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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那年的云初与所有掖庭宫弟子一样,跟着一群尚还天真性情娇婉的同门师姐妹们离开丹楹刻桷雕梁画栋的掖庭宫,来到大唐官府。大唐子弟曾随唐皇征战天下,立下汗马功劳。门派师傅程咬金更是凌烟阁功臣榜上第一猛将,门下弟子除了修习文韬武略,还对各种兵器了如指掌,天下兵法了于胸,十方无敌勇者狂。
而大唐与掖庭宫本是同道,素来交好,传说中掖庭宫与大唐官府有着某种隐秘的牵连,以至于常有善使巫毒的掖庭宫女弟子出入大唐,如入无人之境,而人们实际上早已见怪不怪。
其实看似复杂的事物往往简单,这些毒术出神入化的妙龄女子身子板却不太牢靠,出入江湖为掖庭宫效力实在有待商榷,所以被派遣来大唐官府,与那些新征的大唐士兵们接受同样苛刻艰苦的体能训练,以便强身健体。无论掖庭宫有多不单纯,可这一件传统,却是完全的纯粹。
专门负责接待她们这些掖庭宫女客的,是一个叫杨陌轩的飞骑御使。
那是个清俊的男人,清眉朗颜、秀目深瞳、身材修长、英华挺拔。可这样风流潇洒的人物却有着最不和谐的酷戾性格:严以律己,对她们的训练更是毫不含糊,铁面无私下不讲丝毫情面,时下有人戏称‘龙虎之地阎王面’,指的就是他。
其实也无非什么大事,既是强身健体,自然少不了五花八门的体能训练。骑马射箭自不待言,散手、推手、短兵更是家常便饭。在操练场上安扎马步时,云初最喜欢的,便是用眼角的余光偷瞄自己在水塘中的倒影。正是二八年华,盛夏水荷般含苞待放的年纪,哪个少女不爱美呢?可那个不解风情的杨陌轩,身影阴魂不散犹如幽冥地府里的幽灵,还有一双堪比孙猴子的火眼金睛,操练场上好似照妖宝镜,一一扫描过去,最后定格在云初身上:
“练武讲究内外合一,形神兼备,内在精气神与外部形体动作紧密相合,完整一气“心动形随”“形断意连”“势断气连”才是习武之道。你这个花枝招摇的脾性若不泯除,怎能练好武艺?再用眼睛乱瞄,信不信我立即命人把这水塘填掉?!”
身后响起窃窃的笑声,让面躁耳烫的云初坐如针毯,立如剑山。心下暗自恼恨:这嘴上风霜刀剑的,竟然半点不顾及女子羞颜的心理,这样大庭广众之下让她出糗。
(二)
如果说被罚囤扎操场五个时辰是云初自己犯错的话,那么在练习‘浅草没蹄’时,杨陌轩就有故意虐待人的嫌疑了。
所谓的‘浅草没蹄’,就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匍匐前行到目的地。在过程中,必须让胸腹紧贴满是碎石块的烂泥水地。恰好那日云初葵水来临,周身不适,偏有训营里有铁规规定不许任何人因为任何事怠慢躲避,所以当杨陌轩一声令下后,云初就得与大家一同趴下。
一轮下来后,云初身上已是汗水滂沱,泥泞遍身,最意外的情况是葵水浸染了裤裆,略小于巴掌的一块印在行装上,极是显眼。众目睽睽下早已有人发现,云初不敢承接他们惊异的眼光,有同行的师姐妹向杨陌轩暗示这特殊情况,谁知杨陌轩顿了一秒,尽管有过短暂的停顿,但是一秒过后,还是板着脸冷酷地一挥手,拒绝请求,理由是冠冕堂皇的:“在战营里,只有军人,没有女人!”
