中嗡的一响,五脏六腑顿时剧烈翻滚,后面的话,一句已听不进去,只觉得其中字字句句像重锤一般,全砸在心头上。雪瑟见我面如土灰,吓得几乎要哭出声来,啜泣道:“奴婢也是听那董府总管所说他现在就在湘怡阁门口,小姐要不要召他进来?!”
我勉力抬头,便见院前站着一身携重礼的素衣老仆,见到我,他的神情局促而尴尬:
“想必小姐已经知道小人前来所为何事——我也是奉我家主人之命,前来向小姐讨要定亲之物,静慈公主不日就要下嫁董府,我家老爷怕公主不见紫玉佩心中见怪,希望小姐明白事理,成人之美,他日定当亲自登门致歉,重礼酬谢。”
他的神情凝重而为难,其中还掺杂着几丝怜悯,我再也想不出质疑的借口,只觉得心中一片空虚,再开口时,已是喉咙干涩,几不成声:
“我要你们重礼酬谢又有何用?自古女子未出阁就被退婚,已视为奇耻大辱他可以被皇室招为驸马,尽享荣华,却叫我情何以堪?!”
董府管家知道理屈,不敢声辩,重叹一声,道:
“小姐莫要误会,我家大公子本是心仪小姐,可那静慈公主属意大公子,便请圣上下旨赐婚,我们也无可奈何,还希望小姐体谅,您若是惦记与我家公子往日的一段情分,就不要让董府为难。”
难怪他能执掌董府总管一职,果真是能言善道,句句见血,我闻言冷笑,不愿继续与他纠缠:
“让我退还信物也不难,这玉佩本是你家公子亲自赠送予我的东西,凡事有始有终,现在要讨要回去,就让他亲自来拿!”
(三)
董嗔隔日来到谢府时,我已在花园的澄心亭静坐许久,不知道他是怎么硬着头皮顶过爹爹的雷霆震怒,但依约来到亭前时,却是面容平静。风里依稀有树木清香,飘举他蟹壳青的衣袖,就立在亭前的石阶,数步之遥,可他的表情眼神,却让我感觉彼此之间的距离早已千仞鸿沟,再难触及。
“还给你,”我低下头,将玉佩递送上前:“我没有想过要让你们为难只是有些事情,我不能容许它如此虎头蛇尾,但现在说这些也无济于事了,我现在把它还给你,我们就此恩断意绝。”
他并没有伸手接过玉佩,晦涩的眸子哀哀地凝视着我:“我不会轻易赠人物品,但已经送出去的东西,就不会再把它要回来。”
“何必呢?”我摇着头,眼眶里又涌上了泪意:“你今天来,不就是因为这块玉佩的吗?没有带它回去,又怎么向公主交差?静慈公主拿不到这块紫玉佩,终究不会心安的。”
他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颓废,大步上前,将我搂入怀中,轻声道:“你知道吗?我曾想过带你远走高飞,到一个不知具体的山村隐姓埋名,共度余生。”
我心中一软,几乎就要点头:我们走吧,离开这里。可话到了嘴边,吐出的却变成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可是我们都知道,他不能这么做——除了人臣,他还是人子。
我们都不是这种可以不顾一切的人,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生于侯门自然能做到一些非常人能及的事,也同样要放弃一些平常的事物,例如婚姻,例如感情。
他眼神一黯,埋首在我发中,声音低哑:“是,我既不能把所有的责任抛诸脑后,也不能带着你浪迹天涯,更无法反抗与公主的婚礼可是有一点你要相信我,纵然我无法选择我能娶的人,但我能选择我能爱的人。”
“我好象从来没有和你说过——早在两年前一次太师的家宴上,我就已经见过你,”他闭上眼睛,似乎陷入回忆中,整个世界寂然无声,只有他的诉说飘渺而伤感:“那时候你笑颜清甜,在一众小姐夫人中格外出众,令人难以忘怀,所以父亲将京中适龄小姐的名字呈上来时,我毫不犹豫就选了你——那时候我相信,你的命运将会与我的紧密纠缠,你的美好注定要被我一世珍藏。”
我心头颤动,遍布凄然,以前也听他略微表示过,却没有像这一刻说地这么清楚。天色已届晚,亭外风声如咽,唯有一缕黄菊冷苦的香气悄然弥散,初时尚无所觉,等满亭皆是菊香,才觉得香中带苦,直透到人心里去。
直到临走,他还是没有拿走那块紫玉佩,分别的那一刻,我们都从彼此的眼中见到凝结的水光——所有人都知道,我和他,今日一别,再见尤艰,候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他日若相逢,你已不是你,我也不是我。
如同这样的表白,纵然含情脉脉,娓娓动听,也只不过苟延残喘地昭示了我们情深缘浅。
(三)
静慈公主与董嗔的婚礼,就定在十一月立冬。
公主大婚,圣上下旨,京城街市两岸皆以五彩宫灯装点一新,共庆三天。婚礼那天,京中人人出阁偕游,我也弃了车马随从,独自随着人流在街市慢步。边境有狄国来犯的折子堆积如山,而汴梁城仍是这样铺天盖地的奢侈,实在不明白,皇室成员的生活到底是苍白成了什么样子,才会拿百姓的痛处来为自己的生活喝彩。
