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波得莱尔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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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自清的背影是八十年代大学中文专业现代文学教材必收的散文,与朱自清一向优美轻快的文笔相比,倒是用一种质朴的语言不那么优美地淡淡描述了一个形象笨拙又肥硕的父亲,几乎所有的人看到父亲为给朱自清买几个桔子穿越铁路的情景都感动得眼睛湿润:“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

    前不久看到网上有报道某大学生怕家人土气丢人,硬是把端午节赶来送粽子的家人在校门外连粽子带人给赶了回去,我想以他的素质,一定没读过背影,一定不会想到朱自清笨拙肥硕的父亲感动着一代又一代的读书人。记得初中有位同学的父亲解放前是在上海的一所著名大学里读书,只是因为一次游泳中的意外而双目失明,从此命运一落千丈只能在街道做点小生意养家糊口,其实收入倒还比当时的干部也不差的,但其父亲是多才多艺的,生意之余,不是悠然拉起手风琴,就是忧郁起一支小提琴的叹息。我甚至都有些羡慕其有个多才多艺的父亲,可我这个同学一直引以为耻,一直对班上的同学说这是自己的邻居。一个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也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而越是卑微的父亲,反比常人更多的一份父爱,做子女的永远有理由为自己父亲的爱而骄傲。而自己社会地位的如何,靠的是自己双手的努力。

    父亲是属于年轻成名又英俊那种,不管是以五、六十年代的标准,还是以当今现在的标准。鼻直且挺、浓眉大眼而眉角略带弯曲,使得刚劲中略带柔情,最有特色的是长长有点倾斜的睫毛,给眼睛缀上许朦胧的感觉,细瘦高挑的个头,一脸正气,笑起来蝶形的上唇形状基本不变,而下唇的弧度会更压缩、更紧绷,一侧的嘴角还有点微微上翘,带上少少邪的感觉。而我直到今天还在纳闷自己这么创意的蒜头大鼻子和三角眼是怎么发挥出来的?尽管一直以来文化文艺圈男女关系非常得乱七八糟,当一个个眼带桃花的女人习惯性地从头到脚打量着所有经过的10岁以上的男性时,父亲与长得非常一般的母亲几十年间一直都相亲相爱,从没有半点绯闻,我们做子女的也一个个养成了注重家庭相信婚姻的习惯。

    父亲是那种很传统,但讲人情不古板的那种,一生帮助了数不清的人,尤其对其弟子、晚辈和手下,从大学分配、调动、职称等都会毫不犹豫到处找人帮忙。但唯独对自己的儿子从不好意思开口,我考高中报省重点只差一分,但我连市重点都没上成,是在普通高中度过的,当时我父亲帮过的一些世交很多都位于教育厅要职,其实也只是一句话的事。大学分配时因为我深知父亲的性格早就做好了打算,一拿到证书就南下了,可临走还是与父亲发生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冲突,我对父亲大吼:“从小到大,你没有一晚问起我的功课、没看过一篇作文,现在毕业了,我也准备南下了,我不过是希望能看到你也象其他人的父亲一样,能忙乎忙乎,哪怕是装模作样打打电话、求求人也好!难道为自己的儿子去求求人就那么丢人吗?全中国哪个老百姓哪个做父母的不这么做?”其实我行李都打好了,我只是希望父亲摆个姿态去温暖自己一下。而这次的怨恨我记了差不多十年心里也没有原谅父亲。

    但随着生活的稳定,我开始一点点回忆起父亲的父爱,小时候父亲特别疼爱自己,经常买来西瓜看着我吃,同事很奇怪,父亲就解释说:“看儿子吃比自己吃心里还痛快”结果这一句成为笑谈,直至那位同事自己有了孩子,特意赶过来说:“现在我终于体会到你当初那句话的含义了”当我正当调皮时,正好母亲是更年期,我犯了错拎过来抓起棍子就打,而我是那种不求饶也不认错的主,每当父亲见了,见劝不过就挡在我的面前,母亲总是气得连父亲一起打,父亲痛得接连跳起来可还是挡在我的面前,一边说:“哎,哎,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哎,哎,你注意点,哎,我下午还要去开会!”后来随着在外久了,我们一天天对家对家乡无所谓了,而父亲却一天天儿女心肠重起来,一年最大的开心就是春节我们赶回来的那段时间,我比较粗心,一段时间没往家里打电话了,父亲就会主动打过姐姐那边去,故意流露出生气的样子,于是我赶紧打回去。后来我们回家的时间越来越短,越发感到父亲的不舍和寂寞。于是开始每年接父亲过南方过一段,但父亲却从不太习惯,惦念着花园里种的月季,也没有老朋友聊天,住不了两个月就嚷着要回去。

    父亲一生相当的时间是在差旅和游览湖光山色中渡过,也非常喜欢吃当地非常特色的东西,很久以前去过三峡后,对四川的小吃一直念念不忘。因为吃也闹过很多笑话,70年代有次出差,肚子饿了去家小店问有什么特色,当小店报出“猪腰子灌肠子”的菜名时,非常高兴,又点了个叫“青龙过江”的汤准备美美吃一顿,结果上来是一盘炒豆角,和一碗清汤,汤上飘着根大葱。父亲与母亲谈恋爱时,去南京看望正上学的母亲,结果点菜又闹了笑话,点了20个汤圆,又点了个全家福,别人说全家福是一家子人吃的,父亲连忙说:“没错,我们是一家子。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就是全家,就这个好!”结果一上来傻眼了,原来全家福是一桌子菜,而汤圆特大,一碗四个,上了五个大碗摆上一排。

    也许是职业的眼界,其实父亲的思维一直是比学经济的自己还超前还接受新事物,象什么大趋势、第三次浪潮等自不在话下,甚至政经的理念也是非常开通,相比之下我倒是更保守些。父亲非常同情弱势人群,一次父亲买西瓜时,正看到城管追赶卖瓜农民,西瓜碎落一地,农民嚎啕大哭。尽管当时还是八十年代的中期,父亲回去立即写了一篇文章放在报眼上,对城管极尽讽刺挖苦之事。内容大概是就是因为影响市容、可能造成垃圾就取缔农民进城卖西瓜的权利,是不是因噎废食,是不是公共浴池也要关门、公共厕所也要取缔?结果城管部门大怒,浩浩荡荡开了几部车过来,到处找人算账,还在每间办公室门上张贴告示,此时一直闹到省宣传部,好在父亲有点名气也就不了了之。

    当听到父亲病重时我正在音像店挑cd,正准备把罗梅罗那张“父亲教给我的歌”给放回去,放下电话时,我已是抓着这张走向收银台。当我一边开着车去机场一边把这张碟塞进去,乐曲声尚未开始时我已经泪如雨下。到今年6月份,已经是父亲去世整三年了,这三年我一直回避着有关父亲的一切,葬礼的录像我也没有制作成光盘,父亲的书也没有整理,甚至父亲的忌日时我也没写过一篇纪念文章,我一直忘不了一个镜头,在我掉头喊护士换吊水瓶的一瞬间,父亲就没有了呼吸,睡在那里是那样的安详,还是那样的帅气,美好得让我根本无法与死亡联系起来,在葬礼期间我没有流泪我甚至还一直在疑惑,过后整整三年中我封存了父亲的记忆。而当我今天偶然看到“子欲养而亲不在”这句时,我再一次抑制不住泪如雨下,我对自己说,今天,该为父亲写一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