那天的云初身体上灰头土脸,心上也是如陷冷狱,尽管依然咬牙坚持到了最后,伤疤分为两种:可消除与不可消除。有时候的有些伤痕,是无法随着时间消弭于无形的,表面上的痊愈下,一旦揭开,依然是血肉模糊,了那样极度耻辱身心备受煎熬的一天,无论过了多久,她都无法再去回想。
(三)
当杨陌轩推开大唐官府的膳堂大门,与正抓着一盘蜜火腿风卷残云的云初撞了个正着,云初见到来人是他,自然是没好脸色的。冷哼一声,别过头去。其实云初出身书香世家,父母自小悉心教导她凡事要以礼义为先,如此不屑一顾地漠视某人还真是头一遭。虽然失了仪态礼貌,但事实上云初觉得,自己没有当场使出掖庭宫的绝招落花啼雀将他直接找地府的黑白无常报道,已经是极有风度了。
迎着他被她的吃相惊得目瞪口呆的神情,眼角瞄到他手中的那盅梨花冰瑶柱,云初淡讽:“大唐官府明文规定一旦入了二更,任何人都不得进膳房。御使大人,您似乎是知法犯法?”语气里有着明显的幸灾乐祸,御使大人四字咬得尤其响,全然忘了自己三更半夜待在膳房里偷偷摸摸的,也已经犯了军法。
那杨陌轩墨眉一皱:“我方才去你的卧房里找你,瞧了半天门不见声响。原来你在这里吃”眼见云初脸色多云转阴,杨陌轩立即明智地卡住接下来的那三个字‘蜜火腿’。
“此时风高夜黑,并非白昼正时,尤还是是闺房门前,实非见面之所。御使大人,您有何贵干?”云初漫不经心地解释,表面哼然不屑,其实心下正在打边鼓:人倒霉的时候,还真是喝开水都会塞牙缝!最郁闷的莫过于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冤家抓到把柄,而且这冤家还是跟自己有着深仇大恨的。眼下自己命中带衰,又被人抓到小辫子,这回恐怕又是凶多吉少了,九成九是要立案判刑的,一想到自己等下还得将脸皮再丢一次,逐发狠似得埋头猛吃,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无赖劲。
现在论到杨陌轩手足无措了:“我找你是对了,家母曾经说过,在那个时候禁吃生冷和辛辣,蜜火腿过于油腻热辣,我这里有刚煮好的梨花冰瑶柱,是由冰魄梨花放进佛蚌壳内,丢进雪藕汤里煮成的,在那个时候最是滋补,你要尝尝吗?”说的话断断续续,脸涨得通红,全然没了在操练场的赫赫虎威,显然是拙于应对这样尴尬的场面。
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实在无法把这盅温情脉脉的梨花冰瑶柱与那个冷血到不近人情的铁汉杨御使联系到一起。云初愕然之下,第一个反应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下意识地就把疑问脱口而出:“你确定,你手上拿的是梨花冰瑶柱而不是什么毒杀老鼠的汤药来着?”
杨陌轩闻言哭笑不得:“我以项上人头担保,绝对是梨花冰瑶柱。梨花是真的,雪藕汤也是真的。刚才炖好后我想端送给你的,谁知你不在房里,我便想把这盅汤放到膳房里温热,等到明日再命人带你过来。谁知正巧在这里碰到你”
他的语气是诚恳且真挚的,而手上接过的那盅甜汤也是香气扑鼻且热乎的,云初受宠若惊,顿觉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真的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只是他这样突如其来的示好,令她措手不及,一时间拉不下僵冷崩硬的面皮。
杨陌轩见她接过,如释重负。神色大松后匆匆辞别:“我还要夜间巡逻府邸,恕不奉陪。”说罢破门而出,转身就走。
云初一直凝视着他大步流星离去的背影,心下突感温暖,心想这个看似修罗的冷血动物,原来还蛮有人情味。
(四)
第二天的时候,整个大唐官府都在盛传那个程知节最欣赏的爱徒因夜入膳房偷食违背了禁令受到处罚的传闻。有人啧啧感叹,也有人断然不信,更有不少人幸灾乐祸。云初心里有所触动,既庆幸于自己的全身而退,又歉然于杨陌轩的顶罪。
一直想找个机会向他道歉,却从那些护府的兵士那里听说,他接到程知节的密令,已经奔赴阳关前线了。
回到掖庭宫后,云初觉得自己似乎不像自己,几个月前的清明无忧的心境不复再返,眼前老是缓动那碗香濡甜腻明如琼瑶的梨花冰瑶柱,以及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孔和那个温暖的夜晚。她突然觉得男人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强硬刚阳时寸步不让,温柔体贴时又细致入微。
有不少的意气风发的侠客或者文才翩然的学士追求云初,却被她一一拒绝,是总觉得他们都不够自己心中的标准。
其实男人分为很多种:
有的是云南白药——包治百病,但不能彻底解决。
有的是巴豆——泻药:跟他在一起,你随时得面临倾家荡产的威胁。
还有的是地榆:性能凉血止血,收敛,解毒。他可以陪你度过最伤心寂寞的日子,却永远成不了你的深爱,若非无可奈何,谁愿意服下?
