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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怡和真正一辈子清清浅浅,淡漠安怡。瞧着淡怡和的眉目,仿佛生命就像一湖平静的深水,在日复一日的晨钟暮鼓之中,一点波纹都没有惊动过一样。像极古诗十九首里那位忧伤已终老的采莲女: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淡怡和的穿著不时髦,也不落伍;她的言辞不锋利,也不懦弱。劈面一瞥,几十年前会觉得她不过是个平常里弄中的人家女儿,几十年后,也觉得她不过是个平常街巷里的老太太,只不过因着年纪,沾染了温文的、淡泊的、无所求的风度,人温而丽,情远而悲。
在二十岁上之前,淡怡和是没有真正生活过的。那二十年她住在一条僻静的里弄,离霞飞路很近,弄堂里有两排整齐的法国梧桐树,树阴文雅含蓄,多愁善感,不知道荫蔽了多少恋爱中的才子佳人。淡怡和从里弄中走到霞飞路买东西,买些香水手套、时髦的布料、时新的首饰、漂亮的装饰物,再从霞飞路走回家,下次出门的时候,就装扮上前一次买回来的点缀,生命中再没有其它需要她操心的事情。
淡怡和的父亲淡先生是小有名气的商人,不拘一格的做买卖,不拘一格的做人。虽说是出身贵族世家,书香门第,但是在二十年代的商海中,早就脱了读书人高贵的、寡淡的底子,生就一副讨价还价的心肠,在满是铜臭的浮华世界中大显身手如鱼得水。早年里淡先生的读书读来的之乎者也,道德礼仪,渐分散了去,有一半于交易所和洋行中褪尽痕迹;还剩的一半,被他的太太在家里谨小慎微的维持住,好歹叫家里的风度还承袭了一点书卷清芬、文墨底蕴。也就是这零星几点的家风,让淡先生守着这个小洋楼中的一家男女,保持着他的女儿大家的韶秀与门风——几个男孩是早就随他出入洋行与商场了。淡怡和在这桩房屋里出生,慢慢长大了起来,亏得她母亲把这个女儿保护严格,才使得女孩子那一双窥探世界的好奇眼睛,只见得母亲的文雅风度,诗礼格调,对父亲与长兄的商场风云,竟然是半点不得耳闻。
淡怡和多少不像些商人家庭出来的女儿,她不懂得毫厘计算的道理,也不懂得瞬间兴衰的命运。她的二十岁上的脑袋中只记得她母亲教她那些风花雪月,秋悲春恨。走在路上,看她不过是个高门大户里的安静女子,有素来无法挑剔的洁白身家和教养,也有一颗平常的、没有多少城府的小心小意。她的穿著是她母亲精心挑选过的,就和她被她母亲调教出来的性情一样,抬头低首之间,都能流露出上好的规矩和文雅的风度。虽然免则不了缺失了些个性与特色,但深深浅浅的痕迹总在她身上流露出大家女儿无可堪击的风范。整整二十年来,她的生活中没有任何让她担忧的事情,仿佛连愉快都是平和淡雅的。淡先生乐得把家事交到女人手里操持,他相信太太的持家教子,于是也把商场中的风起云涌关在那两扇门外,不见踪影。在淡家,男人有男人的世界,但进了门来,女人有女人的世界,家庭有家庭的风度规矩,一切都不容破坏。淡怡和在家庭的温和中长起来,长的也是温和浅淡,没得其它心思。
淡怡和有一帮子女朋友小伙伴,不过也是那几条街上身家门户相当的女孩子——或者比淡怡和聪明些,或者比她沉稳些,或者和她一般不见棱角——总在早晚能碰个头,互相陪伴着度过她们的少女时代的岁月,等几十年过去,这些女伴的印象不过是一群风烛残年的老太太们坐在摇摆椅上,在悠长而又寂寞的白日里回忆的无尽资料罢了。她们讨论的话题,也不过是那些女孩子们都放在嘴里说的新电影啊、新手提包啊,又比如谁家多了个丫头,哪家的小姐交到了新的男朋友,或者结婚之类话题,也偶见流露。再不过几个灵秀的姑娘,能谈论些时下的新书,也不过三句,就被新上映的电影掩盖了过去。周旋、姚莉、白云之类的明星,到是她们膜拜的典范。而她们谈天时,留声机里则时时的唱着玫瑰玫瑰我爱你,夜上海、夜来香之流的流行歌。或者有哪家的母亲有些微词,她们就停了这一类话题,总不过隔几天又讲起来,歌也是隔几周又听起来罢了。那些咿咿呀呀哼唧的曲调,就好象淡家的生活一般,温水暖房,总没些个风雨。
淡怡和就这样长到了二十岁上。那年淡先生的事故儿就显露出来了。淡先生原本是早脱尽读书人的风范,在商场中难免不了沾染多少纨绔浮华的习气,早年因着年轻不经世事,也被太太束缚住了,行事作风还没有大的出入,越到年纪大起来,反而更加不羁。那时太太也年老色衰,总不能笼络一般男人的心了。淡先生又时时日日出入红男绿女的歌舞场面,就认识了一些二流三流的小角,或者是过气的歌女。本来这些人物在他年轻时候也总不入眼的,年轻的男人总把心用在事业上,或者家庭中与一般的老婆儿女,就可以的了。可男人上了年纪,事业又一帆风顺,经历又多又广,便有了闲暇和心情来找些个乐趣。那时候,品味自然又是走下坡路的,越发变得只要对方是年轻,就总是好的,至于什么出身什么来头,总不过是敷衍过去,不看了的。淡先生身边原本就总不少那些趋炎附势的女人家,她们不过是为了几个小钱,笼络住达官贵人罢了。那知这些上了岁数的大爷们却少有的多情,年轻时候能看清的,到了老来,越发眼花头晕,东西莫辩。
淡先生本来就和一个过气的歌女交往过几年,这时节更加密切。本来不过是赁一处房子,在太太面前掩着悄悄走动,现在甚至到了要买一处小公馆的地步了。太太便是不依的。淡先生饶着好端端一个家不回,却黑天白日往那一处跑。淡太太心高气傲,开初打量着也是淡先生胡闹,过了一时半刻,时鲜劲儿没了,就回来了,并不着急。后来竟见淡先生用在歌女身上的心,一日重似一日,才急起来了。到底是大家出来的姑娘,没见过这个阵势,心是急的,事情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平日里只在教养儿女,操劳家务上花工夫,怎么知道如何对付这般狐媚子?!又自家尊重,不肯太过笼络淡先生,就让那个被淡先生一帮朋友称呼为冯小姐的歌女,坐享其成,把淡先生整个的人拽了去了。太太在家里横竖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实在想不出办法儿,只好召见了两个儿子,细细的说了,寻思着让孩子帮衬帮衬,也好劝说这老来不走正路的先生。却没想到,男人但凡有了这样的事情,最见不得被孩子劝说,这事关威信尊严,虽说孩子必然心知肚明,但心知肚明和执地有声究竟是两重形势。淡先生虽然早在商场中减了诗礼家风,但自己的尊严威信,是断断不能见一点缺损的。当他发觉太太调教儿子来规劝时,竟恨夫人的失策。淡太太棋差一着,搅扰的淡先生更加烦恼厌恶,渐渐的开始了剑拔弩张,回家少之又少,和太太口角却多了起来,连女孩子也从眉目中看出些底细了——这原本是太太下了恨心要瞒的。甚至两个儿子,到了那个时节,虽说不能不帮母亲的忙,也恨那冯小姐一旦得势,将来少不得分她一分家产,但扭不过父亲在商场中大权在握,他们这时候哪有说话的地位?不过是先求自保,再做打算,他们心里也清楚,一旦当真惹了父亲,横竖是对他们不利的。这个时候淡先生四匹马也拉不回来,为着胡涂的爱,身家性命恨不得交在冯小姐身上,哪还顾及得了两个不听话的儿子!