举步茫然,肩侧突有落物的触感,侧首一看,有几瓣芙蓉花瓣自肩上掉下,我抬头一望,只见一雅致酒馆的二楼临街席中,一名衣饰华而不繁的年轻男子冲我摆了摆手,意态雍容,翩若春风——竟是赵临宵。
“民女见过三皇”我犹豫着是否要行宫礼,半途却被他伸手拦住:
“我们现在可是身处市井民间,礼数多了,反而曝露身份,还是直呼其名吧。”他指了指同席的座位示意我坐下,又问道:“今天也是出来观赏灯会?”他音泽淳厚,语调低柔时更如磨鬓私语,引人欲醉。
我半晌之后才涩涩张口道:“在府中憋闷,便央了家人,出来透个气。”也许是我神情里的凄楚让他想起了什么,只见他神色顿悟,旋既歉然道:“对不起,我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垂首牵唇表示不在意,随意找了个话头拆开话题:“今日宫中婚宴,公子为何人在宫外?”
他笑而未语,将视线投注远方半天没有吭声,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盘问他的行踪,正忐忑间,忽听到他开口道:
“也没什么,今天是我母妃的忌日。”
我啊了一声,侧过头看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眼前俊致的男子虽是笑容未减,却让人看出几分不同往常的伤感之色。
三皇子赵临霄的生母是前燕的公主,传言身具狐仙血统,姿容绝世,当年艳冠后宫,隆宠十年,可惜红颜薄命,诞下皇子仅仅七年,就撒手人间。
一个女子就这样走完了一生,现在只怕除了她的儿子,再没有人会记得她是何时在如花美貌的时候出嫁,又是何时在华正好的时候离开。莫怪三皇子会暂避宫廷,在这他人的婚庆之日,他面对满堂刺眼的红,心中怕是只余一片惨痛的白。
相对无言半响,忽然一声轰隆巨响传来,我恍惚望向夜空,只见灿烂的的光芒升起,未待凝聚便绽开盛放,以缤纷的姿态四下散落,举城的花灯瞬间失了徇目,夜暮通亮,楼阁人影亦笼于漫天烟火盛大的华彩中。
“我年幼时很喜欢看烟花,”赵临霄目落前方,唇边因回忆上扬着弧度:“每逢宫中大宴,我就在看台上流连忘返,总要逗留到宫侍寻来才肯罢休。”
“哦?”
“每次都担搁太久,难免荒废了学业,连太傅都无可奈何。直到有一次,母妃亲自来寻。”
“哦?”
“她没有责备我,连面色都是平常,只是告诉我一句话,”见我目不转睛地凝耳静听,笑然道:“她说:‘凡事有度,过犹不及,纵容自己太过深入,非但容易误事,更容易产生厌烦。”说到最后,话语里已是意味深长。
我呆了一下,一时间茫然四顾,顺着他目光,才发现腕间的紫玉佩在行走间已曝露在前,这才恍然他意有所指,不由得苦笑:“小女不是痴缠之人,但有些事情,不可能说放就放。”
他点点头,又问:“可是不甘?”
我缓慢地摇头:“是有不甘,但不是因为无法与董嗔携手听风吟,而是不甘自己的命运被皇权所摆布。”
我自小出身官宦世家,因闺阁森严,对情爱一事历练有限,难免奢望完美,可皇权却像是一个巨大的符号,砍断了结局,也终止了一切。
未完成的事物,总是教人残念,我没有办法那么超脱地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幻觉,一切都是闪电。
临宵静静听言,许久不见做声,直到一侍从自街角行至我们跟前,对赵景行躬身行礼。
“我要回宫去了,”收到侍从的眼色传递,他朝我微微一笑,道:“虽说是离席出来,此下当是宴末,总得回去露个面。”
我起身恭送,正要长楫行礼,却被他一把架住,眸如深湖,好似清澈却未能见底,我很想转离视线,可不知为何却没有动:
“我们之间,无须礼节客套,今日与你畅游街景的,不是当朝三皇子,只是赵临宵而已。”
字字句句,言虽轻,却如巨石投湖,惊起一圈涟漪,我心头急跳,不明白为何只是一望他的眸底,就心神波动,不能自己。
(四)
深秋至,备冬衣,盼瑞雪,迎新迹,转眼间,已是临近春节。
每逢春节,宫中必要大庆,我早就有心远离皇家,但爹爹乃朝中大员,家中亲戚来来往往,多少都有皇家沾亲带故,这宫廷盛宴,仍是避无可避。
既然避不过,索性随波逐流,行则让,坐则避,本以为不会出错,但事实很快就无奈地告诉我:相安无事,只是我个人的一相情愿。
这场宫宴,是我自婚礼之后,第一次见到董嗔。自他进场,一直炯炯地瞅着我,我存心避嫌,头也不抬,一眼也不敢看他,奈何他身旁的静慈公主已然发觉,一边是火,一边是冰,四道灼灼的视线加诸在身,实在令人坐如针毡。
宫宴节目玲琅满目,歌舞之后,就是杂耍,我本来心不在焉,忽听到龙座下的静慈公主大声道:
“今日宫中正逢佳节,儿臣近日习得几招剑舞,能否献丑御前?”