更有的是海风藤:去风施,通经络,理气畅。最佳的蓝颜知己,比朋友多一点,却是恋人未满。
而杨陌轩是相思木。据说相思木有个绝美的名字:一寸相思一寸灰。光是听名字,就令人心神沉迷,无可自拔地沉沦。明知它微苦,有毒,入喉立死,还是心甘情愿服下,直到肝肠寸断,相思成灰。就算是最后阎王放人还阳,死里逃生,也得留下后遗症:百毒不侵。
如果说坏男人是女人的一场灾难,那好男人又何尝不是呢?
也曾打算对他婉言告白,无论成与败,好歹也能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情。却从他的师姐妹的口中旁敲侧击地得知,杨陌轩在家乡乌斯藏早已经有了指腹为婚青梅竹马的未婚妻,据说两人每月的一封锦字,鸿雁传书已有三载,情浓似海牢不可破。
横刀夺爱不是云初的行事,强人所难更是她所不愿为之的,她也一向厌恶自己成为这种可悲可恨的角色。她分不清听到这些绘声绘色的传闻时,喉咙间刹那间涌上的是何滋味,好似百般味料全掺合在了一起,不明白其间浓如山岚的怅然若失属于哪味的苦辣酸愁。
(五)
唐时女子过了及笄之年,父母便可为之挑选婚配。云初远在江洲家乡的爹娘,已经为她定下一门亲事。对方姓周名暮远,方寸的绝顶弟子,相貌斯文清秀,举止温文而雅,行事进退有据,身型风雅潇洒,对她,亦是极尊重呵护的。
云初觉得,周暮远就像是那有补脾、益肺、养心、益肾作用的佛心莲子,一开始效果未必显著,但天长地久下来,会发现那样的药性温和且不伤身。如同那样细致温言的周暮远,懂得在酷暑和寒冬为她寄送阳羡梅子糕和佛蚌肉汤,锦书鸿信里的言辞温情脉脉,关怀备至事亲历亲为,世间有几个女人能决然拒绝得了这种水滴石穿的温柔呢?
云初不能拒绝,尽管她的心里仍有抵抗,但那样卓绝出色的人中龙瑞,若还是不识抬举,那她就是属于脑子进傲来海水的了。
何况还有为了她的婚事愁白了乌丝的父母,她再叛逆执着,也无法漠视。
于某些女人而言,爱情是宁折不回固执到底的信昂,因为财富、地位、权势、美貌,青春全部具备,没有追求的目标,所以爱情反倒成了天边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的轻灵飞雪,越是凡是不费吹灰之力到手既来的天之娇女,就越难走出缘难琢磨的情殇。
但云初顽固的资本,她不过是芸芸众生茫茫人海里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女子,渴望温暖,追求安定,只求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也或许是从来没有得到过,所以不会有失去的痛苦,杨陌轩于她而言,是爱情的重心,却不是生活的全部。
但命运就是这么奇妙的一件事,三年之后,她又再次遇见他。
不是在纪律严明恢弘堂皇的大唐官府,而是富丽精致古色古香的牡丹坊。牡丹坊表面上是醉歌且舞的乐坊,实际上却是掖庭宫在民间的秘密基地,宫中弟子在行走江湖之余也为掖庭宫收集有利情报,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在这里聚合。
但他的到来还是让她吓了一跳,被作为急症病人由阳关送来的杨陌轩浑身浴血,全身皮开肉绽,肌理无一处完好,尤其是下半身,血肉模糊成团,污血和流脓覆盖在伤口表面上,一眼望去,就是触目惊心的暗红。
原来杨陌轩与突厥兵举兵交战之时,不幸中埋伏被虏,由于宁死不屈不肯泄露唐军机密,被恼羞成怒的敌军可汗命人将他栓在马匹的马尾后在阳关的碎石场上绕圈拖身,待救回来时,业已经奄奄一息只剩一口气了,程咬金不忍见爱徒英年早逝,这才求助于掖庭宫,秘密将他送往牡丹坊治疗。
云初向坊主韩宫娥自请为杨陌轩症疗。毒术,毒由药提引,在医学理论上言,毒与药乃是不分家的,有时候毒既是药,药也是毒。
但杨陌轩不肯合作,命是保住了,但他的伤势大部分集中于下半身,若云初是男儿身也就罢了,但她一位云英未嫁的黄花少女,怎好接触那隐秘的部位?古时对男女大防禁之严也,若是传泄出去,他们又怎么在江湖上自立?哪怕是跳进黄河水里浸身清洗百遍,也洗刷不掉满身令人侧目的暧昧之色吧。
云初心如鹿撞,但表面上依旧端正严肃,她套用了许多年前他的话来反驳他:“在药师眼里,只有病人,没有男人。”她知道他是思想障碍,不愿意在他面前脱裤子。果不其然,杨陌轩顿时面红耳赤,嘴里含糊不清地喃喃道:“原来你还记着呢!”