太太熬着岁月,又过了两年度日如年的生活。两个儿子就陆续的娶了老婆。娶老婆的事情,横竖都是父亲做得大主,给他们的婚姻办得体面美满,两个儿子就少不得要封了口。再加上娶了妻子的儿子,心思一半在生意场里,一半在娇妻身上,更要父亲提携扶植,哪来的工夫帮家里的太太这个忙?总之是不讨好的生意,他们不见得愿意去做,不过塞责一下母亲,也就不提了。一天到晚,不是去办公事,就是带了新妇出门娱乐,在家的时候很少,见到太太也只是面上打个招呼。淡先生自觉家业顺遂,更加一心只放在小公馆。淡太太此时心里还明白,只是嘴上也说不得什么,眼睁睁看着小公馆一时比一时荣华富贵。淡怡和是小女,最贴心,到了二十二岁上,还留在母亲身边。太太是想体面的嫁了她的,可惜这时候,做母亲的已经没了这个气力,做父亲的也没了这分心思。
淡怡和原本有个要好的朋友,也是商人家的公子,姓梁。淡小姐和梁公子本来是早年就认识的朋友,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不过梁公子成年之后就随父亲在商场中,不再多留恋于女眷的客厅。等到了两人成年,再见面时仿佛重新又认识了一回。那情谊就清清浅浅的,如同窗前的茉莉,一点一点弥漫开淡雅的气息。淡怡和本来也不是多么激情的女子,梁公子到底商人出身,未必就贪恋儿女情长。所以这段感情,可有可无,似有若无,终究没人点破,两个人就这样做了几年的朋友,谁也没谈婚嫁,但谁也没有其它另交男女朋友的心思。淡家的老爷太太原本是知道的,心里知道未必嘴上讲出来。淡先生是没这份心情料理女儿的,淡太太有这个心情,也未必有这个气力,加上嫁女儿终究要谨慎小心,假以时日,未必也就看出真情实感也不可知。梁公子本来也不是刻板的人,只不过被生意栓住了身子,不与一般谈情说爱中的男子相似,有一天没一天的来看淡怡和。再者,两家家长确实也未放定,两个孩子太过密切的交流,也不是好事。淡怡和又总是淡淡的神色,一般公子哥儿就会摸不到心思。
淡怡和其实心里也未必就看定了梁家的这位做生意的公子,她到底是女孩子,有一点自己小小的罗曼蒂克,可惜这些罗曼蒂克却被母亲的病、父亲的胡涂像一般常春藤一样缠绕的紧紧的,不能喘一口气。渐渐的,女孩子的罗曼蒂克就被商人们的务实精神感染着了。淡怡和也未尝没有想过,像梁公子这样不罗曼蒂克的人,却很可能也是理想的对象。只可是又或者过两天,罗曼蒂克的心又像发了酵母的酒,飘出些醉人的味道,扰了女孩子平静的心,让她又胡思乱想。淡怡和那几年里,也就是在母亲的病、和梁公子不多不少不亲不疏的交往中,一日一日的度过了。
可惜淡太太的身体,就一天一天的坏下去,渐渐看出些晚景来了。淡怡和自己怎么好在母亲这个时候动女儿家的想头?她一心在母亲身上,不见母亲好,自家也日瘦一日,本来就没有棱角的女儿,越发的清奇淡雅起来,除了母亲的事情,其它一概不放在她的心上,吃穿用度好在有下人服侍,对父亲和哥哥,她自知也少有约束,便不多过问了。太太终究熬不住了,那天下午,她把淡怡和叫到床头,牵丝拌缕轻声细语的讲了事情的始末。两个女人家,一个为着自己凄凉的生命和晚景,一个为着母亲的苦楚辛酸,直掉了一夜的泪。淡太太还担了女儿的心,一心想着自己身后,留个女孩子不知如何是好,横竖是没人管她的了,又添一重心事。这病,可就无法好起来了。从那之后,淡怡和就冷淡了父亲和长兄,平时连提也不提。可巧的事,梁公子来得也更加疏懒了。淡怡和虽然一心照料母亲,可太太毕竟是露出晚景的人,终究是过一日少一日,淡姑娘的心也是一天冷似一天,对她未来的光景,她是一点也看不清楚的。
又过了两三年,淡太太在一个傍晚溘然长逝。死的时候,两个儿子忙忙的赶回来了,淡先生却是过了时节才回来,终究没见最后一面。淡怡和哭的泪人儿一般,望着他父亲晚来的身影,那眼里就立时放出二十几年都未曾有过的恨意。
淡怡和心里是恨淡先生的,不是淡先生的胡涂,太太总不至于死的这么早这么凄凉。而如今母亲死了,她也无依无靠了。
淡怡和心里是痛的,悲伤的,无奈的。她的母亲是她生命中唯一给她温暖和怜爱的人,现在这个人也离她而去。偌大世界中她已经无法可找一个荫蔽之所。那些她走了无数次的巷弄中,再也没有了平日里桃花柳叶的妩媚,却添了物是人非的感伤。她的眼泪,就在这些日子里一滴一滴的积累了起来。想起淡先生,她又是恨的,女孩儿家的恨,不过也化做眼泪,一滴一滴,依旧积累了起来。刹时之间,她那种平淡文雅的生活就变了个样子。原来的淡然,变成了寡味,原来的清素,变成了寂寞这个家里,终究只剩淡怡和这个女儿,长兄们是无法可了解她的心思的。
梁公子到底是来过几次,安慰淡家的这个孤独小姐。但终究不顶事。梁公子在这几年里,来的越发少了。太太过世之后,他来的次数,也未必就比一个平常的家里的朋友来得勤快些。
淡怡和就发觉出他的不同了,但是梁公子既然没说什么,淡怡和也就不说什么,好像从前的样子,其实早已不同于前。
淡先生在商场上依旧叱咤风云,本想着体面的嫁了这个二十四五岁的姑娘,这在他不是难事。女儿究竟也老大不小了。哪里知道淡怡和根本不和他往来,似乎这个父亲早已咽过了气去。淡怡和气她父亲的胡涂和薄情,气虽气,话是不多说的。淡先生本想着笼络好这个女儿,淡怡和却对父亲有往无来,那淡漠的品格越发露出来,让淡先生瞧着她,就好像瞧着太太生前幽怨的眼神,总不想多看一眼。
过了几个月去,竟然父女不通消息。淡怡和住在深宅大院里,自己悲伤,淡先生依旧在小公馆中,俨然断了来往。淡怡和究竟不肯原谅父亲,那做父亲的自然生了怨气。本来和梁家在生意上多少已有虞隙,这个时候也掩住不提女儿的婚姻大事。
可巧,冯小姐知道太太死了,竟往高枝上攀,巴巴的要进淡府当起姨太太。淡先生本来就吐不出半个不字,现在更是水到渠成的时节,两个儿子早就不会讲话的了,只差一个女孩儿住在老房子,自然不在冯小姐话下。说话儿就要搬进来。
淡怡和当然早就从下人的口中听到了消息,开初是不信的,只说他们来了,她便是肯定要走的,至于走到哪,她自己也没了打算。本来她也未必真的想一走了之,做了这么多年大家的小姐,她正经连路都认不得几条,往哪里走呢?再或者离家出门,也不是像她这样的出身的女儿能做出来的事情。她不过是说说,想着这样父亲就不会把那个歌女当真弄到家里来。这些话就传到下人们的耳朵中去了。本来大户人家的下人们,自己就成了一个小社会,在下人们的行当里,什么事了解不到?什么人琢磨不透?传到淡家老爷耳朵里去,他也就理会一下女儿的心思。怎么还能真的把那个歌女弄回家来?!可是,到了这步田地,下人们还不多是见风使舵,早就忘了本家小姐的处境;及至有那么几个有良心的老家人,知道她的心,却也想不出办法,总归是劝她,她不听,就由她去了。
淡怡和真没想到,过了十天半月,冯小姐可就真的要搬了来住。下人们开始走动忙乱,布置收拾,一时之间,本来清素文雅的淡府,忽然变了个样子。淡怡和怎么住得下去?她淡然的眼里,当真容不下这个过气的歌女。父亲摆着一副威严的样子吓唬她,到底是吓不住的。
她说:“她来,我便走。”
淡先生就大声说:“你成什么体统?!有你说这个话的分儿吗?你到底叫她声二妈。”
她就说:“横竖我不能和她住在一处,她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你养小老婆没得沾染了我的清白。”
淡先生就气得哆嗦,劈头骂过去:“你这不成器的丫头!还有没有规矩?!轮到你来教训我了不成?!”
淡怡和就说:“我也教训不到您。”
淡先生这时就要气煞。淡怡和却是从心里往外的发恨。她想着她过世的母亲,泪水就打了转儿,成串的流下来了。
淡先生只得掩过去不提。
两个长兄倒是回来劝了,淡姑娘直问到他们脸上:“母亲死了,出了这等事,你们倒来劝我?弄个歌女回家来住,你们心上也没不安?!”问的两个哥哥无法答言,灰溜溜的走了,到底是管不了她。
淡怡和自知劝不动父亲,大势已去,少不得自己搬了出去,悄悄的打在下人那里打听了冯小姐搬家的时日,提前就清理行装,免得又有冲突,一个人先就出来了。带出门来的,也就是这个改不得的名字,其它一应什物,她这位做惯了大小姐的人,哪里想得到?!还是有位老妈子因为早年服侍了太太多年,颇受了些女主人的眷顾,背了人,悄悄塞给淡姑娘些女主人以前的家私,也是做贼一般,淡姑娘接了,泪就往下落。
了局不过终究是她一个人,姑娘家家的,走在了这个偌大的世界上来。
先时是借住到她以前的一个女友家里,那姑娘是小了她几岁的,那时节又正在置办妆奁,原本她说好了淡小姐爱住多久就住多久,可淡怡和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份,哪里好意思打扰一个就要出嫁的女儿?后来又借住到另一位女朋友家。这时候她才当真看出形势的危机。一个女孩子,离了家,没依靠没帮衬,可怎么办是好呢?!