皇帝虽是意外,到底不愿拂了爱女的意,欣然应允之后,她转身便退至偏殿,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感觉她在路过我所坐的席位时,略微的放慢了脚步,视线也有意无意的投掷过来,我的心头顿时揣揣,偏过头刻意装作毫无所觉。
不一会儿,盛装打扮一身劲服的静慈公主手持一柄飞虹剑翩然登场,其实她的剑术精妙,一招一式,流畅潇洒,曼妙身姿蕴有几分女子特有的柔媚俏丽,几番剑招下来,已搏得殿前一片喝彩之声,即便是我,也不得不赞叹出声,随着众人鼓掌叫好。
但就在此时,背后突有一股力道将我撞向前方,恰好撞向正在舞剑的静慈脚下。旁边已经有人发出惊呼,公主此时已舞至跟前,眸光凝冷,明明已经发现我的存在,仍是纵身起跳,似要打算将错就错,我心头一寒,眼看着带着冷光的剑刃朝自己迎面劈来,周身却动弹不得。
突然,一道劲风席卷而来,只觉得一股力量将自己拉向后方,竟然硬生生倒退了半米,险险避开了那一剑。蓦然回头,只见赵临宵身型微动,稳稳地护在我的身侧。
“你没事吧?”
人声鼎沸的景瑞殿出此意外,顿时静默下来,我惊魂未定,感激地朝他摇了摇头,他眸底的担忧立减,旋及俊目凝威,看向静慈公主。
静慈在他的目光下有些惊颤,立即弃剑掷地:“我,我是无心的!是她自己跑出”
赵临宵抿唇不语,转头看向皇帝,圣上眉头紧锁,颇带审查意味地看着我们几人,命太医上前询查,待得知所有人都安然无恙时,龙颜这才舒展。皇后本欲怪罪,但皇帝大手一挥,表示虽惊扰了圣驾,但念及我亦是饱受惊吓,便不做计较。
凝滞的氛围逐渐和缓,有彩衣宫娥捧着佳肴美酒一一呈上,我暗暗松了口气,极目远眺,最终落在赵临霄的身上。他坐在一群年轻军士中,谈笑风生,抬起头,正对上我的目光,便笑着高举酒杯向我示意,一半的酒洒在了衣襟上,落拓不羁,瞳仁里似是蕴了一斗星辰,皎皎生辉。
大概整个宫廷中,只有他的笑容,才是真心实意。我在心底微叹一声,心中暖意融融,竟完全忽略了不远处的眉目阴沉的董嗔。
(五)
宫宴还有一个时辰便散,我寻了个空档,悄然来到景瑞殿外的一处枫林透气。若是旁日,即便再心弛意动,我不会擅离大殿,可是今夜不同,我需要个场所,好让自己沉淀心绪。
原想着能觅得一方清净,奈何人算不如天算,不远处有脚步和语音渐行渐近,隐约可见的人影预示着我无法悄然离去。所幸这片枫林密密,再加上如今天色暗沉,若寻个比较好的遮蔽处隐身其中,轻易不会被人发觉的,我可以等到无人时再离开。
刚把自己藏好,便听得有女子的声音传来,微微的嘶哑,还夹杂着薄怒:
“她究竟有什么好?以至于你对她这般念念不忘?!你不要忘了,今日的荣华全是我一手带给你的,不然凭你一介小小侍卫,如何能坐享驸马之尊?!而她呢?她不过三品之臣的女儿,能为你做什么?”