但她听得无比清楚,抑制不住地想笑,有些欢喜,亦有些雀跃,原来,他还记得她。
最后的结果是殊途同归,行军打仗服从军规了大半辈子的杨陌轩在医场上依然遵守规定,涨着一张烫热到可以在上面煎荷包蛋的脸,乖乖背过身,接受命令。
杨陌轩在牡丹坊一共待了三个月,期间一切的护理工作都由云初负责,这是云初心甘情愿的,她告诉自己,杨陌轩是个优秀的军官,而自己,亦是个优秀的药师。
养伤的人身体气虚,尤需营养,同时最忌辛辣和烈酒。云初就变着方儿给杨陌轩下厨烹饪,鲜美至极的芙蓉豆腐、精致巧然的二十四桥明月夜、入口既化的阳羡梅子膏、香甜软濡的蜂蜜桑椹、雅致清淡的桑椹槐花糕,吃得杨陌轩胃口大开赞不绝口。你来我往的积极配合下,两人越发熟捻,独处时的话题也越来越多。
闲来时云初常给他将自己的故土大唐南部,左靠秀山右临渔港的江洲,说那里的风光秀丽,地灵人杰,还提起令人垂涎欲滴的名菜蜂蜜桑椹、冰糖翡翠羹,非把杨陌轩引得口水直下三千尺才罢休。
杨陌轩也不甘示弱,两人就像比赛似的,他也给云初讲他的家乡乌斯藏:讲那里的山岭巍峨,高山险阻;那里的地方小吃,例如说风味独特,醇香直钻人心,闻者销魂的醋溜狸子肉。说到自己的祖祖辈辈都是木匠,一辈子都与木材打交道。更提到乌斯藏盛产的一种木材,名曰相思木。
“相思木木质坚硬,纹路清晰,树才结实,最适合做家具屏风,如果你仔细去闻,就能发现它会散发一种类似红颜白首的味道,所以人称之为相思木,也叫红颜木。”
他微笑着,湛然的墨眸注视着云初,轮廓清朗的的俊脸上尽是初阳般的笑意。
云初心中怦然,在那样和煦的目光下,心如月间普托雪菏池里亭亭欲开的的睡莲,啪的一下,盛开如华。
她很想问他,嫂子还好吗?可话刚涌到唇边,又生生地咽了下去。她知道,这样接近临界点的话题一旦触及,那么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刻意制造的温围氤氲就像暴露在阳光下的水蒸气般,刹那间消失,船过水无痕。
她可耻地发现,自己竟然是如此地眷恋。
但是有些事物,不提起,并不等于就不存在。在一日云初与杨陌轩闲庭信步在初春娉婷朵朵芍药花团间时,接到了周暮远托人寄送而来的包裹。
包裹里细细整理包装的礼物一如既往地名贵精致,用普陀山莲花池中的莲花配以六合仙玉制成的六合莲花冠、瑶池的鲜花织成的天香百花裙、采五色云霞制成的仙履,件件都是出自于能工巧匠之手。除了这些女用饰品,还有一些对治疗外伤内疗有奇效的独圣散、合荷散、天王补心丹。
云初一楞,瞬时恍然,世界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呢?周暮远把这么多的药品搬来,总不是单纯给她所用的。连千里之外的周暮远都已经知道牡丹坊,可杨陌轩的修养之地并非机密,想必早已探知到,才有今日的一举。
奉命把东西送来的满脸是几乎掩不住的羡慕之色:“周公子真是个有心人呢!如此体贴入微的男子,世间女子该是夫复何求吧?”