本来淡怡和天真的指望梁家公子到底是能在情感上安慰她一下的。可是自从她出了淡家的那天起,梁公子就也淡淡的了,偶尔遇到,不过是点头寒暄,不见一般老朋友的情谊。淡怡和怎么可能知道淡梁两家的生意上的冲突,又怎么可能理解梁公子作为一个年轻商人的心思。从太太去世不过小半年工夫,梁公子和淡姑娘几年的交情,就慢慢变为子虚乌有。淡怡和有时候暗自的庆幸,也和该当日没有死心塌地,眼下不过是感叹几声人世炎凉就可以作罢,若当日真正把心交给梁公子,如今还不知难过到什么地步。
淡怡和慢慢的发觉,她再也不是那个在里弄中穿行而过,去霞飞路南京路上买买时新装饰品,看看流行电影,心无所属没有烦恼的大家小姐了。她要面对的是活生生的岁月。淡怡和在某个夜晚睡不着觉的时候,了悟到,自己的前途是渺渺茫茫,没有人可以照顾她,没有人可以帮助她,这个世界上终究只剩了她身家一个人了。
不是每一种惨烈,都是金戈铁马、碧血黄沙;淡怡和面对的这种惨烈的生活,是红烛清泪,晚日寒鸦。虽然有女朋友日日夜夜的陪伴和眷顾,到底她自家知道不是长久的办法。到了这个时节,她这个大家出来的闺秀,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淡先生虽然被小老婆笼络了去,却也还不至于让自己家的女儿流落街头。他等过些日子,估量着姑娘的气消了,就派了两个儿子,速速的找淡家小姐的踪迹。他心里想,左右不过是在女朋友家住住,算是换个心情,好歹也消了这口气就回家来。一个女孩儿,能闹到什么地步?!横竖要听父亲的话。他还打算着尽快给她说一门亲事,赶紧嫁出去,也省了心事。却没成想,两个长兄竟是生生接不回淡怡和。姑娘走时坚决,现在依然坚决,放出话来,要么冯小姐走路出门,否则她是不会踏进家门半步。淡家先生,到底是没想到,他这个平时看着温和可人的女儿,却有一副这么硬朗刚强的骨骼。他是找不到女儿了,找到了,他也隐约的担心着,可拿这个女儿怎么办呢?好歹他对太太是失了礼的,他也自知对不起太太和女儿,现在越发的没办法收拾。
淡怡和自己知道,总住在女朋友家也不是长策。女朋友的父亲母亲总归是和自己的父亲有交情的,之前小小的闹一闹,还可以容下她来住上几日,若着闹将起来,少不得这边也把她送还回去,真到那个地步,她才不好办。她为了躲哥哥们,今儿住在这个女朋友家,明儿住在那个女朋友家,她早已成为那些女眷客厅中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她原本是不肯这样供人议论的。
像淡怡和这样的女孩,生在大户人家,从小诗书礼仪尽数心领,总归是在心底里揣着一分大家闺秀的风格。即使是家门遭遇到这样的变故,她也不肯如一般女孩子在社会中挣扎,自然也不肯落人后,让那些从前她们阶层的女孩子们看了她的笑话。
后来就慢慢的搬了出来,自己赁了一处小寓所,避开了闲言碎语,自己孤单的生活起来,钱财是很少的,又不会照料自己,总不过是拮据度日。好在她究竟是大家出来到姑娘,到底能支撑几天淡薄的岁月。于是,这个淡家的小姐,在上海名媛们的交际圈中,慢慢的就消失了去。除了她最要好的一位张碧云小姐知道她的住所,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她隐藏到了哪里。张小姐也是有一日没一日的来寓所里照料安慰她,真心实意的为她着急。其它一些女眷朋友,都早已不再往来。梁家公子好像已经早已忘记一般。他如若打听她的消息,她是愿意联系的,但是梁公子终究也不再过问。淡怡和的心里,就彻底的把这个多年交往的人,连根去除了。张碧云倒是实实在在为淡怡和抱了不平,把梁公子从头到脚责难了一通。淡怡和笑着拦她的话。淡怡和知道这梁公子究竟是外一路的人,于名与实都不相干。张小姐却只责难梁公子,其它的话便不说了。淡怡和也只能听着,旁的话,她也不便多说。
过了月余,淡怡和的岁月就越发的紧张起来。
那天晚上,她自己打开箱子,发现竟然只剩下一、二百块钱。两百块钱对于平素这个淡家的小姐来说,是不知道这钱究竟有多少,能做多大用场的。现在她忽然在世界中自己支撑自己的生活,就开始知道钱的用途了。淡怡和从头到脚一身的打扮,终究也就要百十块钱的花消,平时每个月的饮食娱乐,总归也要几百块钱。三四十年代的上海,一只皮包都要三五块银元,一双软皮靴,终究也要八九块钱,若是一件短大衣,入得淡怡和的眼帘的,至少二十块。平素良友杂志上的时新服饰,淡怡和是经常买来穿用的,不觉什么,至于多一件衣服少一条裙子,多一盒胭脂少一盒唇膏,实在系属无所谓的事情。可到了目前这个处境,就是良友杂志,她也未尝敢多看一眼。淡怡和已经很明确的认识到了,她目前和今后的生活,必定和从前有天上地下的大区别。从前的淡家小姐,手里的银钱不多,但从来没短少过她喜欢的小玩意,实在也没计算过每月的开销。现在想想,总归是一笔大数目,在大家大户的时候,就不觉得如何,现在自己想来,每一笔都要在实实在在的生活中派上用场。
慢慢的,淡怡和开始学会过平淡而清贫的生活了。她无法不这样生活。当一个高门大院的女孩子流落到公共寓所的时候,她所受到的教养又不能让她如一般女孩子一样放肆自己随便发展,她必然面临这样艰难困苦的考验。她将如何生存下去,着实是个难题。从前她有五十块的时候,她就会去霞飞路上买一只皮包、买一盒面霜,或者再买一件看中了的绸裙衫,做个电烫发,然后邀几个女朋友去沙利文喝喝咖啡,或者去新雅吃些茶和点心,再看场电影,一天下来就全部开销掉了。那时候,淡怡和相当喜欢永安,三十年代以后永安建了一桩十九层的大厦,有高速电梯、暖气和空调,她喜欢在一团和气中买些不需要的小东西。但是现在这种奢侈的爱好再也无法得到满足了。她可不敢了。她要想想这月的房租,不要到房东来揿铃催款的时候手忙脚乱,她还要想想一般的家用。淡怡和本来是不当家的小姐,怎么可能知道一只碗、一壶水,甚至晚上点了一会儿电灯泡,总归都是要自己来开销的呢?她只当不再去南京路上的永安商场买香水、桂格燕麦和天鹅牌丝袜,不再看电影喝咖啡,就已经是节俭到了极点。
张碧云为淡怡和担着心,也终究是一个不会当家的小姐,平白帮着另一个不会当家的小姐操心罢了。她想周济淡怡和,淡怡和是坚决不接受的了。
淡怡和去汇丰银行支些钱款。汇丰银行是外滩上最漂亮的建筑之一,新希腊式风格,门口有两只被贪钱财的资本家们摸得光亮的铜狮子。淡怡和平素知道,资本家和商人们以摸这铜狮子来讨个好彩头,她是从来不去干这样的事情的,这个时候她也不得不在进门之前摸了一摸。当她失望的从银行中走出来的时候,耳朵边上似乎还留着洋行职员那种温软的拒绝语调。她想,这世道真是多变。陶立克式的门廊把银行显得又高贵又典雅,淡怡和这个淡雅女子从走廊深处走出来,款款而行,谁能看得出她眉目之中深藏的忧愁呢?她又看了一眼那刚被她摸过的金光闪亮的铜狮子,不无遗憾。她听见大钟又敲响了,在钟声之中,她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有一瞬间,她想回家,但是仅仅只是一瞬间,她就消了这个念头。淡怡和干脆走到南京路上,绕进新雅,像平常一样喝茶吃点心。又买了份良友杂志,路过大新的时候,还进去买了件短大衣,差不多花完了那天她口袋里所有的钞票。若不是钞票不够,她可能还要去百乐门看场电影也说不定。
后来张碧云知道了她这次支款的失败和之后的挥霍,两个人一起笑弯了腰。到底是年轻女子,不经事不理事的,就根本没把一个人那早已透露出苦难光景的岁月当做一回事。
虽然不当一回事,但是淡怡和还是在寻找出路的了。她想到了去洋行里或者公司里做事,但是终究脱不了大家闺秀的底子,排场和架子她到底是要端的,想来想去,决然放不下自己出入洋行。她又实在做不了其它的事情,本来一个只会吃喝玩乐的大家小姐,又能让她做什么生计呢?!就一天一天的捱着过日子罢了。