我心下一惊,这分明就是静慈公主的声音,果不其然董嗔清朗的嗓音在她话音落地后无奈地响起。
“公主多虑了,我和她早已是陈年旧事,何必再提。”
“旧事?!真是只是旧事吗?”静慈公主陡然幽咽:“我知道,我知道你心中仍有旁麓不然你也不会把我拉到这里本公主做事,除了父皇母后,无需对他人交代,即便是你也是一样的。是,我方才在大殿之上,确有杀意,我知道捻酸吃醋很无聊,可是我实在受不了你看她的眼神什么时候你才能用那样的眼神看我呢?董嗔,你告诉我,你对我是否有情,哪怕只是一丝一毫?”
她的话语里已带了哭腔,我微微叹息,是不是女人本能对同性更多的仇视?只要她仍是董嗔的夫人,即使我是再多微不足道,仍是她心中一根芒刺。
我从树丛的间隙中看到董嗔走上前,把手放在静慈的肩上,想要安抚她,却被她倔强地甩开了,旋及掉头而去。
有人做飞蛾,就有人做灯火。这样的区别究竟是因为天赋还是性情?无意中竟撞见这样的情节,感慨还未成形,就被随之响起的人声打断:
“驸马,您不追上前与公主解释一番?这样任她负气而走,怕是会影响”
董嗔笑笑,语气里不见任何慌乱,淡淡的语气有着嘲弄:“她以前没闹过情绪,发过脾气?可是最后呢?你放心吧,静慈自尊心太高,不会容忍把自己的狼狈生生曝露于人前。”
“驸马对公主知之甚深,属下佩服。”顿了顿,那人又道:“可是公主对谢姑娘成见颇深,今日瑞景殿上,属下曾留心观察,推倒谢姑娘的,正是公主的贴身宫娥眠芍,若不是三殿下及时出手,只怕谢姑娘当真要伤于公主剑下。”
董嗔闻言静默,半响,才幽叹道:
“我也没想到,静慈对思泠竟如此耿耿于怀,当日若不是为了计划,也不会把她牵连进内。”
我誊然怔住,是耳误吗?为何会听到‘计划’这样的字眼?!
“驸马的语气可是后悔了?您当真对她假戏真做,动了真情?”
“怎么可能!?”他嗤笑一声,想也不想就矢口否认:“思泠不是傻瓜,戏若不逼真,怎么能打动她?但她不是我想娶的女人,只是整个计划的一部分,我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而舍本逐末,放弃整盘大局。”
“静慈是天之娇女,身份地位已经让她习惯了招之既来,挥之则去,这样的人,只会对得不到东西殚精竭虑,能够轻易到手的,她从来都视为理所当然,所以即使我出类拔萃,但只要让她知道我和其他的贵族子弟一样,把尚主作为一种荣耀,那么我在她眼中,就只能泯然众人矣,与旁人没有区别。”
“所以您才会另劈蹊径,对谢姑娘求亲下聘,故意让公主以为,你对谢姑娘情根深重?”
“思泠是最适合的对象,她外貌清灵秀美,性情又聪慧娴静,且与我家世相当——双方实力差距过大,就不能称之为对手,只有旗鼓相当,才会引发静慈的求胜欲:她原先以为,我是属意于她的,她太习惯了这种优越感,现在得知有人抢走了她自以为牢牢抓住的目光,自然奋起直追,想重占上风。”
“所谓人性本贱,在两性关系中,想要保持永不疲倦,最好的方式,就是千万不要让对方对你失去危机感。情爱之所以让人前仆后继,欲罢不能,正是因为这种随时生变,即刻颠覆的戏剧性。否则没有悬念的剧情,情节设计得再巧妙,也是味同嚼蜡,食之无味。”
我躲在草木之后,身子一阵阵地发冷,刚才那些话一字不漏的听进耳里,就像一根锈迹斑斑的铁针直扎到心上,过程是缓慢的,痛是锥心的,直刺得连喊叫的勇气都失去——实在想不到,素来外表正直,重情重义的董嗔之,竟把人性剖析得如此深刻,利用得如此彻底。
凄楚愤怒自胸腔溢满,化做唇畔掩盖不住的长叹,虽然极其轻微,但已令自小习武的董嗔倏然变色:
“是谁?!出来!”
(六)
事已至此,躲藏已没有必要,我想董嗔也没有想到,绕出树丛的,会是这出故事的女配角本人——与其形容配角,不如说是棋子更为恰当。
“是你?”他的瞳孔猝然收缩,惊愕、尴尬、狼狈,一一自他的面孔掠过,最后定格成漠然:“你都听到了。”
“该听的,都听了,”我苦笑一声:“你从一开始,就只是在利用我?”
与他在澄心亭分手那天,他的语气和叹息都让我一直以为,我们的结局是迫于皇权的干涉,最后不得不天各一方,但原来这一切只是误导,他想娶的,想要的,从头到脚都只是静慈?!