云初勉强地抬头笑笑,却不知此时该如何回应。周暮远的含蓄的深意她明白:这无疑是个聪明的男子,好歹也是江湖上摸爬滚打过来才爬到今日地位的,红尘多少俗事没有经历过?只怕他所透彻的,非常人所能及也。自己对他慢热的态度,以及杨陌轩一事,只要他肯冷静下来理清关联,想必早已猜出其中的前因后果。
而有几个男人在目睹自己的未婚妻与别的男人暧昧难言时能按奈地住?但他在最恰当的时机里选择了最适当的做法——冷眼旁观。那些疗伤圣药的背后既是温情脉脉的协助,同时又是不动声色的提醒,提醒他们一个已是使君有妇,另外一个则是罗敷有夫。
(六)
周暮远的这番悉心,彼时就在云初身边的杨陌轩亦是同时目睹的。云初刚勉力褪下无力,一抬头,就触上了他呆如木鸡的神色。
“云初你”他浑身僵凝,震惊的、几乎是无法反应的、呆呆地看着她。那样沉痛的目光里,有不舍,有懊悔,还有显而易见的遗憾。
这样的眼神,如果是提早出现在三年前,或许就能让她有勇气漠视一切的礼教束缚,舆论条约,但是,命运总是这样,往往让人在错误的时间里,遇上对的人。
云初扯了个笑,这笑背后的味道,却是涩如黄连。迎上他哀不忍睹的面色,两人无言地凝视,彼此眼中都是同样的复杂,亦把彼此都看成是一个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的彼端。过了许久,她还是艰难地决定快刀斩乱麻地实说:
“是的,那是我的未婚夫,明年的春分三月,我就要嫁做周家妇了。”
三日之后,杨陌轩不顾众人挽留,执意以伤势已复员大半的理由辞别了牡丹坊。云初没有挽留,亦想不出任何理由来挽留。理智告诉她,这样才是最好,他们之间,从始至终没有任何可能,两个都不是敢于冲破枷锁的人,两个都不是生活在真空中,做不到漠视一切的人与事,例如他的未婚妻,她的未婚夫。如果不能终身承受辜负别人的罪恶感,那就只能隐忍自己,注定了要带着束缚舞蹈。天给的缘分来得太迟,终究还是太迟。
临别之际,云初站离地最远,而杨陌轩的目光一直越过人群,眼角眉梢从来没有离开过她。她知道他们不能说爱,本有千言万语,却不能吐纳字句,就只好把一生的未了情都倾注在这一眼上,明明是天宇的流光,分外的漫长,又瞬时短暂。
她知道他一定懂。
(七)
春去秋来春复来,一年之后,燕子回绕的时节,就在云初出嫁的前一日,她收到一个来自乌斯藏的包裹,没有署名,里面只有寥寥两物,一封信,以及一把做工精细的绢扇。
扇柄是由上好的相思木打磨制成,漆以朱唇红,扇面为薄如蝉翼的宫绢,上绘着以复杂精巧闻名的苏绣,图案是一株婷婷袅袅娇艳芳华的牡丹,姿态惹人怜惜,像是垂恋等待人的采拮,衬着旁边油嫩的金边叶,大唐国花的国色天香跃然而上。
扇柄下垂挂着和阗羊脂玉的扇坠,只上书着四个温润清协的楷字:花开一瞬。
云初的眼眶顿时涩然:花只开一瞬,我却错过。
再看信笺,端正肃直的字迹,字如其人,是杨陌轩的心迹。
他说:
他半年之前已经退伍回乡,重操起祖辈留下的旧业,做起了木材生意。
他说他一直没有回去履行婚约,想必那个给他写了四年锦信的女子应该等急了吧。好男人是不该让女人伤心的,所以他要回去娶她。
他说,这柄绢扇是他亲手所制,全部的过程都是自己亲历亲为,耗时将近一年。他要把此生唯一一次做过的扇子送给她当嫁妆,也同时纪念自己在二十八年来唯一一次只开一瞬却又错过的爱情。
他说他无悔,生命从来都只有残缺,没有圆满。所谓强极必辱,情深不寿,既然无法完美,那就退而求其次,学会享受。在牡丹坊的那段时日,是他这一生最美好难忘的记忆,只要想起,他便能笑对未来。
只希望她能如同他一样,也或许,真正的爱情就是这样,每当想起他时,便能抬头微笑。
云初捧着信笺,慢慢地凝视窗外,满目的春色宜心,草长莺飞,她的唇边绽着笑,明明是阳光璀璨的艳阳天,她却突然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