究竟这个女朋友给她出了一条路。本来是她们女孩子间的闲谈,淡怡和听说张小姐有个远房的、穷的亲戚表哥,在乡下开了家诊所当医生的,要请护士。张碧云说者无心,只道在乡下的事情,不过讲了个笑话儿;可是淡怡和听者有意,虽然不至于慌不则路,但实际上也确实是进退两难了。那时候,上海的小姐们,把上海之外的人们笼统的全称做乡下人,淡怡和只当真的在乡下,心里想着若真去了,还好躲几年清净,离了这块是非之地,横竖没有了一点牵挂,做护士也无所谓了。张碧云及听到淡怡和真的想去当护士,把头底了半日,楞着没说话。淡怡和倒要安慰她,说此时不同往日,能正正派派的生存下去是正经,又说她现在正好自食其力,又正好离开这里,过几天清净日子,少听了上海女眷客厅里那些蜚短流长闲言碎语,又可以放下父亲长兄,再又说若是互相想念了,终究离得不远,还好有个照应。张碧云就要流泪了,当然不能让淡怡和看到,匆匆告辞出来。这一路上盘算着怎么给淡怡和帮这个忙,这可是两个人实在料不到的地步。
及真正和张小姐的表哥联系起来,淡怡和叮嘱又叮嘱,嘱托张小姐再三,不要把她的家事说了出去,只说是上海一个没落的穷朋友,想到外面找些事情做,又不会去抛头露面大张旗鼓,所以刚刚好在乡下的诊所里做护士。淡怡和是无论如何的都不想把这笔胡涂帐,再随身带到乡下去的。她只是想到一个新的地方,开始一种新的生活,抛弃从前的旧恨。张小姐打听回来说,诊所其实离上海又不算太远,究竟只是在苏州。淡怡和就想了想,料着自己也没其它办法安置自己,苏州终究不比上海,少不得去了苏州,便应承下来,请张小姐代为联络。
张碧云尤其是个会办事情的,不出半月,就说妥当了。远房表哥姓谢,已过了而立之年,身家清贫却好读书,后来终究学有所成,在上海毕业之后又帮人家做了几年医生,最终回家乡筹备起自己的诊所,也算事业上小有所成。人格品行也都是好的。淡怡和就放了心,辞谢了张碧云,择日便去苏州。
临走前,淡怡和恨了恨心,把一应时髦的衣物首饰,全卖到当铺里去了,只剩些个朴素平凡的。其实淡怡和何尝舍得把从前的东西悉数典当掉?她便是再窘,也不至于到这个田地;又或者是她母亲从小给她的大家诗礼教养在她心里萌动,想着即便穷苦,可那些从前她穿过用过的东西,怎么好随便卖到当铺辗转他人手?可是,淡怡和还是放了手的。她晓得今时不同往日的道理。平日那么一个淡雅的、文静的小姐,如今要自己成全自己的生活,还要在苏州掩去上海的风波,哪里有那么容易的事情?人家谢表哥也究竟是见过世面的人,不要两三日让他看出端的,反而不好做下去了。再者,淡怡和不无悲伤的想到,今后的日子肯定是要天上地下,自己尚且朝夕不保,还哪顾得了这么多琐碎的身外之物。便是这几个月,从前放不下的架子和品格,也慢慢都放下了来。到了苏州再处理这些旧家里华贵的往日遗迹,不如现在像剪辫子一样,舍得干净。清洁爽利、一身轻松的去苏州也还是好事。
谢表哥是来车站接淡怡和了的。淡怡和从来没有自己单独坐车出去过这么远,虽然那年也是二十四五岁的成年女子了,但不免有些惴惴。倒是谢表哥先一步认出了她。谢表哥在十来年后的某一天对她说:怎么认不出来你呢,偌大苏州车站,那天就只你一位冷眼瞧着便是上海的大小姐,到底你那形容举止是不同平常的,我倒吃了一惊,没料着你是这个样子。淡怡和就想问问他,他心里料定她该是什么样子呢?但这话终究没问出来。
谢家表哥接过淡怡和的小手提包,那小手提包还是时新的货色,从家里带了出来的。淡怡和微微颔首,用低沉而温和的声音说:麻烦谢先生。
谢表哥便牵动嘴角笑了出来:不必叫什么谢先生了,要么你就叫我谢大夫,或者跟着碧云叫表哥也好。叫先生我浑身上下的不自在。
淡怡和听到这句话,倒抬头来仔细看了看他。谢家表哥中等身材,面容未必有多么清秀,可也还算得韶俊;倒不像三十岁上开外的男人,眉目神情一色是大好青年的派头——气色倒是比淡怡和年轻,也难怪,刚开始创建事业的男人大多是意气风发慷慨激昂的——眼睛不大,没什么漂亮,只看到明亮、冷静、含蓄;有着职业医生特有的严肃与疏远,也有着年轻男子特有的殷勤与温存;脸庞硬气得很,嘴角的线条却出奇的温和;这样一些五官安排在整张脸上,让人抬眼一看就道是典型的南方男子,没什么特点,不太出众,也不嫌平庸,操着温软的口音。谢家表哥的穿著,肯定就不如淡怡和认识的一般上海小开时髦,但也不土气,总归是在上海读书做事过的人,加上举止还得当,淡怡和就并不厌恶他了。手指却突出显得清秀,帮忙淡怡和提着提包的那只,像女孩子的手。
这副相貌,在平常人家的女孩子看来,是出众的;可在看惯了上海交际圈中的风流少年们的淡怡和眼中,自然是平凡的,如同一枚尘土,引不起丝毫旁的兴趣。
淡怡和收回目光,浅淡的露出微笑,说:那么,只好说麻烦谢大夫。
谢家表哥的心里,隐隐约约的期望淡怡和也叫他表哥,他瞧着这么一个清减的姑娘孑然一身,多少也生出点怜惜。待听到淡怡和的话,自家先就笑了,只说:淡小姐你不必太客套。想想叫她怡和,怕就造次,因看着淡怡和流露的派头风度是不同寻常的,便没多话,只在肚子里思量,怎么碧云讲的这位上海来找事情做的里弄姑娘,有这样不张自显的仪态。
一路上叫了车子往诊所去时,淡怡和就在心里想,这谢家表哥倒还随和,以后共事,其它旁枝末节倒可以不计,性情脾气是最要紧的。
两个人就有口无心的搭着话,谢表哥怕冷落了淡小姐,淡小姐却怕哪一个不留神,说错了话倒惹麻烦,只是始终淡淡的,倒不像她在一般女朋友客厅里的那个派头了。
到了诊所,淡怡和又一个吃惊。她本来以为来苏州,准会遇到一个中年的、无所用心的半老男子,独自开一个邋遢的门诊,或者有一个刁钻古怪的太太,一群乱七八糟的小孩子,在前门后院中跑跳穿行,中间夹杂着病苦呻吟的老太太们,一时半刻就会上门诉苦,然后拿了药颤巍巍的走开去。没想到是几间漂亮的房间,窗户一色擦的清洁水亮,用具整齐干净,谢家表哥是一个单身的、文静的大夫,住在诊所后面隔壁的房间里。诊所平素屋子里只有个老妈子在打扫房间——后来淡怡和知道这位老妈子的工作,也还包括做饭和收拾起居——抬起头来看见淡怡和,笑笑的招呼,那苏州的方言好像温吞水,让淡怡和觉得从内到外的舒畅。她就大吸了一口气,那是她第一口呼吸到诊所的空气,觉得很温暖,就也微笑起来。
淡怡和起初住在后面的一间类似亭子间的狭小房间里。淡怡和从来没住过这样的房间,本来是不习惯的,可她生就一副无可无不可的脾气,她人本身就淡淡的,没什么可求。在那居住的时间里,她觉得自己仿佛成了那些流落在上海的文学青年,徘徊于卡巴莱舞厅并过着波西米亚的生活方式,骄矜、有梦想。淡怡和知道,著名作家巴金先生在他的小说中,还写过这样的亭子间生活,那本书叫灭亡,淡怡和是读过的。淡怡和还想起她以前看过的一部电影,叫风云儿女。那时候的抗战类电影,她多少也是看一些的,但是在女孩子的客厅里,更多的总是充斥着十字街头、马路天使、一江春水向东流等等格调。现在亲身体会到,反觉亲切。甚至后来她听到新中国的国歌就是当年风云儿女的曲调,眼睛里都会要流出泪来。淡怡和就从那间类似亭子间的房间开始,过了一种新生活。
淡怡和每天的工作,就是帮助谢大夫整理诊所的一应设备,照料来就诊的病人,好在开初病人不多,病情也不严重,倒都是家长里短的头痛脑热。其实是并不繁忙的,但是淡怡和这样人家出来的姑娘,本来是什么事情都不会做,自然就感觉十分劳累。好在几个月过去了,慢慢的她倒适应起来。淡怡和自己觉得自己正在蜕变,似乎变成一个她自己也不认识的新女子。
起初她到底不会做什么事情,大约都是每天来打扫房间的老妈子帮忙,她袖手在旁边看着。谢大夫也不责怪她,谢大夫总能从淡怡和身上看出些不同寻常的气度,也就总是提着一些精神,不敢太放松,倒成就了一种礼数。淡怡和是习惯这样的礼数的。这是一种人与人之间总也走不太近的礼数,应用在上海某些高门大院的女孩子们的小客厅里,周旋于各种名媛小开之间,没有贴心贴肺情义,有的是客套与优雅,是话留半句、不动声色。当年淡怡和梁家公子,大约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之中交往了多年的。现在谢大夫恰恰应了这种风尚,让淡怡和一般的女孩子,能很快适应这样朝夕相处中的和谐与默契。待淡怡和真正能帮上谢大夫的忙,又是两个月之后的事情了,那个时候,虽说早已熟络许多,但终究是建立起了一种优雅的疏远。
好在谢大夫到底是比上海小开们朴实得多的男子,他在优雅的疏远中,真实的关怀和照顾淡怡和这个婉约的护士小姐。淡怡和再喊他谢大夫的时候,在窗前门外,也仿佛多了一丝婉转。