宛如一瓢冷水当头浇下,我猛然清醒,往事再度重现,原本毫无道理的事情,此时忽显蛛丝马迹,那天在凌虚亭,静慈公主在听到我和他的婚训时,那么失态,甚至不依不绕地纠结于我们的月下私会;圣上的那道指婚圣旨,世人皆道棒打鸳鸯,但若不是已有苗头,静慈堂堂一国公主,为什么要委屈自己嫁给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就算她愿意,天底下最至尊的那对夫妻又怎么肯放心把爱女交给他?!
有些事情,早就有迹可寻,不过是自己后知后觉。再看董嗔,他没有回答,然而也没有否认,只是单看神情,已经让我得到答案。
“在你尚且于父母膝下承欢之时,我年介十岁,已步入宫廷,”静默许久,他终于开口:
“宫廷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相信你已经感同身受。我们家三朝为仕,辈辈皆出自政治场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有什么办法才能维持长盛不衰?在我十五岁那年,我的父亲在我的床头挂了一副字画,上面就书写两个字:公主。”
“静慈公主,她是当今圣上与现任皇后唯一的爱女,娶了她,董家就等于拥有了一张护身符,无论将来卷入怎样的政治旋涡,有她在,至少董家不会垮。你可以说我龌鹾,可是我们身为官宦子弟,世族子女,总要为家族利益牺牲点什么,或者自由;或者性命;或者婚姻,至于那个人是不真爱,是不是真的适合,又有谁去在乎?”
他的面色淡漠,云淡风轻。我紧盯着他,看了好久,才疲倦地闭上眼睛——他不是在辩白,只是在陈情,所以谎言说完之后,便不再拖泥带水。
伸手至怀中,取出那块紫玉佩,玉佩上缀七宝,即使在夜色中,也是熠熠生辉,但这样的光彩,却让人觉得刺眼——当日珍藏,是以为它是缅怀旧情的的信物,谁知只是一桩感情骗局里的道具。
“这块玉佩,是你送给我的,现在还给你。”
董嗔薄唇紧抿,看了我许久,终于伸手,就在他接过玉佩的那一瞬间,我猛然缩回手,用力往外一丢,玉佩砸到林间的青石道上,登时四分五裂。
这个无情无义的男人,把我和静慈利用地如此彻底。他的神色瞬时难堪,但却让我感觉到一丝报复的快意。
也许能在陷落的爱情里全身而退能,不代表你没有付出全部,而是证明你早一步看清前方没有未来的道路。对于深谙宫廷生存之道的人而言,谈及深情,无异于夏虫语冰,是我们都看错了人。
莫怨男子情薄如纸,只怪女子情深似海,我们何尝不是在这最后的悲剧里参与了一脚?
说穿了,都是我给了你机会,让我心碎。
记不清董嗔和他的随从是何时离去,回神后的自己一个人站立在青石道上,薄雪已降,落满了两肩,一柄茶色纸伞轻触的我的头发,落雪顿止,回过头,目光落进一双清深如潭的眼眸里。
是赵临霄。
他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卸下自己的裘绒,将我瑟瑟发抖的身子环绕住,叹息声几乎微不可闻。
眼眶刺痛,眼瞳刹那被水雾笼罩,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在他的怀抱里哭得几乎无法抑制。
(七)
德十三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鹅毛大雪仿佛是追着黄花枯叶的脚步降临八百里秦川似的,天地间一片惨淡的灰白。朝中皇嗣之争愈演愈烈,各派纷争不断,太子一党日渐失宠于帝,而一直韬光养晦的二皇子衡王一脉异军突起,大有与太子分庭抗衡之势,在这夺嫡之争剑拔弩张之际,皇三子豫王赵临宵自请离京,回到封地徽城,远离是非,在他出行那天,我以豫王正妃的身份伴驾随行。
为什么选择我?
新婚当夜,当宾客尽数散去,他掀开我的盖头的那一刹那,我曾问过他。
豫王临宵多年来深得圣眷,早在幼年就已封王,皇帝不仅对其宠信有加,甚至将禁军中的羽林和骁骑两营交付。加上豫王本身也是极品美玉似的人物,京中未婚少女莫不翘首以盼能雀屏中选,连皇后都有意为自己的内侄女牵线,可以说,能够成为豫王正妃的女子,相貌、家世、背景、人品不说万里挑一,也得是千里无二的佳人。
而我呢?因董嗔退婚一事,市井朝堂已沸沸扬扬,自古女子未出阁而被退婚,视为奇耻大辱,莫说外人如何讥讽,连府中侍仆看我,目光里都带着七分同情,三分揣测。在这风口浪尖,人人视为我烫手山芋的当口,他为什么要顶着舆论压力娶我为妃?