淡怡和现在习惯穿普通的衣服、吃普通的食物了,她早已很久没去想念良友画报上的女模特和新新百货中的时新皮包手套,她的头发也只是笼统的挽在发髻里,只星期日的时候打开来,一丝一丝的波纹仿佛昭示着那些过去岁月中的流金绽翠。这些谢大夫就瞧不出来了。谢大夫瞧出的就是淡怡和终究还是不常出门的,出门无论远近必叫车;傍晚时要散步;绝对不染指老妈子的行当;门窗打开了,白天绝不亲自关,要晚上才亲自动手关闭起来;不煮饭,不端碗筷;吃饭的时候,筷子若顺着放时,老妈子来动她的碗,她依然是要冷了脸的;许是不会针线,总归是不缝衣服,要请人帮忙的;有些病人来诊所,直接呼她护士,她就不耐烦起来,好在谢大夫悄悄的在底下告诉人,究竟是要叫她护士小姐才好;进她的房间必须先敲门的,还不能敲了抬脚便进,必须要等她让了才能进;时常在窗前久站;字写得漂亮,像是认真的练习过的;会读诗,读过很多书,也看过很多电影,说起来头头是道,却不会主动讲,若一个不小心讲了几句,也马上掩盖不提,生怕什么一样;知道许多时髦的名词;不多话,不随便和人交往;神情永远淡淡的,好像面容前笼罩一层水雾,看不清明
那时候,每天早晨起来,自然有老妈子早早过来把早饭侍弄妥当。不过就是些咸菜泡饭,偶尔换些普通的点心。淡怡和平素的早饭常常变花样,新烧的稀饭就着各色时令小菜的也有,牛奶面包水果的西洋早餐她也喜欢的。起初这种简单而清素的饮食,她是不习惯的,她还总嫌弃那炉子上有股说不清的味道,后来也慢慢的习惯起来,但咸菜却横竖不吃。中午和晚上也要和谢大夫一起吃饭,总不过时令中的菜色。好在老妈子把饭菜烧的味道都还可口,那散发着清香的米饭,和那些绿意盎然的青菜,就伴随着淡怡和慢慢度过日复一日的光景。在那些寻常里弄的飘香岁月中,她也就淡远了她的咖啡厅和点心店。
谢大夫有他这个职业者身上的一切特征,精细、稳重、妥贴、一丝不苟、干脆利落。他是个称职的大夫,慢慢在那条街上、那个街区,建立起了他自己的威信,开始有些重病的患者来到他的诊所里了。他慢慢的忙了起来,但照旧是很体恤病人的,对某些上了年纪的婆婆,甚至可以说是温存的。很多病人带着痛苦与迷惘的眼神望着他,依靠和信赖着他,而他则把他们的病痛一点一点消除掉,把健康慢慢还给他们。谢大夫还是并不时髦,有点守旧的样子。看病人的时候架一副眼镜在鼻梁上,和淡怡和从前接触的子弟不太相同。他的生活循规蹈矩,没有太多的娱乐活动,时间安排也日日雷同,但是平凡中却自有一种每日不同的新鲜元素,像初春的天里慢慢开放的花,初看上去,每天都是一样的,细细的看,就会发觉原来每天那花开得都是不一样的。淡怡和慢慢开始领受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岁月很平静,也平淡,也很温存。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淡怡和操心,她可以心无旁骛的继续她的生活。她不用看明天,明天就摆在那里,等她去过那日子。有时候他们一起去药店卖些西药,淡怡和走在谢大夫身边,像走在一个亲人身边。这种岁月,和淡怡和从前生活的二十几年都是不相同的。
淡怡和在某天傍晚,忽然觉得,这位大夫和她小时候坐在家里的沙发上读到的那位叫夏尔。包法利的医生有些相同的地方。都是朴实的大夫,经营着自己的诊所,包法利有位时髦的太太,而谢大夫这里有她这样一位曾经的名媛淑女。她想,只不过她不像那位包法利夫人,那是个向往浮华世界的女人,而她则是看尽了浮华世界的。她这样想着,自己就被自己吓唬了一跳。她想,怎么会起了这个念头?她的心蓬蓬的跳了起来,脸大约也红了。那时候没有病人,谢大夫正好在对面的桌前坐了,她怕她的脸红,会被谢大夫看到,可是当时很安静,她不敢抬头看谢大夫,似乎怕他透过她的身体,看尽她的心里去。她急忙深吸了一口气。在那个时刻,她感受着诊所中带有消毒水味道的空气,又感觉到了她初次来到这间屋子里时感受到的温暖。
然后淡怡和就站起来,拿件外套,出门去散步了。临走,又自己觉得突兀,她只好低了头回身,说了声:我去散步。并没有敢拿眼睛直接瞧他。
谢大夫的声音仿佛从梦幻中醒来,答她:哦早点回来。
就这一问、一答之间,淡怡和就出了门去,心还在蓬蓬的跳。及走了十几步,才回想起谢大夫答她的话,暗自庆幸谢大夫不过是随口的应答,如若和她讲些旁的话,她不知道要窘成什么样子。及又走了十几步,又细细的揣摩谢大夫的话,觉得那几个字竟好似千均万两的重量,包含了如父如兄的抚慰一般。淡怡和的脸就又红了,自家在心里掌嘴,怎么好这么揣摩谢大夫一句最平常不过的答话。
那天散步就特别的悠长。后来淡怡和绕到街道尽头一间绣坊,那里有个漂亮活泼的绣女,被人唤作小环的,十来岁的样子,像极了淡怡和从前家里的一个小丫鬟。那姑娘也是特别的聪明乖巧、瘦削精干的样子,眼睛水灵灵的,招人喜爱。她在街边上端了一匹布抖着,瞧见淡怡和这位淡雅的护士小姐走过来,就笑嘻嘻的搭话。淡怡和正为这些烦恼的心事搅扰,恰看她伶俐可爱,便也高兴丢开心事与她攀谈两句。偏生那丫头懂事,讲了两句,竟把护士小姐让进堂屋,端来茶水,淡怡和刚好买了一包粽子糖,就请她吃。其间看她言谈又爽利,举止又轻灵,深得淡怡和的喜欢。
那天晚上,淡怡和回到诊所的时间就比平常晚了些,她在街上看到外间的灯还亮着,心里就升腾起一种平静的温暖之感,不觉脚下加快了步子,三步并做两不的推门进屋。转身关了门,脱下外套,才看见谢大夫泥塑木雕一般还坐在桌前读书,似乎眼睛都不曾抬一下,有一种平和的安静。淡怡和平素也是安静的,可今夜不知怎么偏就热闹起来,有了新鲜见闻一般牵动嘴角调皮的笑起来。
她问谢大夫:你在读什么书?
谢大夫又梦幻般的抬起眼睛,也不瞧淡怡和,只微微张嘴,说:医书。
医书?谢大夫天天读医书?不腻吗?我只读小说不腻。
谢大夫还是朦朦胧胧的答应着。
淡怡和想,张碧云的这位谢家表哥可真是地道的读书人,到底是和从前上海一路的公子哥儿们不同的。不知不觉又觉得近了一层。就和他细细的讲一路上遇到的笑话儿:时下流行什么装饰了,听到什么新的歌曲了,哪位病人在路上遇到寒暄问候了左右不过是些闲言碎语作为笑料谈资,却被她这个大上海名媛客厅里出来的闺秀讲的妙趣横生。边讲,边一粒一粒的吃粽子糖,那甜蜜的香气就弥漫在消毒水味道的诊所房间里了
那之后不久,淡怡和做了护士小姐大约半年后的一天下午,张碧云忽然的就来了。事先也未打个商量,呼啦啦的就站到了诊所门前。淡怡和恰巧在里边给一个孩子涂药膏。还是谢大夫先瞧见张碧云。
张小姐叫了声:表哥!
谢大夫就楞住了,说:碧云,你怎么来了?
张碧云说:你楞什么?怡和呢?
谢大夫平素唤淡怡和淡小姐的,这时候忙不迭的唤了声:怡和,你瞧谁来了?
淡怡和闻声,倒吃了一惊,想着是叫自己的,却到底有三分亲切七分惊讶,正巧一抬头,劈面看见张碧云穿了一身粉红色旅行装,提了手提包,站在门外。张碧云也劈面看见淡怡和穿了一身护士服正直起身子,手里还拿着棉花药膏。
淡怡和眼里忽然就蓄满了泪,叫了声:碧云!
另一个早已流下泪来。
她两个本来门内门外的互相看着,却忽然像会飞的小仙一样,转眼间就紧紧的抱住在一起了。过了半日还手拉着手,上下端详,不肯松开。张碧云的眼泪,自此就未曾干过。
她哪里想得到,当年那个上海滩上养尊处优的娇小姐,如今要在苏州一条里弄中的平常诊所里,躬身劳碌。她的头发没有了时新的卷曲;衣服的料子虽然依旧是上好的,可到底慢过了流行的脚步;身上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而从前的淡怡和总是用一点在新新商厦买来的香水,淡雅清香;眼神依旧是优雅高贵的,却不得不在这狭小的诊所中从早到晚操劳。张碧云觉得眼前黑了,没有一点光亮。而那个时候淡怡和却恰恰觉得,天地宽了,岁月慢慢的有了生气。
张碧云让谢家表哥打发掉病人,关了诊所,细细的问着淡怡和的境遇。淡怡和只说一切都好,让她不要担心。张小姐又请谢家表哥特特的买来了咖啡,煮了几杯,边喝边聊——这在淡怡和已经是久违了的享受——就像从前在沙利文一样的做派。
一时无话,谢家表哥就说;这咖啡是上好的。
张碧云和淡怡和相视一笑。
这哪里可以叫做“上好”的咖啡?
晚上,在淡怡和的房间里,张小姐细细的给她讲上海淡家的家事。淡怡和走了之后,淡家老爷四处查访,竟是没头苍蝇一般,后来好歹找到淡怡和曾经赁下来的那间公共寓所,却再也访不到淡怡和的下落。她的两位长兄也到附近的城市去寻访过,却也无从得知她的踪影。或者也许到过苏州,张碧云说,但那又怎么能找到呢?真的要留住你,也不会等到这个地步满世界的找人了。总归是找了许久没有结果。那冯小姐就在淡先生的耳朵边上吹风了。淡怡和忙忙的问,她说什么?张碧云就缄了口,吞吞吐吐的不肯多话。及淡怡和要动了气,张碧云才讲出来——一般上海名媛在讲这种事情的时候,都要先唱一出扭捏作态的戏本子——淡怡和心里也能揣度到,冯小姐大约不会讲什么好听话了。张碧云虽然也是道听途说,却并不是完全没有真凭实据。那个冯小姐趁着淡家四处找不到淡怡和下落的时节,就放肆的对淡先生说,那个古怪丫头怕是早早跟人私奔了去!淡怡和听着就笑了,她早已在这大半年里养成了一种淡雅的风度,不在乎旁人的流言蜚语。张碧云还是从前的脾气,先就生生把冯小姐责骂了半日。直到淡怡和连声的追问她下文,她才说,淡先生是不信的,但无奈找不到你的行止,最后也作罢了。两位淡家长兄到还着实继续找了一回,终于也作罢了。淡家,就这样平白无辜的丢了个女儿。
张碧云说,怡和,你在这里也终究不是了局,可是冯小姐这样一说,你倒回不去了。
淡怡和就笑了,我哪里还想着回去?我从出了家门的那一天起,就没再做回去的打算。我现在不也好端端的吗?
张碧云低了半日的头,说,即令你不回去,你的名字被那恶婆娘一搅,以后可怎么
淡怡和知道她要讲什么,抢着话头说了,这个也不是我现在好操心的事,总不过过一日是一日。
张碧云就又要流泪了,怡和你的年纪真真不小了啊。
讲到了这样的话,反过来是淡怡和来劝张碧云,仿佛现在处境艰难的是她一样。
那天晚上,淡怡和躺着睡不着的时候想,她自己变得厉害,怎么竟然听到冯小姐如此污蔑,却丝毫没有动气,只是觉得无谓。
张碧云在苏州住了两日才走。临走的时候淡怡和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吐露了她此时的行踪,张碧云一一的答应了。又问,表哥也没深问你的来历?淡怡和说,并没有,只当我是你的穷朋友罢了。
张碧云出门的时候,就吩咐谢家表哥,千万好好待怡和。
谢大夫微笑着答应她,你放心,怡和在我这诊所受不着委屈的。
从此,谢大夫再不叫淡小姐,一律改口叫她怡和。
张碧云和淡怡和的告别,自然难舍难离;终究是一个走了,一个独自悲伤。
那天晚上,谢大夫倒劝了淡怡和许久。两个人在房间里坐了,慢声细语的说话。淡怡和从张碧云那里领略到些从前她们交际圈中的风格,现在感觉,倒好像不如此时谢大夫那些温软的语言听来得舒服。不由的拿眼瞥了谢大夫一眼,好像也没那么平庸了,虽然还不过是普通的长相,许是看惯了的缘故?竟然生出几分亲切温存。
之于谢大夫待她,自然是体贴如常。淡怡和却略略的感着,似乎越发体贴的了。某日出门回来,必然带一包粽子糖,谢大夫那双清秀的手提了回来,递给淡怡和,即便是绕路买的,却不过说声,顺路给你买的。淡怡和望着那双俊朗的手,就觉得某些以前岁月中绮丽的品格在谢大夫身上,多少有些投射。两个人也越发谈话多了,常常一个坐在窗前,一个坐在桌前,在夕阳半昧的光影交错之中,温柔婉约的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或者淡怡和晚上出门散步晚了些,谢大夫就亲自去迎她回来。
张碧云自那次走后,竟然光速结婚,淡怡和听谢大夫说起时,婚礼已经举行完。张碧云大约只是服从父母的命令,也未必对那位新郎有多大兴趣,后来只来封信告诉淡怡和此事,言辞之间颇多怨艾。淡怡和想劝劝她,便是悄悄回上海也是值得的,却又听谢大夫说,两个人去了香港。从此山重水覆,人在天涯。
很多傍晚,淡怡和和谢大夫谈起张碧云,两个人多少都担着她的心,不知她是否过得顺心。
就这样,时日又过了两年。
其间每日每夜,大约都是从前的光景。
淡怡和做护士小姐,心如古井,没有其它奢望。只是和谢大夫一心一意的照顾着诊所的生意,其中也尽心尽力。朋友亦不多,只时常倒去街尽头的绣坊和那小丫头聊天。偶有结交,也是浅淡疏远。这一带的街坊邻居,又因她风度品格到底是高人一等的,绝对不敢同一般邻居同样待她,当然是高看一层了,这高看,就带上了结交不上的距离。
倒是有些媒人上门,来给谢大夫介绍女友。谢大夫一律开销她们回去,并不露半点要成家立室的口风。次数多了,谁看不出眉眼高低?连淡怡和心里,也多少有数了。只是两人都未点破。
谢大夫的心,淡怡和知道;淡怡和的心,谢大夫未必就知道。他终究是位平凡男人,有着一般无二的平庸质量,并不太出众,可能在苏州算是个风流少年,但他心里也自知,在淡怡和的眼睛里,未见多么倜傥。对谢大夫来说,张碧云就是高一个层次中的女孩子,在资质和风度上,淡怡和更是比他的表妹张碧云要高贵些的。淡怡和始终是他生活中一个美丽的谜语,他渴望走进这个谜语,但并没有勇气真正靠近她的思想。他怕他的造次,推开了这位不像生来就做护士小姐的护士小姐。
可是,冷眼看了这几年,也未见淡怡和有什么亲戚朋友可以依靠,未见她有什么财产可以享受。不过是每个月拿了诊所贴补她的那些钱,虽然过得也还体面宽裕,但终究是清贫俭省的。并且,淡怡和一次都没有回上海去,除了张碧云来看她,也不见上海有人来看望她。淡怡和就好像一棵种在了乡下的郁金香,淡雅高贵,本来该生长在花园中最醒目的位置,不过是长错了地方而已。谢大夫就鼓了自己的勇气,看着她这几年也没见有离开的意思,几年下来,又并不见淡怡和厌恶自己,横竖也就是和她是最亲近的人了。
谢大夫在某一天傍晚,破天荒的问淡怡和,怡和,你的家里,还有些人啊?
淡怡和就明白是要说什么话了。
淡怡和到底是大上海出来的姑娘,落到这个地步,到底是有些不甘心的,但是这两三年的磨砺,也让她脱了一般大小姐身上的娇蛮,低了头想了半日,究竟想着,谢大夫的人是好的。又及想起几年前的傍晚时,把谢大夫比做包法利的幻想,自家也就笑了起来。淡怡和料着,这就是前缘吧。
淡怡和就答他,并没有什么人。
谢大夫再要追问,淡怡和就问,那么当日碧云荐我来时,怎么与你讲的呢?
谢大夫说,碧云只说你一个人生活。
淡怡和笑了,说,难道还信不过你自家表妹?
一句话把谢大夫说的着急起来,登时涨红了脸说,怡和,我早就把你当成我最亲近的人!我怎么肯有半点信不过你?!
本来是淡怡和从从容容的,一见谢大夫的急,她也急了起来,自觉对谢大夫不起,也涨红了脸说,慌不择句的说,我并没有说你信不过我。
谢大夫就走过来,执了淡怡和的手,坐在她身边。淡怡和并没有微词。谢大夫知道,这就是应允了。两个人也就都不说话了。
天黑了,他们慢慢的沉静下来。谢大夫的心里,是沉静下了甜蜜。淡怡和的心里,却是沉静下了忧伤。
那天,两人直坐到很晚。后来淡怡和起身,谢大夫就说,我送你,送到她的门口,看着淡怡和掩上了门。
淡怡和躺在床上,混沌无所思,仿佛很多事情都朝她涌来,又仿佛根本就没什么事情。她想起了她忧伤而死的母亲,想起了她胡涂的父亲,想起了她那两个自私的兄长,甚至想起了冯小姐,却实在想不起她的样子来。她又在朦胧之中,想起了张碧云,想起了从前上海交际圈中熟悉的许多名字。她已经几年没回上海了,但是在那个瞬间,她好似忽然又变回上海的高门大院中那位学尽礼数,又受娇气,又时髦的大小姐。在苏州的两三年漫长岁月变烟飞了,变雾化了,寻不到一点踪影。后来,隐约的就听见寒山寺的钟声。再后来,在这些混乱的思绪中,淡怡和慢慢的睡过去了。
第二天早晨起来的时候,淡怡和觉得身子恍惚没有着落,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还是谢大夫敲了她房间的门,却不进来——这些年,谢大夫是摸清了她的脾气——等她让了,才进门来。淡怡和正坐在窗前,呆呆的,不知道跟谢大夫讲什么好。谢大夫就走过来,执了她的手,拉她出去吃早饭。
还是泡饭,一碟咸菜。淡怡和依旧是只吃泡饭不吃咸菜。但是,就在那温热的米粒汤水之间,淡怡和感觉自己落到了实实在在的土地上。谢大夫轻声细语的跟她讲他们需要办理的事情,需要探访的亲戚。大约都是些不太要紧的人。淡怡和静静的听着,呼吸着清晨芬芳的空气,又感觉到一种温暖的塌实。淡怡和想,昨夜她是在飘着了,今天才落到实地上罢。
倒是谢大夫总瞧着淡怡和不声不响,问她,怡和,你有事?