据说圣上当时不肯松口,曾言满城闺秀,为何偏要谢门弱女?但豫王在毓清殿前跪求了整整一天,直到天色落暮,圣上终究才答应。父母本对这桩婚事忧心忡忡,经过董嗔一事,他们有意让我远离皇家,但皇三子的举动却让他们放下心来,皆道豫王如此痴心,必不会亏待于我。
我并不相信他是对我情根深种,做女人,要有自知之明,永远都不要太高估自己,在皇宫里寻找深情,如同夏虫语冰一样徒劳,山盟海誓如董嗔,尚且两面三刀,何况自小在深宫里成长的豫王?
临宵听完我的疑问,神色未变,沉吟许久,久到几乎让我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才悠然启口:
“我需要你。”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掷地如有声,他嘴角微抿,继续淡然道:
“父皇历来痛恨朝臣结党营私,更忌惮皇子妄求大志:太子虽为储君,但父皇年事已高,对他暗存芥蒂已久,深恐他逼宫篡位,二哥深知如此,所以韬光养晦,低调做派,在父皇面前,从不轻易干涉政见;而在所有成年,有能力角逐皇位的皇子当中,我的呼声最高,相信父皇早有所耳闻,若我在此时,再与朝中重臣联姻,只怕会被父皇视为威胁。”
寥寥数语,已让人窥见内情,在他此时力求锋芒尽敛的当口,无权无势的女人——例如我,就是最好的挡箭牌,起码能给身居高位的至尊传递这样一个信息——没有一个心存大志的皇子,会迎娶绯闻缠身的女子,来为自己夺嫡的道路上添加非议。
当我对宫廷懵懂不知时,觉得其中神秘华丽,让人想一探究竟,可真的对宫廷开始了解熟悉,又觉得怅然若失。虽说不求深情,但是想赌,赌我对这宫城最后一点儿不甘心,最后一点儿渴望:任何一桩婚姻,信任都是至关重要的因素,他若不愿意对我和盘托出他的抱负理想,我也不敢全然依靠这个总是有所隐瞒的男人。
当然,婚后的日子并非不惬意,与我预料的截然不同的是,临宵待我诸般宠爱,王府中事无巨细,一一交由我处理,府中原有的俏婢美姬,在婚礼之前尽数遣散,婚后有朝臣讨好献上,竟也尽数推辞。他自从婚后,一直以富贵闲人自处,国家、朝廷、一笑泯之,反而常有空闲厮守:春看万峰吐绿,夏赏花开绿树,秋游漫山红叶,冬览冰雪飞舞,我们仿佛是世间最普通的夫妻,偶尔的时候我会想:也许不相爱,也有不相爱的好处,没有对对方抱有太大的希望,反而常见惊喜。
婚后一年,夺嫡之势已经险象环生,临宵斟酌再三,终于自请回到藩地,在这节骨眼下,请离藩地就意味着退出大位之争,当他口吻平静的告诉我这一句决定时,我几乎难以置信:与他生活才一年,就已了然他的计谋深远,手段老练,敏锐过人的洞察力、运筹帷幄的谋略、举重若轻的胆识、谈笑间风云变幻的手段,几乎凡是成功应具备的因素,他都有了,加上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换成是谁,都不可能轻易地说放就放,难道他可以如此超脱?
“大位之争,已渐显定局,二哥忍性耐性都在我和大哥之上,输给他,我心服口服。”我诧异于他的坦率,却见阳光下,他的笑意因如释重负而坦然:
“母妃在临终之前,曾经这么告诉过我:坚韧不拔,贯彻始终,是做事品性,但做人,则无须太过执着,总要给自己留线转身的余地,能坚持时就坚持,不能坚持时就走开,凡是你觉得辛苦的,便是在强求。”
我怔怔地看着他,只一句话,就对那位已故的慕容氏贵妃心生敬佩,盛宠一时或许只需要美貌,但宠及多年,却需要更多的智慧——她是前燕国的公主,自小长在深宫,对于皇室纷争,有着无比清醒的认识,出于对子女的保护,在临宵幼年时,就灌输给他低调行事通情练达的重要性,这样的女人,莫怪能让圣上心心念念至今,在她死后,仍对其子嗣恩宠不绝。
“我和二哥从小受到的皇室教育都差不多,但我知道,我永远都不可能与他一样同等而化,他是真正的帝王之材,这不单单是指谋略手段,更包括资质心性。人类生存的意义,归根到底,是成为他自己;而皇帝,却是一份要把自己完全放弃,才能做好的职业。”说到这里,临宵沉重的叹息:
“他可以拥有万里江山,却没有他自己,他可以为天下活着,为黎民活着,惟独不能为了他自己,每个人都可以私爱自己的亲眷,惟独他不可以;每个人都可以怨恨自己厌恶的人,只有他不可以。古人曾把君主叫做圣人,什么是圣人?无欲无求,道德完全曰‘圣’,可是做为一个为利他人而至忘我的人,又岂能无欲无求?说到底,圣人这个词,本身就是一对矛盾。”
我悄然握住他的手,他一笑,把我揽在胸前,眼神因回忆往事而悠远:“母妃去世之后,父皇人前漠然平静,人后却是身心俱疲,他曾告诉过我,自母妃役后,他才知道什么是彻底的失去,虽然此生不悔,但倘若从头再选,他绝对不会再把心爱的女人拉到宫廷,被皇帝深爱的女人,总是旁人的眼中钉。而父皇和母妃的故事,也让我下了决心,一旦立了正妃,便再也不纳旁人,我不会让自己的女人,重蹈母妃的覆辙。”
(八)
时光悠悠而晃,一过就是七年,期间我生了三子一女,和临宵平淡处世,不问尘嚣。二皇子继位之后,正值北狄来犯,新皇启用皇族宗亲,起兵南下,临宵独挑大梁,担以护国将军之任统帅三军,凌城一战打了三年,终以北夷割地赔让三城,天朝大获全胜而告终,临宵沉寂数年的政治生涯,也因这场战役又再次开启。
再次回京,我和他都感慨良多,皇后为笼络功臣,常常召见王妃命妇,还有出嫁的几位公主,在凤仪宫开设戏台,也因此,我与静慈公主,这两个不想相见的人,避无可避地在墨荫殿里面对面。
几年未见,已成妇人的静慈风韵尤存,已往在皇家席宴上见她,总是力徒光鲜艳压群芳,可能是小产让她看起来似乎清减了很多,脸色也不复从前的红润,不过气势依旧,看人的时候,视线绝对不肯落在对方的脖子之下。
在距离我尚有三步距离的地方,静慈遽然停下,用一种我无法形容的目光点点下移,最后落在我已经隆起的腹部上,我下意识地将手交叠,缓慢的退开一步。
我的移动可能惊动了她,一声很轻的叹声自她的唇边溢出:
“这是你第几个孩子?”很突然地问。
“第五个。”我一楞,没想到对峙半天,她的语气竟然就这么软了下来,但仅仅只是一瞬间,静慈柳眉微挑,声音又提高了几度,笑容扩大了:“成亲七年,就有了三子一女,现在还有第五个人家都说豫王和豫王妃成亲多年,每天都好得蜜里调油,豫王为她多年不置一姬一妾,独宠专房,连同台看戏,都要频频回首,众里寻她。我刚刚听那些,本来还不信,现在看来三哥待你,果真是一往情深,得夫若此,真是让人羡慕。”
我垂眸一笑,对她话里的讥讽不以为意:“公主何必羡慕,你不也是早就嫁于如意郎君,得偿所愿了吗。”
静慈闻言轻愣,忽而笑出声来,笑声中隐带涩意;“你知道我嫁的是谁,为何还能如此平静?我和董嗔成亲前后,并没有在意你。甚至我都不觉得,是我在横刀夺爱。”默然地看着她,早就知道她会拿此事做文章,既是早已预料,也没有多生气,只觉得往事如烟,乍然再听,竟像隔云观天一般飘渺:
“你不过是个小家碧玉,懦弱温吞,卑微低下,不善于宫中钻营,也不懂得因势利导,没见过大世面,更上不了大场面,娶了你,董嗔没有任何助益,这样的你,凭什么让他舍弃一切前景地犯傻?”
我沉吟半响,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逐点头微笑:“比起你,我的确是没有让他飞蛾扑火的本钱。他从小就立志娶你,而我,不过是件工具,让你患得患失,引你争风吃醋,好让你更在乎他。”
“是吗?”静慈的凄楚冻结在了脸上,苦笑也变成悲凉颜色:“可我看到的是,他太高估自己从骗局中脱身而出的能力。你和三哥大婚那天,他在府中喝得醉步蹒跚,躺在床上,喊的都是你的名字你知道他一向注重仪容,那样的潦倒落魄,实在不像作戏。”
“公主,”我打断她,实在不愿再去回顾这段往事:“现在再说这些又有何益?使君自有妇,罗敷已有夫。他是假意潦倒也好,是真的伤心也罢,我们终究都是不相干的路人。”男人也许会为被自己的抛弃的女人叹息怀念,但那样的感伤,通常都是建立在‘她没有了我,却嫁得更好’的酸涩上?
她抬起头茫然地看我;“你已经不在耿耿于怀他了吗?”