淡怡和就从容的笑了,我有什么事?
谢大夫说,我不知道你有什么事。这话,就是赌了气的。
淡怡和又笑,那就是没事。
谢大夫说,总和平常不一样。
淡怡和低了头,本来就和平常不一样。
谢大夫听到这一句,就笑了。又执了淡怡和的手,说,是比平常好得多。
淡怡和想,真的像那个夏尔。包法利,连愚钝,都是如出一辙。
不像的只是她,她自己没有心计与城府。
她问谢大夫,话还没出口,眼神就流露了。
谢大夫笑说,你是我最亲近的人!
淡怡和忽然就觉得很温暖很温暖,有一种甜蜜的忧伤,弥漫在她那平素就淡雅的心中。这种温暖,她已多年未曾体会,自从太太过世,这个世界就剩下淡怡和一个人苦苦熬煎,并没有什么人能够站在她的身边,给她以情感上温存的安慰。而在这个瞬间,她发现,这种安慰具有多么重要的作用。也许就是在这个瞬间,淡怡和终究决定,她是要嫁给这位并不倜傥的、小城里的、平凡大夫的吧。
原本在淡怡和和谢大夫之间,就早已建立起一种疏离的情谊,而今这样的情谊不过是被婚姻这条若隐若现的线索联系起来,一时也未见多大的变化儿。淡怡和还称呼他谢大夫。两个人依旧像从前一样,并没有亲近多少,也没有口角之争。好在淡怡和从来就习惯这样优雅的距离,而谢大夫,从来也并不敢对淡怡和过多要求,能够和她在一起生活下去,能够在晨昏之间依旧看见她清淡素雅的神态,谢大夫就感觉很幸福了——这个大夫啊!
那之后,谢大夫依旧是给她买回粽子糖,用他那清秀的手提了交到她的手上。每天傍晚,却不再等她散步回来,而是和她一起散步了。两个人走在路上,肩并着肩,在暮色苍茫的街巷中慢慢行走。绣坊的小环见了,就嘻嘻的笑开。淡怡和想,这姑娘到底聪明。不出一周,巷子里的人就都知道了。大家就都用一种带了微笑的眼神望着他们。淡怡和从来没想过,当她从大家庭里孑然一身、形单影只的走出来之后,还能有和另一个对她很塌实的爱着的男人在街道上这样悠闲的行走,并且领受这么和蔼和善良的人们的目光的祝福。
过了月余,谢大夫选定日期,登报纸发了个消息,两个人就算结婚了。至于新式或传统的仪式,因为没有最亲近的长辈,谢大夫不在意,淡怡和更不在意,也就从简了。
淡怡和给远在香港的张碧云写了一封信,张碧云很快回信了,言语之间多有为淡怡和感伤的意思,但终究还是反复强调,谢家表哥的人才是好的,品格也是好的。淡怡和从那字缝儿里头,就看出今时不同往日的意思。笑了想,这个张小姐倒底还是做惯了小姐的,我多少年前就已经懂得了今时不同往日的道理,她是到了这个地步,才终究明白。张碧云就不提自家的事情,又说,自己想着能快些回上海,无论如何也先回上海再做打算,那话头儿就又断了。
接下来就是谢大夫带了淡怡和去拜访他的一位姑母,他的长辈中,也就剩下这一位最亲的姑母了。谢大夫本还想邀淡怡和去拜访张碧云的父母,淡怡和就婉言拒绝了,只说和张家伯父伯母并没有交契,谢大夫也不强求。
倒是谢大夫定然要和淡怡和去上海置办些妆奁。
淡怡和就微笑着说,不提这妆奁还好,一提起来我就越发觉得对你不住。
谢大夫就又执了她的手,半是爱怜半是责怪的说,怡和,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淡怡和忽然就觉得,原来,谢大夫也有些从前在上海结交的风流少年们身上所并不常见的情谊。
终究两个人就择日子去上海,一来买些什物,二来也休息游玩。淡怡和不想扫了谢大夫的兴致,总归是结婚,也不好太清素。
三年以来,自从淡怡和只身悄悄离开上海来到苏州,她还从未回过那个大城市里一次。谢大夫出门前,依旧帮她穿上大衣,上车时,依旧伸手搀扶,但淡怡和终究感觉到一种久违的亲切,那不是谢大夫能给她的,是她多年前的生活向她发出的召唤声。当她踏上上海的地面的时候,她的身子颤抖了一下,谢大夫好心的问她是否有不舒服,淡怡和微微一笑,优雅的说:并没有,多谢。谢大夫忽然觉得,这个和他朝夕相处三年的护士小姐,他并不熟悉,甚或相当陌生。
谢大夫本来就在先施饭店定了间中式房,两个人住进去后,谢大夫特特的告诉淡怡和,房间要三块美元一日。淡怡和没说什么,微微的笑,笑过一会儿才想起该说句什么,及又见谢大夫盼望着她的眼神,淡怡和就说,不必这么破费。谢大夫就真诚的、把早已准备好的话拿出来,不破费,你来当然要最好的。谢大夫心下,觉得惴惴了,这不安是从哪引起的,他自家又找不到源头。他哪里知道,先施的这间,淡怡和这样的人是不住的。先施的房间,那是给外地的游客来上海游玩,顶礼膜拜了南京路上一切奢华之后,在夜晚继续享受物质消费的做法。先施终究是在海外的华人盖起的饭店,到底少了些上海本邦的特点,让淡怡和觉得味道终究差那么一丁点,就好像浓油赤酱的菜肴中,忽然缺了一味佐菜,面上瞧着是挺好看,吃到嘴里,淡的不象话。但是这些话淡怡和不能说,在谢大夫的心中,她是个护士小姐,哪见过这个世面,她应该表现出非常的欣喜,她有个体贴的丈夫,对她这样的照顾。事实上,她就是这么做的。
谢大夫带着淡怡和去永安买东西,永安说到底还是那个永安,依旧有暖气和空调,依旧有琳琅满目的货物,可淡怡和已经不是那个淡怡和了。
谢大夫不太会买,淡怡和就在旁边指点了买回些衣服香水,及到化妆品时,就都是淡怡和自己挑选了,谢大夫心满意足的跟在淡怡和身后,平生第一次体会着为心爱的女人买东西的快乐。大上海在谢大夫眼睛里头,究竟还是很有吸引力的。淡怡和想送谢大夫点礼物,本来她知道公子哥儿们玩的猎枪刀具之类,但是究竟不像是太太送先生的东西,就去买了一支勃朗峰的钢笔。谢大夫当时就说,怎么买一支钢笔?
那几天,淡怡和却是没有担着心的了,纵然会遇到从前的熟人,也未必就认得出现在的护士小姐,是否是过去那个淡家的小姐。偶尔她能在身前影后,看到某些从前女朋友男朋友的身影,也不打过招呼,只低下眉毛,侧身而过。
可巧,在霞飞路上,劈面就看见了从前的一个熟人,路是让不过的,淡怡和眉头一皱——那个人是梁先生。那时,淡怡和和谢大夫正好路过女帽店,她又不肯去看,他就随着她慢慢的走。淡怡和忽然就蹩进拉都路,惹的谢大夫好不奇怪。那时候拉都路上有一家叫彼得。潘的儿童用品商店,淡怡和就顺脚走了进去,谢大夫也只得跟了进去。淡怡和人进去了,却用目光悄悄的扫出去,梁先生和一个时髦少妇慢慢的走远了。淡怡和知道,梁先生从来只去欧罗巴买鞋,大约正是带了太太同去,又或者只是去吃点心也说不定。总归梁先生依旧是那个做生意的梁先生。淡怡和想,若是这个苗条的妇人也遭遇和她同样的命运,或许她还依旧留在上海,也许身边还能有个梁先生这样的人陪伴也说不定呢。但是她到底不是那样的妇人,她现在是谢太太了。
谢先生就在她耳朵旁边问,怡和,要买什么?
淡怡和这才发觉进错了门,这个地方到底还是尴尬的。她一心想掩过梁先生的事故儿,只说:不买什么,我只来看看又瞧见谢大夫的奇怪,便加了一句:我小时候听人说起过这家店铺,名气蛮大的。
可是到底她也没看什么,急急的又蹩出去了。
依旧回到霞飞路上,两个人默默的走了一段。谢大夫终究搞不清楚淡怡和唱的是哪出戏。淡怡和就偷偷的回身,望那越来越远的梁先生,似乎是望她越来越远的少女岁月。回过身来,她就挽起了谢大夫的手臂。
淡怡和觉得,见了梁先生,她自家到安了心。仿佛所有隐蔽起来的岁月,都在明晃晃的日头下晒温暖了,褪色了,隐没了。
现在的淡怡和是谢太太,要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就好像许多年前,她在旧家的房间里整理老唱片,一部分再也不听了,摆在那里似乎专门为了沉积灰尘,而另一部分,是崭新的,要慢慢的听,一片一片的听,从陌生到熟悉,把那些曲调一丝一丝的刻进心里去
第二天,淡怡和就忙忙的回了苏州,说是惦念着诊所里的病人,谢大夫亦不强求。
六七年也是和从前一样的度过早晨起来依旧是泡饭咸菜,淡怡和依旧是只吃泡饭不吃咸菜。那个时候,她已经是个地道的妇人了。她把绣坊的小环带在身边做保姆。总归她一个人带不了两个孩子了。大的是儿子,小的是女儿,谢大夫却总感觉淡怡和是个母亲偏疼了女孩儿的。白天里谢大夫依旧还是在诊所里接待病人。不过那间诊所开辟大了些,病人多了些,又请了两位护士小姐。可惜谢大夫横竖都觉得不如意。那两位护士小姐到是正经读书毕业的姑娘,中产家庭,因为时代的关系,都要出门找事情做。
刚刚解放的几年,苏州上海都清理了一批人,商人也有,地主也有,淡怡和和谢先生倒没受多大的波及,毕竟夫妻俩开的诊所,又被街坊邻居交口称赞。
及又过了一两年,谢大夫就要搬到上海去。说是因为从前读过正规的医科学院,可以进家大医院做医生,前景也好些,究竟上海是大都市。于是就搬了去。小环依旧带在身边,看起来,她倒是更愿意去些的。
等到淡怡和上了四十岁,他们俨然变成一对标准家庭,有个好丈夫,有个贤惠妻子,还有一双儿女。淡怡和的眉目淡雅中,透露出一种看淡世事的风度,什么风雨都不可能惊动她的面容。
张碧云偶尔和他们通信,其中对淡怡和写过一句话:怡和,你到底回来了,可惜晚了许多年,错过了许多人。淡怡和就知道,张碧云还在念着她的父兄,可她自己是早忘了的。那时候谢大夫也只道她有个母亲在上海过世,却依旧不知道,她还有个父亲,还有两个长兄,那都是曾经是十里洋场叱咤风云的商人
有一天淡怡和在路上走,忽然就过来一位老爷子,直走到她眼前来,颤巍巍的就拉着她,问她,大小姐?
哪还时兴这么个叫法?淡怡和凝神一看,可不就是从前家里的下人?!难为他老眼昏花,还能认得出人到中年的淡怡和。
淡怡和把他让进一家国营饭店。坐定了,那老下人的眼泪,就要往下流。淡怡和忙劝住了。老人家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大小姐啊,我真没想到还能在街上遇到您!老下人又说,大小姐的眉目还是淡雅的,虽然上了年纪,我还是能一眼就认得出来。从他的嘴里,淡怡和才知道,淡先生很多年前就已经去了国外。只剩两位长兄在上海经营家族里的产业。再后来就把资产上交,只剩下里弄中那间老房子还在。这几年,两位长兄因为一些变故,都去了大枫农场改造。老下人说,时局多变啊。淡怡和就说,人也多变啊。老下人就望着淡怡和,细数她从前做姑娘时的模样,甚至她爱吃的零食,都还记得一点不差。到底是大家出来的下人,规矩终究是不曾错,虽然几十年过来里了,但是有些烙刻在心上的痕迹,只要浮灰被风吹掉,还是能清晰的看到。老家人说,大小姐那时候最爱听玫瑰玫瑰我爱你,这歌儿到了现在,外国人还在唱呢,我常想着,老爷在国外,或者也还能听到?或者就又想起从前的好。淡怡和说,可我却不听那些了。
淡怡和找了个天气好的日子,去大枫农场看望两位长兄,到底是骨肉。两个人现在都已经老了,眉目之中都带有很多风霜与悲苦,他们依旧叫淡怡和小妹,仿佛她还是那个住在高门大院落里的姑娘,只知道每天去霞飞路上买买时新的衣服装饰,和小女朋友们谈谈流行的电影歌曲。可是,究竟淡怡和也老了去。他们问她这些年过得好吗?淡怡和说好,说嫁了个大夫,两个人过得很好。他们就又问是如何嫁得的?淡怡和开始还听着糊涂,后来渐渐明白,还是那冯小姐的余孽在作祟,本想把几十年的掌故给长兄讲讲,后来想想,又讲不完,就三句省了两句,只说是有人做媒妁,体面的嫁。两位长兄就不答言了,后来一位低了头说,我们也没做好兄长,没照顾好你。淡怡和的泪就要流下来了,自从太太过世以来,谁还照顾过她呢?不过是她自己照顾自己。
她想照顾两位长兄,时局又变了,又缺粮少食。淡怡和有心无力。最后她一家不过是刚刚糊口。长兄们就在生命的舞台上淡淡谢幕。淡怡和也并没有过分的悲伤,那些过去的岁月和过去的人,早已在她离开上海的时候如云烟消散,现在不过是影子也散了而已。甚至谢大夫依旧都不知道这些故事。
淡怡和快上六十岁的时候,政府发还老房子,有个官员把从前里弄中她住过的老房子的钥匙,交到她的手上。文件是厚厚的。大约就是淡先生走时,把财产留给了两个儿子,到底想着女儿,就把这一处房产留给了女儿,或者她回来,或者她不回来,父亲的心是尽了。淡先生怎么能想得到,这房子辗转了多少年,经历了多少事,才终究把那串淡怡和小时候摸过无数次的钥匙,交回到她的手上。那时候谢大夫已经退休,孩子们已经成家,这一处房子对淡怡和来讲,除了能召唤回从前岁月中无尽的旧恨,还能召唤回什么呢?淡怡和不在乎那桩房子究竟能值多少钱。她依然交了上去。到底这件事,是要告诉谢先生的了。谢先生亦不强求,就好像很多年前一般的平和随意,淡怡和如何就如何。
谢大夫和淡怡和两个人生活,依旧像从前几十年里一样。
小环来看望谢大夫夫妇,带了几幅手绣。谢大夫问她从哪来的,小环说,都是淡怡和早年在苏州的时候,偶有空闲,去她那绣的。谢大夫仔细的看了看,收起来了。隔天又取出来,仔细看看,再收起来。
那些悠长的白天,谢大夫坐在摇摆椅上,望着淡怡和年轻时代亲手绣了的针线,仿佛能看见她清淡的眉目正对他微笑。淡怡和就说,都是年轻时候绣着玩的,你瞧它做什么?谢大夫就微笑,也不答言。淡怡和就从这样的微笑中品出了当年她觉得温暖的情谊。
谢大夫还清晰的记得,那年,傍晚,他坐在桌前,她坐在窗前。他望她。她忽然就脸红了,也不敢望他,他看着她低了头,拿起件衣服就出门去,临走还回身说句:我去散步。谢大夫则像做梦般的,只能答她:哦早点回来。那晚,他一直坐在桌前,像醉酒的人,看什么都梦影一般迷朦。她回来得很晚,进门时脚步轻盈,手里提了一盒粽子糖,再招呼他,他答她的话时心就蓬蓬的跳。她问他天天读医书,腻不腻?她清淡的眉目,就印在了他的心里头。她轻声细语的说话,莞尔,颦眉,一粒一粒的吃粽子糖,他就在那甜蜜的芬芳中,真的醉了去
又或者他还能记得起,他问她,怡和,你有事?她就从容的笑了,我有什么事?他说,总和平常不一样。她就低了头,说,本来就和平常不一样。他听到这一句,就笑了。又执了她的手,说,是比平常好得多。
这些记忆伴随着谢大夫在风烛残年里慢慢品味年轻时代的踪影,淡怡和偶尔也和他一起回忆早已逝去的年轻时代。或者淡怡和独自一个人,回忆她更早的早年,那些她在那桩被她交上去了老房子里的少女时代。
淡怡和在某天早晨和谢先生吃泡饭咸菜的时候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我活够了。谢先生正要截住她的话,却瞧着她慢慢的倒了下去。她去世的时候,面容依旧清素淡雅,很安详。谢大夫一辈子平和的人,默默无声的流了很久眼泪。
谢大夫在死亡证明上签字的时候,他那个医院晚辈的医生们注意到,他用了一支勃朗峰的钢笔,那笔冒上的一点白雪花,似乎昭示着永恒的归宿。谢大夫写完字,说,这支笔还是那年结婚时她买来给我的,我当年反说怡和不会买东西,好端端的买支钢笔来做什么?可谁都知道,那支勃朗峰笔从此就一直握在谢大夫手里,写了不知道多少页病历本子,签了不知道多少回名字。谢大夫说,这就是最后一次用了吧。
淡怡和像一个一般中产家庭的婆婆一样被安葬,她的丈夫谢先生和她的一双儿女送她走过了最后的时光。没有人知道,淡怡和的生命中曾经上演过那么多悲欢离合,没人知道她的母亲、父亲、长兄、冯小姐、梁公子,没人知道她曾经住过的老房子,也没人知道她曾经赁过的公共寓所,没有人知道,在几十年前的霞飞路上,她曾经用怎样高贵的神态,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人们只是看着她几十年不变的淡雅眉目,在这个世界上,轻轻浅浅的,走了一回。