“只能在谎言里才存在的月圆花好,我为什么要留恋?”我定定地瞅着她,反问:“公主,不要太高估女人的痴情,所谓痴情,其实是种病态。我已经移情他人,往事于我,早已没有那么重的分量。”
与董嗔有关的陈年旧事中,还有多少旁人所不知道的卑鄙意图,我曾不止一次的猜测过,早就冷了心,爱情往往如此,在彼此擦肩而过后,才一发不可收拾,也一去无从回头。
从来都不是个聪明颖悟的女子,有时候甚至稍嫌愚昧无知,可是对情爱之事,经过岁月历练,多少都懂得辨别一二,董嗔当日或许有对我动情,可他再炽情热烈,也只能说;我愿意爱你一生,可惜不能给你名分。
临宵从未说过爱我,但我却是明媒正娶,堂堂正正的豫王正妃。女人应当明白,男人对她最高的赞美,是娶她为妻,不知道他当日向先皇求允,是否有遭到过君父的严斥,以他皇子之尊,豫王之爵,应是阅人无数,缘何为我以最平等最尊重的方式,大费周章,扶以正位?
我对他的用情几许,尚不知深浅,但也隐隐地明白,董嗔看似狂猛浓烈的情势难低,在他这样的举止面前,可笑薄弱到不堪一击。
所以与临宵,能够因为小小细雨就相互拥抱取暖,与董嗔,就只能是西湖水干,波澜不起。
静慈还想再说什么,被我挥手示意打断,忘却像一场放生,我们无法驯养它,就必须让它更自在更遥远地生活在别处。年幼的时候,曾在祖母的寿宴上,看过一出醉月湖,曾经花城的孤单女子,因不慎而溺于爱的歧流断脉之中,落水三年,魂魄不肯散去,午夜低徊于水陆的边缘,羞怯的向陌生的行人诉说破碎的心肠。
故事里痴心情长的女鬼,曾让不少在场的夫人小姐感动地频频拭泪,可一向喜欢才子佳人的祖母,却摇头叹息,她当时只告诉过我一句话:
“思泠,身为女子,你要记住,永远都不要把自己受挫的情史美化成受难的神话。”
这才是阅尽千帆后的金玉良言,可那时我年幼,不懂得祖母的语重心长,直到经历过感情上的挫折,才明白她的睿智:明知道得不到响应,依然难以自拔,这样持续一生的暗恋或许是别人眼里抱有怜悯的传奇,但对当事者来说,无疑一场情感灾难。我们应当知道,以眼泪浇灌的自哀自怜,不过是种自我舔食的陶醉感,多少人沉浸在这种自以为是的自恋里,成了一只在图鉴上注明因求偶不成而自戕的蝴蝶标本。
正沉吟间,腰际忽被人轻轻揽住,我回头一瞧,正是临宵。
“你怎么出来了?”
男宾和家眷应在不同的厅殿,一整个晚上,他都和一群王室宗亲在一起,怎么会寻到这儿?
“你出来的时间长了,我怕你的身子吃不消。”他笑了笑,不动声色的走近,伸手牵住了我。
视线微转,静慈公主识趣地告退,殿外汉白玉铺成的玉阶上,只剩我和他。眼下中秋刚过,入夜已有寒意,瑟瑟秋风微一掠过,身体轻轻一颤,临宵顿时察觉,想也不想就揽紧我。
“气候已寒,你要多顾着自己的身子,方才我看静慈缠了你好些会儿,她有没有为难你?”
知道他方才一直留意,我心下顿时生温,那么多的晨昏日夜,只因牵手有他,所以悲喜都可以波澜不惊,从容以对。主动依偎进他的怀中,牵住他的衣襟:
“你多虑了,我们啊,只是聊了会少年时期的爱情梦想。”
“哦?”
“你想不想知道是什么?”
“恩。”竟也老老实实地承认。
我抿唇一笑,乘无人注意,踮起脚,在他唇上轻吻一记,呢喃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他楞了一下,待反应过来,眉目高扬,笑意流动在黑眸里,略带羞涩地凑到我的耳边,低语出下句誓词: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记得小的时候读诗经,总是羡慕这样的岁月流逝仍不夺其情的爱恋,上邪太过隆重了,动不动就以性命相许的爱情不是不感人,只是太过考验人性,总有许多的原因,使得有情人无法终成眷属,让隆重的开始,没有同样隆重的收稍,我过你的眼,经你的心,却不能与你在一起。若是无所畏惧,愿意割舍一切,或许能战胜千难万险,但我们——尘世里的大多数人,都是肉体凡胎,没有这样勇毅,即使遇见那个能让心海沸腾的人,也还是茫然地,不作为地,任命运将他(她)带走,最多留些微记忆。
我也只是个寻常且软弱的人,从未奢望过自己能拥有过一段怎样的深情,可当我爱的那个人讲了那几个字,忽然间就明白,当初年少时听了那么多传奇,到最后,自己竟也成了传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